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泰勒美吉多
第二天早晨,加百列来到了哈米吉多顿。
他把那辆斯柯达轿车停在了游客中心的停车场里,在明媚的阳光中徒步登上了山顶。他在那里稍作休息,望着眼前的耶斯列谷。对于加百列来说,耶斯列谷是他的出生地;而对研究《圣经》的学者,以及那些痴迷于末日预言的人来说,耶斯列谷则是上天注定的善与恶两方力量的抗衡之地。无论最终的灾难到底为何物,泰勒美吉多都已经见证了太多的战火与流血。由于位于叙利亚、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的交界处,这里千年来可谓战争不断。亚述人、以色列人、迦南人、埃及人、腓力斯人、希腊人、罗马人,还有十字军——都在这座山丘上流下了鲜血。1799年,拿破仑在这里打败了奥斯曼人;一个多世纪后,英国的阿伦比将军又再一次打败了他们。
山顶上挖了很多的壕沟和大坑。一个世纪以来,考古学家一直不断地到泰勒美吉多来进行挖掘工作。到目前为止,研究者们发现,山上的这座城市已经被摧毁并重建了二十五次之多。此刻,刚好有一支考古队伍在这里工作。其中一条沟里传来了美式英语的说话声,加百列走了过去。有一男一女两个美国大学生,正弯着腰观察着土里面的什么东西。可能是骨头,加百列想,但他并不确定。
“我想找拉冯教授。”
“他今早在K那里。”那女孩回答他。
“我不懂。”
“这些挖掘坑被划分成网状,每一个网格用一个字母编号,这样我们就可以记下挖到的每一件手工制品的位置。你旁边这个是F,看到标志了吗?拉冯正在K号格里面。”
加百列找到了那个标着K的格子,从坑的底部到地面大概有两米。一个身材矮小、戴着一顶宽边草帽的人正蹲在坑底。他用一个小工具用力地刮着底土,全副精力都扑在工作上。不过他一向如此。
“找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了吗,伊莱?”
他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抬起头来。
“还有几片碎陶器,”他说,“你怎么样?”
加百列伸出手来。伊莱·拉冯握住他的手,跃身跳出了坑。
他们坐在蓝色的防水帆布下,在折叠桌旁喝着矿泉水。加百列的眼睛一直望着脚下的山谷,询问拉冯在泰勒美吉多的近况。
“现在有一个很受欢迎的考古学流派,叫作圣经极简主义。这些极简主义者认为,所罗门王只是一个虚构的形象,就像是犹太教中的亚瑟王。我们希望证明他们是错的。”
“那么他存在吗?”
“当然,”拉冯说,“他就在这里,在美吉多,建造了他的城市。”
拉冯摘下帽子,用它掸了掸卡其裤上的浮土。和以前一样,他好像把自己的所有衣服都穿上了身——三件衬衫,脖子上围着红色的手帕。他稀疏蓬乱的灰发在轻风中飘舞。他拨开了额头上的一绺头发,棕色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加百列。
“你这么快就出来工作,不太好吧?”
加百列上次见拉冯时,拉冯还躺在哈达萨医学中心的病床上。
“我只是志愿者,每天早晨工作几个小时。医生说这样有利于恢复。”拉冯喝了一口矿泉水,“而且我觉得这地方能让人变得谦逊。”
“为什么?”
“人们从这里来了又去,加百列。我们的祖先很久以前曾经统治过这里,现在我们又回来了。但有一天我们还是会离开,唯一的问题是,会在多久之后离开。还有就是,我们会给未来像我一样来这儿挖掘历史的人留下些什么。我希望不仅仅是一道隔离墙。”
“我还没准备放弃,伊莱。”
“我猜也是。你一直是个大忙人,我在报纸上看到你的消息了。上报对做你们这一行的人来说可不是好事。”
“你也属于这一行。”
“曾经是,”他说,“但那是很久以前了。”
拉冯在1972年9月被沙姆龙招进“天谴”行动队的时候,还是一个前途大好的年轻考古学家。他在C组,也就是做跟踪员。他曾经跟踪过“黑色九月”的成员,了解他们的生活习惯。事实上,从很多方面来看,他的工作都是最危险的,因为他会长时间地出现在恐怖分子的视线里,而且没有后援。最后,他患上了神经紊乱症和慢性小肠出血。
“你对这个案子知道多少,伊莱?”
