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克一下午都在赶路。他从船屋步行至中央车站,在那里买了一张当晚驶往安特卫普的一等厢车票。他由火车站走到了红灯区,穿过一条条迷宫般的小巷,经过一间间成人商店、妓院。无聊的酒吧,最后有一位毒品贩子把他拽到一边,向他兜售海洛因。塔里克经过一番砍价后,买下了三个人路上需要的剂量。他付了钱,将毒品滑入口袋,走开了。
在达姆广场,他跳上一辆电车,向南经过城区,来到著名的鲜花市场。这是位于辛格尔运河边上的一个露天花卉市场。他来到最大的一处摊位,买一束精美的传统荷兰花卉,摊主问他打算花多少钱,塔里克向他保证钱不是问题。摊主绽出微笑,请他二十分钟后回来取花。
塔里克漫步穿过市场,经过一束束斑斓怒放的郁金香、莺尾花、百合、向日葵,最后来到一名正在画画的男子身前。此人一头短黑发,苍白肤色,冰蓝色的眼睛。他画的是鲜花市场的场景,市场外围有运河环绕,画面上还有一排山墙尖耸的房舍。很梦幻,是流动的色彩和光的组合。
塔里克仁立片刻,望着他的画作:“你会说法语吗?”
“Oui①。”画家答应着,眼睛依旧盯着画布。
①Oui:法语中肯定问句的肯定答复。
“我很欣赏你的作品。”
画家微笑着说:“我也欣赏你的作品。”
塔里克点点头,走开了,心里却不知道这个疯癫画家在说些什么。
他在摊位上取了花,回到船屋。女孩睡着了。塔里克跪在她床边,温柔地摇晃她的肩膀。她睁开眼,望着他的眼神好像看见他发了疯。她又闭上眼:“几点了?”
“到工作时间了。”
“到床上来。”
“其实,我也许可以给你点别的东西,让你更享受。”
她睁开眼,看到了花,露出微笑:“给我的?为什么呢?”
“这是我自己的表达方式,感谢你的慷慨接待。”
“比起鲜花,我更喜欢你。脱了衣服,到床上来。”
“我还有别的东西给你。”
他拿出了几包白色的粉末。
趁着塔里克走进厨房,英奇匆忙穿上衣服。塔里克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勺子,又点起一支蜡烛。他用火苗给毒品加热,然而他没有将一包海洛因融入针剂,而是将全部三包都融了进去。完事儿之后,他将溶剂吸入针筒,又拿着它回到了前舱。
英奇坐在床缘。她已经在手肘上方绑好了橡皮带,正在查看着小臂内侧,找寻着淤血之间尚能下针的静脉。
“那根血管看起来还可以。”塔里克说着,将针筒递给她。她用手掌抓住针筒,平静地将针头刺入自己的手臂。她用大拇指尖将活塞拉到底,这时候塔里克扭头看着别处,同时她的血液倒灌,同海洛因融为一体。接着她推动活塞,同时松开了橡皮带,将毒品汹涌地送入身体。
突然,她猛地抬起头,睁圆了眼睛:“嘿,保罗,伙计,怎么回……”
她向后摔倒在床上,剧烈地抽搐颤抖着,已经排空的针筒依然挂在她的胳膊上。塔里克安静地走进厨房,一边做咖啡一边等着女孩完成她的死亡旅程。
五分钟后,他正在将自己的东西装进一只小旅行袋,却发觉船屋剧烈地摇晃起来。他抬头看去,吃了一惊。有人上了甲板!不到几秒钟,门就开了,一名高大健壮的男子走进客厅。他一头金发,双耳都戴着耳环。塔里克觉得他依稀同英奇有些相像。他本能地伸出手,摸到了掖在后腰里的马卡洛夫手枪。
男子看着塔里克:“你是谁?”
“我是英奇的朋友,在这儿住了好几天了。”他平静地说着,努力整理着自己的念头。突然出现的男子令他猝不及防。五分钟前,他刚刚镇静地为女孩配好了致命的药剂,此刻他却面对着一位有可能破坏全局的不速之客。接着他想,如果我真的是英奇的朋友,那我就没什么可怕的。他强作笑脸,伸出手:“我名叫保罗。”
闯入者并不理会塔里克的手:“我叫马丁,是英奇的哥哥。她在哪里?”
塔里克向卧室移动:“你知道英奇这个人的,她还在睡觉呢。”他意识到自己没有关门,“让我把门关上,免得把她吵醒。我刚做了咖啡,你要来一杯吗?”
然而马丁从他身边走过去,走进了英奇的卧室。塔里克心想,该死的!局面这么快就失去了控制,他很惊异。他意识到,自己仅有五秒钟时间做出一个决定,该用什么手段杀了他。
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枪杀。不过这会带来严重的后果。在荷兰,用手枪谋杀的案例几乎前所未闻。一个女孩插着注射器死去是一回事;不过如果是两具尸体在一起,其中一具身上还遍布九毫米弹孔,那就完全是另—回事了。那会被当作重案调查的。警察会问讯周围船上的主人,很可能还有人会记得他的脸。他们会向警察描述他的样貌,警察会将它转告给国际刑警组织,国际刑警会将它转告给犹太人。整个西欧的警察局和国家安全部门都会搜捕他。射杀马丁倒是可以干净利索,然而从长远看他却要付出代价。
他回头看看厨房。他记得炉台边的抽屉里有一把大号厨用刀。如果他用刀杀了英奇的哥哥,那看起来会比较像一起激情杀人案或是普通的市井凶杀案。然而塔里克却感到用刀杀人是极其恶心的。还有一个问题,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他很有可能无法做到一招致命地杀死对方。疾病已经开始损耗他的身体。他的力量和耐力都削弱了。同一位更强更壮的对手来一场殊死搏斗,那是他最不愿意陷入的局面。他似乎要看着自己的梦想就要为之破灭——破坏和平进程,战胜老对手加百列·艾隆,所有这些都将化作泡影,就因为英奇的哥哥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合时宜的出现。蕾拉选人的时候真该再精心些。
塔里克听见马丁在尖叫。他决定了,杀了他,用枪。
他伸手去拔腰带间的马卡洛夫,却发现消音器没装在枪上。消音器跑哪儿去了?在外套的口袋里,外套在客厅的椅子上。妈的!我怎么可以如此大意?
