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施瓦宾时尚街,生性浮夸、与日俱增的上层人士几乎掌控着这片区域的每一个角落。不过也有几处例外,比如像埃德波特大街的六十八号公寓楼,就躲过了他们的触角。两栋战前风格的红色砖砌大楼间,六十八号公寓像个不知趣的楔子一样嵌了进去,好像个相貌丑陋、不受喜爱的异母妹妹。它的正面用米色的泥灰粉刷过,上面裂着口子,整个建筑呈蹲坐姿势,样式憨傻而粗俗。结果,住在里面的人也像是受到了这种气氛的感染,生活慵懒涣散,他们之中有潦倒的学生、艺术家,还有放荡不羁、顽固不化的摇滚爱好者。拉辛格夫人是这里管事儿的。据说,在原来的六十八号公寓遭遇盟军轰炸被夷为平地之前,她就一直住在这儿。一些爱管闲事的邻居觉得这栋楼实在有伤大雅,有必要上下装修一番,可也有些人觉得这么做不妥。这栋楼散发着波希米亚人桀骜不驯的生命气息,可以称得上是德国的蒙马特区。黑塞、托马斯·曼、列宁都曾在这里生活过,就连阿道夫·希特勒也不例外。据住在二楼的教授说,这位当年被奥地利驱逐出境的年轻人同样也是在这条安静的街道找到了他的灵感。照理说,他也应该被归到大人物的行列,可这儿的老住户几乎都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
在学生和同事们眼中,他是斯特恩教授;在街坊邻居眼中,他是本杰明;在偶尔前来拜访的老乡人眼中,他是本雅明。特拉维夫北部有一栋不知名的大楼,用石材和玻璃筑成,那里存着一份文件,记录了他年轻时的一些事迹。他曾经多次请求把那份文件毁掉,但无济于事。所以,只有那里的人才知道他的另一个身份:本,阿里·沙姆龙最年轻的一个手下,性格任性。虽然在过去的四年里,本杰明·斯特恩一直在慕尼黑赫赫有名的路德维希大学做客座教授,但严格来讲,他仍是希伯来大学的一名教员。这就像耶路撒冷借给德国一笔永不必归还的贷款,可斯特恩教授并不在乎。对于一个犹太人来讲,不幸总是和自己族人的命运莫名其妙地纠缠在一起。不过从眼前这段时间来看,栖身于德国要比在耶路撒冷或是特拉维夫好过得多。
据说斯特恩教授的母亲曾从一场里加的犹太人街区恐怖洗劫中死里逃生,这件事让六十八号公寓的其他居民都觉得斯特恩教授有些特别。他们对他充满了好奇,觉得他就是他们内心良知的化身。看到巴勒斯坦人民的不幸,他们会找他诉说不满,遇到一些他们平时不敢向父母或祖父母提出的问题,他们也拿来向他请教。在这些人眼中,斯特恩教授就是他们的咨询师,是值得他们信任的智者。学习上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们向他虚心请教;失恋了也来找他,发泄郁闷的心情;饿了,他们就把他家的冰箱洗劫一空;没钱花了也问他要。最重要的是,斯特恩还扮演着发言人的身份,因为拉辛格夫人很凶,平时和大家发生争执的时候,教授是唯一个敢上前和她说话的人。教授和那个老女人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像是一种亲缘关系。顶楼住着一个名叫艾利克斯的学生,心理学专业。他说:“这叫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比如囚犯和狱卒之间、主人和仆人之间都能产生这种心理现象。”可实际上,教授和那个老女人之间远非那么简单,他们更像是―对志同道合的同志。
去年,斯特恩教授以万湖会议为主题的著作成为了国际畅销书,他也动过脑筋,想要搬到一幢更时髦的住宅楼去,比如说,一个环境相对安全、可以看到英式花园的地方。这样一来,就不会再有人随便跑到自己家胡闹了。结果消息一出,街坊四邻都慌了。一天晚上,他们纷纷跑来求他留下,还许下了一大堆承诺:再也不偷吃他家东西,不会欠债不还了;如果他想安静,他们会满足他的要求;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再来随便打扰他的生活。无奈,教授只好答应不搬家。可还不到一个月,埃德波特大街六十八号公寓又变回往日的状态。不过,斯特恩教授心底里还是很高兴的,因为对于他这个离家的人来说,六十八号公寓里这群叛逆的少年就是他唯一的亲人。
这时候,无轨电车经过的咔嚓声打断了教授的思绪。他回过神来,抬头看见那辆车刚好消失在栗子树巨大的树冠后面。他看了一眼手表,十一点半。自早上五点起,他就一直在写作。他摘下眼镜,揉了好一会儿眼睛。奥威尔是怎么说的?他说写作就像是和病魔展开一场较量,历时弥久,让人精疲力竭。有时候,本杰明·斯特恩隐隐觉得这本书可能会带来一场致命的灾难。
电话答录机上红色的显示灯一闪一灭,为了避免遭到不必要的打扰,他习惯把电话调成静音状态。他犹豫着要不要接,就像拆弹人员思忖着剪断哪条电线一样。他小心翼翼地按下了接听键。话筒里传来了刺耳的重金属音乐,紧接着是一段语气挑衅的录音:“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教授先生。今天以后,世界上就会又少一个犹太人了!好了,再见,亲爱的教授先生。”
电话挂掉了。
