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沙姆龙早就决定要把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这位基督教教皇。加百列也将会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告诉他,包括信息的来源和获取方法。沙姆龙让加百列按照事情发生的时间顺序讲给教皇听,因为他自己曾经多次给几任总理大人作过简要汇报,所以他知道,把故事讲好很重要。同时他相信,对于目标听众来讲,说明获取信息的方法以及具体细节,会让整件事更有可信度。
他们在客厅落座。教皇坐在一张舒适的靠椅上,两膝并拢,双手重叠。多纳蒂神父紧挨着教皇坐,腿上放着一本打开的笔记本。加百列、沙姆龙、伊莱·拉冯并排挤坐在沙发上,两队人中间隔着一张低矮的咖啡桌,桌上放着一个没有人动过的茶壶。基娅拉和西蒙·帕斯纳站在阳台上盯着外面的动静。弗朗西斯科·提埃坡罗的任务已经完成,吻过教皇的戒指之后,就坐机构的车回威尼斯去了。
加百列用他的母语和教皇谈话,多纳蒂神父在旁边做记录。每隔几分钟,多纳蒂就会举起他的银笔打断加百列,透过半圆形镜片盯着他。他会针对某些看起来很普通的细节让加百列再次澄清一下,或是在翻译问题上向加百列提出些吹毛求疵的问题。如果有哪处和笔记上的记录有所矛盾,他就会用夸张的举动把具有冒犯性的词句删掉。当加百列讲到他和皮特·马龙那段对话的时候——他第一次提到了“十字维拉”这个词——多纳蒂神秘兮兮地看了教皇一眼,不过教皇并没有理会。
教皇一直都保持着沉默。有时盯着他那交叉在一起的手指看,有时闭上眼睛,好像是在祈祷。只有听到哪个人的死讯时,他才会从冥想中回过神来。每每讲到有人被害,包括本杰明·斯特恩、皮特·马龙、阿莱西奥·罗西以及罗马那四名宪兵队队员,还有“十字维拉”在法国的那次行动的时候,教皇都会画个十字,然后念几句祷文。他从来都没正视过加百列,也没有看一眼多纳蒂神父。只有沙姆龙能够吸引他注意。仿佛教皇和这位老人之间有着某种旧相识般的默契。也许是因为他们年龄相仿,也许教皇能从沙姆龙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看到某种让他放心的东西。加百列注意到,每隔几分钟,他们就隔着咖啡桌盯着彼此看,仿佛中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时间和历史鸿沟。
加百列把瑞嘉娜修女的信交给多纳蒂神父,神父大声地念了出来。教皇脸上满是痛苦的表情,眼睛紧闭着。在加百列看来,这就像是一道记忆中的伤痛,一道被重新揭开的旧疤。在读信的过程中,教皇只睁开了一次眼睛,那就是瑞嘉娜在信中提到小男孩儿在她腿上睡觉的时候。他隔着中间的障碍物看了沙姆龙一会儿,然后再次闭上眼睛,继续回味着他自己的苦痛。
多纳蒂神父读完后,把信还给了加百列。加百列告诉教皇,他曾经重返慕尼黑本杰明·斯特恩居住的那间公寓,还提到本杰明·斯特恩拜托老管理员拉辛格夫人交给他一些文件。
加百列说:“文件是用德语写的。要我翻译过来给您听吗,阁下?”
多纳蒂神父替教皇回答说:“教皇和我都能说一口流利的德语。请按照原件读出来就可以了。”
马丁·路德写给阿道夫·艾希曼的备忘录似乎勾起了教皇身体上的不适。在读到一半的时候,他伸出手来扶住多纳蒂神父支撑自己。当加百列读完以后,教皇把头低下,双手握住胸前的十字架。等教皇再次睁开眼睛,他直视着沙姆龙,沙姆龙手里正拿着瑞嘉娜修女写的那封描述女修道院会议场景的信。
沙姆龙用德语问道:“一份让人印象深刻的文件,是吗,阁下?”
