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午夜,加百列被人从审讯室转移到办公楼另一侧的牢房里。这里很小,墙壁被粉刷成死气沉沉的灰色,里面只有一张床——与其说是床,不如说是个钢架,只不过上面盖了张床垫而已。厕所里锈迹斑斑,马桶里的水不停地冲着。铁丝网后面的天花板上挂着个电灯泡,一直在嗡嗡作响。他的晚饭一直放在牢门口的地板上没动,盘子里有一根肥腻的猪肉香肠、几根蔫蔫的绿色蔬菜,旁边还有一碟油腻的土豆。他怀疑那根猪肉香肠是照彼得森的意思,故意送来羞辱他的。
他试图在脑子里构建铁窗外发生的事情:彼得森应该已经联系了他的上司,他的上司则联系了外交部,此事说不定已经传到了特拉维夫。总理肯定要被逼疯了。他本来就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约旦河西岸正在交火;巴以和谈濒临破裂;联合政府四分五裂,濒临倒台。现在他最讨厌的就是别人给他添乱子,偏偏这一次,给他添乱的是个杀手,虽然已经不为政府工作,但他却落到了瑞士人手里——这又会给机构带来一起丑闻,全世界的报纸都会竞相登载这则消息,作为头版头条。
现在,扫罗王大道的那栋无名办公楼里肯定灯火通明,人们正挑灯夜战,紧急商量对策。沙姆龙呢?这件事情有没有惊动到他?这几天他在不在太巴列湖边的官邸?沙姆龙的行踪总是没个准。自从退休后,他已经出山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在危机中力挽狂澜。官方时不时就把他叫回去,在某个可疑的顾问团主持大局,或者对一个看似独立的调查组指手画脚。不久前,他被任命为情报局的临时长官。自从“退隐山林”之后,他还是第一次担此要职。加百列一直在想,沙姆龙的任期到底什么时候结束。对他来说,“临时”可能意味着一百天,也可能意味着一百年。他出生在波兰,却有着贝多因人那样灵活的时间观念。加百列是沙姆龙手下的杀手,沙姆龙会摆平这件事的,不管他有没有退休。
这个老家伙……在加百列的眼里,他一直就是个“老家伙”,虽然最开始见面的时候,他也只是人到中年而已。老家伙跑哪儿去了?有谁见过他吗?快跑到深山野林里逃命去吧!老家伙要来了!等到他现在真的老了,加百列反而觉得,他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样子,人不高,但总给人以压迫感。1972年9月的一个下午,他跑到贝扎雷艺术设计学院,游说当时还在上学的加百列入伙。他看起来一副铁铮铮的模样,走起路来铿锵有力。加百列的所有底细,他都一清二楚。他知道加百列在耶斯列山谷的一处集体农庄长大,对农活深恶痛绝。他也知道加百列是个孤胆独行侠,虽然已经和艺术系的同学莉亚·萨维尔结婚,但是性格一点也没变。加百列的母亲活着走出了奥斯维辛集中营,却没能战胜摧垮身体的癌症;他的父亲也从集中营的恐怖生活中幸存了下来,却在西奈半岛被埃及军队的炮弹炸得粉身碎骨。沙姆龙从加百列的服役经历中得知他的枪法和绘画造诣一样高明。
“你看新闻吗?”
“我只会画画。”
“你知道慕尼黑吗?知道我们的同胞在那里的遭遇吗?”
“嗯,我听说了。”
“你不会痛心?”
“当然会痛心,但不会因为他们是奥运选手就特别痛心。”
“但你还是会生气的。”
“生谁的气?”
“巴勒斯坦人,‘黑色九月’恐怖分子,他们的手上沾满了我们同胞的鲜血。”
“我从不生气。”
虽然加百列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沙姆龙的意图已经在这些话里表露无遗。他开始一步步诱哄加百列上钩。
“你会外语,对不对?”
“会几门。”
“几门?”
“我父母不喜欢希伯来语,所以平常说欧洲的语言。”
“哪几门语言?”
“你已经知道了,我所有的事情你都知道。不要跟我耍花招。”
于是,沙姆龙决定施展他的花言巧语。他的上司果尔达已经下了命令,让他“把杀手们都派出去”,让“黑色九月”那帮混蛋血债血偿。这次行动代号为“天谴”。沙姆龙已经说过了,这次行动无关正义,只是为了以牙还牙,以怨报怨,就这么简单。
“不好意思,我没兴趣。”
“没兴趣?你知不知道这个国家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要进我们的团队?”
