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色列情报机构的走廊和会议室里,阿里·沙姆龙都是一个传奇人物。事实上他的生命和血肉就是由机构打造的。他曾打入过皇室的宫廷,窃取过大独裁者的机密,刺杀过以色列的国家敌人。他毕生成就的巅峰是在1960年5月的那个雨夜。那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肮脏的北郊,当时他一跃跳下车,逮住了阿道夫·艾希曼。
1972年9月,果尔达·梅厄总理曾下令,要他刺杀在慕尼黑奥运会上绑架并杀害十一名以色列人的巴勒斯坦恐怖分子。当时的加百列是耶路撒冷贝扎雷艺术学院的一名高材生,他不太情愿地加入了沙姆龙的冒险行动,那次行动应景地化名为“天谴”。根据机构内部的规定,加百列在特工行动中的头衔是“刺客”。他凭借手里唯一的武器——一支点二二口径的伯莱塔手枪,迅速刺杀了六名男子。
沙姆龙的职业生涯也并非一路上升、尽享荣耀的。他曾深陷于低谷,也曾误入歧途,使特工行动陷于困境。他曾以做事不计后果而闻名。他有一副古怪飘忽的脾气——这也成了他最大的财富,因为朋友和敌人同样为之胆寒。对于有些政治家来说,沙姆龙的反复无常太过分了,实在难以忍受。拉宾总是不肯接他的电话,怕他又带来什么出格的消息。佩雷斯认为他是个粗人,于是将他遣送到犹大旷野,让他过上了退休生活。情报局的机构刚创立时,巴拉克重新启用了沙姆龙,请他为机构掌舵。
名义上,他应该已经退休了,他所热爱的机构掌握在一个叫作勒夫的人手里。此人诡计多端,是个彻头彻尾的现代技术官僚。然而在许多领域,沙姆龙才是首脑,是掌控局面的人。现任总理和沙姆龙是同一个战壕里的老朋友。他给了沙姆龙一个含糊的头衔,又赋予他足够的权力,足以使他到处惹人嫌。扫罗王大道的机构总部里,早有人在赌咒,说勒夫一定暗地里盼着沙姆龙快快死去;还有人说,这位意志如钢的老顽固沙姆龙之所以还活蹦乱跳的,就是为了好好地折磨勒夫。
此刻,沙姆龙站在窗前,平静地向加百列叙说了他所知道的维也纳事件始末。昨天晚上,有人在“战争索赔及调查”的内部引爆了一颗炸弹。伊莱·拉冯正在维也纳总医院的重症病房里,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存活的几率最多只有五成。他的两名研究助理,蕾芙卡·加奇特和萨拉·格林伯格已经在爆炸中丧生。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组织宣称对此事件负责,他们自称为伊斯兰战斗小组,是本·拉登“基地组织”的一个支派。沙姆龙对加百列说着口音极重的英语。在威尼斯的这座临河建筑里,希伯来语是禁止的。
基娅拉端着咖啡和犹太酥卷来到客厅,然后在加百列和沙姆龙之间坐下来。三人当中,只有基娅拉仍受机构的管辖。作为一名女特工,她需要在工作中假扮某位特工的伴侣或情人。同所有情报机构的人员一样,她接受过搏击格斗训练,学习过如何使用武器。她在射击项目的期终测试中,成绩居然超过了传奇人物加百列·艾隆。由于这个原因,她的存在为机构带来了某种紧张的气氛。由于地下工作的性质,她往往需要同自己的搭档保持某种亲密的关系,比如,在餐厅或夜总会扮亲热,或者在酒店和公寓共枕而眠。饰演伴侣的女特工同专案特工发生恋情,这是明令禁止的。不过加百列清楚,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再加上第一线工作的巨大压力,往往会自然而然地让他们走得更近。其实,他自己曾经同一位女特工在突尼斯发生过恋情。对方是位美丽的犹太女郎,来自法国马赛,名叫杰奎琳·德拉克罗瓦。那段恋情几乎断送了他的婚姻。基娅拉不在的时候,加百列总会想象着她正和另一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尽管他并非善妒之人,却还是暗暗盼望扫罗王大道能够尽早明白一个道理:她的美艳太过显山露水了,还是将她撤离谍战第一线为妙。
“伊斯兰战斗小组究竟是些什么人?”
