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艾瑞克·兰格没有睡好。难道是少有的良心发现,还是紧张?或许是在这张小床上的凯特琳那火炉般的身体蜷缩在他身旁发出的热量让他焦躁不安。不管是什么原因,他凌晨三点半就醒了,睁大眼睛躺在那儿,凯特琳紧贴着他的肋骨,直到早上第一缕光线从窗户射进来,照着卡洛·卡萨格兰德给他安排的这间让人恶心的小屋。
他从床上下来,踩着光秃秃的地板,轻轻来到窗前。他拉开窗帘一角,往街上瞄了一眼。摩托车还在,就在楼道外面。没有被跟踪的迹象。他松开手,窗帘又合上了。凯特琳动了一下,把毯子裹在身上,翻了个身,继续睡。
兰格用电水壶煮了一壶浓咖啡,喝了几杯之后就进了浴室。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在洗手间里仔细地改变自己的外表装束:把头发染成黑色,戴上了一副隐形眼镜,原本灰色的眼珠变成了褐色;像普通教士那样戴上一副廉价的黑框眼镜。装扮完后,他看着雾蒙蒙的窗玻璃,里面的自己俨然成为了一个陌生人。他拿着卡萨格兰德为他准备的徽章,把上面的照片和自己对比了一下:梵蒂冈安全局特别调查科,曼弗雷德·贝克。很好。他回到客厅。
凯特琳还在睡着。兰格腰系浴巾,轻轻地从地板上走了过去,打开梳妆台上的抽屉。他穿上内裤,套上一双旧袜子,然后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一件黑色衬衫,一条神父领带,一条黑色裤子,还有配套的黑色夹克。最后,他穿上鞋,小心翼翼地系上鞋带。
他走进洗手间,对着镜子打量了自己好长时间,慢慢让自己由内向外变成眼前这个黑衣人,就像演员在戏前融入角色的过程。一个杀手,穿着教士的服装,他或许本该就是这类人,只不过一直都把自己的这一面隐藏了起来。他把斯捷奇金手枪塞进裤腰带里,最后看了自己一眼。教士。革命者。杀手。你到底是哪种人呢,伙计?
他把壶里剩下的最后一点咖啡倒在杯子里,然后坐在床边。凯特琳睁开眼睛,看见他吓了一跳,本能地在床上摸索着武器。兰格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腿,她才冷静下来,手捂着胸口,让自己慢慢回过神来。
“我的老天,艾瑞克。我都没认出你。”
兰格把那杯咖啡递给她:“可不是嘛,亲爱的。穿上衣服,凯特琳。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安全公寓里,基娅拉正在厨房煮咖啡,电话响了。她接起电话,听出是多纳蒂神父的声音。
“一两分钟之后我就到你那儿,让他下来吧。”
基娅拉挂掉电话,加百列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灰色的西装,白衬衫,系着暗色领带,所有这些都是西蒙·帕斯纳的罗马站为他准备的。基娅拉帮他擦了擦袖子上的棉绒。
“你看起来真英俊。”她说,“有点像干殡仪的人,不过确实很帅。”
“别开玩笑了。是谁打的电话?”
“多纳蒂神父。他正在来的路上。”
加百列匆忙喝了杯咖啡,然后拿了件褐色的雨衣。他在基娅拉的脸颊上吻了一下,抱住了她。
“你会小心的,对吗,加百列?”
外面传来了鸣笛声。加百列试着把她推开,但基娅拉又紧紧地抱了他一会儿。多纳蒂神父又摁了一下喇叭,听起来有些急了,她才放开他。加百列又吻了吻她。
他把伯莱塔手枪插进肩上绑着的枪套里,随即走下楼。楼道外停着一辆带有梵蒂冈车牌的菲亚特汽车。多纳蒂神父坐在驾驶位上,穿着教士服,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的雨衣。加百列钻进后座,把门关上。多纳蒂调转车头,朝台伯河路堤开去。
这是个灰蒙蒙的早晨,天空弥漫着黑色的云层,压得很低。教士双手紧握方向盘,眼睛睁得大大的,脚下死死地踩住油门。加百列抓住座位扶手,心想,昨晚教皇能够坐他的车活着回到梵蒂冈真是个奇迹。
“经常开车吧,多纳蒂神父?”