马丁从卧室里冲出来,面如死灰:“她死了!”
“你在说些什么?”塔里克说着,竭力保持着镇静。
“她死了!我说得还不明白?她用了过量的毒品!”
“毒品?”
塔里克朝外套一寸寸靠近。如果他能从口袋里抽出消音器,再旋在枪口上,下一步至少就可以无声无息地杀了他。
“她胳膊上吊着针筒。身体还是温的。多半是几分钟之前给自己打的针。是不是你他妈的给了她毒品,伙计?”
“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毒品的事儿。”他立刻意识到,在眼前的情境下自己的语气太过平静了。马丁到来的时候,他曾努力做出不慌不忙的样子,而此刻,对于他妹妹的死,他的表现太过漫不经心了。马丁显然信不过他。他怒号着,穿过客厅扑向他,举着双臂,握着双拳。
塔里克放弃了取出消音器的努力。他抽出马卡洛夫,拉动枪栓,对准马丁的脸,一枪射穿了他的眼睛。
塔里克动作迅速。他做到了一枪致马丁于死地,然而他也料想得到相邻的船上或码头上一定有人听见了枪声。警察也许已经在路上了。他将马卡洛夫塞回腰带里,抓起行李、花束、子弹壳,走出船舱,走上船尾的甲板。夜幕已经垂下来,雪花飘落在阿姆斯特河上。黑暗可以帮助他。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在甲板上留下了脚印。于是他边走边用脚擦去印记,最后一跃跳上岸。
他的脚步迅速,不过很安静。在岸边一个黑暗处,他将行李抛进河里。几乎听不见水花溅起的声音。即使警察发现了行李袋,其中也没有足以暴露他行踪的线索。等到了安特卫普,他可以新买一套换洗衣服和箱子。接着他想,只要我还能到得了安特卫普。
他沿着绅士运河向西穿过城区。有一刻,他想要放弃袭击计划,径直去中央车站,逃离这个国家。摩根索夫妇都是软柿子,政治价值也不高。凯末尔之所以选择他们,是因为刺杀他们很容易,而塔里克也可以以此给和平进程施加压力。然而此刻,由于船上的恶劣事故,被捕的危险戏剧性地增加了。也许取消一切行动是最佳选择。
他前方有一对海鸟从运河水面上飞升起来,振翅高飞,它们的鸣叫在岸边的房屋间回响着。一时间,塔里克仿佛又成了一个八岁的儿童,正光着脚奔跑在西顿的难民营里。
那天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来了一封信,是寄给塔里克的父母的。信里说穆罕默德·阿尔·胡拉尼在科隆被杀了,因为他是恐怖分子——如果阿尔·胡拉尼家的幼子塔里克日后也成为恐怖分子,那他也难逃一死。塔里克的父亲让他去一趟巴解组织的办公室,问问这封信说的是不是真的。塔里克找到一位巴解组织官员,给他看信。巴解官员读了一遍,把信还给塔里克,命令他回家去告诉他的父亲,信里都是实情。塔里克跑着穿过肮脏的难民营回到家,一路上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崇拜哥哥。他想象不出没有他的生活会是怎样。
还不等他到家,信里的内容已经在营中传开了。过去的几年里,其他家庭也收到了类似的信件。妇女们聚集在塔里克家门外。她们的号哭声、喋喋的嚼舌声同晚间的坎火一并升腾在营地上空。塔里克觉得那声音很像从沼泽飞来的一群鸟。他找到父亲,对他说信里说的都是真的,穆罕默德死了。父亲将信丢进火里。塔里克永远不会忘记父亲脸上的痛楚,以及那种难以言说的耻辱——自己的长子死了,而报信的就是杀手本人。
不,塔里克一边想,一边沿绅士运河走着。他不打算取消袭击计划,也绝不会因为害怕被捕而逃跑。他已经走得太远,所剩的时间又太少。
塔里克来到豪宅近前。他爬上门前的阶梯,按响了门铃。片刻后,一个身穿女佣制服的荷兰女孩子把门打开。
他举起花束,用荷语说道:“给摩根索夫妇的礼物。”
“哦,好美。”
“挺重的。要不要让我来送进去?”
“谢谢你。”
女孩闪出道路让塔里克通过。她立刻关上门挡住寒风,一只手还扶在把手上,等塔里克将东西放在门厅的桌上后,好开门送他出去。他将东西安放好,转过身的时候已经抽出了马卡洛夫。这一回,枪口早已旋好了消音器。
女孩张开嘴,不等她喊出声,他对着她的咽喉射了两枪。
他将尸体拖出门厅,从洗手间拿了条毛巾,擦去血迹。接着,他坐在昏暗的餐厅里,就等待着大卫和辛西娅回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