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聚了又散,她看到一只鹰划破天际,往这个方向飞来。
继续等待了一盏茶的时间,程枭还是没有现身。
易鸣鸢觉得身边愈发寂静,吞了吞口水,看向一旁低头吃草的戟雷,这里应该离庸山关很近,如果她可以骑走戟雷,按照它日行千里的速度,不到半日就能到达。
她攀上巨石,这个高度正好能让她自行上马,不再需要程枭的帮助。
可当她抓起缰绳的时候,又犹豫了。
她甩甩手走了以后,那群还期盼着归家的随侍宫女,太监士兵怎么办,易家的名声怎么办?
没有护送和亲公主到服休单于手中,送亲队伍所有人必死无疑,易家满门忠烈,已经被冤枉通敌叛国,如果再加上一个逃跑的和亲公主,怕是真的要被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还有程枭,他的任务是迎自己入草原,若没有成功送达,不知道单于会不会治他的罪?
粗粝的缰绳早已被程枭手中的茧子磨得毛了边,易鸣鸢掉下一颗清泪,难过到无以复加。
她一个人死可以,不能拖累其他人。
程枭回来的时候,远远看见易鸣鸢坐在巨石旁,正悄悄掀开下裙观察腿间的伤势,他踌躇片刻,转身向上一抬右臂,手上的鹰便褐翅大展,拍着风腾空飞起,昂头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啸。
易鸣鸢听到叫声,慌忙盖好裙子,一抬头就见程枭步履沉重地走了回来。
“怎么了,没找到草药吗?没关系的,只是破了皮,回去养一养就好。”她以为程枭是因为没找到疗伤的草药所以才这样,单纯的安慰道。
程枭目光在她的发丝和眼眸上流连,“不,我找到了你们的车队。”
“那……是好事啊。”易鸣鸢话是这么说,可心中不可抑制的出现了一汪酸涩,她还以为能在无垠的天地间多放松一会。
到了单于庭,会有很多她不想面对的人和事。
程枭深吸了一口气,他上手扳住眼前人的肩膀,像是下定了决心,“我比大单于更年轻,力气更大,拥有更好的箭术,你愿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易鸣鸢懵了,“什么……”
“我对你动了情,生了爱,想要和你度过一生,我对日月保证,”他说着举起拳头起誓,“此生只钟意你一个女人,把你当天上的月亮奉为独一无二。”
月亮和太阳在匈奴的信仰中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他们崇敬日月,尊为神明,这是最重的誓言,至死都不能违背。
一股难以言喻的窘迫跑遍易鸣鸢全身上下,她挥开程枭的手,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义正言辞的告诉他:“这是私奔,是叛逃,我是和亲赏赐中的一部分,只能跟着公主入单于庭,你太天真了,像我这样的人哪里有的选?”
出乎意料的,男人并没有做出任何过激的行为,他不问易鸣鸢强求一个结果,停止了痴心妄想的剖白,温驯得像一头被狠狠敲打过的狼,“我懂了,我送你过去。”
接下来的一段路两个人走得沉默又缓慢,虽然原因迥然,但对于离开对方的抵触心情是相同的。
易鸣鸢目力很好,渐渐放大的人群影子和马车让她心生绝望,脚步萌生了退意,她扣了扣胡杨树的树皮,“程枭,我知道这样说话很冒昧,但我们将要分别,我能再问你讨一颗牛乳糖吗?用更多的头发来换也可以。”
她以前很喜欢吃糖的,金丝琥珀糖,牛乳蜜糖,还有各类果糖,无论什么奇巧的样式,独特的味道她都来者不拒,只是后来再吃糖,嘴里怎么样都是苦的,混着眼泪难以下咽。
难得能尝出来的一点点甜味,就让她斗胆带走珍藏吧。
程枭从怀里摸出一颗小小的糖块,却不让易鸣鸢碰,自己撕开捏在手里,“张嘴。”
易鸣鸢想说交到她手里就好,可刚要说话,就被一张带着牛乳味气息的嘴堵了上来。
糖块被渡了过来,柔软的舌头刮过她口腔的每一寸角落,攻城掠池般搜刮掉所有的津液,只留下了一颗半化的牛乳糖聊表安慰,男人甚至还未雨绸缪的用大手掐住她的下半张脸,强迫她打开牙关,被亲得嘴角水光淋淋。
易鸣鸢掰着他的指关节,口内猛力咬下。
霎时间,血腥味在二人口中弥散开来,她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是奔着咬断他舌头去的。
程枭吃痛,刚松开手,易鸣鸢就第一时间吐了嘴里的东西,当场甩了他一耳光。
“混蛋!”
嫣红的绯色在亲吻时攀上了易鸣鸢的眼角眉梢,她捂着双眼呜咽不止,恨不得将这个放肆的家伙千刀万剐,乱棍打死。
从没有人对她做过如此无礼的事情,就是在最落魄的时候,被人上门刁难嘲讽,遭人辱骂欺凌,都没有现在难堪。
易鸣鸢感觉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她越哭越急,哭得狠了,竟有点呼吸不畅,生生把自己憋得满脸涨红,几乎要背过气去。
“你别哭,抬头喘气,吸气,快吸气,”
程枭顾不上嘴内的伤口,卡住她的下颌角使她仰头,想让她得以平复杂气息,却被推开狠狠瞪了一眼,素来柔声柔气的声音染上一层冰霜,“别碰我。”
易鸣鸢扯开脖间领子的缠绕努力调整喘息的节奏,过了许久才渐渐平稳下来。
程枭清楚的看到她眼里嫌恶的目光,他完全按照话本上写的那样行事,以为会获得一颗完整的芳心,现在看来却弄巧成拙,他自知冒犯了易鸣鸢,愧疚地说:“野兽的伤口在外头,我的歉意在心里。”
他恶狠狠抹去嘴边残留的血迹,回去就把那些胡编乱造的烂书都烧了!
