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是军人出身,体壮力大。他用左臂一拨,就把我推了个趔趄。我吼道:“你要打架吗?别忘了这里是中国人的地盘!”我冲过去和他扭在一起。渡边显然没打算和我动手,三下两下就把我推倒在仪器前的椅子中。
我气得大叫道:“大家快上,日本人欺负我们!”
五六名医疗人员都是中国人,大家情绪都不太稳定。在我的鼓动下全都冲上来,和渡边扭打在一起。松下博士和藤田教授连忙上去解劝,我想趁乱按下解锁的按钮,可渡边一面对付我们,一面保护那个按钮。我恨不得咬死这个家伙。就在闹得不可开交的当口,隔离室大门旁边的绿灯亮了,有人刷卡进来。我们扭头看去,进来的人竟然是身穿防护服的卢市长。
“你们在练拳击还是散打?”卢市长站在门口,表情严肃地看着我们。我们讪讪退开。陈主任指着观察室道:“不好,感染者就要起来了!”
大家连忙回头看,顿时吃了一惊。只见那感染者已经咬断了双手腕上的皮带,坐起来,手忙脚乱的去解脚腕上的皮扣子,而且已经解开了一半。可怜的医疗人员带着哭腔,还在用力的边拍打铁门,边刷那张无用的磁卡。
卢市长快步走到玻璃窗前,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他被患者咬伤了手掌,渡边军医把铁门锁死,不让他出来!”我气愤地说。
藤田教授来到卢市长面前,说:“我很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我早就说过,西尼罗病毒的潜伏期没有这么短,但此次事件中的众多感染者潜伏期都非常短。通过体液传播的,也就是被咬伤和飞沫感染的患者,其潜伏期只有几十分钟甚至几分钟,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几分钟的潜伏期,不可能吧?”卢市长话音刚落,突然响起“砰砰”的撞击声,众人回头看去,只见那观察室里的医疗人员已经不再拍门,而是用头部猛力去撞防弹玻璃,好像要自杀。
陈主任用话筒说:“李亮,你要干什么?快停下来,我们会想办法救你的!”
李亮根本不理,眼睛瞪得像灯泡,仍然用头撞着玻璃,鲜血迸溅,玻璃窗上全是血印子。
“嗷——”病床上的感染者终于解开了双脚上的皮带,翻身滚下床,和李亮扭打在一起。李亮双眼充血,张嘴向感染者脸上咬去。两人互相咬在一起,像两只困兽。
我们不寒而栗。果然被藤田教授说中了,体液传播的感染者,其潜伏期居然只有几分钟之短!如果刚才我们把李亮放出来,肯定是先替他给伤口消毒,不等处理完伤口,他就已经开始发狂,估计我们都会被咬伤,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两个感染者都把对方的血管咬断,不一会儿工夫,两人因失血过多,双双瘫倒在地上不动,脖子处的鲜血还在向外汩汩喷涌。
“李亮,李亮啊——”一名医疗人员哭着扑到玻璃窗前。他是李亮的大学同学,毕业后同在一家医院共事数年,现在看到同窗好友惨死,哭得差点昏过去。
渡边默默地打开仪器右侧的一个圆形玻璃罩,露出一个小扳手,然后轻轻扳动,观察室内的天花板上顿时喷出几十股水雾。这是超浓缩的液态氨气混合物,能杀死地球上任何生命体,包括病毒和细菌等单核生物。
医院以南五公里处的街上有家日本料理店,这是我每天陪三位日本专家吃饭的定点食堂。日本料理很好吃,但这次我却完全吃不下去,看到鲜红的生鱼片,就会想起李亮那双发红的眼睛和脖子上喷血的伤口。
“唐虎君,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饭还是要吃的。我们每天的工作量非常繁重,必须摄入足够的营养。”渡边军医说话时,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令我怀疑这家伙是不是面瘫。
虽然下午的事件是我误会了他,但心里还是不舒服。我冷冷地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不饿,你尽管多吃,由我们付账。”
渡边笑着哼一声,对我的讽刺没说什么,继续吃他的鳗鱼饭。
松下博士用生鱼片醮了点青芥,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本周就能研究出西尼罗病毒的疫苗了,呵呵,到时候全世界的目光都会投向H市中日友好医院,我们将创造历史!”
