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他关在何处的问题,引发了很大争议。勒夫认为他是个安全隐患,希望情报部门永远把他攥在手里。沙姆龙一如既往地唱反调,何况他也不希望自己钟爱的机构变成一座监狱。至于总理,他只是半开玩笑地建议,拉德克应该被强行押入内盖夫沙漠,让秃鹰和蝎子去啃他的老骨头。最终,加百列的意见占了上风。他说,像拉德克这种人,最好的惩罚莫过于波澜不惊,将他看作一名普通罪犯。他们在雅法市找了一处妥帖的地方,将拉德克锁在里面。那是一处警察局的拘留所,是英国人在托管期间留下来的一座建筑,而它所在的城区,依然保留着阿拉伯的名字——阿布·卡比尔。
七十二小时后,拉德克被捕的消息最终公之于众了。总理的公告十分简短,而且作了刻意的误导,尤其小心翼翼地避免给奥地利造成不必要的尴尬。总理称,经查明,拉德克以假身份作掩护,生活在某个国家。后经过谈判,该犯同意自愿前往以色列。依据协议条款,该犯将不会受到审判,因为依照以色列法律,唯一可能的判决结果就是死刑。故该犯将被终身行政拘留,并将做出实际的“认罪”行为一一他将同大屠杀纪念馆和希伯来大学的历史学家团队合作,共同完成一份详尽的史料,彻底揭露1005行动的罪恶。
没有太多的吹嘘,也没有逮捕艾希曼之后的那种兴奋雀跃。事实上,拉德克被捕的消息不到几个小时就被掩盖了,因为一起自杀式爆炸袭击了耶路撒冷的一座市场,夺走了二十五人的生命。勒夫为此而产生了一种扭曲的满足感,因为爆炸案从侧面证明了他的观点不无道理——这个国家还有比追捕陈年纳粹更重要的事情。他把这次行动称作“沙姆龙办的蠢事”,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部门的基层下属和他不是一条心。在扫罗王大道,拉德克的抓捕唤起了当年的热血豪情。勒夫随即调整立场,应和大众的情绪。然而为时已晚,人人都知道,拿下拉德克是“哨兵”和加百列一手策划的,而勒夫一直在处处作梗。勒夫在将士们心中地位落到了危险的边缘。
对于拉德克身份的保密工作做得十分敷衍了事,于是他是奥地利人的真相很快被拆穿了。捅破窗户纸的,是一盒他抵达阿布·卡比尔的录像带。奥地利媒体迅速而准确地认出此人是路德维格·沃格尔,是位颇有名气的奥地利商人。他真的是自愿离开维也纳的吗?如果不然,那他是不是从固若金汤的第一区豪宅里被人强行绑走的?接下来的日子里,报纸上充斥着各种推测,人们对沃格尔的神秘职业和政治关系做出种种猜想。媒体调查掀起的波澜危及了彼得·梅茨勒。改善奥地利政党联盟的雷娜特·霍夫曼发出了呼吁:要求正式调查沃格尔涉嫌参与战争问讯处炸弹袭击的案子;正式调查犹太老人麦克斯·克莱恩的神秘死亡事件。她提出的要求大部分石沉大海。炸弹是伊斯兰恐怖分子所为,这是政府的解答。至于麦克斯·克莱恩的不幸身亡,那是自杀。司法部长发话了,进一步调查,毫无意义。
拉德克事件的后续故事没有发生在维也纳,而是在巴黎。那里有一位长了霉的前任克格勃特工跳了出来,在法国电视节目里宣称,拉德克是莫斯科安插在维也纳的人。再往下,还有位前西德国家安全部的角色,如今在德国颇有点名气,他也声称拉德克是他们的人。沙姆龙起初怀疑,这些都是刻意设计的假情报,为的是给中情局注射疫苗,免得被拉德克的病毒感染,惹一身臊——因为换了他,他就会这样做。然而接下来,他听说在中情局内部,也有人认为拉德克当初很可能吃里爬外,同两个营垒都有瓜葛。这番传言还引起了一阵慌乱。陈年旧账从尘封的档案中翻出来;一队前苏联的老把式匆匆聚在一起。一想到他在兰利的中情局同行们焦虑难安的样子,沙姆龙禁不住暗喜。沙姆龙说,拉德克如果真是个双重间谍,那才真应了天道轮回呢。阿德里安·卡特尔提出要求,希望拉德克同历史学家的事情一了,就立即对他展开调查。沙姆龙答复他说,以色列方面一定会充分考虑他们的要求。
阿布·卡比尔的囚徒对他引发的风暴基本上一无所知。对他的拘禁虽然不太严酷,却也与世隔绝。他把自己的囚室和衣物都打理得整齐、洁净,他领取自己的那份饮食,绝少抱怨。看守他的卫兵都觉得应该恨他,又恨不大起来。他的骨子里有警察的气质,狱卒们在他身上看到了他们熟悉的东西。他对待他们很有礼貌,于是也换来了同样的礼遇。他是个谜。他们在学校里都读到过他和他这种人的罪行,他们轮番在他的囚室周围转悠,就是为了看看他。拉德克越来越感到自己像是博物馆的一件展品。
他只提过一个要求:每天能读到一份报纸,以便跟进时事。这个要求一直传到了沙姆龙的案前。他同意了,只要是以色列报纸,不是德国发行的就行。每天早晨,一份《耶路撒冷邮报》会摆在他的早餐托盘里。他通常会跳过有关自己的新闻故事——大多都是些不实之词。他会直接翻到海外新闻,关注奥地利大选的进展。