“我听人说你回国了,好像是和罗马的爆炸有关。然后沙姆龙有一晚来到我家,告诉我你正在跟踪萨布里家的男孩。这是真的吗?小哈立德真的炸了罗马使馆?”
“他现在不是小孩子了。他炸了罗马使馆,也炸了里昂车站,还有之前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和伊斯坦布尔。”
“我并不吃惊。哈立德流着恐怖分子的血,他母亲的乳汁里都带着恐怖主义。”拉冯摇了摇头,“你知道,如果我在法国帮你,就像以前那样,事情就不会失控。”
“很有可能,伊莱。”
拉冯的跟踪技术可以说是前无古人。沙姆龙经常说,伊莱·拉冯可以一边和你握着手一边消失。他每年都会到学院去向后辈讲授他的行动秘笈。事实上,马赛的跟踪员很可能就跟拉冯学过很久。
“你来这儿做什么?”
加百列把一张照片放在了桌子上。
“英俊的魔鬼,”拉冯说,“他是谁?”
加百列又拿出另一张照片。这张照片里除了刚刚那个人之外,还有亚西尔·阿拉法特。
“哈立德?”
加百列点了点头。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想你和哈立德有一个共同点。”
“是什么?”
加百列望向了那些挖掘坑。
三个美国学生来到帆布下面,加入了他们的工作。拉冯和加百列借故离开,两人慢慢地沿着挖掘坑散步。加百列把整件事讲给了他听,从米兰的那份文件到纳比尔·阿苏里从艾因赫勒韦带来的消息。拉冯只是听着,没有问任何问题,但加百列从他的棕色眼睛里可以看出,他在思考每个细节之间的联系,寻找着可以探寻的疑点。他不仅仅是一个技术高超的跟踪艺术家,就像加百列一样,拉冯的父母也是大屠杀的幸存者。在“天谴”行动之后,他在维也纳定居,开了一间名为“战争索赔及调查”的咨询机构。虽然资金非常有限,但他追踪到了成百万美元的犹太人资产,并在瑞士银行涉及几百万美金的资产探查行动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五个月前,有人炸掉了拉冯的办公室。他的两个助手不幸遇难,拉冯也受了重伤,昏迷了几个星期。那个安放炸弹的人正是受了埃瑞克·拉德克的指使。
“所以你认为费拉·阿勒·塔马里认识哈立德?”
“毋庸置疑。”
“这有点奇怪。藏匿了这么多年,他应该非常谨慎才对。”
“是的,”加百列说,“但他知道费拉会死在里昂车站,所以他的秘密应该是安全的。她很爱他,但他欺骗了她。”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但证明他们认识的最确凿的证据在他父亲那里。费拉让他烧掉她这些年寄回去的信和照片,这说明她在其中肯定提到过哈立德。”
“是哈立德的本名吗?”
加百列摇了摇头:“这才是威胁所在。她肯定说的是他的假名——他的法国名字。”
“所以你认为哈立德和那个女孩是在日常生活中认识的,然后才把她吸纳到了组织里?”
“这是他的游戏方式,”加百列说,“他父亲就是这么做的。”
“那他们可能认识的场合就太多了。”
“可能是在这种地方。”
“考古考察?”
“她学的是考古,可能哈立德也是。或者他也是一个教授,和你一样。我们知道她的名字,伊莱,我们知道她是一个考古学的学生。如果我们跟踪费拉留下的足迹,我们就可以找到哈立德。”
“那么就跟踪这些足迹。”
“但显然,我现在没法回欧洲。”
“为什么不让情报处派个人去?”
