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百列全然不知埃瑞克·拉德克是何许人也。里弗林于是向他解说了一番。
埃瑞克·威廉·拉德克于1917年出生在维也纳以北三十英里的小镇阿尔伯恩多夫,是位警官的儿子。拉德克参加过当地的体操队,在数学和物理方面也表现不俗。他获得了维也纳大学的奖学金,在那里攻读工程和建筑。根据大学的记录,拉德克是个天分很高的学生,成绩优异。他还是右翼天主教政治的积极分子。
1937年,他申请加入纳粹党。他被接纳了,党员编号为57984567。拉德克还参加了“奥地利军团”,这是个非法的纳粹准军事组织。1938年3月,在德奥合并的时候,他申请加入党卫军。由于他眼珠湛蓝,头发金黄,身材精瘦健硕,所以党卫军的种族委员会宣布他为“纯种北欧人”,经过严苛的血统检查,他被认定没有犹太或者其他非雅利安族的混血,于是被吸收为精英兄弟团的成员。
“这是一份拉德克党籍档案的复印件,还有一份他在申请入党时填写的问卷。这些文件来自柏林文档中心,那里是规模最大的纳粹和党卫军文献和记录中心。”里弗林拿起两张照片,一张是证件照,另一张是全身照,“这些是他在党卫军的官方照片。看起来就是咱们的这一位了,对不对?”
加百列点点头。里弗林将照片放回卷宗,继续讲他的历史课:到了1938年11月,拉德克放弃了学业,开始在犹太移民署的中央办公室工作。这是一个纳粹的恐怖机构,它发动了一项运动,旨在将奥地利的犹太人驱赶出境,还美其名曰“自愿离开”。拉德克在中央办公室的首脑面前赢得了突出的好印象,这位首脑恰恰就是阿道夫·艾希曼。除他之外,艾希曼在维也纳还有一个得力助手。此人是一位年轻的奥地利纳粹党人,名叫阿洛伊斯·布鲁纳。后来经查证实,这个人参与了驱赶和谋杀十二万八千名犹太人的活动。这些犹太人分别来自希腊、法国、罗马尼亚、匈牙利。1939年5月,经艾希曼推荐,拉德克被转调至柏林的帝国安全局中央机关。在这里他被编入了保安处,也就是纳粹党的情报机关——SD。很快他就不知不觉地成了保安处首脑的直接下属。这位首脑正是臭名昭著的莱因哈特·海德里希。
1941年6月,希特勒发动巴巴洛萨计划,进攻苏联。埃瑞克·拉德克受保安处之命,来到了所谓的帝国乌克兰总督辖区,也就是包括沃利尼亚、日托米尔、基辅、尼古拉耶夫、陶里亚,以及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在内的一大片乌克兰领土。拉德克的职责包括战地保安和反游击战行动。他还创立了伪军性质的“乌克兰辅助警察”并控制了他们的行动。
在巴巴洛萨计划的筹备期间,希特勒曾密令海因里希·希姆莱,要他彻底灭绝苏联境内的犹太人。后来,国防军长驱直入,涌入苏境,同时有四支特别屠杀行动队紧随其后。犹太人被集中运送到各个僻静的地点——往往是在反坦克沟里、废弃的采石场里,或是在深深的峡谷里——他们在那里被机枪射杀,然后匆匆埋进万人坑。
“埃瑞克·拉德克十分清楚特别屠杀行动队在‘总督辖区’做了什么,”里弗林说道,“说到底,是他的地盘嘛。他可不是个坐在书桌后的官僚主义杀手。毫无疑问,拉德克很享受看着成千上万人被屠杀的场面。不过他对大浩劫的更大‘贡献’还在后面呢。”
“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你自己的口袋里。就刻在你从上奥地利带回来的那枚戒指的内圈里。”
加百列从口袋里掏出戒指,细读内圈的文字:1005,干得漂亮,海因里希。
“我猜想这个海因里希就是盖世太保的头子:海因里希·缪勒。不过站在我们的立场上,这行字里最重要的信息是这四个数字:1005。”
“你这是什么意思?”