“我想我还是用另一个词汇描述它吧,”教皇也用德语回答沙姆龙,“我第一个想到的词汇就是‘耻辱’。”
“这封信上写的,真是1943年那次女修道院会议的真实描述吗?”多纳蒂神父开口反驳道。
加百列看了一眼沙姆龙,然后又看了一眼教皇。教皇把手慢慢地放在他那位秘书的胳膊上,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保罗七世教皇说道:“信上所说都是千真万确的,除了一个细节之外——我当时躺在瑞嘉娜修女的腿上并没有睡着,而是不想再继续往下背《玫瑰经》了。”
他给大家讲了一个小男孩的故事——一个来自意大利北部山区贫困乡村的小男孩。九岁时,男孩儿成了孤儿,没有亲戚朋友可以投靠。小男孩儿来到了河边的一家女修道院,在那里的厨房工作,他还和那儿的一位名叫瑞嘉娜·卡尔卡西的修女成了好朋友。那位修女待他像母亲,像老师。她教他读书写字,教他欣赏艺术和音乐作品,教他敬爱上帝,还教他学德语。她叫他西西奥托——小胖孩儿。战后,在瑞嘉娜放弃做修女,离开修道院以后,他也离开了。和瑞嘉娜·卡尔卡西一样,他对教会的信仰被战时发生的事情所动摇了。他来到米兰,一无所有,在大街上流浪,以偷钱包和抢劫店铺为生。他遭警察逮捕过很多次,被揍得鼻青脸肿。一天晚上,他被一群流氓打得奄奄一息,然后被拖到当地一家教堂的楼梯阶上等死。第二天早上,一个教士发现了他,并把他送进了医院。那个教士每天都去医院看他,还帮他付药费。教士发现,这个脏兮兮的街头小混混居然在修道院待过,会读书写字,对经文和教会也了解不少。为了帮他脱离贫困的生活,免去牢狱之灾,教士劝说男孩进神学院学习神学。小男孩同意了,从此,他的生活被永远地改变了。
加百列、沙姆龙和伊莱·拉冯面无表情,专注地听教皇回忆,多纳蒂神父低头看着自己的笔记本,却没有动笔。等教皇讲完了,屋子里一片沉寂,最后还是沙姆龙先开口了:“阁下,请您必须清楚一点,我们的目的不是想抖出加尔达湖边女修道院的事以及您的过去。我们只想查出是谁杀害了本杰明·斯特恩,以及杀害他的原因。”
“沙姆龙先生,你说的这些事,我并没有生气。虽然这些文件都是些痛苦的回忆,不过它们必须被公之于众,这样也好接受历史学家以及广大犹太人还有天主教的检查核实,然后找到它们应属的位置。”
沙姆龙把文件放在教皇面前:“我们不想公布出来。我们把这些东西交给您,由您来决定怎么处理它们。”
教皇低头看着这些纸,眼神迷离,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我们的庇护十二世教皇并不像敌人口中说的那样道德败坏。不幸的是,他也没有像包括教会在内的支持者们口中说的那么完美。他选择沉默也是有原因的——他害怕和德国天主教决裂,害怕德国报复梵蒂冈,他一直都想充当一个主张和平的外交使者。不过,我们还得面对不争的事实:同盟国想要他站出来对大屠杀的行为表示抗议,同时,阿道夫·希特勒却想要他闭口不言。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痛恨共产主义也好,支持德国也好,他的私人生活中都是德国人。于是庇护教皇站在了希特勒的一方,至今,这阴影还一直笼罩着我们。当时,这个世界最需要的是一名教士——一位穿着教士长袍、以上帝以及所有正当的名义大声呵斥那些凶手,并制止他们的恶行的人,而那个时候,那个教士却想要成为一名政治家。”
教皇抬起头,仔细地看了看面前的几张面孔——先是拉冯,接着加百列,最后是沙姆龙,目光在沙姆龙的脸上停留的时间最长。“沉默是德国人手中的武器,我们必须要面对这个让人不安的事实。这武器让搜捕和驱逐行动在最小的抗力下进行着。有几百名甚至是几千名天主教成员参加了援救犹太人的行动。不过,如果当初欧洲的神父和修女能够收到教皇的指示,哪怕是因为反抗大屠杀而稍微做出点动作,会有更多的天主教成员帮助犹太人避难,结果也将会有更多的犹太人幸免于那次战争。如果当初德国主教能对屠杀犹太人这种行为提出反对,那么,大屠杀也许根本就不会那样肆无忌惮地进行。庇护教皇知道,对欧洲犹太人的大规模机械性绞杀马上就会开始,可他还是选择了闭口不言。他为什么没有告知整个世界?为什么没有告诉实施搜捕行动国家的那些地方主教?对于湖边修道院达成的协议,难道他以此为荣吗?”
