午后时光已经过半,朱利安·伊舍伍德认定,这是全天中最严酷的时光。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吃一顿午餐后的疲倦?伦敦的冬季里,天暗得太早?敲打窗户的雨水听得人犯困?总之这是每一天的低谷,是伊舍伍德每天最煎熬的时刻。早上,他会怀着热切的期望来到画廊,晚上,他承受着现实的冷酷,赶回南肯辛顿的家。嵌在这两者之间的,是午后三点的光阴,是死水一潭的时刻。关门还太早,这么早缴械投降,大有不甘;大把的时光又无可打发,因为没有太多有意义的事情可以做。
于是他坐在写字台前,左手舒舒服服地握着一杯热茶,右手郁闷地弹着一堆文件。账单,那是他付不起的,市场上新进的绘画佳作的通知单,那是他买不起的。
他抬起头,顺着客厅和办公室之间的门廊望过去,一直看到坐在小书桌前的那个生灵。她的身材妙曼,令人震撼,她自称名叫多米尼克——她才是活在人间的艺术品。她究竟是什么人且不去问,最起码她已经为画廊增添了生趣。
过去,他曾坚持把内外两间办公室之间的门保持关闭。他一直坚信,咱是个重要人物。重要人物自然要和同样重要的人物谈谈重要的大题目,因此他需要在自己和秘书之间保留一个隔离地带。如今,门廊的这扇门敞开了。哦,他一下年轻了二十岁,回到了他青春鼎盛的时候。想当初,他一定能留得住她。他的确留住过很多像她这样的女孩子。不仅仅凭着金钱,或是圣特洛佩兹的别墅,或是游艇,主要是因为艺术。比起可卡因,绘画是更强效的催情药。
关于这位多米尼克,伊舍伍德利用大把的闲暇时间假想过许多个版本的剧情。他怀疑她压根不是法国人,而是一个可以扮演任何角色的以色列人。他还发现,她隐约有一种威逼人的气势,这让人无法对她产生情欲。或许,这仅仅是我个人的反应?他想。一个人年华老去的时候是不是都是这个症候?因为精力不济了?能力衰退了?这样的心态是不是可以允许我们从容地放开欲望,优雅地为青年一代让出一条路,免得我们自己在多米尼克·伯纳德这样的女性面前丑态毕露?
不过他此刻看她,却发现不大对劲。她已一整天惴惴不安了。她不肯离开画廊。他邀请她去威尔顿餐厅午餐,动机单纯,没有什么非分的想法,可她还是拒绝了,只向咖啡馆点了一份外卖三明治。这也许同那天晚上来过画廊的阿拉伯男孩有关——她管他叫尤瑟夫。又或者是因为加百列。有一件事情,伊舍伍德可以肯定。如果加百列曾经伤害过她,那一定和伤害那个康沃尔郡的小男生是一个意思。天哪,他叫什么来着?波尔?皮克?不,应该是皮尔,好吧……很不幸,对加百列他恐怕是无可奈何的,所能做的,唯有永远不原谅他。
在外面,他听见两声短促的喇叭鸣声。他起身走到窗前。下面是映衬着梅森场的红砖墙,在卸货区里有一辆送快递的面包车,正停在一对紧闭的大门以外。
好笑,按日程今天没有货要发。司机又按响了喇叭,这一次按得又响又长。看在基督的分上,伊舍伍德心想,你究竟是谁啊?你想干什么?