沙姆龙做了个鬼脸:“他们都是些小打小闹的角色,主要活跃在法国和其他几个欧洲国家。他们热衷于在犹太教堂搞搞纵火案,或是亵渎一下犹太人的公墓,再不然就是在巴黎大街上殴打几个犹太人家的儿童。”
“他们宣称对此事负责,这其中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吗?”
沙姆龙摇摇头:“他们说的全是老一套的胡言乱语,什么巴勒斯坦人民的苦难,什么摧毁锡安主义的组织。他们威胁说,要继续攻击欧洲的犹太人目标,直到巴勒斯坦获得解放为止。”
“拉冯的办公室是一座装备齐全的要塞。一群只会扔燃烧弹和摇涂鸦罐的宵小,怎么会有本事把炸弹装置在战争索赔处的内部?”
沙姆龙接过了基娅拉递过的咖啡:“奥地利国家警察还不能确定,不过他们认为炸弹可能藏在一台电脑里。电脑是爆炸当天早些时候送进办公室的。”
“在维也纳,伊斯兰战斗小组难道有能力把炸弹藏进电脑,然后瞒天过海把它送进戒备森严的办公楼?我们能相信吗?”
沙姆龙狠狠地搅拌着咖啡里的糖,缓缓摇摇头。
“那是谁干的?”
“显然,我也很想知道答案。”
沙姆龙脱下外套,卷起了衬衫袖子。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加百列避开沙姆龙的凝视,回想起这个老头儿上一次派自己去维也纳的情形。那是1991年的1月,机构得到情报,一名在维也纳活动的伊拉克特工正在策划一系列恐怖活动,袭击以色列目标,以配合第一次海湾战争。当时沙姆龙命加百列监视这个伊拉克人,如果必要,可以采取行动,先发制人。加百列不愿再一次忍受同家人长时间的分离,于是他带上了妻子莉亚和儿子丹尼同行。然而他并不知道,他已经走进了圈套。布置圈套的人是一名巴勒斯坦恐怖分子,名字叫作塔里克·阿尔·胡拉尼。
加百列出神地想了一阵子,终于转头看着沙姆龙道:“维也纳是我的人生禁区,难道你不记得了?”
沙姆龙点起一支气味恶臭的土耳其香烟,将熄灭的火柴丢在茶碟里。他将眼镜推到头顶上,双臂交叠抱在胸前。在松垂、黝黑的皮肤下面,那双胳膊依旧强健,犹如一对缠绕在一起的钢筋。同样强健的还有他的双手。他的这副姿态,加百列已经见过很多次了。沙姆龙是不可撼动的。沙姆龙是不屈不挠的。他第一次派加百列去罗马执行刺杀任务的时候,也摆出了这副姿态。当时他就已经年岁不小了。说真的,他从来也没有年轻过。青春岁月里,他没有在海滩上追求女孩子,而是在帕尔马赫突击队里担任队长,为了以色列而战斗,无休无止。他的青春早已被人窃取。而他接下來又窃取了加百列的青春。
“我自告奋勇,要只身前往维也纳。不过勒夫不答应。他认为我们在那座城市留下过遗憾的历史,所以我也是个不祥之人,是个太过极端的形象,只有换一个温和一些的人物,才能赢得奥地利警方的积极协助。”
“所以你的办法就是派我去?”
“当然,不是以官方的名义。”如今,沙姆龙的一切行动几乎都是非官方的,“不过要是有个我信得过的人盯着这案子,我会放心很多。”
“我们在维也纳有没有机构里的人?”
“有,不过都是勒夫的人。”
“他毕竟是头儿。”
沙姆龙闭上眼,似乎被人触碰到了一个令他痛心的题目:“勒夫眼下有太多的问题,拿不出足够的精力关注维也纳。大马士革的那位小皇帝正在吵吵闹闹;伊朗的那帮‘毛拉’们又在忙着造‘安拉的炸弹’;哈马斯把儿童做成人体炸弹,让他们在特拉维夫和耶路撒冷的大街上引爆自己。相形之下,维也纳的爆炸不算什么大事情,虽说遇袭的是伊莱·拉冯,可还是不会引起应有的重视。”
沙姆龙隔着咖啡杯,充满同情地盯住加百列:“我知道你一点也不想回到维也纳,更何况又是去面对一次爆炸,可是你的朋友就躺在维也纳的医院里,在生命线上挣扎!我以为你也想弄清楚是谁干的。”
加百列想到了圣乔凡尼礼拜堂,思忖着其中尚未完工的贝利尼祭坛画,似乎能感到它正从自己手上滑落。基娅拉不再理会沙姆龙,扭头专注地望着他。加百列避开了她的凝视。
“如果我去维也纳,”他平静地说,“我需要一个身份作掩护。”
沙姆龙耸耸肩,似乎在说,解决这样的小问题,办法太多了——这还不是举手之劳,伙计。加百列早预料到沙姆龙会是如此反应。于是他伸出了手。
沙姆龙打开公文包,将一枚马尼拉纸信封递了过去。加百列掀开封盖,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摊在茶几上:几张机票,一个钱包,一本有多国盖章的以色列护照。他翻开护照,看到一张自己的面孔正在盯着自己。他新得的化名叫作葛迪恩·阿戈夫。他一向喜欢这个名字:葛迪恩——犹太人的勇士。
“这位葛迪恩是做什么的?”
