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军有几百万匹马。大部分部门都有自己的兽医班,负责治疗受伤的马匹,寻找饲料,追回逃跑的马。科斯坦庄园的兵舍就是给这些兽医班的士兵建的。
这对哈罗德来说简直是最大的不幸了。军官们住在城堡里,另外一百多个士兵则安顿在了那座废弃的修道院里。与哈罗德藏身的教堂相连的回廊,现在变成了给马治病的地方。
部队最终被说服放弃使用那座教堂。为此,卡伦求了父亲很久,请他和军队协商,说她不希望德军毁掉她藏在城堡里的儿时宝物。达克维茨先生告诉克莱斯上尉,教堂里因为堆放了很多杂物,已经没剩下多少地方了。克莱斯从窗户往里看了一下——卡伦事先提醒让哈罗德避开——最终同意不进入教堂。作为补偿,他要求达克维茨先生在城堡里为他们的军官提供三个房间。交易就这样达成了。
德国人算是礼貌友善——但好奇心却很旺盛。这样一来,哈罗德不仅要继续修理大黄蜂,而且还要小心避开德国兵的注意。
他正在拆卸起落架Y形臂上的螺母。他计划把损坏的部位拆下来,偷偷地送到尼尔森的工作棚去。如果尼尔森同意,他就可以在那边修理。反正缓冲器和依然完好的第三条支腿可以支撑住飞机。
车轮制动器很可能也坏了,但哈罗德倒不担心这个。只有滑行的时候才需要用到它们,而且卡伦告诉过他,她不需要用它们也可以操控。
他边工作边时时观察着窗外的情况。教堂东边基本上被一颗栗树遮了个严严实实。附近好像并没有人。哈罗德把那根支杆扔到了窗外,然后自己也跳了出去。
躲在树后面,他看到了城堡前的那片广阔的草地。德国兵在那里搭了四个帐篷。他们还在那儿停了各种车辆:吉普、运马货车,还有油槽车。那边有几个人在走动,从一个帐篷走去了另一个。不过现在是下午时间,大部分人都出去执行任务了:在这里和火车站之间运送马匹,向农民买干草,或者到哥本哈根及其他城市去治疗病马。
他捡起那根支杆,快速走进了森林。
转弯的时候,他看到了克莱斯上尉。
那人高大魁梧,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他抱着双臂,双腿分开,正在和一个中士说话。两个人都转过身来望着哈罗德。
哈罗德恐惧极了。难道他这么容易就被抓住了?他停下脚步,想转身逃跑,可马上又想到,那样等于是认了罪。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继续往前走。他意识到自己手里正拿着飞机的一个零配件,这已经是犯罪了。他这等于是被抓了个现行,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撒谎了。他假装随意地拎着那根支杆,仿佛拿了一个网球拍或是一本书一样。
克莱斯用德语问:“你是谁?”
他咽了一口吐沫,竭力保持冷静。“哈罗德·奥鲁夫森。”
“你拿的是什么?”哈罗德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他拼命思考着应该怎样回答:“是……”他紧张得满脸通红,却一下子来了灵感,“是我家割草机上面的零件。”可他突然想到,没受过教育的丹麦农村男孩的德语应该不会讲得这么流利,不知道克莱斯会不会注意到这一点。
克莱斯说:“机器怎么了?”
“嗯,被石头咯变形了。”
克莱斯拿过他手上的那根支架。哈罗德希望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他是跟马打交道的人,没理由见过飞机起落架上的零件。哈罗德屏住呼吸,等着克莱斯的决定。最后,那个人把那支架还给了他。“好吧,你去吧。”
哈罗德走进了森林。
在确定没人能看到他之后,他停下脚步,靠在了一棵树上。太可怕了。他很想呕吐,却还是抑制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振作起了精神。这样的事情可能还会再发生。他必须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继续往前走。天气虽暖和却并不晴朗,天空上堆满了云彩,因为整个国家都靠近大海,丹麦的夏天通常都是如此。他走到了农场附近,心里猜测着自己干了一天就离开之后,尼尔森会有多恼火。
他看到的尼尔森正恼火地盯着一架发动机冒烟的拖拉机。
尼尔森充满敌意地瞪了他一眼:“你来干什么,逃兵?”
