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德知道警察正在找他。
他母亲又打电话到科斯坦庄园来了,表面上是告诉卡伦亚恩葬礼的时间,却不经意地提起警察来找哈罗德的事。“但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没法告诉他们。”她说。这是一个警告。哈罗德非常敬佩母亲居然有勇气来传递这个信息,而且能够猜到卡伦会把这个信息告诉哈罗德。
但虽然如此,他还是去了飞行学校。
卡伦拿来了几件她父亲的旧衣服。哈罗德就不用穿他那套校服了。他穿了一件质地精良的美国运动夹克,戴了一顶鸭舌帽,还戴了墨镜。上火车的时候,他就像是一个富家的公子哥,而不是一个逃亡中的间谍。尽管如此,哈罗德依然紧张极了。车厢仿佛是铁笼,而自己则是笼中的困兽。如果警察上来抓人,他完全无处可逃。
哥本哈根到了,他从位于郊区的韦斯特港站步行到了不远处的主线车站,路上一个警察都没遇到。几分钟后,他又搭上了另一辆火车。
一路上,他一直在想着他的哥哥。每个人都认为亚恩不适合抵抗行动:他太玩世不恭,太粗枝大叶,也可能还不够勇敢,但结果他却是一个大英雄。想到这里,哈罗德的眼泪从墨镜后面流了下来。
飞行学院的指挥官兰斯少校让他想起了詹斯博格的校长艾斯。两个人都高高瘦瘦,鼻梁很长。由于样貌上的熟悉感,哈罗德很难向兰斯撒谎。“我来……呃……拿哥哥的遗物,”他说,“个人物品。如果可以的话。”
兰斯好像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尴尬。“当然。”他说,“亚恩的同事亨德里克·让兹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有一个箱子和一个粗呢包。”
“谢谢。”哈罗德不想要亚恩的遗物。他只是需要一个借口来这里。他想要的其实是五十英尺钢丝绳来代替大黄蜂上被剪掉的电线。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可以拿到那种东西的地方了。
真正来到这里之后,他发现事情远比他想象中艰难得多,不由得心里一阵发慌。但如果没有电线,大黄蜂不可能起飞。他想到哥哥所作出的牺牲,渐渐冷静了下来。一定要保持理性,这样才可能想到办法。
“我本来想把那些东西寄去你父母那里。”兰斯说。
“我去寄就行了。”哈罗德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瞒过兰斯少校。
“我犹豫是因为想到可能应该把它们交给亚恩的未婚妻。”
“赫米娅?”哈罗德惊讶地说,“您想把东西寄去英国?”
“她现在在英国吗?她三天前刚来过这里。”
哈罗德惊呆了。“她来干什么?”
“我以为她拿到了丹麦的居民身份,一直在这里生活。否则她等于是非法入境,那样我就必须要通知警察局了;但显然如果她真的是非法入境的话,她就不会来这里了。她应该知道,我作为一个军官,必须要向警察局汇报任何非法的行为,是不是?”他看着哈罗德,又加了一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想是的。”哈罗德意识到兰斯正在暗示他。兰斯怀疑他和赫米娅也加入了亚恩所参与的抵抗行动,所以他警告哈罗德不要告诉他任何相关的事。他显然是同情他们的,但却不愿意违抗法律。他站起身来,“您说得非常清楚——谢谢!”
“我找人带你去亚恩住的地方。”
“不用了——我找得到路。”哈罗德两周前刚去过亚恩的房间。当时他是来试驾虎蛾的。
兰斯握住了他的手。“亚恩的事我很难过。”
“谢谢。”
哈罗德离开了总部大楼,从一条小路走向基地的矮楼那边。他走得很慢,仔细观察着那些停机棚里面的情况。整个区域都安静得很。如果飞机都不能飞,要一个空军基地又干什么呢?
