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尔·雅各比教授一向自封为瑞士的良心。他认为要想拯救自己的国家,必须将它的假面具撕毀。终其一生,他一直在挖掘、揭发瑞士历史的阴暗面。他的重磅之作《神话》一经出版,举国哗然。这本书深入而细致地描绘了纳粹德国和瑞士在二战期间千丝万缕的经贸联系。雅各比在书中揭露了瑞士银行的罪恶行径——德军在把犹太人送到毒气室前,想方设法从他们的牙缝里抠出了一些黄金送到瑞士银行;瑞士银行则将这些黄金换成了硬通货,供希特勒购买维持战争机器运转的原材料。雅各比教授最后得出了一个震惊全国的结论,这个结论让他众叛亲离,最终不得不流亡海外。他在书中说,瑞士和纳粹德国在方方面面都暗通款曲,他们只差明目张胆地相互勾结了。没有瑞士银行家和武器制造商的帮助,希特勒是万万不可能发动战争的,要是没有瑞士,德国的战争机器早在1944年秋就会减速停止了;如果不是因为瑞士银行家的贪婪,人类本可以避免数以百万计的无辜生命葬身沙场。
《神话》出版后不久,雅各比教授在瑞士的生活越发的艰难。他收到了死亡威胁,电话被窃听,瑞士安全局的官员开始监视他的行动。出于对自身安全的担忧,他辞去了在洛桑的教授职位,接受了里昂大学历史系发来的聘书。
和伊舍伍德分别后的第二天,加百列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才找到雅各比教授。他在雅各比家里的电话答录机上留了两通留言,又打了两通电话到他的办公室去,只可惜接电话的秘书完全帮不上忙。下午一点半,雅各比用手机给加百列回了个电话,他同意约个时间见面。“今晚六点来我家吧,我们到时候再谈。”说完,电话突然挂了。加百列一看表,离晚上六点还有好几个小时。他在里昂大学附近的一家书店里找到了《神话》的法译本,然后带着这本书去了沃土广场的一家咖啡馆,在一群学生堆里看了一下午的书。
六点,当加百列来到教授的公寓楼时,教授已经在楼下的门厅里等着了。教授穿着一件磨得发白的斜纹软呢外套,一副无框眼镜架到了额头上,灰白的头发像鸟巢一样散在头上。他习惯性地把裤腿卷起来,以免缠到单车链子上。“欢迎来到流亡者的家。”说着,他满脸倦容地领着加百列上了四楼,来到自己的公寓门前,“我们瑞士人尊重言论自由,但这份自由只有在你不批评瑞士的情况下才可以拥有。我犯下了爱国公民深恶痛绝的弥天大罪,因此流落到这座镀金的牢笼里。”
到了门外,教授在他的自行车挂包里翻找了好久,才从一堆散乱的纸张和用旧了的笔记本中找到钥匙。进屋后,只见教授的房子很小,没什么家具,每一块能放东西的地方都摆满了书籍、文件和报纸。加百列笑了,他知道自己找对了人。
雅各比关上门,把挂包挂在门闩上:“也就是说你是来谈奥古斯都·罗尔夫那件案子的。我最近正好在密切关注它。”
“我就知道你会的。或许我们可以交换一下各自掌握的信息。”
“你也是历史学家吗,艾隆先生?”
“其实我是个艺术品修复师,但在这个问题上,我是以色列政府的代表。”
“哇,那今晚的讨论一定很有意思。你把那张凳子上的东西拿开,坐下来吧。我来泡咖啡。”
雅各比教授花了几分钟时间,终于从他那叠厚厚的资料当中找到了奥古斯都·罗尔夫的文件,这份文件比较薄。
“罗尔夫先生是个地地道道的私人银行家,艾隆先生。恐怕我这里掌握的很多资料都是推测出来的,要么就是八卦。”
“不过我常常发现,要了解一个人,听听他的八卦就能猜出个八九分了。”
“如果我们想要了解一个瑞士银行家,尤其是像奥古斯都·罗尔夫这样的私人银行家,八卦有时候是我们唯一能指望的东西,”教授戴上眼镜,翻开了手里的文件,“瑞士既有规模很小的私人银行,也有规模很大的。像瑞士联合银行、瑞士信贷这样的大银行都设有私人银行部,虽然它们只跟非常富有的客户打交道。”
“要多富有?”
“通常最低存款额要达到五百万美元左右。我曾经看到一篇报道上说,你们国家的情报机构也使用了瑞士信贷的私人银行服务,”教授说着,抬起头来看了加百列一眼,“不过,我估计你对这个情况也没什么了解。”
加百列对此不置可否:“据我了解,奥古斯都·罗尔夫的银行并不大。”
“对,罗尔夫银行是家小企业,除罗尔夫以外只有六名员工。如果你想在瑞士藏匿一笔钱财,奥古斯都·罗尔夫是你合作的最佳人选。他是瑞士最谨慎、最有影响力的银行家之一,他有一些权倾朝野的朋友,所以他被杀害这一点让我感到很意外。”
“关于他的事情,你还知道些什么?”