“昨晚是十八年来第一次开车。”
“真看不出来。”
“你这谎话说得不怎么样,艾隆先生。我以为你们这种人应该很善于说谎。”
“教皇今早状态怎么样?”
“他很好。虽说昨晚发生了那些事,不过他还是睡了几个小时。他很期盼这次河对岸的旅程。”
“等事情结束了,他安全地回到教皇公寓,我会很高兴的。”
“我也这样想。”
汽车一边在台伯河岸边高速行驶,多纳蒂神父一边给加百列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安保的排布情况。教皇会和往常一样,乘坐豪华装甲奔驰汽车去犹太教堂,途中由多纳蒂和加百列陪同。接下来,会有一列穿着便衣的瑞士近卫队围在教皇身边。同往常一样,意大利警局和情报局方面会为教皇提供第二道安全保障。在从梵蒂冈去老犹太区的路上,一直会有宪兵队交通小队的人在两旁随行,并封锁这条线路上的其他交通。
犹太大教堂的方座穹顶越发变得清晰了,那是一座灰白色塔形石铝建筑,其中融入了波斯和巴比伦式的设计风格。建筑的至高性和独一无二的正面设计,让它从周围一群黄色的巴洛克式建筑中脱颖而出,有着强烈的视觉冲击效果。一百年前,这座犹太教堂的建造者本来就希望让台伯河对面的人也能够清晰地看到它。
距离犹太教堂一百米的地方,有一处警方检查站。多纳蒂神父摇下车窗,手拿梵蒂冈身份证晃了晃,用意大利语和一名警官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他们就开进了犹太教堂的前院停下。还没等多纳蒂神父关掉引擎,一名持自动武器的宪兵队队员就立刻对他们实施了检查。目前为止,加百列对一路上所看到的情况很满意。
他们从菲亚特汽车里出来。加百列禁不住回想起这块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罗马是西欧最大的犹太人散居地,两千多年来,犹太人一直居住在罗马的中心位置。早在那个名叫彼得的渔夫从加利利来到这里之前,他们就已经在此处生活了。他们目睹了恺撒的死,目睹了罗马帝国的消亡和基督教的兴起。他们被教皇诬陷成杀害耶稣的凶手,被赶到台伯河岸边,被人羞辱、践踏。在1943年10月的一个晚上,一千人被搜捕,被送到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毒气室和焚尸炉,而河对岸的教皇却没有任何动静。几小时后,保罗七世教皇,一位目睹梵蒂冈人恶行的证人,将要来到这里,为过去犯下的劣行赎罪。如果他能够顺利地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多纳蒂神父似乎看出了加百列的心事,他把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加百列的肩上,然后指着那边的河,说:“抗议者将会被阻隔在那边挨着路堤的地方。”
“抗议者?”
“我们可不想任由局面越来越糟。惹事的还不是那些人。”多纳蒂无助地耸了耸肩,“那些避孕支持者,想要担任神职的女人、男女同性恋者等等。”
他们踏上台阶,进入犹太教堂。多纳蒂神父的状态看起来十分轻松。他感觉到加百列在看自己,然后用自信的微笑作出了回应。
“记得我们在威尼斯的时候,我的工作就是在犹太民族元老和那里的犹太人社区之间建立起更为良好的关系。所以在这样的犹太教堂,我感到很自在,艾隆先生。”
“我看得出来。”加百列说道,“给我讲讲仪式怎么进行吧。”多纳蒂神父解释道,教皇的仪仗队会在犹太教堂门口集合。教皇会在大拉比的陪同下沿着中央通道走过来,然后在诵经台旁边的镀金椅子上落座。多纳蒂和加百列会尾随教皇走到教堂门口,然后再到离教皇几英尺远的特殊贵宾区找自己的位子。大拉比会做一段简单的开场白,然后是教皇讲话。与往常仪式不同的是,教皇的演讲稿没有事先透露给梵蒂冈新闻人员。此次演讲必然会在记者们之间立即引起强烈反响。不过,直到教皇演讲完离开教堂之前,任何人不得离开仪式场地。
加百列和那位教士走到教堂前面的一处位置,在教皇演讲期间,他们会一直站在那儿。一名宪兵正牵着一只搜爆犬在前厅左边踱着步,那条狗正焦躁地试图挣脱皮带。第二只警犬正在另一边搜索。离诵经台几米远的地方,几名电视摄影师正在一处凸起的平台上安装机器,武装保安人员在旁边密切监视着。
“教堂其他几处入口的情况怎么样,多纳蒂神父?”