里弗林打开了第二份文件。上面的标签是:行动-1005。
事情的开端,的确够古怪的。那缘自一次邻居的投诉。
1942年初,在春季融雪的冲刷下,波兰西部的瓦特高地区暴露出一串巨大的坟墓。数以千计的尸体浮出水面,骇人的恶臭气味弥漫在方圆数英里的地方。有位住在附近的德国人写了一封匿名信给柏林的国外事务办公室,陈述了这个情况。警钟就此响起。那些坟墓里埋着数千具犹太人的遗骸,他们都是遭了流动毒气车的毒手。这种毒气车是切尔姆诺的灭绝营最先开始使用的。“最终解决方案”,也就是纳粹最高的机密,面临被消融的冰雪泄露的危险。
大规模屠杀犹太人的第一批报告已经送到了外部世界,多亏了有一条苏联外交用电缆,才使盟军及时得到警报,了解到了德军在波兰和苏联土地上的恐怖行径。在国外事务办公室,有一个叫马丁·路德的人负责处理“犹太事务”。他知道,切尔姆诺的坟墓暴露意味着“最终解决方案”面临着机密外泄的威胁。他将匿名信转递给了盖世太保头子海因里希·缪勒,要求即刻作出应对。
里弗林存有一份缪勒给马丁·路德的回信。他将它摊在桌上,调整好了角度,让加百列看清楚,又伸手指出了最相关的段落:
送至外国事务办公室的匿名信,显然涉及犹太人解决方案的问题:该信已由你于1942年2月6日呈递我处。我已即刻转呈,期待获得妥善的处理。处理结果将很快产生3凡有伐木的地方,难免散落木屑,难以避免。
里弗林指着备忘录左上角的引言编号:IV/B4/43/42gRs[1005]
。“几乎可以肯定。阿道夫·艾希曼收到了缪勒给马丁·路德回信的副本。你看,在地址栏里,有艾希曼在保安总局所属部门的名字。号码43/42,代表的是日期,1942年的第43天,也就是2月28日。缩写‘gRs’代表帝国顶级机密。还有这儿,在方括号里,这四个数字就是绝密行动的代号:1005。”
里弗林将备忘录放回了卷宗。
“缪勒给马丁·路德回信后不久,埃瑞克·拉德克离开了他在乌克兰的岗位,转调回了柏林的帝国安全局中央机关。他被分配到艾希曼的部门,开始了一段紧张的研究和筹划工作。你想啊,要想把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大屠杀藏匿起来,可不是件小事情。同年六月,他回到东线,在缪勒的直接指挥下,开始工作了。”
拉德克在波兰城市洛兹,位于切尔姆诺灭绝营东南约五十英里的地方,建立了自己的1005号特遣队总部。确切的地址属于“帝国保密文件”,只有党卫军高层的几个人知道。所有的通讯联络都要通过艾希曼在柏林的机构。
拉德克决定采用火化来处理尸体。火烧尸体的办法以前也尝试过,不过都是通过火焰喷射器来完成的,效果并不理想。拉德克将他的工程学素养派上了用场,他采取了一种空气动力柴堆法,一次可以火化两千具尸体。他把二十三至二十七英尺长的粗木料在汽油里浸泡过,然后再放在水泥座上,尸体摆在木柴之间——一层尸体,一层木柴,一层尸体,一层木柴……汽油浸泡过的引火物安置在最下层。点火焚烧后,碳化的骨头由重型机器压碎,然后抛弃。
这种肮脏的活计就由犹太奴隶劳工来完成。拉德克将犹太人组成三队,一队扒开万人坑,第二队将尸体抬上柴堆,第三队将骨灰过筛,留下骨头和有价值的东西。每次行动结束后,该地都会被铲平,重新绿化,毁去形迹。接下来,奴隶劳工也会遭到杀害,然后毁尸抛尸。1005号行动的秘密就这样被埋藏起来。
切尔姆诺的工作完成后,拉德克和他的1005号特遣队又赶往奥斯威辛,去清理那里的万人坑了。到1942年夏末,贝尔森、索比堡、特雷布林卡集中营出现了严重的污染和健康问题。营地附近的水井,是用来向守营兵士和附近的国防军提供饮用水的,现在被巨大的坟墓污染了。有些地方,单薄的表层土裂开,恶臭在空气中弥散。在特雷布林卡,党卫军和乌克兰的刽子手甚至连尸体都懒得全数掩埋。营地长官弗朗兹·斯坦格尔到任的那一天,他从二十英里以外就能闻见特雷布林卡的恶臭。从营区到路边,尸体随处抛弃。在火车站台上,也有成堆腐烂的尸身迎接他。斯坦格尔抱怨说他没法在特雷布林卡工作,除非有人把这烂摊子收拾干净。于是拉德克下令清理埋尸坑,然后焚烧。
