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时分,天气转冷。杰奎琳在做三明治,加百列把橄榄木的木柴堆放在壁炉里,用报纸引燃。他俯身蹲着,望着细细的火舌添着木柴。每隔几秒钟,他就会伸出手去,调整某一块大木柴的火势或角度位置。他似乎可以长时间拿着烧热的木头却不会烫伤。最后他站起来,拍拍双手,去掉木屑和炭灰。他的动作真是从容自如,杰奎琳想,就像舞者深蹲后被舞伴举起来一般。他看起来似乎更年轻了,头发显得没那么灰白,眼睛更加清澈明亮。
她把食物放在一个托盘上,带进了客厅。这样的场景是她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某种意义上说,这个房间就是她为加百列准备的,装修的风格是她想象中他所喜爱的类型——石质地板,手工地毯,舒适的家具。
她将托盘放在咖啡桌上,自己在沙发上坐下。加百列坐在她旁边,往自己的咖啡里加着糖。是啊,如果我们最终能在一起,就该是眼下这个样子。吃一餐简单的饭,去山里兜兜风,到山间古镇闲逛。也许还可以到海边去逛逛戛纳的古港口,或是去电影院看电影。然后回家,在炉火边做爱。打住吧,杰奎琳。
加百列说道:“我再次出来为机构工作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好吧,到头来还仅仅是工作。加百列重新出山,需要她做一份工作。他打算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也许这样处理会更容易些。
“阿里告诉我你离开机构了。”
“他要我回来完成一个任务。你该知道沙姆龙想要什么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情形。”
“我记得。”杰奎琳说,“听着,加百列,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合适,我怎么想就怎么说了,对于维也纳发生的事,我感到非常难过。”
他扭头望着别处,双眼里冷冷的,没有流露任何表情。显然,莉亚是触碰不得的禁区。杰奎琳见过一次她的照片。加百列的妻子与她想象的一模一样——深色头发的以色列本地人,浑身放射出一种自信的光芒,这恰恰是法国长大的犹太人杰奎琳所渴望拥有的。加百列选择了莉亚这样的女人作为妻子,这恰恰使得杰奎琳更爱他了。
他突兀地改换了话题:“我想你一定听说了大使在巴黎遭袭击遇害的事。”
“当然。这太可怕了。”
“沙姆龙确信塔里克是元凶。”
“他要你去把他找出来?”
加百列点点头。
“为什么是你,加百列?你已经隐退多年了。为什么不使用其他特工?”
“也许你没注意到,机构最近遇到很多挫折,比它取得的成绩多得多。”
“塔里克多年以来处处压着机构一头。眼下你又怎么能找得到他呢?”
“沙姆龙在伦敦找到了一个他手下的特工。我在他的工作电话上装了监听,不过我还需要监听他的公寓,这样才能弄清他在和谁联系,说了些什么。如果我们运气好,也许能弄清楚塔里克下一个攻击目标是哪里。”
“你为什么需要我?”
“我需要你帮我进入他的公寓。”
“你为什么需要我帮助?你自己就知道如何撬锁,如何安装窃听器。”
“问题就在于此。我不想去撬他的锁。破门而入风险太大,我们也就因此失去主动。我想要你替我进入他的公寓,复制一套他的钥匙,査看一下他用的是什么样的电话,然后我就可以复制一个。”
“我又怎么能进入他的公寓?”她是知道答案的,这个不在话下,她只是要听他说出来。
加百列站起来,向火里又加了一块木头:“尤瑟夫喜欢女人。他喜欢伦敦的夜生活。我要你和他在酒吧或夜总会相见,和他交朋友。我希望你引诱他主动邀请你去他的公寓。”
“对不起,加百列。我没兴趣。让阿里给你配个新姑娘吧。”
他转过脸看着她。她心想,他吃惊了,因为我对他说了不。他没预料到。
“我给了你一个机会,让你能帮我找到塔里克·阿尔·胡拉尼,阻止他杀害更多的犹太人,阻止他继续破坏和平进程。”
“我告诉你了,我已经做完了我的那份工作。该轮到别的女孩了。”
他再次坐下来。
“我理解沙姆龙为什么再次把你拉进来,”杰奎琳说道,“因为你是最能胜任的角色,可是你为什么需要我呢?”
“因为你也是个出色的角色,”他说完,又补充道,“还因为,我相信你。”
她心想,你想告诉我什么呀,加百列·艾隆?她说:“三周后我必须去加勒比群岛拍片。”
“我只需要你几天工夫。”
“我不能什么回报也没有吧?”
“我就要你,我也不会和别人谈条件,”加百列说,“所以,你现在有资本开价。”
他抬头看着天花板,计算着她需要多少。租金,装修,广告……“五万。”
“法郎?”
“别开玩笑了,加百列。美元。”
他皱起了眉。杰奎琳挑衅地交叉起双臂:“五万美元,否则你就去找沙姆龙要别的女孩吧。”
“五万成交。”他说。
杰奎琳露出了微笑。
杰奎琳给玛瑟尔打了电话,要他取消今后两周所有的拍摄合约。
“杰奎琳,你糊涂了吧?不是当真吧?你现在这样的状态已经很脆弱了,怎么能雪上加霜地取消合同呢?片约在这一行里是赢得声誉的最佳途径。”
“玛瑟尔,我入行已经十七年了,我一向没有落下过撕毁片约的坏名声。有特殊情况,我必须离开几天。”
“你就指望我这样向人家解释?人家可都是想做好人才聘你的,我难道就对他们说一句‘她有特殊情况’?拜托,亲爱的。你不能这样做。”
“告诉他们我被一些事情绊住了。”
“比如呢?”