他感到心灰意冷。这里肯定有电线。他必须要找到它们,但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一个停机棚里,他看到了一架被“肢解”的虎蛾,机翼被卸了下来,机身立在支架上,引擎放在工作台上。他的希望又升了起来。他走进大门。一个穿着工服的机械师正坐在一个油桶上,端着一个大马克杯喝着茶。“真壮观,”哈罗德对他说,“我从没看过这家伙被拆开的样子。”
“不得不拆啊,”那个男人回答道,“零件都老化了,要是在空中出问题可就糟了。飞机上的零件必须都完好无损。否则你会摔下来。”
哈罗德突然清醒地意识到:他正打算开着一架经年都没有被检查过的飞机飞越北海。“所以什么都要换?”
“所有能动的地方。”
哈罗德希望这个人能给他他想要的东西。“那您肯定有很多富余的配件吧?”
“是啊。”
“每架飞机应该有一百英尺的电线吧?”
“虎蛾需要一五九英尺100个单位重量的电线。”
这正是我要的,哈罗德兴奋地想。但他却不知道该不该要,如果对方并不同情他的处境怎么办?他真希望有什么地方摆满了这些飞机的配件,可以由着他去挑拣。“你们平时把配件放在哪儿啊?”
“储藏室啊。这是军队,什么都要各归各位。”
哈罗德不高兴地咕哝了一声。要是能直接在地上捡到电线就好了……可做美梦是没用的。“储藏室在哪儿啊?”
“旁边那栋楼。”机械师皱了皱眉,“问这个干吗?”
“只是好奇。”哈罗德感到自己已经问得太多了。他应该在引起对方怀疑之前赶紧离开。他挥了挥手,转身走了出去,“很高兴认识您。”
他走到了旁边那栋楼旁,走了进去。一个中士坐在一张桌子前,边抽烟边看报纸。哈罗德看到报纸上有一张苏军投降的照片,标题写着《斯大林接手苏联国防部》。
哈罗德观察了一下桌子两旁的金属架。他现在就像是一个走进糖果店的孩子,这里有他想要的一切,从洗涤器到发动机。他甚至可以用这些零件组装一部飞机出来。
这里有一块地方专门放各种类型的金属线,每一种金属线都整整齐齐地绕在一个圆柱形的木线轴上。
哈罗德高兴极了。他现在已经知道放线的地方了,只需要想一个办法拿到它就行。
那个中士发现了他。“有事吗?”
能贿赂一下这个人吗?哈罗德犹豫了。他离开的时候,卡伦给他的口袋里塞了些钱,但他连怎么开口贿赂别人都不知道。就算这个库房看守足够腐败,如果他的说法不合适,可能也会激怒对方。他后悔之前没好好想清楚,但眼前已经没退路了。“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他说,“这些零件——我的意思是说——平民可以购买或者——”
“不能。”那个中士快速回答道。
“假如我不在乎——您知道——不在乎价格——”
“绝对不行。”
哈罗德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了。“如果我冒犯了您……”
“别再说了。”
至少这个人没报警。哈罗德转身离开了。
他走的时候注意到,那道木门上面有三道锁,很难偷偷溜进去。或许他不是第一个想要到军队里来找零件的平民吧。
他感到很沮丧,只能到军官居住的那栋楼去拿亚恩的东西。正像兰斯所说的,他的物品已经装好了箱子,整整齐齐地摆在了床头。整个房间已是空空如也了。
哥哥的整个人生都被装进了这两件行李里。这儿再没有了他的一丁点儿痕迹。这个想法又让泪水涌进了哈罗德的眼眶。当然,重要的是这个人在别人的记忆中留下了怎样的印象。亚恩将永远地留在哈罗德的记忆里——教他吹口哨,让母亲笑得像个小姑娘,对着镜子梳头发。他记起上次见到哥哥的情景——坐在科斯坦村那座教堂的石头地上,疲惫,恐惧,却充满了坚定的决心。他再一次意识到纪念亚恩的唯一方式就是完成他未竟的事业。
一个下士从门口伸进头来,问道:“你是亚恩·奥鲁夫森的家人吗?”
“我是他弟弟。我叫哈罗德。”
“我是本内迪克特·维塞尔,叫我本就行了。”这个男人大概三十几岁,脸上带着一个友善的笑容,露出了沾着烟渍的牙齿,“我一直希望能见到亚恩的家人。”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些钱,“我还欠亚恩四十块钱呢。”
“为什么?”