斯特恩教授删去了这条语音信息。他已经习惯这种事。最近一段时间,他每周都能收到两条这样的信息,有时更多,要看他是否在电视上露面或是出席公众演说。他听得出这些人的声音,还给每个人起了一个小绰号,这些绰号听起来很平常,不会让人害怕,能尽量减少自己的恐惧。刚才的这个家伙每个月至少给他打两次电话,斯特恩教授给他起的绰号叫“狼仔”。有时教授会选择报警,可大多数情况下,他只是这么挨着,因为警察也没有办法。
教授把手稿和笔记锁进书桌下面的保险箱,然后穿上鞋和羊毛夹克,把厨房里的垃圾袋收拾到一起,准备带下楼去。这是栋旧楼,没有电梯,得走两层楼梯下去。他刚下楼走到大厅,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化学气体味儿。楼里有一家小型美容院,店里生意很旺。他很讨厌这家美容院,因为一到生意好的时候,通风管道里会飘出难闻的洗甲水的味道,他那间公寓自然也逃脱不了。这栋楼的安全性很差,因为那家美容院没有独立的专用门,所有顾客都得经过大厅,这里总是挤满了前来美甲美容的女性顾客。
教授下了楼,朝右边的门廊走去,那里通向一个小院子。经过门槛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留心看了看是否有野猫。昨天半夜,几只猫为了抢垃圾堆里的食物而互相撕咬了起来,吵得他睡不着。没有猫的踪影,只有两个穿着白色宽松睡袍、看似无聊的美容师站在墙边抽烟。他放轻脚步跨过那些黑漆漆的砖块,把垃圾扔进了垃圾桶里。
教授回到大厅,看到拉辛格夫人正在用破扫帚打扫油乎乎的地板。她见到教授,大声喊道:“早上好啊,教授先生。”又用责问的语气说了一句,“出去喝咖啡?”
斯特恩教授一边点头,一边小声嘟囔说:“对,对,拉辛格夫人。”拉辛格夫人看了看两堆散放着的宣传单,一堆是公园免费音乐会的广告,另一堆是位于谢林大街的全身按摩店发的宣传单,抱怨道:“我都说过多少次了,别老往这儿塞这些东西,可他们就是不听。都怪住在4B房间那个戏剧专业的学生,他老随便让人进来。”
教授耸了耸肩,好像也很难理解这群目无法制的年轻人,接着又朝那位夫人善意地笑了笑。拉辛格夫人拿起宣传单,大步流星地朝着院子走去。不出一会儿,只听夫人在院子里大骂起来,原来是刚才那两个美容师把烟头随便扔在地上了。
教授朝楼外走去,抬头观察了一下天气。现在是三月初,天气不算冷,太阳躲在薄薄的云层后面,时而露出脸来。他把手插在衣兜里,走进英式花园,沿着水管堆旁边的一条三岔小路散步。教授喜欢这座公园,在盯着电脑看了一早上之后,这个安静的地方正好可以让大脑休息。更为重要的是,他要趁着这个时候查看一下今天是不是又被人盯了梢。他停下脚步,使劲儿地拍了一下衣服口袋,装作一副忘记带东西的样子,转身按原路往回走。他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周围人的面孔,看看有没有记忆中的那些人。他在一座拱桥上停了下来,好像在欣赏湍急的水流。这时,一个脸上文着蜘蛛图案的毒贩子走过来,向他兜售海洛因。教授和那个人嘀咕了几句和毒品不相干的话后立即走开了。两分钟后,他闪进了一座公用电话亭里装作打电话,眼睛却仔细地捕捉周围的动静。他把话筒搁了回去。
“再见,教授先生。”
他转而走向路德维希街。路过学校的时候,他压低头,紧走了几步,避免撞见学生和同事。这一周刚开始时,他收到了来自赫尔穆特·伯格教授的恶意信件,那时他正思忖着什么时候能够完成书稿,什么时候能够重新回到教学岗位。赫尔穆特·伯格是学院的院长,平时为人狂妄自负。斯特恩教授不喜欢他,他们之间既有私人矛盾,也有学术上的分歧,这些都是众人皆知的事。不过斯特恩教授觉得他没时间去理会这些事情。
喧闹的菜市场让教授把工作的事暂且抛在了脑后。集市上摆着新鲜的水果和蔬菜,他走过了这个区,接着又穿过几处花摊和露天肉铺,选了几样食材作晚饭。他穿过街朝一家咖啡厅走去,喝了咖啡,吃了小麦面包。四十五分钟后,他便准备赶回施瓦宾了。教授感到神清气爽,思维豁朗,又有足够的精神写书了——用奥威尔的话说,又可以和病魔较量一番了。
他打开公寓的门,一股风跟着钻进大厅,把一堆橙红色的宣传单四散吹落。教授扭头看了看宣传单上的内容,附近一家咖喱外卖店开张了。他喜欢美味的咖喱,于是拿起其中一张,塞进了口袋里。
风又把几张宣传单吹进院子。
这下拉辛格夫人又该发火了。正当教授迈着轻步上楼的时候,她从屋子的窗户里探出头来,看到了院子里散落的宣传单。不出所料,她愣了一下,用一种质问的眼神看着教授。教授正准备开门的时候,听到那个老女人开始咒骂起来。
教授走进厨房,放下食物,沏了杯茶。他穿过客厅,朝书房走去。一个人正站在他的书桌旁,随意地翻找着桌上堆放的研究资料。那人个子很高,肩膀壮实,金发中间夹着些许白发,他身穿白色短袍,和楼下美容院的差不多。听见教授进屋,他抬了一下头,眼神犹如冰山般灰暗冷漠。
“把保险箱打开,教授先生。”
这个人的声音很沉稳,但语调上扬,甚至有些轻佻的味道,而德国人的语调比较低沉。他不是“狼仔”。教授很有语言天赋,对地方口音也有所研究。这个穿短袍的男人是个瑞士人,听他那平稳而粗犷的口音,像是来自哪个山谷。
“你以为你是谁?”