接着他朝着前挡风玻璃往车里看。由于角度的原因,他看不清司机的脸,只能看见一双握着方向盘的手。这双手,烧成灰他都认识。那是全行业里最好的一双手。
他们乘电梯上行,杰奎琳夹在他们中间像个囚犯,加百列在左,沙姆龙在右。她想抓住加百列的目光,然而他只管看着前方。门开了,他引着她来到长凳,倒像是将证人带上被告席。她坐下来,双腿在脚踝处交叉,手肘支撑着膝盖,双手托着下巴。加百列站在她后面。沙姆龙沿着展厅踱步,好似一位来看货色的买家,对作品都不太中意。
他一气不停地说了二十分钟。杰奎琳望着他,想起了当初他邀她加盟机构的那个晚上。同那天晚上一样,她也感到了同样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沙姆龙敦实的身体展示出巨大的力量,她的恐惧也似乎就此消融。表面上,他对她提出的期望是令人发指的,因为她要同世上最危险的恐怖分子朝夕相伴。然而,她还是能够排除扰乱心绪的恐惧感,理智地判断他的话。她想,沙姆龙不怕,那我也不怕。她必须承认,她对这个主意本身饶有兴趣。想象一下,一个马赛来的姑娘,祖父祖母罹难于大屠杀,自己又毁灭了塔里克·阿尔·胡拉尼,捍卫了以色列的安全。以此为自己供职于机构的职业生涯画上句号,再完美不过,也恰好满足了她加入机构的最初动机。这还能向加百列证明,她也能很勇敢。
“你绝对有权利对我们说不,”沙姆龙说,“你原本参加的行动,和眼下的行动大不相同——延续的时间短得多,也远远没这么危险。不过情势有变。谍报活动有时候就是这样。”
他不再踱步,在她的面前站定了:“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一件事,杰奎琳。你个人的安全是我们最优先考虑的因素。你永远不会孤军奋战。我们会陪同你去机场,在你下飞机的机场等你。你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一旦有机会的火花闪出一点点,我们就会采取行动,把活儿干完。我还可以给你承诺,如果你的生命有危险,我们会立即介入,不计后果。你明白我对你说的这些吗?”
她点点头。沙姆龙伸手从公文箱里取出一只小礼盒,约两英寸见方,递给杰奎琳。她打开盒子。是一支金色打火机,放在白色棉垫上。
“它能将求助信号发送到三十英里外。也就是说,如果事情有变,我们又因故和你失去联络,我们依然能重新找到你的位置。”
杰奎琳从盒子里拿出打火机,按下了砂轮。打火机闪出微弱的火光。她将打火机放进毛衣口袋的时候,沙姆龙脸上露出短暂的微笑。“我有义务告诉你,你的朋友加百列对此持有强烈的保留意见。”他又开始动起来,这次,他站在了莫奈的风景画前,“加百列担心你会正中圈套。通常我是相信加百列的判断的。我们之间有很长的渊源了。不过这个案子,我有自己的不同意见。”
“我理解。”杰奎琳嘟囔着,她想到了将尤瑟夫带到眼前这间展厅的那一天。
“莫奈生在法国,可他几乎毕生都生活在威尼斯,要是我没记错的话。”
“说实话,你记错了。莫奈一直生活工作在罗马。”
也许尤瑟夫是在测试她,从那时就开始了。
沙姆龙继续说:“我可以告诉你许多事情。我可以告诉你那个塔里克是个畜生,手上沾着数以百计犹太人的血。我还可以提醒你,他在巴黎杀害了我们的大使和大使夫人。我还可以提醒你,他在阿姆斯特丹杀害了以色列的一位好朋友和他的夫人。我还要提醒你他计划再次发动袭击。你将要做的,是对以色列国家和犹太民族重大的贡献。我可以把这些都说给你听。可我不可以命令你非接受任务不可。”
杰奎琳看着加百列,然而他自顾自站在那幅德加瓦面前,脖子歪向一边,似乎在寻找上次修复时遗漏的缺陷。他是在说,别看我。你的决定,你自己来做。
沙姆龙将他二人单独留下。加百列走过展厅,来到沙姆龙方才站的地方。杰奎琳想要他靠近些,不过加百列更希望保留一块缓冲区。他的脸色已经变了。这种变化和当初在突尼斯是一样的。在突尼斯,加百列有两个不同的版本。侦察阶段的加百列,那时他们是情侣;另一个版本是刺杀当夜的加百列。她还记得在驱车前往海边别墅的一路上,他是一副什么表情,半是决心已定的冷峻,半是恐惧。他现在也是这副模样。这是他的杀手面孔。他开口了,恢复了刚才沙姆龙留下的话题。只是他的语气变了。沙姆龙说话的时候,杰奎琳似乎听见阵阵鼓声敲响。加百列说起话来又柔又静,似乎是在对临睡前的幼儿讲故事。
“你同机构的纽带,就是你在伦敦公寓里的电话。那是一条保密线路,直通特拉维夫的总部。你到达目的地后,你对塔里克说你要查查电话留言。你打电话的时候,机构的人就能看见你的号码,然后确定你的位置。如果你周围没人,那你可以直接和他们通话传讯。线路是非常安全的。”
“如果他不许我用电话呢?”