教皇探出身去够桌子中间的茶壶。多纳蒂神父赶紧过来帮助他,他挡住了神父的手,好像在说,他还知道怎样自己倒茶。在继续讲话之前,他把牛奶和糖放在咖啡里搅了一会儿。
“恐怕,庇护教皇的所作所为在战争的各种猫腻中只是一个方面。我们还得面临另一个让人不快的事实:天主教内部,充当杀手的人要多于向犹太难民伸出援手的人。当初臣服于德国势力的天主教教士承认屠杀过犹太人。他们听着纳粹的忏悔,还给他们举行与主共融的神圣仪式。在法国维希,天主教教士居然帮助法国和德国军队搜捕犹太人,然后把他们驱逐、处死。在立陶宛,统治阶级阻止教士援救犹太人。在斯洛伐克这个教士占统治地位的国家,政府居然花钱雇德国人把犹太人带走,带到死亡集中营去。克罗地亚的天主教神职人员则是亲自动手杀害犹太人。一个绰号叫作‘撒旦兄弟’的天主教方济会居然还建立起一个私人集中营,两万名犹太人遇害其中。”教皇停下来,抿了一口咖啡,好像是在除掉嘴里的苦味,“我们还必须面对这样的事实,战后,教会方面想方设法帮助那些凶手开脱,逃脱法律制裁。”
沙姆龙在座位上不安地动了动,不过没说什么。
“明天,在罗马的犹太人大教堂,罗马天主教将首次真诚地面对这些问题。”
“您的话很让人感动,阁下。”沙姆龙说道,“不过,到河那边的犹太教堂大声地向世界说出这些事情,这样做会使您有生命危险。”
“犹太教堂是唯一一处可以公布这些事情的地方——特别是在罗马犹太人区的犹太教堂。到时候,犹太人会围绕在教皇的周围,他们不会发出那么多的抗议声。我的前一任教皇为了完成任务去过那里一次。他是有良知的,不过恐怕元老院的很多人和他不是一条心,所以他的这条路没有走多远就结束了。明天,在他开启这条路的地方,我将继续走下去。”
“您和您的前任教皇还有另外一些共同之处。”沙姆龙说道,“那就是,元老院内部——罗马也很有可能是这样——有些人反对将大屠杀期间梵蒂冈所持立场的见证材料公之于众。为了保住过去的秘密,他们宁肯大开杀戒,想必您自己也了解,您现在有生命危险吧?”
“你指的是‘十字维拉’组织?”
“教会内部真的存在这样的组织吗?”
教皇和多纳蒂神父相互对视了好长时间。接着教皇又把目光放在了沙姆龙身上:“恐怕‘十字维拉’这个组织是真实存在的,沙姆龙先生。在三十年代以及整个冷战时期,这个组织得到大力扩张,因为在和布尔什维克党交锋的过程中,它确实是一件锋利的武器。不幸的是,那些以交战为借口衍生出来的组织由‘十字维拉’及其支持者直接领导。”
加百列问道:“那冷战结束之后呢?”
“‘十字维拉’应运而生,又适时发展。在维护教规方面,它证明了自己的用处。在拉丁美洲,‘十字维拉’组织强烈打击了解放神学的支持者,有时候还会采取恐怖暴力行为镇压反叛教士。它一直不断与解放主义、相对主义以及梵蒂冈第二会议的原则作斗争。于是,教会内部支持‘十字维拉’信条的人对那些愈演愈烈的非正当手段视而不见。”
“为了保护教会方面不为人知的秘密,‘十字维拉’也参与其中了吗?”
多纳蒂神父说道:“这是毫无疑问的。”
“那卡洛·卡萨格兰德是‘十字维拉’组织的成员吗?”
“从你目前获得的信息,我猜想,他应该是这些行动背后的指挥者。”
“那梵蒂冈内部还有‘十字维拉’的成员吗?”
这次教皇回答了加百列的问题。他忧郁地说:“我的枢机卿马科·布林迪西红衣主教就是‘十字维拉’组织的领导者。”
“既然您知道卡萨格兰德和布林迪西是‘十字维拉’的成员,为什么还给他们留有职位呢?”