那人一边把眼睛转向书桌上的资料,一边又说了一句:“把保险箱打开。”
“那里没有什么可找的。如果你想要钱——”
还没等斯特恩教授把话说完,那人迅速地从短袍下面掏出了一把消音手枪,对准教授开了一枪。教授对枪支也有所研究,那是把产自俄国的斯捷奇金手枪。教授倒在地上,子弹穿透了右膝盖。他用手撑着地面,鲜血从手指间涌出。
瑞士人冷冷地说:“我觉得你现在应该老实地告诉我密码。”
本杰明·斯特恩从没体验过这种钻心的疼痛。他喘着粗气,尽量保持呼吸节奏,脑袋里嗡嗡直响。密码?上帝呀,这个时候他几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我正等着呢,教授先生。”
教授硬逼着自己做了几下深呼吸,好有足够的氧气让大脑想出保险箱的密码。他下巴颤抖着,说出了数字。那人在保险箱前蹲下来,娴熟地摆弄着保险箱的罗盘锁。不一会儿,箱门打开了。
那人先朝箱子里看了看,又看了看教授。
“还有些备份的光盘吧,放哪儿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人举起枪:“照你目前的伤势来看,以后拄个手杖就行了,可如果我再给你左膝盖来上一枪,你的余生就得拄着双拐度过了。”
教授正在逐渐失去知觉,下巴仍然颤抖着。潜意识中,他告诉自己,别抖,该死的!别让他看出你的恐惧,别给他幸灾乐祸的机会。
“在冰箱里。”
“冰箱里?”
这时,一阵剧痛再次袭来,教授断断续续地说:“以防……失火的时候……”
那人扬了一下眉,估计在想真是个精明的家伙。他把手伸进一个长约三英尺的黑色尼龙粗呢袋子,拿出一个喷漆罐。他打开盖子,熟练地在教授书房的墙上涂画出一些符号——暴力,仇恨。说来很荒唐,这种时候,教授发现自己居然在想,如果拉辛格夫人看到这些,她会说什么呢?神志不清的教授一定是嘟囔出了什么话,而且声音还不小,因为正在墙上涂画符号的那人停了下来,回过头用茫然的眼神看了看他。
涂鸦完了,那人把涂漆罐收回袋子里,来到教授跟前。疼痛感从粉碎的膝盖骨处蔓延开来,教授浑身灼痛难耐。他感到黑暗正在逼近,那个闯入者仿佛正站在隧道的尽头等着他。教授看着那人,本想从那死灰般的眼神中找出些怜悯,可那人的眼睛里除了冷漠,什么都没有。教授明白了,这个人并不是种族歧视的奉行者,而是个职业杀手。
那人弯下腰来,对教授说:“你想最后做一次忏悔吗,斯特恩教授?”
剧痛中的教授面容扭曲着,说道:“你在……说什么?”
“很简单,你愿意为自己所犯下的罪行而忏悔吗?”
本杰明·斯特恩用激动的语气说道:“你才是凶手。”
杀手笑了,再次举起了手中的枪,朝教授的胸口开了两枪。教授觉得自己的身体猛然颤了一下,但没有疼痛感。接下来的几秒钟内,教授的神志还算清醒,看到那人在他身边跪下,把冰冷的拇指放在他潮湿的额头上,嘴里念念有词。好像是拉丁语?对,没错。
“我以圣父、圣子以及圣灵之名,宽恕你的罪过。阿门。”
教授看着杀手的眼睛:“可我是犹太人。”
杀手说:“没关系。”
那人把斯捷奇金手枪顶在本杰明·斯特恩头部,开了最后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