“太好了,那时候感染者就有希望了,是吗?”我来了精神。
藤田教授微说:“当然!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不存在没有天敌的生物,只是我们还没找到而已。”
中日友好医院后面有一所日本人修建的宿舍,原本是专供医院里的日籍管理人员住宿的,现在专家组的人也都住在那里,一是安全,二是方便。躺在床上,我根本没有睡意,脑子里回想着所这几天发生的这一切,有个疑团在大脑中越来越大——为什么黄玲艳从亚马逊携带的病毒,偏偏在半年后的F市探险时发作?怎么这么凑巧?
不知为什么,我对日本人始终抱有一些戒心。这时我想起在医院帮助维护秩序的李天明,拔通了他的电话,托他帮我查一下松下久森博士的相关资料。他表示有点为难,但可以试试,让我不能着急,也别抱太大希望。
挂了电话,我心里很乱,家人几乎每天都给我打电话,非常担心我的安全,他们从电视上看到了不少关于F市感染事件的新闻。我们专家组的成员都签了保密协议,不允许泄露关于此事内情的半个字,自己爹妈也不行,所以我只能安慰他们,说狂犬病是很好治的,没什么事。
一想到新闻,我连忙打开电视,现在已经是十点多了,正在播晚间新闻。“据L省卫生厅发言人称,F市的大规模狂犬病毒感染事件已经得到有效的控制,目前市民已全部疏散到周边市县,F市暂时封闭,正在紧张地进行消毒工作。据专家称,狂犬病毒并不可怕,只要及时地接种疫苗,就不会有危险。”
再转别的台,也是类似新闻,主持人正在H市街头随机采访,当问到对F市病毒事件有什么看法时,市民的回答五花八门:
“真的是很担心他们,不过看到政府的行动这么及时,我也就放心了。”
“我想知道这种狂犬病毒是怎么传播的,和那次的运狗车翻车有关系吗?”
“党和人民是做坚强后盾,我没什么担心的!”
看着这些形形色色的回答,我实在提不起兴趣。
关掉电视的电源,把遥控器扔在沙发上,上床睡觉。
发病的感染者越来越多,有近三分之一的病房都被临时改造成高危病区,里面的病人必须将手脚用钢制扣环固定在床上,以免出现第二个李亮事件。
半个月后的一天,松下博士突然紧急召集专家组开会。当我们来到I2隔离室时,惊奇地发现防弹玻璃内的观察室病床上平静地坐着一名病人,是个30几岁的漂亮女士,长发披肩,下巴处有颗黑痣。看到我们进来,她微笑着向我们招手。
这女病人我们太熟悉了,她是F市的一名小学女老师,名叫王金梅,性格开朗,学识也广,人缘非常好,在住院过程中,很多人都和她打成一片,甚至有人笑称她是中日友好医院的“院花”。在六天前,她从潜伏期迅速转为发病期,发狂发疯,见人就咬。经过血液化验,得知她体内的西尼罗病毒已经开始大量吞噬红细胞,并改变白细胞的性状,根据以往的经验判断,她活不过一个礼拜。现在十几天过去了,这女病人不但没死,而且还能坐起来,平静地和我们打招呼,我们没看错吧?
渡边军医走到话筒边,说:“王金梅女士,今天感觉怎么样?”
“很好,除了四肢无力之外,没有什么问题。”王老师微笑着说话的样子,令我完全无法与她发病时的模样联系到一起。这段时间我见到的病人太多了,每个都近似野兽,而且无一例外地死亡,所以现在看到竟然有痊愈的病人,令我极其意外,甚至有点不能接受。
“我什么时候能走出这间观察室?这里太闷了。”王老师微嗔地抱怨着,却显得更加美丽和迷人。
藤田教授笑着说:“王女士,再观察三天,如果你的血液指标连续七天正常,就可以让你出来了。”
王金梅高兴地说:“真的吗?你们可不要骗我,我的孩子好吗?我可以见见她吗?”
她有个七岁的小女儿,也是初期感染者,长得像个洋娃娃般漂亮可爱。我说道:“王老师,小妞妞很活泼,我刚从她的病房过来,她也很想你,下午我就带她看你,怎么样?”