“罗尔夫三十岁出头的时候就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家业,那时候瑞士银行的生存环境很艰难。全球经济萧条、德国金融恐慌、奥地利货币危机……这些都给瑞士经济带来了冲击。瑞士银行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垮台,许多私人银行不得不被兼并到大银行中以求生存。罗尔夫却想尽办法支撑了下来。”
雅各比舔了舔指尖,将手里的文件翻了一页。
“后来,希特勒在德国掌权,开始找犹太人的麻烦。犹太人的钱财开始流进瑞士的私人银行里——罗尔夫的银行也跟着沾了光。”
“你确定这是真的吗?”
“非常确定。奥古斯都·罗尔夫给德国的犹太人开了两百多个账号。”雅各比说着,将手里的文件连翻了好几页。
“后面的部分就不是史实,而是八卦了。上世纪三十年代末,盖世太保开始渗透进瑞士,他们在寻找所有从德国流进瑞士银行的犹太人资产。据说罗尔夫积极配合了盖世太保,他违反瑞士法律,向盖世太保透露了犹太人在自己银行里开设的账号。”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想听听我的想法吗?”
“当然。”
“因为他知道,犹太人存在他银行里的那点钱跟纳粹德国可能给他带来的滚滚财源是不能相比的。”
“有什么证据证明他跟盖世太保合作了么?”
“当然有,”雅各比的眉毛都扬到镜框上面去了,“整个战争期间,奥古斯都·罗尔夫经常去纳粹德国。”
“他去见谁呢?”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他的举动已经引起了不少人侧目。二战结束后,罗尔夫立刻受到了调查。”
“结果呢?”
“什么结果也没有。罗尔夫就这样默默淡出了公众的视野,成了瑞士银行业这片汪洋大海中的一颗水滴,直到上周有人走进他的别墅朝他的脑袋开了一枪。”
雅各比合上文件,看着加百列。
“你能帮我补充后面的情况吗,艾隆先生?”
加百列说完后,雅各比教授花了很长的时间用他的领带末端擦拭眼镜。擦完后,他把眼镜架在额头上,又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看来你要冲破的难关是瑞士人对历史罪恶的集体噤声。”
“此话怎讲?”
“艾隆先生,当你和瑞士人打交道的时候,有件事情必须注意。瑞士不是一个真正的国家,它是个企业,它的运作就像企业一样,时时刻刻处于防守的状态,它已经在这样的状态下运作了七百年。”
“这跟罗尔夫的谋杀案有什么关系?”
“一旦这个国家过去的罪恶被公之于世,不少瑞士人会损失惨重。车站大街的历史污点已经被冲进下水道里,冲洗得干干净净。走在大街上的人就是无形的政府,每个人都不可小觑,这就是我离开洛桑,搬到这里来的原因。如果你一定要追查这个案子,我建议你小心背后的敌人。”
十分钟后,加百列用胳膊夹着《神话》的法译本下了楼。他在公寓的门厅里站了一会儿,翻开封面,看着教授在扉页上写下的潦草字迹。
小心苏黎世的银行家们——埃米尔·雅各比。
就在这时,公寓对面的楼里有个人从窗口拍下了加百列看书的画面。一个小时前,他抓拍了一张加百列进楼的照片。其实这些照片并没有必要拍,这么做只不过是出于职业习惯。加百列和埃米尔·雅各比的所有谈话都已经被录下来了,因为早在六个月前,监视员就已经潜进教授家里,安装了一对高灵敏度的送话器。加百列离开时,那位暗中监视的“摄影艺术家”又给他拍了好几张相片。照完相后,他坐到桌前,播放刚刚录好的磁带。经过三十分钟有条不紊的文书工作,他把加百列和雅各比这次谈话的录音整理成了文字记录,又花了十分钟时间检查了一遍,然后将这份报告加密,附上加百列的照片,通过电子邮件发到了苏黎世。
三十秒钟后,这些信息传到了格哈特·彼得森的电脑上。彼得森看了邮件后,立马拿起电话,要求与格斯勒先生紧急会面。彼得森不喜欢埃米尔·雅各比,格斯勒先生也是。两人一致认为,这场雅各比针对瑞士金融寡头的孤军奋战已经耗时太久,令人生厌,现在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第二天早晨,格哈特·彼得森去办公室之前,在自家书房里打了个电话。这通电话只持续了不到两分钟时间,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瑞士的良心——埃米尔·雅各比的命运就已经被一笔金融交易决定了。二十万美元的资金被转进了日内瓦一家银行的账号里,这个账号的户主是安东·奥尔萨蒂。格哈特·彼得森觉得这笔交易非常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