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密斯柏克悄悄打开那扇脏兮兮的门,向内张望。他觉得这里是博物馆最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体质人类学实验室的储藏区,用博物馆的黑话说则是“骷髅室”。博物馆的骨架藏品在全美名列前茅,仅次于史密森学会,光是这个房间就有一万两千副。大部分是南北美印第安人和非洲人,收集于十九世纪体质人类学的全盛期。大号金属抽屉柜层层叠叠、整整齐齐,一直垒到天花板;每个抽屉都装有一具人类骨骼的至少一部分。抽屉前面插有黄色标签,标着编号和部落名称,偶尔还有简要的介绍。其他没几个字的标签则让人背脊发凉,因为里面的骨架都无名无姓。
史密斯柏克曾花了一个下午在柜橱间漫步,拉开抽屉,阅读标签,几乎所有标签都是手写的,字迹优美,且已褪色。他在笔记簿上抄录了其中几张:标本编号:1880—1770漫步云中。苏族扬克顿人。于药弓溪战役中被杀,1880年。
标本编号:1899—1206
玛琪·失马。北夏延族人。
标本编号:1933—43469阿那萨齐族人。死谷。索普-卡尔森探险队,1900年。
标本编号:1912—695
卢奥族人。维多利亚湖。由准男爵亨利·索克莫顿少将所赠。
标本编号:1872—10
阿留申族人。出处不明。
真是一片奇异的坟场。
储藏区另一侧那些错综复杂的房间是体质人类学实验室。早些年,体质人类学家把大部分时间花在实验室里称重骨骼,他们试图确定种族之间的关系,搞清人类起源于何处。但现在,体质人类学实验室从事的是复杂得多的生物化学和流行病学研究。
几年前,在佛洛克的坚持之下,博物馆决定将基因研究和DNA实验室并人体质人类学实验室。储藏区的另一侧放置着各种各样的尖端仪器,有巨型离心机、嘶嘶作响的高压灭菌器,有电泳仪和闪闪发亮的监控器,有精密的手工玻璃蒸馏塔和滴定设备:这里是同类科技设施中最先进的地方之一。川北的工作室就建在这个新旧之间的无主之地。
史密斯柏克站在储藏室成排的高大储物架之间望向实验室房门。刚过十点,只有川北一个人。透过敞开式的架子,史密斯柏克能看见川北和他隔着一两排架子,左手举过头顶,挥舞着什么东西,一次次重复突兀的抽拉动作。史密斯柏克随即听见了鱼线破空的尖啸声和飞轮旋转的呜呜声。哈,开眼界了,史密斯柏克心想,这家伙在钓鱼。
“钓到什么了?”他大声喊。
回答他的是一声惊呼和钓竿落地的噼啪声。
“该死,史密斯柏克,”川北说,“你总这么偷偷摸摸的。现在可不是吓唬人的时候,你也知道。难说我身边没有把点四五。”
他沿着过道走到头,转过拐角,收起假蝇钩竿,皱起眉头瞪着史密斯柏克,但眼神却很愉快。
史密斯柏克哈哈大笑,“我劝过你别跟这许多骷髅一起在这儿工作。看看结果怎么样:你终于彻底丧失理智了。”
“练习而已,”川北笑道,“看着,第三层架子。水牛背。”
他一挥钓竿,鱼线呜呜地甩出去,假蝇饵准确击中过道尽头一个架子的第三层抽屉。史密斯柏克走过去。准得很:里面的骨头曾经是一个叫水牛背的人。
史密斯柏克吹声口哨。
川北收回一段鱼线,卷成几圈用左手松垮垮地抓着,右手攥着钓竿的软木竿尾。“第二排第五层。约翰·姆伯雅。”他说。
鱼线再次飞过架子间狭窄的空间,小小的假蝇饵准确无误地击中标签。
“格雷戈里,过来。”史密斯柏克摇着头说。