“你找他们去吧。”
“我不想找他们,只想找你。”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有天赋,通外语,头脑好,不喝酒,不抽大麻,不会因为头脑发热而打无准备的仗。”
而且你像杀手一样冷血,沙姆龙想。他没有把这一点挑明,只是讲了—个故事。他说,有个年轻的情报官因为卓越天赋而被派去执行一项特殊的使命。有一天晚上,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郊区看见一名男子在路边等车——这名男子看起来就像个普通人一样啊,加百列,他就是个卑微的可怜虫。情报官从车子里跳出来,把他摁在地上,死死地卡住他的脖子。可怜虫死死挣扎着,脸上的表情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得狰狞、扭曲,就像当年被他投进毒气室里的犹太人一样。如沙姆龙所愿,这个故事唤起了加百列心中的仇恨。他是家里的独子,父母双方都是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幸存者,他们的仇恨自然也烙在了他的身上。
想到这里,加百列突然感到身心俱疲。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打打杀杀,手上沾满了别人的鲜血,而今他第一次坐牢,犯案的凶手却不是他。你不能被抓!沙姆龙的第十一条诫命如是说。你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避免被抓。必要的时候,你可以杀害无辜。这可不行,加百列心想,不能殃及无辜。
他使劲闭上了眼睛,想让自己睡着,但是却于事无补。托彼得森的福,牢里的灯一直不停地闪着。扫罗王大街的办公楼里这会儿也肯定灯火通明,那里的人肯定给沙姆龙打电话了。不要叫醒他,加百列心想,我不想再见到那个谎话连篇的人了。让他睡吧,让那个老鬼消停消停吧。
彼得森踏进加百列牢房的时候刚过早晨八点。彼得森当然没有好心到会告诉他时间,只是在他喝咖啡的时候,加百列心不在焉地瞟了一眼他手腕上那块硕大无比的潜水表表盘。
“我跟你上司谈过了。”
他停下来,想看看加百列有什么反应,后者沉默不语。加百列表现出来的姿态是,他现在的身份就是个绘画修复师,没什么别的,彼得森先生只不过是脑子转不过来,暂时搞错了而已。
“他很有职业修养,没打算随随便便就把我糊弄过去。我很欣赏他的办事方式。不过我国政府似乎没打算继续追查这件事情。”
“什么事情?”
“你参与谋杀阿里·哈米迪这件事情。”彼得森冷冷地说。看他的样子,仿佛在极力克制自己打人的冲动。“如果因为罗尔夫的案子起诉你,也会把你丑恶不堪的过去挖出来,我们不得不把这个案子的起诉也放弃掉。”
显然,彼得森对伯尔尼的上司作出的决定颇为不满。
“你们政府已经向我们保证,你不再是以色列情报机构的成员,这次来苏黎世也不是为了执行公务。我国政府选择全盘相信这些承诺,我们没兴趣在瑞士重现巴以双方互相厮杀的战场。”
“我什么时候能走?”
“你们政府会派个代表把你接走的。”
“我想换衣服,可以把行李箱还给我吗?”
“不行。”
彼得森站起来,扯了扯领带,顺了顺头发。加百列觉得,当着陌生人的面做这些动作,未免有些太过亲昵。彼得森向门口走去,他敲了敲门,等着外面的卫兵开锁。
“我不喜欢杀手,艾隆先生,尤其是那些为政府卖命的杀手。我们放你出去是有条件的,其中一个条件就是,从今以后,你不准再踏进瑞士一步。你要是胆敢回来,就别想再出去了,我保证。”
门开了,彼得森开始往外走。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加百列。
“你的妻儿在维也纳发生的不幸真是你人生的一大耻辱。带着这样的阴影活下去肯定非常痛苦。我觉得,你有时候一定在想,当初要是坐在车里的是你而不是他们就好了。愿你今天过得好,艾隆先生。”
等到彼得森终于肯放他出去的时候,太阳都快下山了。贝尔军士长陪同加百列走出牢房,他一语不发,仿佛要送犯人上绞刑架似的。贝尔交还了加百列的行李箱和修复装备,还给了他一个厚厚的蜜色信封,里面装着他的私人物品。加百列花了很久的时间检查他的行李物品是否齐全。贝尔不时看着手表,仿佛有什么火急火燎的事情在催他似的。箱子里一片狼藉,显然那些衣服曾经被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左翻右找,又胡乱塞了回去。还有人不小心在他箱子里洒了瓶酒。对此,贝尔无可奈何地把头偏向一边——抱歉,老兄,你知道,蹲了警局,这种事情总是免不了的。
走出办公楼,雾气蒙蒙的院子里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车,旁边围着六个穿制服的警官。周围大楼的窗前站满了警察和各组组长,他们目送着这个以色列杀手被带离警局。加百列走近奔驰车的时候,车后门打开了,一阵烟雾扑面而来。他朝烟雾弥漫的后座瞟了一眼,马上就知道坐在那里的人是谁了。
他僵在路上,这个举动似乎让贝尔吓了一跳。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不情愿地迈起步子,上了奔驰车的后座。贝尔在外面关上了门,车子立马启动了,它绝尘而去,轮胎在鹅卵石路上滑过。沙姆龙坐在加百列旁边,自顾自地望着窗外,他的目光已经投向了另一个战场,心思已经放到了另一场战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