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了。云彩也突然消失了。点点星光出现在哈罗德眼前。这些星星是唯一可以让哈罗德分得清上下的标志物了。飞机的引擎一直在隆隆作响。他们现在位于5000英尺的高度,空速是80节。气流没有他第一次上飞行课时那么强,也许是因为他在海面上飞行,又或者是因为夜里的气流比较弱——再或者两者都是。他一直在查看罗盘,但不确定他们的大黄蜂被风吹偏了多少。
他松开手中的操控杆,摸了摸卡伦的脸。她在发烧。他把飞机调整到水平位置,然后从仪表盘下面的柜子里拿出一瓶水,往手心里倒了一些,然后用手在卡伦额头上轻轻地拍了拍,帮她降温。她的呼吸算是正常,但呼出的气很热。因为发烧,她睡得很熟。
再望向前方时,他发现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看了看表:才凌晨三点钟。他们应该飞了一半的路程了。
晨光中他看到前面有一片云彩。他正对着那团云朵钻了过去。有几滴雨水打在了挡风玻璃上。大黄蜂和汽车不同,没有雨刷器。
他记起卡伦说过迷失方向的问题,尽量不做任何突然的操作。但看着四周的一片空洞,他依然感到有些惊慌。他希望卡伦能给他点意见,可又不忍吵醒她。时间仿佛静止了。他开始观察这些云朵的形状:有的像马头;有的像林肯大陆轿车的引擎罩;还有的像是海神尼普顿的小胡子。在他前方十一点方向偏下一点有一艘渔船停在那里,渔夫正在好奇地盯着他看。
那不是幻觉,他突然恢复了神志。眼前的云雾已经消散了,那是一艘真的渔船。他看了看高度计,飞机已经在海平面的高度了。他居然完全没有察觉到。
他本能地回拉操控杆,想抬起机头,可卡伦的话在他脑海中响起:不要把机头抬高得太猛,否则就会熄火。那样飞机就要掉下去了。他知道该怎么做,却不知道还够不够时间。飞机还在下降。他压下机头,把节流阀推到最前面。他从那艘渔船旁飞了过去。之后他将机头抬起了一点,想着机轮很可能会碰到水面。还好,飞机继续飞行。他再抬机头,瞥了一眼高度计。飞机开始爬升了。他吁了一口长气。
“小心一点,傻瓜,”他自言自语道,“别睡着了!”
他继续上升。云彩散开了,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他看了看表,四点了,太阳要升起来了。透过透明的顶盖,他看到北极星就在他的右边。也就是说他的罗盘是准确的。他正在向西飞行。
为了不要和海面离得太近,他向上爬升了近半个小时。温度低了许多,冷冷的空气从窗户的缝隙钻了进来。他裹上了卡伦拿来的毯子。到达10000英尺的高度后,他开始水平飞行。可引擎突然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响声。
一开始,他弄不清这是什么声音。引擎已经正常地轰鸣了几个小时,他几乎听不到了。
没过多久,它又响了一下。他意识到引擎可能要熄火。
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像是要停止了一般。他现在已经远离了陆地,如果引擎出问题,他们就会直接掉到海里。
引擎又响了。
“卡伦!”他喊道,“醒醒!”
她没有反应。他松开操控杆推了推她的肩膀。“卡伦!”
她睁开了眼睛。在小睡之后,她的气色好了很多,脸也没那么红了。但听到引擎的声音后,她的脸一下子吓白了。“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我们在哪儿?”
“北海中间。”
引擎再“咳”了一声,便发出了“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我们可能要落在海里了,”卡伦说,“现在是什么高度?”
“10000英尺。”
“节流阀开着吗?”
“是的,我刚刚一直在上升。”
“就是因为这个。把它关到一半的位置。”
他拉回节流杆。
卡伦说:“节流阀全开的时候,引擎会从外面而不是从机器间里吸气,那些空气太冷了——在这个高度,外面的空气会冻住化油器。”
“那我们怎么办?”