那个下士看上去有些鬼祟。“哎,我告诉你你可别说出去。我们赌马来着,亚恩赢了。”
哈罗德拿过钱,不知道该怎么办。“谢谢你。”
“没问题吧?”
哈罗德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当然。”
“好的。”本的表情有些狡诈。
哈罗德突然意识到他应该不只欠亚恩这四十块。但他现在可不想跟他争这个。“我会交给我母亲的。”
“我真的很难过,小兄弟。你哥哥是个好人。”
那个下士显然不是个守规矩的人。他看上去就像那种有很多秘密让别人“别说出去”的家伙。以他的年龄,应该能拿到一定的军衔,但他的级别显然很低。或者他把精力都花在那些非法的小动作上了。他估计会卖色情书刊或偷来的香烟。说不定这个人可以解决哈罗德的问题。“本,”他说,“我能问你件事吗?”
“什么事都行。”本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烟草盒,开始卷烟。
“如果一个人为了私人的原因想要一些虎蛾用的电线,你知道有什么方法能拿到吗?”
本眯起了眼睛看着他。“不知道。”他说。
“如果花上几百块去买呢?”
本点燃了一支烟。“这和亚恩被捕的事有关,对吧?”
“是的。”
他摇了摇头。“不行,兄弟,这事可不能干。对不起。”
“没关系,”哈罗德提起精神说,虽然他心里已经失望透了,“你知道亨德里克·让兹在哪儿吗?”
“从这里过去第二个房间。如果他不在,你也可以去餐厅找找。”
哈罗德发现亨德里克正坐在一张小桌前读一本关于气象学的书。飞行员必须要了解天气,这样才能保证安全飞行,预知是否有暴风雨要来。“我是哈罗德·奥鲁夫森。”
亨德里克和他握了握手。“亚恩的事真是太遗憾了。”
“谢谢你帮忙收拾他的遗物。”
“我很愿意帮忙做点事。”
亨德里克赞同亚恩的行为吗?哈罗德需要在提要求前得到一点提示。他说:“亚恩做了他认为对的事。”
亨德里克马上表现出了警戒的神情。“这个我一无所知,”他说,“对我来说他是个好同事、好朋友。”
哈罗德很失望。亨德里克显然不会帮他去偷电线。他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谢谢你,”他说,“再见。”
他回到亚恩的房间,拿起那两件行李。此刻他已经完全茫然了。他不能就这样离开——但怎么才能拿到那些金属线呢?他已经试过所有方法了。
可能还有什么别的地方有这些东西?但他实在想不到。而且他们的时间不多了。离月圆还剩下六天。这意味着他们只有四天时间搞定飞机。
他离开了那栋楼,拎着提包向大门走去。他只能先回科斯坦村——可目的是什么呢?没有电线,大黄蜂没法飞。他不知道怎样告诉卡伦自己失败了。
他经过库房时,听到有人叫自己。“哈罗德!”
库房旁边停了一辆卡车,本躲在卡车的一边。哈罗德快步走过去。
“拿着,”本把一大捆金属线递给了他,“五十英尺,还有点富余。”
哈罗德高兴极了。“谢谢!”
“快接着吧,看在上帝的份上,太沉了。”
哈罗德接过那捆线,转身要走。
“别!”本说,“你不能就这么拿着线走出去!放到包里!”
哈罗德打开亚恩的箱子。里面装得满满的。
“把军装给我吧,快点。”
哈罗德拿出亚恩的军装,把线放了进去。“这个我来负责,别担心。快走吧!”
哈罗德合上箱子,想从口袋里拿钱出来。“我跟你说过要给你两百——”
“留着吧,”本说,“祝你好运,小伙子。”
“谢谢!”