川北绕起鱼线,开始拆卸钓竿。“这跟在河上钓鱼不一样,”他边拆边说,“但仍然是不错的练习手段,特别是在这个封闭空间内,能帮助我在休息时放松。不过前提是我没让鱼线缠上某个柜子。”
刚被博物馆雇佣的时候,川北他拒绝了分配给他的阳光充足的五楼办公室,而是在实验室要了个小得多的房间,说他想更接近工作现场。从那时候起,他发表的论文比一些全职研究员整个职业生涯发表的还要多。他在佛洛克的指导下从事跨学科研究,很快让他在演化生物学方面得到了助理研究员的职位。川北很有技巧地利用导师的名气抬高自己。刚开始迸入这一领域时,他把全部时间都花在植物演化研究上,但最近他暂时放下了植物演化的课题,潜心编写基因序列外推器程序。除了工作,他的爱好似乎只有假蝇钓鱼——更确切地说,正如他对任何肯听的人所解释的:是他对尊贵但又难以捉摸的大西洋鲑鱼的孜孜追求。
川北把钓竿塞进破旧的奥维斯匣子里,随手把匣子靠在屋角,挥手示意史密斯柏克跟上,然后领着他走过几条漫长而狭窄的过道,来到一张宽大的写字台和三把结实的木椅前。史密斯柏克注意到写字台上堆满了论文、快被翻烂的成堆专著和好多个带塑料盖的浅盘,里面用沙子装着各种人类骨骼。
“看这个。”川北说着把什么东西滑给史密斯柏克。这是一幅雕版印刷的族谱图,用棕色墨水拓在手工制作的大理石纸上。族谱的每个分支都标着不同的拉丁文单词。
“漂亮。”史密斯柏克坐了下来。
“这么说也未尝不可,”川北答道,“十九世纪中叶的人类演化观。艺术杰作,科学上就是笑话了。我正在给《人类演化季刊》写关于早期演化观的小文章。”
“什么时候刊出来?”史密斯柏克带着职业兴趣问道。
“哦,明年上半年吧。这种杂志总是很慢。”
史密斯柏克把族谱图放回桌上,“这跟你现在的工作——什么来着?GRE?SAT?——有啥关系呢?”
“应该是GSE,”川北笑道,“根本没有关系。只是我的小小看法而已,闲暇时的娱乐。时不时玩玩泥巴还挺让我开心的呢。”他小心翼翼地把图放进一个活页夹,转身面对史密斯柏克。“那么,你的大作怎么样了?”他问,“里克曼太太还在经常折磨你吗?”
史密斯柏克笑道:“我在暴君手下的挣扎看来众所周知了嘛。但这本书是不会受到干扰的。我找你其实是为了谈谈玛戈。”
川北在史密斯柏克对面坐下:“玛戈·格林?她怎么了?”
史密斯柏克漫无目的地翻看扔在桌上的一本专著,“我知道她需要你帮忙做什么事情。”
川北眯起了眼睛。“她昨晚打过电话,问是否能用外推器程序演算一些数据。我告诉她程序还没有准备好。”他耸耸肩,“从技术上说,也是真的。我不敢百分之百保证相关性一定准确。但重点是我最近忙得要死,比尔。我实在没时间领着别人跑程序。”
“她可不是需要你牵着鼻子遛圈的科学文盲,”史密斯柏克答道,“她自己也在从事繁重的基因研究。你肯定经常看见她出现在这个实验室里。”史密斯柏克推开那本专著,倾身向前。“拉那孩子一把没啥坏处,”他说,“她最近过得很不顺。父亲两周前刚去世,你也知道的。”川北一脸讶异:“真的?你们在员工休息室谈的是这个?”
史密斯柏克点点头:“她没多说,但看得出内心在挣扎。她在考虑离开博物馆。”
“那会是个错误。”川北皱起眉头。他张嘴想说什么,但忽然停了下来,往椅子里一靠,长久地端详着史密斯柏克。“比尔,你这个利他主义的姿态摆得不错。”他抿紧嘴唇,慢慢点头,“比尔·史密斯柏克,好心的撒玛利亚人。你的新形象,对吧?”