“下降。”她握住操控杆,把它推到前面,“下降的时候,空气温度会上升,冰最后应该会融化。”
“可如果不……”
“找找海里有没有船。如果我们可以落在它附近,还有可能获救。”
哈罗德眺望整个海面,却没看到一艘船的影子。
引擎失火之后,他们开始快速下降。哈罗德从柜桶里拿出一把斧子,准备按之前的计划在坠落后砍下机翼作救生筏。他把矿泉水放进了衣服口袋里。不过掉到海里之后,他应该活不到渴死那一刻吧。
他看了看高度计。他们已经下降了1000英尺了。然后又是500英尺。海水看上漆黑而冰冷。上面依然一艘船也没有。
哈罗德突然冷静了下来。“我想我们可能会死,”他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还没那么糟,”卡伦说,“提高转速,这样我们就不会摔得太重。”
哈罗德把节流杆向前推。引擎的声音变大了。它在打火。
哈罗德说:“我不觉得——”
就在这时,引擎有要启动的意思。
它叫了几秒钟,哈罗德屏住了呼吸。可接着它再次失火。最后,引擎终于恢复了工作。飞机开始爬升。
两个人全都欢呼了起来。
发动机转速已经升到了1900。“冰化了!”卡伦开心地叫道。
哈罗德亲了她一下。这可不容易。他们虽然肩并肩地坐在狭窄的机舱里,但身子却很难在椅子里移动,尤其他们又都系着安全带。但他还是做到了。
“这感觉真好。”她说。
“如果我们能活着飞到英国,我这一生的每天都会吻你。”他开心地说。
“真的?”她说,“一生可很长。”
“越长越好。”
她看上去很高兴。“我们应该看看还有多少油。”
哈罗德转过身去看了看座椅后面的刻度表。这个刻度表有两个刻度,一个显示的是空中的油量,一个显示的是飞机在地面上机头向上时的油量。
但两个刻度全都接近最下方了。
“糟糕,油箱快空了。”
“附近也没有陆地。”她看了看表,“我们飞了快五个半小时了,大概还有半小时才能见到陆地。”
“没关系,我来加油。”他解开安全带,转过身去,跪在座位上。他把那个油桶立在了座位后面的行李架上。它的旁边是一个漏斗以及一段花园里浇水用的水管子。在起飞前,他在窗户上割了一个小洞,把那个简易加油装置的管子从这个洞里穿出去,另一端绑在了机身一边的汽油进口处。
可就在这时,他发现管子的另一端正在风中飞舞。他骂了一句。
“怎么了?”卡伦问。
“管子松了。看来我绑得不够紧。”
“那怎么办?我们得加油啊!”
哈罗德看了看那个油桶,还有旁边的漏斗、水管,还有身旁的窗户。“我得把水管放到加油口里。但在机舱里可做不到。”
“你不能出去!”
“如果我打开舱门会怎么样?”
“上帝,那等于是在空中刹车。我们会一下子慢下来,然后向左转。”
“你能应付吗?”
“我可以压下机头以保持速度,而且我应该可以用左脚踩右脚踏板。”
“那我们就试试吧。”
卡伦缓缓地让机头沉了下去,然后用左脚踩住了右边的踏板。“好了。”
哈罗德打开舱门。飞机一下子被吹向了左边。卡伦踩住右脚踏板,但他们依然在向左偏。她将操控杆推向右边,飞机倾斜了,但依然向左转过去。“不行,我控制不住!”她喊道。
哈罗德马上关上了舱门。“如果我把窗户打碎的话,门的阻力应该能减小一半。”他说。他拿出口袋里的扳手。这些窗户用的是一种叫赛璐珞的材质,比玻璃要坚硬很多,但他知道,它不是抗打击的——两天前他还打破了后窗。他向后举起右手,重重地砸在那扇窗户上。赛璐珞被砸成了碎片。他把窗户框里上残留的碎片扔了出去。
“准备好再来一次了吗?”