沙姆龙朝着那只钱包欠下身去。里面少不了最寻常的东西:信用卡,驾驶执照,健身俱乐部和音像店的会员卡。除此之外,沙姆龙还找出了一张名片:
葛迪恩,阿戈夫
战争索赔及调查
耶路撒冷92147
孟德尔大街17号
5427618
加百列抬眼看沙姆龙:“我怎么不知道伊莱在耶路撒冷还有个办公室?”
“他现在有了。试一下这个号码。”
加百列摇摇头:“我相信你。勒夫知道此事吗?”
“还没有。不过你安全抵达维也纳以后,我打算告诉他。”
“也就是说,我们要对奥地利人和本机构一起使诈了。即使对你来说,这也是惊人的举动啊,阿里。”
沙姆龙窘迫地笑了笑。加百列打开机票夹,查看行程安排。
“从这里直接飞往维也纳,我认为不太可取。我会陪你乘早班飞机先回特拉维夫——座位是分开的,这个不在话下。然后你再乘当天下午的航班去维也纳。”
加百列抬眼盯住了沙姆龙,用怀疑的口吻说道:“要是我在机场给人认出来了,被拖进审讯室里,那可怎么办?”
“这种可能永远存在,不过事情已经过去十三年了。再说,你最近也回过维也纳。我记得我们去年还在伊莱的办公室开过会,讨论教皇保罗七世可能受到生命威胁的事情。”
“我的确回过维也纳,”加百列承认道,同时拿起了那本假护照,“可从来没拿着本假护照回去,也从来没经过飞机场。”
加百列用那双修画师的眼睛久久地审视着假护照。最终他合上本子,将它滑入自己的口袋。基娅拉站起来,走出了房间。沙姆龙望着她走出去,又望着加百列。
“看起来我再一次打搅了你的生活。”
“难道这一次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你要我和她谈谈吗?”
加百列摇摇头。“她自己会好的,”他说,“她很专业。”
在加百列的生命里,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时光片断,他会将它们留在记忆画布上,然后悬挂在自己的潜意识里。如今,在这间记忆的画廊里,他又添加了新的画幅:画面上是此时此刻的基娅拉。她正骑在他身上。卧室外的街灯发出伦勃朗作品中一般的光线,漫进室内。她沐浴在灯光里,缎子面羽绒被只盖住她的臀部,露出了她的乳房。这时,其他画面也一幅幅浮现出来。是沙姆龙敞开了这间画廊的大门。加百列同往常一样,没有反抗的能力:其中有瓦德尔·阿卜杜拉·兹威特,他是个身穿格子呢夹克的瘦小特工,加百列在罗马的一幢公寓门厅里杀了他;有阿里·阿布戴尔·哈米迪,在苏黎世的一条小巷里,他也死在了加百列的手上;还有穆罕默德·阿尔·胡拉尼——塔里克·阿尔·胡拉尼的哥哥。当初在科隆,还不等他从情人的臂弯里爬起来,加百列就一枪射穿了他的眼睛。
一缕头发在基娅拉的双乳前垂坠下来。加百列伸出手,温柔地将它拨开。她望着他。光线太暗,看不清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不过加百列能够感知她的心思。沙姆龙训练过他,教他如何读懂他人的情绪,就如同翁贝托·孔蒂教会了他如何模仿绘画大师的笔法。加百列,即使在爱人的臂弯里,也会时时刻刻地搜索着蛛丝马迹,警戒着不期而至的背叛。
“我不想让你去维也纳。”她伸手按住加百列的胸口。加百列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敲打着她凉凉的掌心。“你去不安全,所有的人当中,沙姆龙应该最了解这点。”
“沙姆龙是对的。已经过去很久了。”
“是,的确,可如果你回去,调查爆炸的事,你又会招惹奥地利警方和安全部门。沙姆龙在利用你,让你做他的卒子。他可不在乎你切身的利害。”
“你听起来好像勒夫手下的人。”
“我在乎的人是你,”她俯身吻了他,嘴唇上有花香,“我不想让你回到维也纳,然后沉沦在往事里。”犹豫了片刻,她又补了一句,“我害怕会输掉你。”
“输给谁?”
