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当加百列来到安娜·罗尔夫的别墅时,他非常欣慰地看到,这里至少有四个人在守着。一个在门口,一个在葡萄园,一个在树林边,一个在山顶上。沙姆龙派了他的私人保镖一一不苟言笑的拉米前来坐镇指挥。拉米在车道上跟加百列打了招呼。当加百列问他安娜跟安保小组的成员相处得怎么样时,拉米翻了个白眼——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加百列走进别墅,循着安娜的琴声走上了楼梯。他敲了敲琴房的门,没等里面的人允许就走了进去。安娜转过身来,劈头盖脸地冲着他大呼小叫,指责他把她家变成了军营不说,现在又来打扰她练琴。眼看着安娜的火气越来越大,加百列低下头,拨弄着手上的绷带,鲜血从指尖流出。安娜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马上冷静下来,把他带进卧室里重新包扎。在她专心致志地处理伤口时,他情不自禁地看着她。只见她脖颈处满是汗水,左手指尖被琴弦勒出了几道细细的沟壑。她比他记忆中的样子更美了。
“包扎得挺不错嘛。”他看着她的劳动成果说道。
“我懂一点绑绷带的知识,艾隆先生。你这次来是有新的消息要告诉我吗?”
“我现在也没掌握太多的情况,心里的疑问反而比以前更多了。还有,叫我加百列就行了。”
安娜笑了:“我有个主意,加百列。”
安娜把面包、奶酪和冻鸡打包好,把一瓶冻过的红酒包在羊毛毯里,放进了尼龙帆布包,准备出去野餐。拉米给加百列配备了一支伯莱塔和两个娃娃脸的保镖。当他们在两名“护法”的陪同下行走在松树掩映的林荫道上时,加百列把巴黎的事情告诉了安娜,他没有提自己跟朱利安·伊舍伍德和埃米尔·雅各比的谈话,这两件事情可以放一放。
走出树林,触目可及的是伫立于陡峭山坡的断壁残垣。一头野山羊跳上一块花岗岩巨石,朝他们咩了一声,便一溜烟消失在荆豆丛里。加百列背着帆布包,跟在安娜身后。
他望着她腿部随着步伐勾勒出的肌肉曲线,不由想起了妻子莉亚。二十五年前,自己也曾和妻子在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徒步远行。只不过那时,他们去的是戈兰高地,在山上看到的也不是摩尔人遗址,而是十字军遗址。莉亚在山坡上作画,加百列刚在欧洲经历过杀戮,没什么创作的兴致,便自顾自地爬上了山顶。站在山巅,叙利亚边境的军事要塞赫然矗立于眼前。上加利利地区和黎巴嫩南部连绵起伏的山脉尽收眼底。加百列陷入了沉思,他没有注意到莉亚的走近。“他们还是会来的,加百列。你可以站在这里,用后半生的时间盯着他们,但他们还是会来的。”加百列没看莉亚,直接说道:“要是我曾经住在上加利利,现在被迫流落到黎巴嫩的难民营里,我也会过来的。”
安娜打开野餐包的声音使加百列从回忆中倏然惊醒。只见她把那块毯子铺在了洒满阳光的草地上,和莉亚那天一样。加百列礼节性地拔去了酒瓶塞。拉米派来的保镖们各就其位,一个站在高处的遗址上,另一个守着山坡下的小径。安娜给冻鸡去骨时,加百列给她看了米勒画廊爆炸犯的照片。
“见过这个人吗?”
她摇了摇头。加百列拿开照片:“我想知道更多关于你父亲的信息。”
“哪方面的?”
“只要是能帮我找到凶手或者盗画人的信息都行。”
“我父亲是个瑞士银行家,加百列。我只了解他的为人,至于他工作上的事情,我一点也不了解。”
“那就跟我讲讲他生活上的事情吧。”
“我该从哪里说起呢?”
“先说年龄怎么样?你今年三十八岁了?”
“三十七。”
“你父亲八十九了,那你们的年龄还是相差挺大的。”
“这个好解释,他在娶我母亲之前结过婚。第一任妻子在战时死于肺结核。他跟我母亲第一次见面是在十年以后。我妈是个很有天赋的钢琴师,她本来可以成为职业钢琴家,但我父亲不能容忍这一点。他说音乐家只不过比那些爱出风头的人稍微强点而已。有时候我都奇怪他们两个到底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他跟第一任有孩子吗?”
安娜摇了摇头。
“你母亲的自杀是怎么一回事?”
“当时发现尸体的人是我,”安娜迟疑了一会儿,说道,“那种场景只要见过一次,就一辈子也忘不了。后来,我父亲告诉我们兄妹俩,说我妈有抑郁症病史。你知道吗,我真的非常爱我的母亲,我们俩的关系非常亲近。我知道她不可能是抑郁症患者,她没服过药,也没看过精神病医生。她是情绪化了点,有时候喜怒无常,但她绝不是那种无缘无故就会结束自己生命的人。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或者有什么人让她不得不这么做,这其中的内情只有我父亲知道,但他不肯告诉我们。”
“她留了遗书吗?”