“太好了,非常感谢你,唐先生。”
松下博士关闭话筒,说:“大家看到了吗?编号44014号病人王金梅已经从高危病人转为普通患者,其血液内的病毒含量比初期患者还要低一倍,你们看。”他关掉电灯,打开幻灯机,屏幕上接连闪过几幅显微图。这些图我很熟,因为都是我拍的。
图片内容是王金梅血液内的病毒密度图,初期是每毫升血液中有60000个,发病期迅速增加到400000个,而注射了实验疫苗的四小时后就下降到100000个,现在则是15000个左右。
“现在,请允许我郑重宣布——世界六大疑难病毒之一的南美西尼罗病毒全抗体疫苗,已经正式诞生!”松下博士高声宣布。
隔离室沸腾了!十几个人都高兴得跳起来。陈主任一把将我抱起来转了好几个圈,我也乐得合不上嘴,事情终于有了结果,几十天的努力没有白费,几十万感染者即将脱离苦海。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试验。大量复制培养后的疫苗迅速注射到上千名发病者体内,症状立刻得到了有效控制。连续数十天,病人血液内的病毒数量逐渐减少。到后来王金梅的病毒数量只有每毫升20个左右,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晚上在宿舍里上网,看到很多网站和论坛都在激烈地讨论F市病毒事件,尤其在微博上几乎吵翻了天。主要话题还是在中日矛盾上,很多人认为这么大的事,为什么非得交给日本医学专家来做,中国没人了吗?找德国人,美国人也行啊!中国愤青很多,在网络暴民的煽动下,好多网友都开始激动了,每天在论坛上没完没了地叫骂。
要是放在以前,我肯定会回帖对骂,但现在我经历了这么多残酷的现实,接触了这么多恐怖的发病者,已经骂不出声来了。我很淡然,管他中国人日本人,能研究出疫苗的就是好人。
我们得到了省卫生厅的同意,将王金梅老师放出观察室,但每天仍然要严格检查体液指标。停止注射疫苗后的第十天,我将王金梅的血液样本切片放在显微镜下观察,发现找不到一个病毒。我以为放错了样本,仔细看没错,就是王老师的。
抑制住内心的喜悦,为了保险起见,我又让医疗人员去一次王金梅的病房,再取了一次血液样本,结果是同样的——红、白细胞完全正常,病毒消失了。
我马上把化验结果报告给专家组。随后的几天内,陆续发现数十例完全正常的感染者样本,事实就摆在这儿,疫苗生效了,西尼罗病毒已经有了天敌。我紧紧握住松下博士的手说:“博士,你拯救了十几万条生命,我代表中国人民感谢你!”
松下博士脸上露出疲惫的笑容,他真的是太累了。藤田教授说:“博士太辛苦了,从今天开始就让他多休息吧,这里由我和渡边君处理,请不用担心。”松下博士想了想,缓缓点了点头。
下午时分,他草拟了详细的疫苗控制计划交给专家组成员,然后就回宿舍休息去了。剩下的事就好办多了,越来越多的患者病情好转,未发病的人则直接痊愈,速度之快令人惊叹。
研制出来的疫苗被专机空运至北京方面,那里的医学专家开研讨会进行研究,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该疫苗是南美西尼罗病毒的主要抗体,可达到治愈和免疫效果,今后可做为常规免疫疫苗进行推广。
H市所有医疗机构的工作人员全都出动,到大学城为感染市民注射疫苗。为保险起见,疏散到丁市等周边城市的F市民也都接种了疫苗。不到一个月时间,所有感染病毒的市民全都恢复了健康。
除了那些已发病的晚期患者外,所有的初期病人都出了院,这时F市的消毒工作也已完成,十几万市民陆续被送回家。他们哭着乘火车离开,仿佛由鬼门关又回到人间似的。余下的两三百名发病期患者也正在恢复中,按这个进度,估计再过一个月也都好了。
网络、电视和报纸迅速把事件传到世界每个角落,几乎所有国家都在报导此事,中国再次成为全球的焦点!松下博士将研制疫苗的过程写成论文,发表在著名医疗杂志《柳叶刀》上,博得满堂喝彩。半个月后又有喜讯传来:瑞典皇家卡罗林医学院送来通知,宣布松下久森博士正式入选上年度的诺贝尔生理和医学奖名单。
网络上又开锅了,微博、论坛、门户网站、博客,所有人又开始议论此事,那些在开始时猛骂日本人的网友现在却成了大家的出气筒,被骂得缩头不敢说话。
这天晚上,我和李天明、陈主任等人照例来到那家日本料理店,和三位日本专家痛饮到半夜,大家谈得很尽兴。李天明打着酒嗝,搂着渡边军医的肩膀,舌头都短了:“来,再、再干一杯。还别说,你们小日本真有两、两下子,谁也没研究明白的病毒,硬、硬是让你们给研究、研究出来了,我李天明服,服了!”