“念在你救过我的份上,这件事我便不再追究,但请阁下从今往后不对任何人说起,忘掉它对你我二人都好。”
易鸣鸢冷着一张脸,说完后,她迈着步子继续往人堆里走去,过脚踝的草并不好走,一脚浅一脚深的,有时还会踩到石头上,需要提着裙子注意脚下。
好半晌过去,扭头发觉耳边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另一道声音已经在不知何时消失了。
她抬起的脚僵在半空,若有所感地往回看,只见程枭骑在马上,看到她回头便向她比了个手势。
那是让她自己继续往前走的意思。
易鸣鸢吐出一口浊气,眨了眨酸疼的眼睛收回目光,坚定地阔步离开。
“所以你心里其实是想选的,对不对?”
易鸣鸢陡然扭头,直直对上男人的眼眸。
在没有情绪的时候,那双灰色的瞳孔显得淡漠凄冷,她这才知道,初见之时的柔和完全是程枭的刻意为之,不待她想好应对之语,他就策马回身,一头扎进了深林中,再不给她回答的机会。
“我们还会再见。”
程枭似乎不是在为先前未尽的话题追究一个答案,他走的急,再见的尾音被马蹄声踩得支离破碎。
“公主!您总算回来了,有没有受伤?”一个婢女在歇脚时余光瞥到了易鸣鸢的身影,喜出望外跑来她的身边。
老天保佑,人回来了,他们也不用被杀头了!
易鸣鸢摇头,“没有,只受了点风,夜里很冷。”
“那公主有没有遇到什么人?”婢女斟酌着开口,“比如猎户,或者牧羊人之类的?”
她扫视了一遍易鸣鸢全身,没发现什么异状,但还是不放心的问了一嘴。
“放心,我没被抓到,一直都是一个人。”易鸣鸢清楚,如果在此时说出与一个男人共度一夜的事实,无论她有没有失身,都会有人直接上手把她杀死,然后重新选一个女人改名换姓,这也是程枭奔马离去的原因。
在这一点上,他还是很妥帖的。
“你们是怎么被聚到一起的,被胡人冲散后发生了什么?”易鸣鸢回到车队之中,张望一圈后问道。
婢女:“回公主的话,有一匹精锐部队如神兵天降,赶跑了胡人,将我们送到这里后便离开了,领头的人说要去找他们的头羊,让我们沿着这条大路再直走三天两夜,就能到了。”
都走了?
易鸣鸢蹙眉,不是说护送到王庭吗?
她暗觉蹊跷,但无人答疑解惑,于是歇了心神,不再想了。
在外面睡了一夜,出过汗又未经梳洗,易鸣鸢松懈下来之后顿感身上粘腻,她整了整衣裳,忽然在腰间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对婢女说:“赶紧去给我找一件干净衣裳换上,再烧些热水来。”
“是。”
她坐回到马车上,确认婢女已经走远,从腰间取出牛乳糖块攥在手心中,不知该哭该笑。
婢女过来回话的时候易鸣鸢正握拳倚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紧绷的弦放松后所有的倦怠走遍了她全身,坐着就能睡着。
一睁眼,刺目的红色嫁衣被放到她面前,却一点儿也令人感觉不到温暖,只有恶寒与恐惧。
“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易鸣鸢脱下鞋子,露出脚后跟被绣花鞋磨出的小伤口,“给我拿瓶伤药来,走了一天,很疼。”
婢女收走她换下的衣物后没有立即去找上药,而是和几人聚到一起翻看她穿了一日的衣物,窃窃私语无休止,易鸣鸢悄悄掀开帘子,看到婢女冲她们摇了摇头,悬着的心落到了地上。
如果不向他们证明自己在野外始终是独自一人,没有受到胁迫和玷污,他们恐怕会派嬷嬷过来使出一些特殊手段检查她是否还是完璧之身。
讨要伤药也在她的计划中,让人看到自己行走整日的证据总好过一直不明不白的被猜忌着。
易鸣鸢接过瓷瓶,挥退了想要帮她擦药的婢女,清凉的药膏抹在大腿内侧,带起了一股痒意。
车轱辘滚地的声音又重新响起,三天的时间在赶路和休整中很快过去。
他们到了,眼前也确是红绸飘舞。
但如果易鸣鸢派人逐字翻译角落里的符号,就会发现这里并不是单于庭。
而是——右贤王庭。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三天没见的日子里,鸢咂:抹药,晕车干呕,担忧未来,害怕到发抖,醒来继续抹药。
枭咂:布置婚房,确定流程,和萨满争辩(被萨满骂),再确定一遍流程,再买一堆东西布置婚房,接观礼人员……
接下来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收藏)欢迎这对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