“据验尸官说没有。但我亲眼看到我爸从我妈的尸体上拿出了一个像纸条一样的东西。他从来没给我看过,显然也没给警察看过。”
“你哥哥的死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我爸想让我哥在银行工作,好继承家业。但马克斯想当自行车手,他也这么做了,而且做得很好。他是瑞士最好的自行车手之一,也是欧洲数一数二的职业自行车手。他是在环瑞自行车赛上遇到事故去世的。我爸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但我感觉他也在为自己开脱。按照他的逻辑,马克斯是因为忤逆了他的意愿而受到了惩罚。”
“那你呢?”
“家里只剩下我和我父亲了。我最深爱的两个人都走了,只留下我跟我憎恨的人生活在一起。我更加疯狂地投入到练琴当中,这样的安排似乎对我们两个来说是最适合的。只要我专心拉小提琴,我父亲就不需要管我。他可以放手去做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
“他最喜欢做什么?”
“当然是赚钱。他觉得发家致富就可以赎罪,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从我出道以来,人们一直觉得我的演奏很有激情,但他们不知道这样的激情是出于怨恨和痛苦。”
加百列小心翼翼地转移到了下一个话题:“你知道你父亲在二战期间有什么活动吗?”
“活动?这真是个有趣的词。你是在暗示什么吗?”
“没,就是想知道可不可能是你父亲做过什么事情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
“我父亲在二战期间是个瑞士银行家,”她的口气一下子冷了下来,“但这也不能说明他就是个坏事做尽的恶魔。不过老实说,我对我父亲在二战期间的活动一点也不了解,这种事情他从来不会跟我们讲。”
加百列想起了埃米尔·雅各比在里昂跟他说过的话:罗尔夫经常去纳粹德国,有传言说罗尔夫跟纳粹统治集团的重要成员来往密切。他在想,罗尔夫是否真的在他女儿面前隐瞒了这些事情?为此,加百列决定再试探一下她——但是要拿捏好分寸。
“但是你也怀疑过你父亲吧,安娜?要是你对他的过去没有一点怀疑,你也不会把我带去苏黎世了。”
“我只知道一件事,加百列:我母亲亲手给自己挖了个坑,跳进去,射杀了自己。一个人的内心该是有多深的怨念和仇恨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她这么做绝不是没理由的。”
“他那时候快要死了吗?”
这个问题问得太突然,她猛地抬起头来,好像被一个尖锐的话题刺痛了一样:“你说的是我父亲?”
加百列点点头。
“事实上,没错,他那时候已经一只脚踏进坟墓了。”
当他们风卷残云地扫光所有食物后,加百列将最后一点酒倒进杯里,向安娜询问那批藏画的出处。
“那些文件锁在我爸书房的抽屉里了。”
“我就怕你会这么说。”
“你找那些文件做什么?”
“我想知道每一幅画是经过哪些人的手买来的。只要查清藏画的历史,我们或许就可以找到杀害你父亲的凶手和杀人动机。”
“也有可能什么也找不到。你记住,这些画都是我父亲通过合法途径买来的。不管你可能在它们的来路当中发现什么样的猫腻,它们都是他的合法财产。”
“我还是想看一看那些文件。”
“那我带你去找。”
“不行,你留在这里,我去把它们拿回来。你现在还不能去苏黎世。”
“为什么?”
“那里太危险。说到这里,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说清楚。”
“什么事?”
“你在威尼斯的演奏会。”
“我可不会取消它。”
“你现在在公众场合演出不安全。”
“没办法,要是取消这次演奏会,我的事业就彻底完了。”
“从最近发生的事情看,杀你父亲的凶手显然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我们找到真相。他们可能会对你下手。”
“那你不让他们得逞不就行了。不管怎样,我下周一定要去开那个演奏会。”
铅灰色的云团从海上渐渐逼近,寒风渐起,肆虐于断壁残垣之间。安娜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环抱着胳膊,抬头凝望着渐渐逼近的云团。加百列收拾好残羹冷炙,和安娜气定神闲地往山下走,身边跟着两个沉默的保镖。天色渐暗,等他们走到松树掩映的林荫道上时,天上已经下起了倾盆大雨。“太迟了,”安娜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大声说道,“我们被困在路上了。”她拉着他的胳膊,把他带进一棵参天巨松的树荫下,“不能让你手上的绷带淋湿了。”她的声音中饱含关切。她从帆布包的口袋里拿出一件皱巴巴的尼龙御风外套,把它高高举过头顶。他们就像一对难民,在风雨飘摇的树下挤在一起躲了二十分钟的雨。拉米派来的两个保镖就像门神一样分侍左右。避雨的时候,安娜把别墅的安全密码和她父亲放文件的地方告诉了加百列。雨停后,安娜用御风外套把加百列的手包好,一行人小心翼翼地沿着湿漉漉的山道朝别墅走去。走到门口,加百列把安娜托付给拉米后,自己回到了车里。当他开车驶离别墅时,他回过头去看了安娜一眼,发现她正追着拉米跑过车道,嘴里喊着:“砰,砰,拉米,你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