“快走吧!我可不想再看见你了。”
“好。”哈罗德说完马上离开了。
第二天凌晨,哈罗德站在城堡外。现在是三点半。他手里拎着一个四加仑容量的空油桶。大黄蜂的油箱可以装三十五加仑的油,也就是说只需要九桶就够了。他没法合法地弄到汽油,只有从德国人那儿偷了。
其他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了。只需要几个小时,这架大黄蜂就可以起飞了。可油箱却是空的。
厨房门悄悄地打开了,卡伦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托尔。哈罗德看到这只红塞特狗就想笑——它长得实在是太像达克维茨先生了。卡伦停在门口,机警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就像是一只猫看到家里出现了陌生人时一样。
她穿了一件绿毛衣,还有那条被哈罗德称为园艺裤的旧条绒裤,肥大的衣服遮住了她优美的身材,但她依然美极了。她曾经叫我“亲爱的”,哈罗德回忆着,她曾经叫我“亲爱的”。
她开心地笑着。“早晨好!”
她的声音有点太大了。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压低声音。安全起见,他们最好不要出声。已经没什么可讨论的了:昨晚他们已经制定好了计划——坐在教堂的地板上,边吃着卡伦从科斯坦庄园的厨房拿来的巧克力蛋糕。
哈罗德带着卡伦走到了森林里。接近军营的时候,他们警惕地从灌木丛中往外看。不出他们所料,有一个士兵在外面站岗,疲倦地打着哈欠。这个时间,大家都应该在睡觉。哈罗德很高兴他的分析没有错。
兽医的燃料来自于一辆小油罐车,为了安全起见,那辆油罐车停在了离营地一百码的地方。这种做法对哈罗德反而有些好处。他之前已经观察过了,那个油罐车有一个手压泵,而且也没有锁。
油罐车停在通向城堡大门的那条大道上,以便所有车辆过去加油。油管在朝向大路的一边,而车子正好挡在了加油的人和营地中间。
一切都和他预期的一模一样,但哈罗德却犹豫了。从军车里偷油简直是一种疯狂的行为。但现在再想这些反而更危险。恐惧会令人瘫痪。行动才是解药。他下定了决心,把卡伦和狗留在了身后,穿过湿漉漉的草地走到了那辆油罐车前。
他从搭钩上拿下加油管,放进了桶里,然后握住了手压杆。在压下那根杆子的时候,那油箱里发出了水流声,汽油“哗啦哗啦”地流进了桶里。这声音听上去非常吵,但一百码外的营地应该听不到。
他紧张地回头望了望卡伦。她正隔着树丛往外看。如果有什么人走过来,她会马上通知哈罗德。
油桶很快就满了。他拧紧了龙头,把油桶拎了起来。好沉。他把油嘴挂了起来,然后马上走回了树丛。他露出了胜利的笑容。他刚刚从德国人那里偷了四加仑的汽油,而且居然没被发现。计划成功了。
他让卡伦留在原地,自己拎着油桶回到了修道院。出来之前他打开了教堂的大门,这样可以方便他进出。在这个紧急关头,总不能拎着油桶爬窗户。他走进教堂,放下了油桶,打开控制面板。他的手因为拎着那个油桶太久,已经麻了,不过还是顺利地拧开了油箱盖,把油倒了进去,然后马上再把盖子拧好,不能让汽油的味道跑出来。
他第二次去接油的时候,那个哨兵开始巡逻了。
哈罗德没看到那个人,却听到卡伦在吹哨。他看到卡伦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后面跟着托尔。哈罗德松开手压杆,趴在地上,从油罐车的下面往对面看,看到那个士兵的脚正往这边走过来。
他们料想到会有类似的事发生,已经做好了准备。他趴在那儿,看着卡伦穿过了草坪。她在离这里五十码的地方揽住了那个士兵。托尔友好地闻着那个男人的胯下。卡伦拿出一根烟。那个士兵会愿意和一个美女抽烟聊天吗?或者他是个守规矩的人,会让她例行公事到别的地方去遛狗,然后继续巡逻?哈罗德屏住了呼吸,看到那个士兵接过了香烟。
士兵个子很小,其貌不扬。哈罗德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但知道卡伦大概会说她睡不着,觉得寂寞,想找人聊聊天。“你不觉得他会怀疑吗?”他们昨晚讨论的时候卡伦曾问过他。哈罗德向她保证,和她调情的乐趣一定会让对方失去理智。哈罗德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那样确定,但显然眼前这个哨兵的表现和他预期的没什么出入。
他看到卡伦朝不远处的一个树桩指了指,然后带着士兵往那边走去。她找准位置坐下来,这样如果那个哨兵想坐在她旁边,就必然得背对着油罐车了。哈罗德知道,她现在会开始抱怨,本地的男孩子都太无趣,她希望能和有见识的成熟男人聊天。她拍了拍旁边的位置,让那个人坐下。不用想也知道,他坐了下来。
哈罗德继续加油。
装满后,他回到树林里。八加仑了!