渡边很讨厌“小日本”这个称呼,但他也没计较,和李天明碰了一杯。这家伙酒量真好,李天明喝了一斤多清酒,醉得自己姓什么都忘了,渡边喝得更多,却连脸色都没变,我怀疑这家伙体内是不是装了导管,把喝下去的酒都排到外面去了。
“世上的事情真的是很难预料,如果没有这么多携带病毒的感染者提供样本,松下博士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研制出疫苗。看来这都是天意,我们日本人相信宿命,也许这就是一种宿命。”藤田教授边喝边说。他已经喝得脸涨得像猴屁股,仍然一杯接一杯地饮着清酒。
我和陈主任、李医师连连点头,领导有令,我们今晚的任务就是把这三位日本哥们陪好、喝倒,让他们尽兴。这家日本料理店很正宗,还提供日式歌舞伎为顾客唱歌跳舞,两名脸抹得比白灰还白的年轻女孩身穿和服盛装,在乐师和歌者的伴奏下翩翩起舞。三位日本哥们很久没看到家乡的歌舞了,乐得嘴都合不上,后来干脆也站起来跟着跳,舞姿很滑稽,看得我们几个哈哈大笑。
七个人,有六个喝吐了。第二天中午我才爬起来,根本不知道自己昨晚是怎么回的宿舍,但有一点能肯定,绝对不是自己走回去的。
鉴于这种疫苗是松下博士在中国研制成功的,我们又提供了很多帮助,因此他大度地把疫苗专利的50%赠与中方,中方有权培养复制此种疫苗,并用作商业用途。
松下博士等三人还要在中国待上两个月,观察病人的后续恢复情况,因为中国患者所感染的病毒和南美的不一样,潜伏期非常短。松下博士想找出西尼罗病毒变异的原因究竟在哪里。
我和李天明等人终于熬出头,可以回家了。我回宿舍找到小王,与李天明在H市吃了最后一顿得莫利炖活鱼,然后各自买火车票,我和小王回沈阳,李天明则回F市继续上班。
李天明很舍不得我,喝着喝着他就哭了,紧紧拉着我的手说:“唐老弟,我的好兄弟,以后到了F市一定给我打电话,要是不找你,你就不是朋友!”
我连忙答应。小王的破腿又疼上了,看来晚上要降温。我俩把喝得烂醉的李天明扶回宿舍睡下,一夜无话。
小王的腿不知怎么搞的,疼得越来越厉害,最后连路也走不了了。藤田教授建议他到中日友好医院住几天,日本空气潮湿,很多人都患有关节疾病,他们对关节炎的治疗也有些独到之处,而且还是免费治疗,反正也不多这一个,都由日本政府买单。
我当然同意,送李天明上火车后,回来就把小王送到医院。我骂道:“你这家伙,看来是不想回家了!”
“咋不想啊?我妈都想死我了,我做梦都想回家。”小王哭丧着脸说。
这时候藤田教授走过来,捏了捏小王的病腿说:“寒气所致的关节病,中国人俗称老寒腿,是最难治的,因为寒气已经侵蚀到了骨髓。我在几年前曾参与研制一种专制关节炎的特效药,叫河豚散,可以给他试试。”
“什么?河、河豚散?”我吃了一惊,“那不是有毒的吗?”
藤田教授解释说:“以毒攻毒,你应该听过的。用河豚肝脏和卵巢提炼的毒素制成药用来治疗风湿骨病,现在也只有日本人在研究,可能因为我们日本人吃河豚的经验比较丰富吧,哈哈!”
我高兴地说:“太好了,很是感谢。要是真能治好他的病,那您可真是他们王家的活菩萨了。您不知道,他老妈做梦都想让他的腿好起来,就因为这个,他已经五十次相亲失败了。”
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晚上无聊至极,我照旧到网上去看新闻。宿舍里已经有了暖气,温暖如春的感觉真不错。桌边放着冰镇可乐,还有一包开心果。我是肝脾虚火旺的体质,从来不喝热水,冬天也想喝凉的。
突然电脑屏幕右下角弹出一个新闻实时播报窗口:
“2011年12月13日晚8点26分,日本×市神户市东郊六十二公里处的‘前田核电站’发生剧烈爆炸,目前具体情况仍不明确,日本政府也未做出表态。”
我愣住了,连忙抬腕看表,是10点20分左右,现在网络真厉害,刚发生不到两个小时的事,就已经传遍天下了。今年3月份福岛核电站爆炸过,现在怎么又出了这种事?看来这东西太不靠谱,说爆就爆,比二踢脚还危险。
手机短信来了,好几个朋友都告诉我这条新闻。我心说现在的人真八卦,多大个事啊!还用特地短信通知一下?真他妈无聊。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还是打开电视看新闻,果然,各地卫星电视台都在播×市核电站爆炸的事,什么国际连线、驻外记者现场播报、专家访谈,都开始一窝蜂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