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下午,一点零四分,康拉德·贝克尔和乌兹·纳沃特从贝克尔&普尔银行的办公室走出来。一名机构的哨兵,名叫泽尔曼,守候在塔尔大街对面的一辆灰色菲亚特轿车里,记录下了当时的时间和瓢泼大雨的天气。接着,他将讯息传给了慕尼黑保密公寓里的沙姆龙。贝克尔的打扮如同参加葬礼一般:灰色的细条纹正装,配着煤黑色领带。纳沃特则模仿奥斯卡·兰格的着装风格:阿玛尼夹克配着铁蓝色衬衫和领带。贝克尔叫了一辆出租车去机场。沙姆龙更倾向于用私车和机构里的司机。不过贝克尔一贯打车去机场,于是加百列决定不破坏他的习惯。所以,最终来了一辆普通的出租车,司机是个土耳其移民。他载着他们穿过苏黎世市中心,又穿过一道浓雾封锁的河谷,来到克洛滕机场。加百列派出的监护人员在后面一路跟随。
他们很快遭遇了第一道小故障。一股冷空气的前锋经过苏黎世上空,暴雨已经随之变成了冰雹。克洛滕机场不得不暂时停止运营。飞往维也纳的瑞士国际航空公司的1578航班只能停在停机坪上,动弹不得。沙姆龙和阿德里安·卡特尔在慕尼黑保密公寓的电脑屏幕前跟踪着实况,一边争论着下一步的行动。他们是否应该要求贝克尔给拉德克打电话,告诉他飞机延迟了?如果拉德克取消了约会另作安排,又该怎么应对?各小组和所有车辆都已经到达最后的行动位置,稍一停歇就会危及整个行动的成败。等,沙姆龙建议,于是他们决定等下去。
到了两点半,天气状况好转了。克洛滕机场重新开放,1578航班开到了跑道一端,排队等候指令。沙姆龙作了估算,飞到维也纳需要不到九十分钟。如果不久即可起飞,他们仍然可以按时赶到。
两点四十五分,飞机升空了,一场灾难避免了。沙姆龙给维也纳国际机场的迎接小组发出信号,通知他们“邮件”已在路上。
阿尔卑斯山上空的风暴使飞机饱经颠簸,弄得贝克尔很不适。为了安抚他的神经,他消费了三瓶迷你瓶装的苏托利伏特加,去了两次厕所,这些都由坐在他们后面第三排的泽尔曼记录下来。纳沃特一派专注和沉静,盯着舷窗外黑色的云海。他的那份苏打水一口也没喝过。
在朦胧的灰色云团里,他们在维也纳国际机场着陆了。此时四点刚过去几分钟。泽尔曼如影随形,跟着他们去验照出关。贝克尔又要去厕所了。纳沃特使了一个几乎无法觉察的眼色,命令泽尔曼跟他一道去。在卫生间里,银行家花了整整三分钟,站在镜子前刻意整理自己的仪表——泽尔曼心想,对于这么一位几乎没有头发的男人来说,这纯粹是浪费时间。监护员真想在贝克尔脚踝上踢一脚,催他走路,随即又决定任他自便。说到底,贝克尔是个业余客串的特工,而且还是受了胁迫。
验过护照出了关,贝克尔和纳沃特来到机场大厅。人群中站着一位又高又瘦的监控专家,名叫莫迪凯。他穿着土褐色西装,手持一块硬纸牌,上写着“鲍尔”。他的汽车是一辆加长的黑色奔驰轿车,就等在临时停车场里。隔着两个车位有一辆银色的奥迪掀背式轿车,它的钥匙装在泽尔曼的口袋里。
进入维也纳后,泽尔曼远远地跟着他们,留足了安全距离。他拨通了慕尼黑保密公寓的电话,斟字酌句地告诉沙姆龙,纳沃特和贝克尔按时抵达了,正在向目标靠近。四点四十五分,莫迪凯驾车来到了多瑙河运河。四点五十分,他穿过区界进入第一行政区,混在高峰的车流中,行驶在环城大道上。他向右转,进入一条铺有鹅卵石的狭窄街道,接着左转。片刻后,他把车停在了埃瑞克,拉德克的华丽铁门之前。泽尔曼从他们的左侧开过,继续前行。
“闪闪车灯吧,”贝克尔说,“保镖会放你进去的。”
莫迪凯照做了。大门纹丝不动,过了令人紧张的几秒钟,一阵尖锐的金属叮当声响起来,紧跟着是一阵吱吱的电机转动声。大门缓缓旋开,拉德克的保镖出现在寓所的正门前,枝形吊灯的强光闪耀在他的头顶,犹如一道光环。莫迪凯一直等到大门彻底敞开,这才缓缓向前,开上了一条小小的马蹄形车道。
纳沃特首先下了车,接着是贝克尔。银行家同保镖握了手,又介绍道:“我在苏黎世的同事,奥斯卡·兰格先生。”保镖点点头,示意他们进来。寓所的前门随即关闭。
莫迪凯看了看手表:四点五十八分。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维也纳的号码。
“晚餐我得迟些才能赶到。”他说。
“一切都好吧?”