“那你就发脾气。你就对他说,尤瑟夫从来没说过你不可以用电话。你对他说,尤瑟夫从来没说过你要做个囚犯。告诉他,要是不让你查留言,你就走了。记住,你只知道他是个巴勒斯坦的名流政要什么的。他是去完成外交使命的。他根本不是什么让人害怕的人物。如果他感觉到你怕他,他会怀疑你知道得太多,与你的身份不符。”
“我懂。”
“你的录音电话里会有留言的,别惊奇。我们会给你留几条。记住,根据尤瑟夫定下的游戏规则,除了朱利安·伊舍伍德之外,其他人都不该知道你出门了。也许,按情理,伊舍伍德该打电话问问你打算何时回来。也许画廊会出了什么紧急状况,需要你留意。也许,某个家人,某个朋友,会从巴黎来电,问问你在伦敦过得怎样。也许会有男士来电话,要你出去晚餐。你是个美女嘛。要是没有别的男人追你,反而可疑了。”
她想,那为什么不是你呢,加百列?
“今晚,在你给他回答之前,我要你再一次向他表达强烈的疑问。对于杰奎琳·德拉克罗瓦来说,同陌生男士结伴出游也许没什么不妥。可是对于多米尼克·伯纳德来说,这就是个很疯狂的主意。我要你和他吵一架。我要你逼着他做出保证,保证你的安全。最后,当然,你要同意,但必须经过一番挣扎。你懂我的意思吗?”
杰奎琳慢慢点点头,迷恋着加百列浑厚沉静的嗓音。
“请确保这场谈话在他的公寓里进行。我要听到他说些什么。我要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你同意他的提议后,如果他不允许你离开他的视野,不要吃惊。如果他今晚带你去别的地方,也别吃惊。多米尼克·伯纳德也许会对此发出抱怨,她也许会发出几声没用的威胁,闹着哪里都不肯去。然而你杰奎琳·德拉克罗瓦不能真的吃惊。不管他带你去哪里,我们会严密跟进。我们会一路监视。我会一直看着你。”
他停顿片刻,就像之前说话的沙姆龙一样,也开始慢慢踱起步来。他在那幅鲁尼面前停下来,凝望着画上的维纳斯。杰奎琳弄不清他到底是要欣赏艺术品的美,还是不由自主地要找寻其中的缺陷。他转过身,坐在她身旁的凳子上。“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我要你为可能出现的结局做好心理准备。也许会发生在某个安静的地方,彻底远离人们视线,也可能发生在繁忙的大街上。我想强调的是,你永远无法预料什么时候才能收场。你也许能看见我赶到,也许不能。如果我真的来了,你不能看着我,要视若无睹。不能紧张慌乱或者喊出我的名字。你一点声息都不能发出来。不能让他有所警觉,不然我们两个可能都得死。”
他停顿了半晌,又补充道:“他不会立刻死去。点二二口径的伯莱塔做不到一枪毙命。如果射得准,也得好几枪。我把他撂倒之后,还得把活儿做完。只有一个办法。”
他用手比划成手枪的形状,将食指抵住她的太阳穴。
“我下手的时候不希望你看着我。因为我其实不是那种人。”
她伸手将他指着她的手拿开。她将他的食指扳回掌心,于是他的手不再像一支伯莱塔。接着,终于,加百列倾下身,吻了她的嘴唇。
“她怎么样?”沙姆龙问道。
加百列一边转弯向东,开上牛津街,一边答道:“她很坚决。”
“你呢?”
“在这个问题上我的感觉无关紧要。”
“你一点也不兴奋?马上要投入战斗了,不亢奋吗?追逐猎物不能让你焕发生机吗?”
“这类的感觉我许久以前就已经失去了。”
“你和我不同,加百列。我毫不羞愧地承认,我平生追求的就是这一刻。我这辈子就是盼着一脚踩住敌人的脖子,踩碎他的咽喉。”
“你说得对。你,我,的的确确非常不同。”
“如果我说得不错的话,你对她是有感情的。”
“我一向喜欢她。”
“你这辈子,从来不会喜欢谁或是什么东西。你要么爱,要么恨,要么什么感觉也没有。你这人没有中间地带。”
“是不是总部的心理医生就是这样说我的?”