“等一下——我们得提高空速。”她推开了节流阀,然后又把升降舵控制杆往前推了一英寸,“好了。”
哈罗德打开了舱门。
飞机又开始向左转,不过这一次没有那么快了。卡伦成功地用方向舵稳住了飞机。
哈罗德跪在椅子上,把头伸了出去。他看到水管子的那一头正在油箱盖附近飞舞。他用右肩顶着舱门,以免它关上,伸出右臂抓住那根水管。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把它放进加油口里了。他看得到开着的油箱盖,却看不到加油口。他抓住水管,想把它伸进加油口里,但因为飞机在颠簸,那段水管子在他手中来回乱动,很难对准加油口。这就像是在飓风中认一根针一样。他尝试了几分钟,但怎么都放不进去,而且他已经感到自己的手要冻成冰块了。
卡伦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把手缩了回来,关上了舱门。
“我们又在下降了。”她说,“我们得爬上去。”她拉回了操控杆。
他对着手吹着热气,“这样不行。”他说,“放不进去。我必须得拿着水管的那头往里放。”
“怎么拿?”
他想了一会儿。“估计伸出一只脚去,就能够得着了。”
“哦,上帝。”
“高度够了就告诉我一下。”
几分钟之后,她说:“可以了,但我一拍你肩膀,你就得马上关舱门。”
哈罗德脸朝后,左腿跪在座椅上,右脚伸出舱门,踏在了加固机翼的外包布上。他左手抓着安全带,探出身子想够到水管的末端,最后终于成功了。然后他又向外探了一些,想把水管插进进油口里。
大黄蜂飞进了一个气窝。飞机颠簸起来。哈罗德失去了平衡,右脚差点从机翼上掉下来。他一手握牢安全带,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抓住水管,想站直身子。就在这时,管子在机舱里的那端脱了绳。哈罗德无意识地松了手,气流把那根管子卷走了。
哈罗德吓得浑身发抖,钻回了机舱。
“怎么回事?”她说,“我没看见!”
他有一刻几乎什么也说不出。“我把水管子弄掉了。”
“哦,不。”
“我们快没油了。”哈罗德又看了一下刻度表。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必须要站在外面把油倒进油箱里。这需要两只手——我一只手肯定举不起四加仑的油桶。太重了。”
“但你怎么保持平衡啊?”
“你得用左手抓住我的皮带。”卡伦很有力气,但他不知道如果他要摔倒,她能不能抓得住他。但没有别的选择了。
“可这样的话我就没法控制操控杆了。”
“那我们只能期望飞机可以自己飞了。”
“那我们就再升高一点吧。”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没有陆地。
卡伦说:“你先暖暖手。把手放我大衣里面捂一会儿。”
他转过身去,跪在椅子上,把手放在了她的腰上。她里面穿了一件轻薄的夏季运动衫。
“伸到运动衫里面吧。我身上很热。我不介意。”
他碰到她时,她敏感地抖了一下。
飞机还在上升,他一直把手放在那儿。突然间,引擎的声音断了。“没油了。”卡伦说。
过了一会儿,引擎又响了起来,但他知道她是对的。“开始吧。”他说。
她控制住飞机的方向。哈罗德打开油桶的盖子,虽然风很大,但汽油的味道还是在机舱里弥漫开来。
引擎再次失火,开始颤抖起来。
哈罗德拎起油桶。卡伦拉住了他的腰带。“我抓着你呢,”她说,“别担心。”
他打开舱门,伸出右脚,把那个油桶放在了座位上。然后他又踏出了左脚,站在机翼上身子探到机舱里。他从未感到过如此恐惧。
他拎起油桶,直直地站在机翼上。他做了一个不明智的决定:往下面望了一眼,顿时感到胃里一阵翻腾。油桶差点掉下去。他闭上双眼,咽了一口吐沫,让自己平静下来。