“我更喜欢别人叫我小威廉·史密斯柏克,听着更顺耳些。”
“比尔·史密斯柏克,雄鹰童子军,”川北继续道。他摇摇头:“不,听着不像真的。你来找我不完全是为了玛戈,对吧?”
史密斯柏克欲言又止。“呃,也有我的理由。”他承认道。
“就知道!”川北叫道,“来,说吧!”
“唉,好吧,”史密斯柏克叹息道,“听着,我在寻找有关惠特塞探险队的情报。”
“那具体指的是什么?”
“就是带回姆巴旺雕像的那支南美探险队。你知道,就是新展览的中心展品。”
川北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噢,对。植物标本室的史密斯老先生那天也说起过。为什么?”
“呃,我们觉得探险和这几起谋杀之间有联系。”
“什么?”川北怀疑道,“别跟我说你也开始传博物馆怪兽的谣言了还有,你说的‘我们’是什么意思?”
“我可没说我啥都相信,好吗?”史密斯柏克闪烁其词,“但我最近听说了很多怪事。还有,姆巴旺雕像参展让里克曼紧张得要死。探险队除了这件文物外还送回了别的东西,事实上有好几个板条箱。我想更深入地了解它们的情况。”
“请问,我跟这些事情能有什么关系?”川北问。
“毫无关系。但你是助理研究员。你访问博物馆电脑系统的密级比较高。你可以进入藏品数据库搜索,调出那些板条箱的资料。”
“我怀疑它们压根儿就没登记过,”川北说,“但不管有没有登记过,都无所谓了。”
“为什么?”史密斯柏克问。
川北笑了笑:“稍等片刻。”他起身走进实验室,几分钟后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张纸。
“你莫非能心灵感应?”他把那张纸递给史密斯柏克,“看今天早上我在邮件里发现了什么。”
纽约自然史博物馆
内部备忘录
致:研究员及高级员工
自:拉维尼娅·里克曼
抄送:莱特、勒瓦伦、库斯伯特、拉佛莱由于最近的种种不幸变故,博物馆受到媒体和大众的密切关注。有鉴于此,我想借此机会重新评估博物馆在对外联络方面的政策。
一切媒体事务必须通过博物馆的公共关系办公室处理。不得擅自评论博物馆的内部事务,无论是正式还是非正式,无论对方是记者还是媒体的其他成员,或协助任何个人撰写与博物馆有关的访问、挡案、书籍和文章等,唯有本办公室有权发布任何声明。违背以上条例者将受到馆长办公室的纪律处罚。
在这个不幸时刻,感谢你的理解与合作。
“天哪,”史密斯柏克喃喃道,“看这句。‘任何撰写书籍的个人。’”
“说的就是你,比尔,”川北哈哈大笑,“你没戏了吧?我的手被捆住了。”他从后袋摸出手帕擤鼻涕。“对骨尘过敏。”他解释道。
“真是不敢相信。”史密斯柏克读着备忘录说。
川北搂住史密斯柏克的肩膀。“比尔我的好朋友,我知道这个故事一定能大卖,也很愿意帮你写出有史以来最有争议性、最具煽动性、最迎合大众口味的畅销书。但问题是我不能。我跟你说实话。我在博物馆有我的职业规则,而且——”他加了两分力气“——我正在争取终身职位。我现在付不起兴风作浪的代价。你只能另寻高明了,好吗?”
史密斯柏克听天由命地点点头:“好吧。”
“你好像还不太甘心,”川北笑道,“但我还是很高兴你能理解。”他轻轻拉着作家站起来,“说起来,星期天咱们钓鱼去吧?据说康纳霍特的鱼汛要提前来了。”
史密斯柏克终于咧开了嘴。“帮我弄点儿你那种魅力无穷的虫蛹,”他说,“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