从教堂回来后,卡伦和那个哨兵还坐在原地。再加油的时候,他计算了一下时间。装满一桶油大概需要一分钟,回教堂需要两分钟,把油倒进飞机油箱需要一分钟,返回又是两分钟。整个一趟需要六分钟,九桶油就需要五十四分钟。再算上到后面因为疲惫而慢下来,那么就需要将近一个小时时间。
那个哨兵会聊那么久吗?那家伙好像也没什么别的事做。士兵们五点半起床,离现在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他们会在六点开始工作。只要英国不会在这个小时入侵丹麦,他应该没什么理由离开眼前的美女。但他是个军人,要守军规,或者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巡逻也说不定。
哈罗德能做的只有鼓足信心,加快速度。
他把第三桶油拎回了教堂。十二加仑了,他乐观地想。可以飞上两百英里路——离英国还有三分之二的距离了。
他继续来回穿梭。根据在机舱里找到的那本说明书,DH.87B型大黄蜂蛾式双翼机在满油的状态下应该可以飞六三二英里,当然这是在没有风的情况下做出的计算。据他推算,从这里到英国海岸大概有六百英里。这基本上与安全边际相距甚远。如果当天顶风飞行的话,他们就会坠到海里。他决定在机舱里备上一箱油。这可以增加七英里的飞行里程——但前提是他可以在飞行过程中加油。
他用右手压泵,左手提桶。在将第四桶油倒到飞机中后,他的两只胳膊感到酸极了。回来接第五桶时,他看到那个哨兵站起身来,好像要离开的样子,可卡伦依然在和他说话。那个男人说了句什么,她笑了起来,然后开玩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完全是一个故意的动作,但哈罗德却依然感到一阵嫉妒。她还从来没有这样拍过他的肩膀呢。
但她叫过他“亲爱的”。
已经六桶了。仿佛他们已经开了三分之二的路程。
每每感到害怕时,哈罗德都会想一想亚恩。他很难接受亚恩已死这个事实。他一直在想,哥哥是否会赞同他现在做的事。当哈罗德跟他讲述自己的计划时,他又会说些什么?他会开心、怀疑,或感叹?亚恩依旧存在于哈罗德生命中。
哈罗德从心底不相信父亲的原教旨主义。天堂和地狱在他看来只是一种迷信而已。但现在,他看到逝者确实会以某种方式活在那些爱着他们的人心中,这仿佛就是来世。每次他感到脆弱或失去信心时,他就会想到亚恩为执行任务所作出的牺牲,对哥哥的忠诚心成了他的力量之源——虽然哥哥已经不在了。
提着第七桶油回教堂的时候,他被发现了。
他走到教堂门前,一个穿着内衣的士兵出现在了修道院里。哈罗德定住了,手中的油桶如同一杆冒着烟的枪。那个士兵半睡半醒地站在那儿,打着哈欠走到树丛边上尿尿。哈罗德认出了他,那是里奥,他们三天前刚刚见过,当时他表现得非常友好。
里奥看到了他,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愧疚的神色。“不好意思。”他咕哝了一句。
哈罗德想起往树丛里小便是违反规定的。他们在修道院后面建了一个公共厕所,但路太远了。里奥肯定是懒得走过去,才来这里方便的。哈罗德假装镇定地笑了笑。“没关系。”他用德语回答说,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里奥却好像没听出来什么不妥。他抻了抻衣服,皱起了眉头。“桶里装的什么?”
