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很难找的办公室一一其设计意图也正是如此。在维也纳,它所在的街区因为夜生活而闻名,于是,其悲剧的过去就显得不为人知了。在一条曲曲弯弯的小巷尽头,它的入口处仅有一块小小的铜质标牌——“战争索赔及调查”。它的保安系统森严而醒目,是由一家位于特拉维夫的隐晦而神秘的公司负责安装的。一个虎视眈眈的摄像头就设在大门的上方。来访者必须事先预约,而且要出具介绍信,访客还必须通过一道精密电磁计量仪。那里有两位女孩,一个叫蕾芙卡,一个叫萨拉,其中一位负责检查客人的手袋和公文包。她们的美艳令人如沐春风,作风却又不苟言笑、公事公办。
进屋后,访客要走过一条幽深恐怖的过道,穿过夹道的青灰色文件箱,然后会走进一间典型维也纳格调的房间。屋内铺着淡色地板,头顶是高高的天花板,一座座书架被数不尽的书籍、文件夹压弯了隔板。凌乱之中散发着学究气,倒也引人入胜。不过有些人却会在这里心生恐惧,因为暗绿色的防弹玻璃俯临着忧郁的庭院。
在这里坐镇的,是一名不修边幅又很不起眼的男士。这也正是他的特殊天赋所在。如果你走进房间,有时会看到他站在图书馆的梯子顶端,正找寻着某一本书籍。通常情况下他会坐在书桌后,在香烟的笼罩下瞥望着成堆的文件和卷宗。访客到来之际,他会抽空写完一句话,或是在文件的空白处草草做一段笔记,然后站起身,伸出他的小手,用敏捷的眼光迅速地打量着你,“在下伊莱·拉冯。”他一边谦恭地说着,一边和你握手。不过在维也纳,不消介绍,人人也都知道“战争索赔及调查”的主持者是何许人也。
如果不是拉冯的声名素著,单看他的外表,或许并不怎么受欢迎——衬衫的前襟长年沾着烟灰,外套是一件破旧的酒红色羊毛开衫,手肘上打着补丁,下摆也破了。有人怀疑他经济拮据,还有人猜想他是个禁欲主义者,甚至还有点疯癫。有位妇女曾来此求助,希望要回瑞士银行的存款,依据她观察得来的结论,拉冯一定是为了感情而伤透了心。若非如此,他从未结婚成家又该作何解释呢?在他自以为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又为何会露出一脸惨淡、如丧考妣呢?不管访客们作何猜想,结果往往都是一样的。大多数人都会黏着他,生怕会失去他。
他会请你坐上舒适的沙发。他会请姑娘们替他应付来电,然后将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朝自己嘴唇比划着说道:“上咖啡,麻烦你。”耳边会隐隐传来姑娘们的争吵声,推诿着这次该轮到谁了。蕾芙卡是来自海法的以色列人,橄榄色皮肤,黑色眼睛,性情固执而暴躁。萨拉来自富裕的美国犹太家庭,是波士顿大学一个犹太人大屠杀研究项目的研究生。比起蕾芙卡,她更加知性一些,所以也更富有耐心。她认为琐碎的细务不合她的身份,于是不惜耍诈甚至径直撒谎来逃避值日。蕾芙卡是个耿直的姑娘,并总是因此吃亏,所以,往往是她端着银质的托盘,不情愿地把咖啡送到桌上,然后闹着情绪退下来。
拉冯会见客人并无固定程式。他允许客人自己决定流程。如果有人问及他的个人问题,他也不反感,如果被追问得太紧,他就会给人家解释,自己身为以色列最具天才的青年考古学家,为何会选择追查大屠杀所遗留的未了之事,而没有留在饱经祸乱的祖国。不过,他对自己的过去也只会讲这么多,再也不愿意深入了。他不会告诉客人,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前期,他曾短暂地为恶名昭彰的以色列情报机构服务过;他也不会对他们说,他至今仍被认为是机构中有史以来最优秀的街巷监控大师;而且,每年两次回以色列探望老母的时候,他都会去特拉维夫以北的一处高度隐秘的场所,向后辈特工人员传授经验。在情报部门内部,他至今仍被称为“幽灵”。而他的导师,也就是那位名叫阿里·沙姆龙的男人总是说,伊莱·拉冯这个人可以一边和你握着手一边消失无踪。这种说法并不算夸张。
他在客人面前很安静,就好像为沙姆龙执行监视任务的时候,他也是同样的安静。他平常烟不离手,不过客人如果不喜欢,他就能克制得住。他通晓多种语言,不管你喜欢用哪一种语言谈话,他都乐意倾听奉陪。虽说他的眼底有时也会滑过迷惑不解,但他的目光却坚定而饱含同情。他习惯于把所有的问题先藏在心里,直到客人将案情从头至尾讲完为止。他的时间是宝贵的,而他的决策也是迅速的。他清楚在什么情况下自己能帮得上忙,也清楚在哪些情况下不应该去招惹那些陈年旧事。
如果他接下了你的案子,会收取一小笔钱,用于起步阶段的调查工作。他索取费用的时候显然会有些扭扭捏捏,如果你付不起,他就会干脆给你免单。他的大部分运作经费来自捐赠,不过“战争索赔及调查”实在不是家盈利的企业,所以拉冯长期以来都囊中羞涩。在维也纳的某些圈子里,他的经费来源成了一个颇有争议的话题,在那些人口中,拉冯被斥为好生事端的不速之客,而且还拿着国际犹太社区的经费,到处探头探脑多管闲事。在奥地利,许多人都巴不得战争索赔处永远关门才好。正因为有这些人,伊莱·拉冯才会将自己深藏在绿色的防弹玻璃后面。
某年的一月初,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拉冯独自一人在办公室埋头应对着成堆的文件和卷宗。今天没有访客。事实上,自从拉冯上一次接待访客至今,已经过去许多天了。在这期间他的大块时间都被同一件案子占据。七点整,蕾芙卡将脑袋探进门里。“我们饿了,”她的话带有典型的以色列人的率直,“给我们弄点吃的吧。”拉冯虽然记忆力出众,却不太会记菜名。于是他一边依旧盯着案头的工作,一边举起手中的笔,在空中比画着,做出写字的样子——给我开个单子,蕾芙卡。
片刻后,他合上了卷宗,站起身。他望向窗外,只见雪花轻柔地飘落在院里的黑色砖地上。接着他穿上大衣,将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两圈,给自己头发稀疏的脑袋扣上了一顶帽子。他穿过门厅,来到姑娘们工作的房间。蕾芙卡的桌上堆满了德国军事档案,萨拉则不愧是书卷气永不消退的研究生,她的世界完全被书籍包围了。同往常一样,她们又在争吵。蕾芙卡想点多瑙河对岸的一家印度餐厅的外卖,萨拉想吃的是卡恩特纳大街上那家意大利餐厅的意粉。拉冯浑不在意,兀自端详着萨拉桌上的新电脑。
“这是什么时候买来的?”他打断了她们的争论。
“今天早上。”
“为什么要买新电脑?”