1943年春,红军的推进迫使拉德克将注意力从波兰的灭绝营转移到了被苏联占领的东方屠杀场地。很快,他再次回到了乌克兰。拉德克知道尸体埋在哪里,而且很确切。因为两年前,他就协调组织过特别屠杀行动队。到了同年夏末,1005号特遣队从乌克兰调到了白俄罗斯,到了九月份,它活跃在波罗的海沿岸的立陶宛和拉脱维亚。在那里,整个犹太社会已经遭到了灭顶之灾。
里弗林合上了卷宗,厌恶地把它推开了。
“我们永远也没法知道拉德克和他的手下究竟处理过多少尸体。罪恶滔天,要想完全藏匿是万万不可能的。不过,1005特遣队居然成功地抹去了许多证据,而且使人没办法在战后估算出确切的死亡数字。拉德克的活儿做得太彻底了,有时候,波兰和苏联派出的大屠杀调查专员根本找不到万人坑的痕迹。在巴比亚峡谷,拉德克的清理做得太绝了,战后,苏联政府居然顺便把它建成了一座公园。如今很不幸,由于缺乏实体遗骸,一些疯狂的极端主义者甚至因此就大胆宣布,大屠杀根本没发生过。拉德克的行径至今是我们的梦魇。”
加百列想到了人名堂里的那一页页见证录。数百万冤魂,他们的墓碑仅仅是这些纸片。
“麦克斯·克莱恩发誓说,他在1942年初夏的奥斯威辛见过路德维格·沃格尔,”加百列道,“根据你所说的这些,这就完全有可能了。”
“的确啊,当然,这得先假定沃格尔和拉德克真的是同一个人。1942年的时候,拉德克的1005特遣队在奥斯威辛集中营肯定十分活跃。不过拉德克是否在某一天正好在营中,就很难证实了。”
“对拉德克战后的情况我们了解多少?”
“不多,很遗憾。他曾经假扮成国防军下士想逃出柏林。他被怀疑是党卫军的人,遭到了逮捕,在曼海姆的战俘营服刑。1946年初的某个时候,他成功地越狱了。接下来的事很神秘。他显然成功地逃出了欧洲。在一切可能出现的地方,都有传言说他出现过一一叙利亚、埃及、阿根廷、巴拉圭一一然而一切传说又都不靠谱。追杀纳粹的猎手们盯着大鱼呢,像什么艾希曼、伯曼、曼哲鲁、缪勒。拉德克低空飞行,成功地躲过了雷达。此外,1005行动的秘密保守得太好了,甚至在纽伦堡审判的时候都没有涉及这个题目。没有人了解太多的情况。”
“曼海姆战俘营是谁在管理?”
“那是个美国的战俘营。”
“他是怎么逃出欧洲的,我们知道吗?”
“不知道,不过我们料想他有外援。”
“敖德萨组织?”
“有可能是敖德萨,也有可能是别的纳粹秘密网络。”里弗林略一犹豫,又说,“还有可能是某个公开而古老的机构,总部在罗马,它运作了战后最成功的‘老鼠路线’计划。”
“是梵蒂冈?”
里弗林点点头:“说到资助纳粹,组织逃离欧洲的路线,敖德萨没法同梵蒂冈相比。既然拉德克是奥地利人,那么几乎可以肯定,帮助他的人是胡德尔主教。”
“胡德尔是谁?”
“阿洛伊斯·胡德尔是个奥地利人,排斥亲犹太主义,是个狂热的纳粹。他利用自己在罗马的德国神学院院长身份,帮助了数以百计的党卫军军官,使他们逍遥法外。这其中包括弗兰茨·斯坦格尔,也就是特雷布林卡集中营的长官。”
“他为这些人提供了什么样的帮助呢?”
“对那些刚开始逃亡的家伙,先提供一本红十字护照,用的是新起的名字,再加一张某个遥远国家的签证。他还会给他们一些零花钱,还有预支的路费。”
“这些,他做不做记录?”
“显然做的。不过他的记录都牢牢地锁好了,钥匙藏在神学院里。”
“凡是你有的阿洛伊斯·胡德尔主教的资料,我都需要。”
“我会综合成一份卷宗给你。”
加百列拿起拉德克的照片,仔细端详。这张面孔看着有几分熟悉。在里弗林讲述的过程中,这张脸始终吸引着他的注意。接着他想到了当天上午在大屠杀纪念馆的艺术博物馆里看到的那张碳棒画的素描——畏缩的孩子,在党卫军魔头面前战栗。一瞬间,他想起来了:他的确见过拉德克的脸,而且他还记得是在什么地方。
他突然站起来,碰翻了椅子。
“有什么问题吗?”里弗林问。
“我认识这个男人。”加百列说着,眼睛盯着照片。
“怎么认识的?”
加百列忽略了提问。“我需要借用这个。”他说。接着,不等里弗林回话,他闪身出门,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