“因为巴黎的事,我们现在恐怕很难派人到欧洲去找哈立德——至少不能通过官方的途径。另外,我现在就代表‘机构’,我想把任务交给你。我希望你能找到他,伊莱。悄悄地行动。你有这个天分。你知道怎样静静地处理这样的事。”
“没错,但我现在已经大不如前了。”
“你的身体能出远门吗?”
“只要不需要做什么大动作就行,那是你的专长。我是书呆子,你是犹太硬汉。”
拉冯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支香烟点燃,转头望向耶斯列谷。
“你一直都是,不是吗,加百列?”
“什么?”
“犹太硬汉。你表面上是个敏感的艺术家,但在根底里,你其实很像沙姆龙,比你想象中的更像。”
“他会再开杀戒的。可能等到明年4月,也可能会更快——有些事会勾起他嗜血的本性。”
“你可能也有这样的本性?”
“有一些吧,”加百列退让了,“但不是因为复仇。这是正义,我们要保护无辜的人。你会帮我找他吗,伊莱?”
拉冯点了点头:“不要着急,加百列。我会找到他的——在他大开杀戒之前。”
他们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低头望着地面。
“我们真的把他们赶走了吗,伊莱?”
“迦南人?”
“不,伊莱。阿拉伯人。”
“我们显然没挽留他们,”拉冯说,“可能那样更容易一些。”
一辆蓝色轿车停在纳齐斯大街上。加百列认出了方向盘后的人。他走进公寓楼,快速走上楼梯。房门半开着,门口有两只旅行箱。基娅拉正坐在客厅里,穿着欧式两件套的西装和高跟鞋。她化了妆。加百列从来没看到过基娅拉化妆。
“你要去哪儿?”
“你知道,不用问我。”
“去工作?”
“是的,当然是去工作。”
“你要去多久?”
她的沉默告诉他,她不会再回来了。
“一切结束之后,我会回威尼斯。”然后她又加了一句,“去照顾我的家人。”
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望着基娅拉。她的眼泪混着睫毛膏流了下来。在加百列看来,那就如同一尊雕像上滑下的脏脏的雨水。她擦掉泪,又看了看弄脏的手指,对自己无法自控感到很生气。然后她挺直脊背,用力地眨了眨眼。
“你对我很失望吧,加百列?”
“为什么?”
“因为我哭了。你从来不哭,不是吗?”
“应该不会再哭了。”
他坐在她身边,想握她的手。她躲开了,用纸巾擦掉了脸上花掉的妆,然后又从包里拿出一只粉盒,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我不能这个样子上飞机。”
“很好。”
“别理解错了。我还是要走,而且你也正希望如此。你不会赶我走——你没有那么差劲——但我知道你希望我离开。”她合上粉盒,“我不怪你,事实上,我更爱你了。我只希望你没告诉过我你会娶我。”
“我真的想过。”
“想过?”
“我真的想娶你,基娅拉,”他犹豫了一下,“但我不能。我娶了莉亚。”
“忠诚,对不对,加百列?履行一个人的职责或义务。忠实,信仰。”
“我现在不能离开她。不能在她刚经历了哈立德做的这一切后离开她。”
“再过一周她就不记得了。”基娅拉发现加百列的脸变了色,马上握住他的手,“上帝,对不起,忘了我的话吧。”
“已经忘了。”
“只有傻瓜才会让我离开这里,没有人会像我这样爱你。”她站起来,“但我们还会见面的。谁知道呢,也可能我很快就要成为你的手下了。”
“你在说什么?”
“情报处有些传闻。”
“这很正常。你不应该听信传闻,基娅拉。”
“我曾经听人说过,你永远也不会离开莉亚。我没有听。”
她背起背包,然后吻了吻加百列的嘴唇。
“最后的吻。”她低语。
“至少让我送你去机场。”
“我可不想在本·古里安机场和你哭着告别。帮我拿行李吧。”
他把那两个箱子拿下楼,装进车子的后备箱里。基娅拉坐进后排的座位,再没有看他一眼。加百列站在桉树的阴影中望着车子离开。他走上楼,回到了空空如也的家里,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挽留她。伊莱是对的。这样更容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