为了完成见证实录,摩西·里弗林来探访过他几次。经决定,这些访问时段将被录像,并在以色列电视台的夜间节目里播出。随着首次播出的临近,拉德克似乎变得越来越焦躁。里弗林悄悄地向看守所所长提出,应该严防该犯意图自杀。走廊里增设了一名警卫,就站在拉德克的囚室旁边。拉德克起初为格外的监控而愤怒,不过很快就坦然接受了。
拉德克见证会的前一天,里弗林最后一次来访。他们在一起待了一个小时。拉德克魂不守舍,第一次表现得非常不合作。里弗林收拾起文件,招呼警卫打开囚室的门。
“我要见他,”拉德克突然说道,“问他能不能赏光来看我一次。告诉他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他。”
“我不能作任何承诺,”里弗林说道,“我和他们没有……”
“只要提出要求就行了,”拉德克说道,“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他说不。”
沙姆龙强迫加百列留在以色列,直到拉德克见证会的那天。加百列尽管急着赶回威尼斯,终于还是不情愿地同意了。他住在锡安门附近的一座保密公寓里,每天早晨在亚美尼亚区的教堂钟声中醒来。他会坐在露台的阴影里,俯瞰老城的城墙,一边喝着咖啡,翻看着报纸。他紧密关注着拉德克事件的进展。沙姆龙的名字同此次抓捕事件一道出现在媒体上,而他却藏在幕后,他对此很满意。加百列生活在海外,用的是假身份,所以他用不着媒体为他扬名立万;而沙姆龙毕竟为国家奉献了一辈子,一个荣耀的终场谢幕是他当之无愧的。
日子慢慢过去,紧绷的弦松弛下来,加百列发觉拉德克越来越像个陌生人。尽管加百列天赋很高,有照相机般的记忆力,可是他现在得费好大力气才能回想起拉德克的面孔和嗓音。特雷布林卡似乎是噩梦中的情境,他不知道当初母亲是不是也体验过这一番滋味。拉德克是不是始终存在于她的记忆中,好像一个不请自来的不速客?或者,她是不是强迫自己回忆起了他的形象,为的是将它反映在画布上?那些遭遇过这个恶魔的人,是不是都有过同样的感受?也许正因为如此,那么多幸存者才会选择保持沉默。又或许,他们获得了仁慈的解脱,为了保护自己而故意忘却了那段痛苦的往事。还有一个想法不断地萦绕在他心头:如果当初在波兰的路边,拉德克没有残杀另外两个女孩子,而是杀了他的母亲,他自己就根本不存在了。于是,他对自己的存在也背上了罪恶感。
他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情——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去忘却一切。所以,当有一天下午,一位勒夫的助手打来电话,问他愿不愿意将事件经过写成正式历史材料的时候,他欣然同意了。加百列接受了约请,但有个条件:他还要另外撰写一份删减版的事件全记录,保留在大屠杀纪念馆的档案室里。因为这样的文件要想公之于大众,一定会被反反复复地审查。于是他将解冻的日子预计为四十年后。加百列开始动笔了。
他在厨房的桌上写作,用的是一台机构提供的笔记本电脑。客厅沙发下面,藏着一台落地式保险柜。每天晚上,他都会将电脑锁在里面。他以前没有写作的经验,于是,在直觉的驱使下,他采用了绘画的构思方式。他首先画底稿,从大处落墨,逸笔草草,不拘形式;接着,他慢慢地加入层层颜色。他使用的色彩很简朴,但是笔触很精心。日子一天天过去,拉德克的面孔重新出现在他脑海里,同他母亲的画作一样清晰。
他一直写作到午后,接着休息一下,步行到哈达萨大学医院。在那里,伊莱·拉冯经过一个月的昏迷,开始出现复苏的征兆。加百列每次会在拉冯身边坐一个小时左右,向他述说案件的前前后后。接着他就回公寓,然后一直工作到天黑。
有一天,他终于写完了报告,于是在医院一直逗留到了傍晚。恰在此时,拉冯的眼睛睁开了。拉冯空空洞洞地盯着空中,过了一阵子。他的目光里再次显现出旧日那种好奇的神气。他眨眨眼睛,环顾着病房里陌生的景物,最后,终于盯住了加百列的脸。
“咱们在哪里?维也纳?”
“耶路撒冷。”
“你在这儿干吗?”
“我在为机构写份报告。”
“什么内容?”
“纳粹战犯埃瑞克·拉德克的抓捕实录。”
“拉德克?”
“他一直住在维也纳,化名路德维格·沃格尔。”
拉冯露出了微笑。“给我好好讲讲。”他嘟囔着。然而还不等加百列开口,他再次失去了知觉。
当夜加百列回到保密公寓的时候,录音电话的指示灯闪动着。他按下了播放键,却听见摩西·里弗林的声音。
“阿布,卡比尔的囚徒想和你谈谈。换了我我就让他去下地狱。你自己看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