“因为买上一台的时候奥地利还有皇帝呢。”
“我有没有批准过你买新电脑?”
这话问得并不带威胁语气。因为姑娘们负责打理办公室,经常把各类文件都送到他眼皮底下,而他也常常是看也不看就把字签了。
“没有,伊莱,你没有批准过。是我父亲付的钱。”
拉冯微微一笑:“你父亲真慷慨。替我谢谢他。”
二姝继续辩论。同往常一样,萨拉又赢了。蕾芙卡写好单子,威胁着说要把它钉在拉冯的袖子上。其实,她只是稳妥地把菜单塞进了他的大衣口袋,又轻轻推了他一下算是送他出门。“别喝咖啡耽搁了,”她说,“我们饿着呢。”
从战争索赔处往外走,几乎和走进去一样,是件大不容易的事。拉冯往墙上的键盘敲进一串号码。鸣声响起,他拉开了内层的安全门,来到一个安全隔间。内层大门闭合后十秒,外层门才能够打开。拉冯将脸凑近了防弹玻璃,向外窥看着。
街对面的一条窄巷巷口,阴影遮蔽之下站着一个肩宽背厚的身影——头戴呢帽,身披着防水布雨衣。面对这样的情形,如果不仔细查看他的“尾巴”,伊莱·拉冯是没法就此走上维也纳街头的,不管在哪座城市都不行。他非但要审查有没有“尾巴”,而且还得牢牢记住那些面孔,那一张张在不同场合重复出现多次的面孔。这是一种职业本能。此刻,即使距离遥远,即使光线昏暗,他也能看得出来:在过去的几天里,眼前这个身影已经在街对面出现过好几次了。
拉冯检索着自己的记忆,就如同一名图书馆管理员检索着卡片的索引,终于,他找到了记忆中的画面。是啊,就是他。在犹太人广场,两天前。就是你跟踪我,当时我刚和那位美国记者喝过咖啡。拉冯继续“查阅”着“索引”,又从中找出了第二张“卡片”。那是在斯坦恩加撒大街,在一间酒吧的窗户里。就是他。那一次他没戴呢帽,正不经意地望着自己的啤酒杯。当时,拉冯刚刚在办公室里焦头烂额地忙了一天,正在滚滚人流中匆匆地穿行着。第三条“索引”多花费了他一些时间,因为他需要确定具体地点,不过他还是记起来了。在2路有轨电车上,晚高峰时间。拉冯被人紧紧地挤在车门上——那是个维也纳人,一张红润的脸盘,满嘴酒气和德国香肠的味道。那位戴呢帽的早已找了个位子坐下,正在安静地用车票的票根清理着自己的指甲。这是个很享受做清理工作的男人——拉冯当时这样想。也许他的职业就是清扫什么东西。
拉冯转身按下了对讲器的按钮。没反应。快点啊,姑娘们。他又按了一次,然后回头望了望。戴呢帽穿雨衣的男子已经不见了。
扬声器里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是蕾芙卡。
“你是不是已经把菜单丢了,伊莱?”
拉冯再次用大拇指按下按钮。
“快出来,马上!”
几秒钟后,拉冯听见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隔着一道玻璃墙,两位姑娘出现在他面前。蕾芙卡冷静地输入着密码。萨拉在一旁静静站着,她的双眼紧盯拉冯,一只手扶着玻璃墙。
在他的记忆里,从来不曾有过爆炸声。蕾芙卡和萨拉先是被一团火球吞没,接着被气浪卷走了。内层大门向外飞出来。拉冯像一只儿童玩具一样被抛在空中,扭曲着后背,好像一名体操运动员。他如梦境中一般飞腾起来,只觉得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翻转身体。在他的记忆里并不存在气流和撞击,他只知道他仰面躺在了雪地上,碎玻璃像冰雹一样落下。“我的姑娘们,”他悄声说着,渐渐滑进了沉沉的黑暗,“我美丽的姑娘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