“这么明显的事情我还用得着让心理医生告诉我?”
“咱们可否换个话题?”
“好好,换个话题。你对我有何感觉,啊,加百列?爱,恨,还是什么也没有?”
“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加百列穿过托特纳姆广场路,进入霍尔本。到了新广场路,他把车停在人行道边。沙姆龙从公文箱里取出一份薄薄的文件,递给加百列:“这里有所有能找到的塔里克的照片。不太多,有些都过时了。不过还是好好看看它们。要是我们杀错了人,那才丢人呢。”
“就像在利勒哈默尔。”加百列说。
沙姆龙五官扭曲,一脸苦相。加百列提到的利勒哈默尔是挪威的一座滑雪村。在那里,以色列谍报部门遭遇过有史以来最恶劣的失败。1973年7月,一对沙姆龙团队里的杀手刺杀了一名男子。据信,此人就是阿里·哈桑·萨拉麦贺,是“黑色九月”的行动首脑,也是慕尼黑大屠杀的幕后主持。后来才弄清楚,身份弄错了,酿成了悲剧——死者不是萨拉麦贺,而是一名摩洛哥的侍者,娶了一名挪威女子。恶性误杀之后,加百列和沙姆龙逃跑了,然而几名突击队成员却落在挪威警方手里。沙姆龙的职业生涯差一点就此不保。在扫罗王大道,利勒哈默尔的灾难被称为Leyl-ha-Mar,也就是希伯来文“苦涩之夜”的意思。
沙姆龙说道:“拜托了,你觉得现在提‘苦涩之夜’是时候吗?”他顿了一顿,露出微笑,其中竟带着令人惊异的温暖,“我知道你觉得我是个魔鬼。我知道你觉得,我是个彻底没有道德感的男人。也许你是对的。不过我一直爱你,加百列。你一向是我最喜爱的人。你是我的火焰王子。不管发生什么,我要你记住这个。”
“顺便问一句,你要去哪里?”
“明天我们需要一架飞机。我想我得在斯通航空公司定个位。”
“阿里,你怎么不喝酒?不公平!”
“对不起,本杰明,不过我还要度过一个漫漫长夜。”
“工作?”沙姆龙轻轻点了一下头,表示肯定。
“那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我需要帮助。”
“当然,那还用说,要不然你也不会来了。希望你不是来要钱的,因为斯通银行暂时歇业了,你的账号也恶性透支得太厉害。再说,钱也都没了,债主都在嗷嗷叫呢。他们都在索要他们的合法利益。这帮债主可真逗。反正借钱给我的主儿,算是投身无底洞了。我想说的是,阿里,我的老朋友,我他妈的真的是陷入财务危机了。”
“不是为了钱。”
“那是什么?说吧,阿里。”
“我想借用你的飞机。确切说,我是要借用你和你的飞机。”
“我听着呢。你勾起了我的关注。”
“有一名以色列的国家公敌,明天就要从戴高乐机场登机启程。不幸的是,我们不知道他乘的是哪次航班,也不知道目的地。我们要一直等到他登机的那一刻才能知道。所以我们必须迅速跟踪,而且着陆的时候也要保密,这一点很关键。如果,我们用一架以色列航空公司的包机进行跟踪,那么临时起降,不遵守既定的飞行计划,一定会引起注意的。而你不同,你一向心血来潮,说飞就飞,那是出了名的。”
“太他妈正确了,阿里。我来去如风啊,把大家都转晕了。你这回是不是还是为了巴黎的事?上回跟我要钱也为这个吧?我必须说,我很感兴趣。听起来我就要亲自上前线了,担子还很重。我怎么能够拒绝呢?”斯通抓起电话:“准备好飞机。巴黎,一个小时,里兹酒店,老套房,还是原来那个姑娘,就是舌头上穿了钻石坠子的那个。像一场梦一样,就是她。让她在房间里等着。拜拜。”
他挂了,又在杯里倒满香槟,朝沙姆龙一举杯。
“无以为谢,本杰明。”
“你欠我的,阿里。改天我也要你帮个大忙。总有这一天的,等着还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