“是啊,”他说,“一切都不错。”
几秒钟后,在慕尼黑,一盏信号灯在沙姆龙的电脑屏幕上闪起来。沙姆龙看了看表。
“你打算给他们多长时间?”卡特尔问道。
“五分钟,”沙姆龙道,“一秒钟也不能多。”
黑色奥迪轿车竖着高高的天线,就停在几条街以外。泽尔曼在它后面停下来,接着他下了车,朝前车的副驾驶位置走过去。奥代德正坐在方向盘后面。他是个结实的男人,有一双淡棕色眼睛和一只职业拳击手的塌鼻子。泽尔曼一边在他身边坐下,一边从他的呼吸里嗅出了紧张。泽尔曼比他有优势,因为已经体验了下午的热身活动。奥代德一直困守在维也纳的保密公寓,除了白日做梦,想象着失败的后果之外无事可做。一只手机丢在座位上,泽尔曼拿起来。电话已经接通,另一端是慕尼黑。泽尔曼能听见沙姆龙坚定的呼吸声。一张图片出现在他脑海里一年轻版的沙姆龙大步穿过阿根廷的瓢泼大雨,此时艾希曼刚走下一辆城市公交车,向他迎面走来。奥代德发动了引擎。泽尔曼被拖回了当下的现实。他瞥了一眼仪表板盘的钟:五点零三分……
E461公路,奥地利人通常称之为布鲁讷大街。这是一条双车道公路,起自维也纳,向北延伸,穿过绵绵群山,直到奥地利的葡萄酒产地,威非尔特。那里距离捷克边境五十英里。边境上有一处关卡,头顶罩着一座拱形天篷,配备两名卫兵。他们躲在铝材和玻璃搭建的岗亭里,舍不得亭中的安逸,对出境的车辆连最粗略的检查也懒得做。在关卡的捷克一侧,检查旅行证件的时间往往要长一些,虽说他们对来自奥地利的车辆通常是热情欢迎的。
在边境对面一英里处,南摩拉维亚州的群山之中,坐落着古老的米库洛夫镇。这是一座边境小镇,自然免不了边境小镇的压抑气质。它和加百列的情绪倒很吻合。他站在一座中世纪城堡的短墙后面,高高地凌驾于城镇里众多的红瓦屋顶之上。在他的头顶,是被风吹弯的松树。雨珠如泪水般洒落在他的防水布外套上。他朝着边境的方向凝视山腰。在黑暗中,能看得清的只有公路上车辆的灯光,白光迎面而来,红光背着他,向着奥地利边界的方向而去。
他看了看表。他们这会儿应该已经进入拉德克的别墅了。加百列想象着他们的公文箱已经打开,饮品咖啡已经倒满。接着,另一幅画面出现了:一队女性,身穿灰色衣服,身上浸满血污,正在冰雪覆盖的公路上走着。他的母亲,眼泪结成了冰。
“关于战争,你会对你的孩子说些什么,犹太人?”
“真相,大队长先生1我会告诉我的孩子真相。”
“没人会相信你的。”
当然,她并没有告诉他真相。不过,她将真相留在了文字里,锁进了大屠杀纪念馆的档案室。也许大屠杀纪念馆才是真相最好的归宿。也许有些真相太惊人,其中的恐怖,最好永远封存,永远隔离。她没有办法告诉他,自己就是拉德克魔掌里的受害者,就像加百列永远不会告诉她自己是沙姆龙手上的行刑刀斧。不过,她其实早就知道。她最懂得死亡的面孔,从加百列的眼睛里,她确实看到了死亡。
外套口袋里的电话在他的腰部无声地振动起来。他慢慢地将它凑近耳边,随即听见了沙姆龙的声音……他将电话丢进口袋,站立片刻,望着一对对车头灯,从奥地利的原野上朝着他漂浮而来。
“你见到了他,会对他说什么呢?”基娅拉曾经问过。
真相,加百列此刻这样想着,我会告诉他真相。
他迈步走起来,走过古镇的一条条石头小街,走进了黑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