然后他睁开了双眼,提醒自己不要再往下看。他趴到注油口前。皮带紧紧地勒住了他的腹部。他举起油桶。
飞机不停地在颠簸,很难准确地把油倒进油箱里。不过没过多久,他就把握了节奏。他前后晃动着,把自己的生命完全交给了卡伦。
引擎断断续续地失火了几秒钟,接着终于恢复了正常。
他太想马上回到机舱里了,可他们需要足够的油才能顺利降落。汽油仿佛像蜂蜜一样黏稠,流得很慢,有些随着风飞到了空气里,有些则洒在入口处溅了出去,不过大部分还是成功地流进了油箱。
油桶终于空了。他把它扔在了风中,然后满心庆幸地用左手抓住舱门的门框,小心翼翼地回到机舱里,关上了舱门。
“看!”卡伦指着前面叫道。
远处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轮廓。陆地出现了。
“哈里路亚。”他轻声说。
“祈祷那就是英国吧,”卡伦说,“我不知道我们的方向偏了多少。”
过了好长时间,那块黑色的形状终于清晰了,演化为一片海滩,一个港口小镇,一片无垠的田地,以及绵延起伏的山川。
“我们下降一点看看。”卡伦说。
他们降到了20000英尺的高度,仔细地观察着这个小镇的形状。
“很难说这里是法国还是英国,”哈罗德说,“我都没去过。”
“我去过巴黎和伦敦,但都不是这样。”
哈罗德检查了一下油箱的刻度表。“无论如何,我们都得马上着陆了。”
“但我们得确定这里不是我们敌人的领地。”
哈罗德抬头向上望,看到了两架飞机。“很快就能知道了,”他说,“你看上面。”
他们望着头顶那两架从南边快速飞来的飞机。它们离近之后,哈罗德盯着它们的翅膀,寻找着特殊的标记。会不会有德国的十字标呢?难道这一切努力最终还是白费?
最终,哈罗德看到它们是英国皇家空军的喷火式战斗机。
他胜利地欢呼着:“我们成功了!”
飞机朝他们飞过来,分别飞到了他们的两侧。哈罗德看到了飞行员在盯着他们看。卡伦说:“希望他们不会把我们当成间谍,向我们开炮。”
那是非常可能的事。哈罗德拼命思考着怎么告诉皇家空军他们不是敌人。“举白旗。”他说。他脱下上衣,把它从窗户伸了出去。那件白衣服在风中舞动起来。
这办法起作用了。其中一架喷火式战斗机开到了他们前面,摇动着翅膀。卡伦说:“我想它的意思是让我们跟着它。但我们的油不够了。”她看了看下面的陆地。“根据烟囱的烟判断,海风是从东边吹过来的。我们可以降落在田里。”机头缓缓地沉了下去。
哈罗德紧张地看着前面那架飞机。没多久,它开始转圈,但依然还是维持着之前的高度,好像是想看看大黄蜂要做什么。也许它们认为一架大黄蜂应该对英国造不成什么影响。
卡伦降到了1000英尺的高度,向那片田野飞去。可视范围内并没有任何障碍物。她调整到逆风的方向,准备降落。哈罗德调整方向舵,让飞机保持笔直飞行。
他们离地面20英尺高时,卡伦说:“拉回节流杆。”哈罗德照做了。她微微抬起机头。从哈罗德的角度看,飞机好像马上就要着陆了,可事实上它又继续飞行了大概五十几码的距离,最终机轮触到了地面。
几秒钟之后,飞机慢了下来。哈罗德透过打碎的窗户望出去,看到几码之外,一个年轻人正骑在一辆自行车上,张着嘴惊讶地盯着他们。
“不知道我们在哪儿。”卡伦说。
哈罗德朝着那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喊道:“嗨,你好!”他说,“这是什么地方啊?”
那个人愣愣地看着他,仿佛他是星外来客一般。“至少,”他终于说话了,“这里可不是什么见鬼的原文中此处为‘bloody’,这是英国人常用的语言习惯,表示哈罗德与卡伦已在英国降落。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