“麻风病。”她说。
“哦,好,太棒了,”他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了,“对我说几句实话,杰奎琳。你不是出了什么麻烦吧,没有吧?你知道的,我是可以信任的人。我从始至终一直在你身边,记得吗?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
“别忘了,我也知道你所有的秘密,玛瑟尔·兰伯特。没有,我没有任何麻烦。就是有些事情,我得自己料理,而且刻不容缓。”
“你没生病,对不对,杰奎琳?”
“我的健康状况很完美。”
“不会又是可卡因上瘾吧,啊?”玛瑟尔耳语道。
“玛瑟尔!”
“做手术?眼睛美容?”
“去你妈的。”
“男人,为了一个男人?是不是终于有人在你的铁石心肠里留下烙印了?”
“我要挂机了,玛瑟尔。过两天会给你打电话。”
“啊,我说对了!是男人!”
“你是我唯一的男人,玛瑟尔。”
“我倒是巴不得。”
“回头见。”
“再见。”
他们在将近傍晚时出发,沿着蜿蜒的高速公路向北驶入群山。零零碎碎的云朵飘在峡谷上空。他们随着山势升高,此时硕大的雨点也落下来,砸在加百列租来的标致车上。杰奎琳将座椅放倒,望着一道道溪流从汽车顶窗流下来。不过她的心思已经聚焦在了伦敦和她针对的目标上。她点起一支烟,说道:“给我讲讲这个人。”
“不,”他说,“我不能让你心里有任何成见,免得影响工作状态。”
“你之所以找到我,就是因为我做事能做到心中有数,加百列,给我讲讲他的情况。”
“他名字叫作尤瑟夫,在贝鲁特长大。”
“贝鲁特什么地方?”
“沙提拉。”
“耶稣啊。”她说着,闭上了双眼。
“他的父母都是一九四八年的难民。他们曾住在阿拉伯人的村镇利达,但是战争期间他们越过边界逃到了黎巴嫩。他们在南部住了一阵子。然后搬到贝鲁特,想找工作,于是就在沙提拉难民营安顿下来。”
“他怎么会到了伦敦?”
“他有个叔叔把他带到了英国。他为尤瑟夫提供了保障,让他受了教育,学会了纯正的英语和法语。后来他变成了一个政治极端分子。他认为阿拉法特和巴解组织都是投降派。他支持那些主张继续战斗的巴勒斯坦领袖,支持他们将以色列从地图上彻底铲除的主张。他引起了塔里克组织的注意,几年之内就成了其中的积极分子。”
“听起来倒是引人入胜。”
“他还的确有些魅力。”
“有何嗜好?”
“他喜欢巴勒斯坦诗歌和欧罗巴女人。他帮助塔里克杀害以色列人。”
加百列驶离了机动车道,开上了一段小路,向东驶向山中。他们经过一座沉睡的村庄,转上一段泥泞路,路边是光秃的悬铃木夹道。他沿着道路行驶,直到他看见一扇通往一片空地的破木门。他停下车,爬出车厢,将大门敞开,好让标致车顺利通过。他把车开进空地,熄灭引擎,将头灯开着。他拿过杰奎琳的手袋,从里面拿出伯莱塔手枪和备用弹夹。接着他拿起一本她的时尚杂志,将封面和封底撕下来。
“下车。”
“下着雨呢。”
“那又怎样。”
加百列再次下了车,穿过湿透的地面,又走出几米远,来到一棵树前,树上有一块“禁止擅闯”的牌子,挂在一枚弯曲的锈钉子上。他将杂志封面按在钉子帽上,然后走回了汽车。杰奎琳背靠着黄色的车头灯光,像一幅剪影一般站在雨里,头顶着兜帽,交叉着双臂。周围很安静,只能听见标致车散热器的塔塔声和远处农庄里的犬吠。加百列取出伯莱塔中的弹夹,检查了枪膛,确认过其中没有子弹,然后将手枪和子弹夹一并递给杰奎琳。
“我想看看你是不是还会料理这些玩意儿。”
“不过封面上的女孩子我认识。”
“开枪打她的脸。”
杰奎琳将弹夹推入伯莱塔的屁股里,一手握枪,一手托住另一只手的掌根,以确保枪身的稳固。她向前迈了一步,举起枪,双膝微屈,将身体偏转过几度,心里勾勒出假想中的敌人。她毫不犹豫地开火了,坚定而有节奏的连射,直至弹夹打空为止。
加百列听着小小的手枪砰然作响,似乎突然间回到了当年罗马那座公寓楼的楼梯间里。杰奎琳放下伯莱塔,取出弹夹,检查子弹是否确实打完。她把枪抛还给加百列,说道:“咱们看看你怎么样。”
加百列只是将伯莱塔轻轻滑入外套的口袋,走到树前查看她的成绩,只有一发脱靶,弹着点密集在右上部。他撕下封面将封底固定在同样的位置,又将伯莱塔递还给杰奎琳:“再来一次,不过这一次,一边射击一边前进。”
她将第二轮的弹夹塞进伯莱塔,拉动枪栓,向目标走近,边前进边射击。最后一枪几乎是在面对面的距离射出的。她撕下“靶子”,转过身,车头灯的光穿过纸上的弹孔。每一枪都命中了。她走回加百列身边,将伯莱塔和杂志封面递给他。
他说:“把弹壳捡起来。”
趁着杰奎琳捡拾弹壳的工夫,他从后备箱取出铁锹杆,把手枪的各个部件砸烂。他们回到标致车内,加百列将来时的路撇在身后,一边驾车一边又将伯莱塔部件和杂志封面沿路抛弃在黑幕之中。他们开过村镇之后,他再次开窗,将子弹壳撒出去。
杰奎琳再次点起一支烟:“我表现如何?”
“你及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