“水,给摩托车用的。”
“哦。”里奥打了个哈欠,又指了指树丛,“我们不应该……”
“我不会说的。”
里奥点了点头,走开了。
哈罗德走进了教堂。他站在那里,闭上了眼睛,渐渐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才把油倒进了飞机的油箱。
再回到油罐车时,他发现自己的计划开始失效了。卡伦离开了那根树桩,回到了树林里。她和那个哨兵友好地挥挥手,他们的谈话很愉快,但那人显然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履行职责。不过,他并没有往这边来,而是向帐篷那边走去。哈罗德感到这里还是安全的,便继续灌油。
他回到树林的时候,卡伦走过来低语:“他要去厨房生火。”
哈罗德点了点头,快步向教堂走去。他将第八桶油倒进油箱,然后又转身去接第九桶。他没看到哨兵的影子,卡伦竖着拇指示意他可以继续。哈罗德接完油,又回到教堂。根据他的计算,装满油箱后还会有些剩余。但他需要再装一桶放在机舱里备用。他提着桶又走回油罐车旁。
卡伦在树林里拦住了他,向油罐车的方向指了指。那个哨兵正站在那里。哈罗德懊恼地发现,他刚刚忘记把油嘴挂回挂钩上了,而且油管也乱七八糟地堆在那里。那个哨兵皱着眉头,把油嘴放回了原位。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掏出香烟和火柴,然后走到一边,点燃了香烟。
卡伦悄声说:“油还不够吗?”
“我还需要一桶。”
那个哨兵正背对着油罐车。哈罗德决定冒一次险。他快步穿过草地。可糟糕的是,油罐车并不能完全遮住他。尽管如此,他还是拿下油嘴,压下了手压泵,心里很清楚,只要那个士兵转过头来,就会发现他。油桶满了,他跑进树林的一刹那听到了后面有人喊了一声。
他假装没听见,继续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那个哨兵又喊了一声。哈罗德听到了靴子的声音。
卡伦出现了。“快躲起来!”她低语,“我把他引开。”
哈罗德钻进了一片灌木林,躺在地上,被上面的灌木遮了起来。托尔想跟着他,以为这是个游戏。哈罗德恶狠狠地做了一个表情,那只狗掉头走开了,一副很受伤的样子。
哈罗德听到那个哨兵问:“那个人去哪儿了?”
“你说克里斯蒂安?”卡伦说。
“谁?”
“我们的园丁。你生气的时候更帅了,鲁迪。”
“先别说这个,他在干吗?”
“他要用那个桶里的东西给树治病,那些药可以杀死树干上的蘑菇。”
她太有想象力了,哈罗德想。但她显然是忘了“杀菌剂”用德语怎么说了。
“这么早?”鲁迪怀疑地说。
“他告诉我说治疗最好在天气凉的时候进行。”
“我看他到油罐车的那边去了。”
“油罐车?克里斯蒂安要汽油干吗?他又没有车。我觉得他应该是想抄近路吧?”
“嗯。”鲁迪还是很不安,“我没看到这些树有什么问题啊。”
“你看。”哈罗德听到他们走了几步,“看到这种像个大脓包一样的东西吗?如果不治的话,树就会死了。”
“也许吧。不过告诉你家的佣人,离营地远一些。”
“我会的,真对不起。我相信克里斯蒂安没有恶意。”
“那就好。”
“再见,鲁迪。说不定明早还能见到你。”
“我还会在这儿。”
“拜拜。”
哈罗德等了几分钟,然后他听到卡伦说:“没事了。”
他爬出树丛。“你太聪明了!”
“我越来越会撒谎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向修道院走去——却又有了新情况。
快走出树林的时候,哈罗德看到了波尔·汉森——那个村警,也是当地的纳粹——正站在教堂门口。
他低声骂了一句。这个汉森来这里干吗,尤其是在这个时间?
汉森两腿大开地站在那里,双手抱在胸前,眼睛直直地盯着军营的方向。哈罗德赶紧握住卡伦的手臂,拉住了她,可却没办法拦住托尔。托尔显然感到了卡伦对对方的敌意,勇敢地跑了过去,隔着一段距离朝着汉森大叫。汉森又怕又气,一只手握住了皮带上的枪。
卡伦悄悄地说:“我来对付他。”还没等哈罗德回话,她就走了过去,吹了一声口哨,“来这边,托尔!”