她将羽绒被拉到肩上,盖住了乳房。莉亚的影子横在他们之间。是基娅拉故意把她引出来的。基娅拉只有在床上的时候才会谈论莉亚,只有这样的时刻,她才能确信加百列不会对她撒谎。加百列的全部生活就是一个谎言,不过面对爱人的时候他总会痛苦地做回一个诚实的人。他唯有先坦陈自己曾为了国家杀过许多人,然后才会和一个女人做爱。他从来没对莉亚撒过谎。对她,要说实话,他把这看作责任。即使对替代莉亚上了他的床的女人,也要履行这项责任。
“你知道这对我有多难吗?”基娅拉问道,“人人都知道莉亚的事。她是机构内部的传奇人物,就像你和沙姆龙一样。我总是在担心,担心突然有一天你会觉得我们的关系再也维持不下去了,这样的日子我还要熬多久?”
“你想要我怎么做?”
“和我结婚,加百列。留在威尼斯,继续修画。告诉沙姆龙,别再来惹你了。你已经伤痕累累了。你为你的国家付出得还不够吗?”
他闭上双眼。记忆的画廊又在眼前敞开了大门。他不情愿地走到画廊的另外一边,却看见自己就在维也纳的犹太人老区,莉亚和丹尼就在他身边。他们刚用过晚餐,天上正飘着雪。莉亚神色不安。餐厅的吧台上方有一台电视,吃饭的时候,他们从始至终都在看着伊拉克导弹溅落在特拉维夫。莉亚急切地想回家,然后给母亲打电话。她催促着加百列,逼着他简省了例行的汽车底盘检查。快点吧,行了,加百列。我要和我妈妈通话。他站起来,替丹尼缚好安全带,又吻了莉亚。直到现在,他嘴里还留着她唇上的橄榄香。他转过身,开始往教堂走去。他正在那里修复一幅祭坛画,画的是圣人斯蒂芬殉道的故事。莉亚扭动了车钥匙。引擎迟迟没有发动。加百列猛地扭回身,尖叫着要她住手,然而莉亚看不见他,因为挡风玻璃上盖了雪。她再次扭动了车钥匙……
一直等到血与火的图像渐渐消散在黑暗之中,他才开口答复基娅拉的要求:等他从维也纳回来,他会去医院看莉亚,向她解释自己如何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基娅拉面沉似水:“我希望换成别的方式。”
“我必须告诉她实情,”加百列说道,“这是她天经地义的权利。”
“她能懂吗?”
加百列耸耸肩。莉亚罹患的是精神抑郁症。她的医生认为,爆炸当夜的情形一直在她记忆里无休止地循环播放,现实世界的影响或声音在她心里已经没有存留的空间了。加百列一直琢磨着爆炸当晚莉亚眼中的他会是怎样。她有没有看到自己朝教堂的尖顶走去?她能不能感觉到他将她焦黑的身体从火里拖出来?他所能确定的唯有一件事:莉亚不会再和他说话了。十三年来,她再没同他说过一个字。
“这么做是为了我自己,”他说道,“我必须把话说出来。必须把你的事情告诉他。我没什么可羞愧的,我也绝不会替你感到羞愧。”
基娅拉褪下羽绒被,热烈地吻了他。加百列能感到她身体紧绷,能从她呼出的气息里尝出亢奋。接下来,他躺在她身边,抚摸着她的头发。在这个再度回到维也纳的前夜,他无法入睡。然而还有别的原因。他感到自己似乎在肉体上已经背叛了爱人。似乎自己进入了一个女人的身体,而这个女人是属于别的男人的。接着他意识到,在他心里,自己已经变成了葛迪恩·阿戈夫。一时之间,基娅拉对他来说成了一个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