“其他人口都被封了。现在只有一处出入口,也就是主出入口。”多纳蒂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恐怕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艾隆先生。如果你没有什么问题,我们应该赶回梵蒂冈了。”
“走吧。”
到了圣安妮大门前,多纳蒂神父朝站岗的警卫挥了挥梵蒂冈身份徽章。还没等警卫上前询问坐在乘客座位上那个人的身份,这名教士就一脚把油门踩到底,沿着观景台那条路向教皇宫殿冲了过去。
进了圣达玛索庭院,多纳蒂神父从车上下来,带着加百列赶紧绕着几个安全检查站点过来,然后径直朝楼上的教皇公寓走去。加百列走在用大理石铺成的地面上,感觉脚步发飘,脉搏加快。他想起了沙姆龙,那个在昏暗的新犹太广场等他,让他去调查杀害本杰明·斯特恩凶手的人。现在,他的调查进行到了这一步,到了罗马天主教教堂的核心处。
在教皇公寓入口处,他们逃过了瑞士近卫队的检查,走了进去。多纳蒂神父把加百列带到教皇书房,教皇正坐在办公桌前处理一堆早上发来的信件。加百列进来的时候,教皇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亲切地笑了。
他用笔尖朝壁炉旁边的座位区指了指,说道:“艾隆先生,你能来真好。请随便坐吧。在离开之前,我和多纳蒂神父还有一些事要商量。”
加百列按照教皇说的做了。他伸手从夹克衫的胸袋里掏出了几张“金钱豹”的照片。加百列开始研究他一直以来的行事手法,想推断出他接下来可能会采取的行动。这个杀手的每张照片都有很大的不同。有些改变得通过整容手术才能实现,剩下的就是普通的化装伎俩了,比如说在帽子、假发、眼镜上做手脚。
加百列把照片放回口袋里,看了看书房那边穿白色教士服的矮个子男人,他还坐在满是文件的书桌旁。加百列感觉心情很沉重。如果“金钱豹”真的来到罗马杀害教皇,想阻止他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从口袋里的照片来看,加百列可以十分确定的是,他根本认不出“金钱豹”来。
凯特琳洗澡换衣服的时候,兰格把房间做了个彻底清理。他用一块湿布仔细地擦拭着这间屋子里自己碰到过的地方:门把手,梳妆台桌面,浴室的固定装置,电水壶,咖啡壶。接着,他把自己多余的衣服和化装用具放进一个塑料垃圾袋。确定已经处理好自己在屋子里留下的每处痕迹之后,兰格在床边坐下,小心翼翼地不碰到任何东西。
凯特琳从浴室走了出来。她身穿一件蓝色牛仔裤,一双系带皮靴,还有一件紧腰短夹克。她把头发紧贴着头皮梳到了脑后,然后戴上一副太阳镜。看起来很漂亮,足够分散普通宪兵队的注意力,兰格寻思着。
他站起身来,把斯捷奇金手枪插到裤带上,穿上夹克衫。他拿了件廉价的黑色尼龙雨衣,就是罗马教士穿的那种最普通的。随后他捡起了那个塑料垃圾袋。
他们走下楼来。兰格一手拿着垃圾袋,另一只手拉紧雨衣的领子,好完全盖住里面穿的教士服。
他跨上摩托车,发动引擎。凯特琳坐到后面,双手搂着他的腰。兰格骑着摩托车轻松地往前开了一会儿,然后调转车头,朝着东面古老的罗马中心区加速驶去。路上,他把那间公寓的钥匙扔到了一条水沟里,把那袋垃圾递给了一个垃圾清理工。清理工随手把它扔进了收垃圾的卡车后面,并祝愿兰格度过一个愉快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