哈罗德放下油桶,蹲下身子,在树后面观察。
汉森对卡伦说:“你应该把狗关好。”
“为什么?它住在这儿。”
“但它太凶悍了。”
“它看到有人侵入我家就会叫,这是它的工作。”
“如果它侵犯警务人员,就会被打死。”
“别开玩笑了。”卡伦说,哈罗德看到她此刻展现出了大小姐的傲慢,“你在干吗?在我们家花园旁边鬼鬼祟祟的?”
“我在办公事,小姐,您还是做自己的事吧。”
“公事?”她怀疑地问。哈罗德猜她是想从对方嘴里套一些信息。
“我在找哈罗德·奥鲁夫森。”
哈罗德嘟囔了一句,“哦,糟糕。”这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卡伦吃了一惊,但还是很快掩饰住了。“没听说过。”
“他是你哥哥的同学。警察局在找他。”
“我不可能认识我哥哥的所有同学。”
“他来过城堡。”
“哦?他长什么样?”
“男孩,十八岁,六英尺一英寸高,金发碧眼,应该是穿着一件校服,袖子上有条纹。”汉森好像在背警察局的通缉令。
“听上去是个帅哥,除了校服之外。但我不记得他了。”卡伦还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但哈罗德看到她的表情有些紧张。
“他至少来过这里两次,”汉森说,“我见过他。”
“那我肯定是错过他了。他犯什么罪了?没按时还书?”
“我不——我不能说。我是说,只是常规检查。”
汉森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哈罗德想。他只是在替其他警察问话——估计是彼得·弗莱明。
卡伦说:“我哥哥去奥尔胡斯了。这里没有人——当然,除了一百多个士兵之外。”
“我之前见过奥鲁夫森。他骑了一辆可疑的摩托。”
“哦,那个男孩啊。”卡伦假装自己刚刚想起来,“他被学校强迫退学了。爸爸不会让他来这里的。”
“是吗?我想我还是得跟你父亲谈谈。”
“他在睡觉呢。”
“我可以等。”
“随你便。来吧,托尔!”卡伦走开了,汉森继续向前开去。
哈罗德继续等待。卡伦走到教堂前,回头看了看汉森有没有在偷看,然后马上钻了进去。汉森去了城堡的方向。哈罗德希望他不会和鲁迪说什么,那个哨兵见过一个金发白人曾经在油罐车的附近出现。幸运的是,汉森走过军营,最终消失在了城堡后面。他应该是到厨房门那边去了。
哈罗德快步走向教堂。他把最后一桶油放在了地上。
卡伦关上大门,锁好门锁,再插上门栓。然后她转向哈罗德。“你一定累坏了。”
是的。来回几趟之后,他感到手臂生疼,双腿酸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反而感到被汽油味呛得有点恶心。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很兴奋。“你太棒了!”他说,“你跟鲁迪说话的感觉,就好像他是全丹麦最抢手的单身汉一样。”
“他比我还矮两英寸呢。”
“而且你完全骗过了汉森。”
“那倒不难。”
哈罗德提起油桶,把它拿进了大黄蜂的机舱里,放在了座位后面的行李架上。他关上舱门,转过身去,看到卡伦正站在他身后,脸上露出了明媚的笑容。“我们成功了。”她说。
“上帝,我们成功了。”
她用双臂环住了他,眼睛里充满了期待,仿佛想要吻他。他想吻她,却决定更果断些。他闭上眼睛,凑到了她面前。她的嘴唇柔软而温暖。他愿意就这样静静地感受她的双唇,但她却另有想法。她移开了嘴唇,又快速地吻了上去,先是他的上唇,然后是下嘴唇,再然后是下巴,之后再移回他的嘴唇。她仿佛在做游戏,在探索。他从来没有这样接过吻。他睁开眼睛,看到她正望着自己,闪亮的双眼里充满了愉悦。
“你在想什么?”她问。
“你喜不喜欢我?”
“当然喜欢,傻瓜。”
“我也喜欢你。”
“很好。”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事实上,我爱你。”
“我知道。”她说完便再次吻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