“斯大林不是说过,让朋友留在身边,把敌人拉得更近吗?”—丝笑容从教皇脸上掠过,然后很快消失了,“何况,布林迪西是个很难对付的人物。如果动了他,那么他在元老院和枢机主教团的党羽会奋起反抗,到时候教会将会面临决裂的命运。我担心会发生那样的事,到现在我还在和他以及他的那些亲信周旋着。”
“这就把我们带回到原来的问题上,阁下。那些反对您和您做法的人正在威胁着您的生命安全。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您还是延迟拜访犹太教堂为好,等到情况稍微缓和了一些再说。”
沙姆龙把一份文件放在桌子上,这是他从扫罗王大道那儿拿来的“金钱豹”的信息。“我们觉得这个人目前在为‘十字维拉’效力。他无疑是世界上最凶残的杀手。我们现在十分确定,他就是在伦敦杀害皮特·马龙的凶手。我们怀疑同样是他杀了本杰明·斯特恩。现在我们推测他很有可能会暗杀您。”
教皇看了看照片,然后看着沙姆龙,说道:“你一定要记得,沙姆龙先生,不管我在哪里,梵蒂冈城内也好,城外也罢,有人一直都在保护着我。对于我来说,无论是待在教皇公寓还是罗马犹太教堂,威胁是同样存在的。”
“说得很有道理,阁下。”
多纳蒂神父往前探了探身:“一旦教皇离开梵蒂冈,踏上意大利的领土,他的安全就由意大利警方来负责。多亏卡洛·卡萨格兰德制造了有人要杀教皇的虚假谣言,明天的犹太教堂之行,教皇的安全问题将会受到史无前例的关注。我们相信,教皇的出行一定会有可靠的安全保证。”
“那如果杀手是教皇安全保障团队内部的人呢?”
教皇回答道:“出行过程中,圣灵会保佑我的。”
“总体来看,阁下,我也觉得您还是在身边留一个贴身人员为好。”
“你有可靠的人选吗,沙姆龙先生?”
“是的,阁下。”沙姆龙用厚实的手掌拍了拍加百列的肩膀,“我想让加百列陪同您和多纳蒂神父前往犹太教堂。他是一名经验丰富的长官,在这种事情上略懂一二。”
教皇看了看多纳蒂神父:“路易吉?这个要求怎么样,能办到吗?”
“当然能了,阁下。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你是想说卡洛·卡萨格兰德那边已经把艾隆先生说成是杀害教皇的杀手了,对吗?”
“是的,阁下。”
“看来,这件事得费点心思去办了。不过,如果说只有一个人能命令瑞士近卫队,那么,那个人只能是我。”他看了看沙姆龙,“我会按照原来的行程安排赶往犹太人区,而你,则将会站在我这一边,保护我,就像六十年前我们本该站在你们那边一样。这样说很贴切,你不觉得吗,沙姆龙先生?”
沙姆龙简单地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丝强硬的微笑。事实上,确实是这样的。
二十分钟后,他们安排完了第二天早上要做的事,多纳蒂神父和教皇离开了安全公寓,沿着河边快速朝梵蒂冈赶回去。到了圣安妮大门,车停下了。一名瑞士侍卫离开岗哨,走了过来,多纳蒂神父摇下车窗。
“多纳蒂神父?到底是——”
保罗七世教皇也摇下车窗,露出脸来,瑞士侍卫立刻安静下来。他回了回神:“阁下!”
教皇淡淡地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明白我的意思吗?”
“当然了,阁下!”
“如果你把今晚见到我的事说了出去,我会拿你是问。我向你保证,你肯定不想发生那样的事。”
“我肯定会保守秘密的,阁下。我发誓。”
“站在你的角度来讲,我希望是这样,年轻人。”
教皇回到座位上。多纳蒂神父把车窗摇上,开车朝着教皇宫殿驶去。“不知道那个可怜的家伙会不会真被吓到。”他忍住笑,说道。
“我们刚才真的有必要那样说吗,路易吉?”
“恐怕是有必要的,阁下。”
教皇说道:“愿上帝宽恕我们。”接着他又说了一句,“原谅我们所做的一切。”
“这一切很快会过去的,阁下。”
“但愿你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