这可不太妙。“真对不起,我没解释就离开了,”哈罗德说,“我家里有急事要我回去,我实在来不及去通知您。”
尼尔森没问他具体是什么事。“我可不会付钱给那些不靠谱的工人。”
哈罗德感到好像有点希望了。如果他担心的是钱,那他完全可以不付。“我不用您付给我钱。”
尼尔森只是咕哝了一声,但看得出他的表情变得和缓了。“那你想要什么?”
哈罗德犹豫了一下。这有些困难。他不能告诉尼尔森太多东西。“希望您帮一个忙。”他说。
“什么忙?”
哈罗德把那根支杆递给了他。“我想借您的工棚用一下,修修我摩托车的零件。”
尼尔森看着他:“上帝,你这小子可真有种!”
我知道,哈罗德想。“这真的很重要。”他请求道,“就当是付我的那一天的工钱了。”
“倒也不是不可能,”尼尔森犹豫了一下,很不情愿出手相助,不过他的吝啬倒是帮了哈罗德的忙,“好吧。”
哈罗德暗自欣喜。
尼尔森又加了一句:“不过你得先帮我修好这辆拖拉机。”
哈罗德在心里骂了一句。时间这么紧急,他实在不想浪费一小时的时间帮他修这辆见鬼的拖拉机。不过那倒不是件难事,不过是散热器冒烟了而已。“好吧。”他说。
尼尔森走开了。
拖拉机的烟很快冒完了。哈罗德走上前去仔细地检查了它的发动机。他马上看到里面连着水管的胶管坏掉了,冷却系统里的水从那里漏了出来。找一根替代的胶管基本不太可能,但原本的这一根还有一点富裕的部分。他把管子拔下来,剪掉裂了的部分,然后又把它装回了原位。他从农场的厨房里接了一桶热水,倒进了散热器里——在热着的发动机里加冷水会损坏发动机。最后,他发动了拖拉机,以确保软管和水管之间的连接严密,一切正常。
他需要一些薄钢板加固那根支杆上比较脆弱的部分。不过他已经知道到哪儿去找钢板了。墙上有四个金属架。他把最上面的架子上的东西都拿了下来,然后分别放在了那三个低一点的架子上。然后,他把那个空架子卸了下来,用尼尔森的金属剪把架子凸出的边沿剪掉,然后把架子剪成了四条。
这就是夹板了。
他用夹钳把这四条钢板夹弯,然后把它们焊在那根椭圆形支杆凹陷下去的部分上。
他往后站了站,观察着自己的工作成果。“不好看,但很有用。”他自言自语道。
在通过树林去城堡的路上,他能听到军营那边吵吵闹闹的声音:士兵们互相招呼的声音;引擎的嗡鸣;马匹的嘶叫。现在是傍晚时分,士兵们应该已经干完活回来了。他不知道回教堂的路上会不会再遇到什么麻烦。
他从后门走进了修道院。在教堂的北边,一个年轻的士兵正靠在墙上抽烟。哈罗德朝他点了点头,那士兵用丹麦语对他说:“你好,我是里奥。”
哈罗德试着笑了笑。“我是哈罗德。很高兴认识你。”
“来一支吗?”
“不了,谢谢,我今天有事。”
哈罗德走到了教堂的一侧。他找到了一个大木桩,把它搬到了窗户下面,站到木桩上往教堂里看了看。他先把那根支杆扔到窗户另一侧那个他们用来垫脚爬出来的大箱子上。支杆在箱子上弹了一下,最后还是掉在了地上。然后他便爬了进去。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嘿!”
他的心跳停止了,同时看到卡伦正站在机尾那边,身子被飞机挡在了后面——她正在修理机尾边沿损坏的部分。哈罗德捡起了支杆,把它拿给卡伦看。
刚刚那个声音用德语说道:“我以为这里是空的。”
哈罗德转过身去。那个年轻的士兵——里奥——正在往窗户里面看。哈罗德呆呆地看着他,心里想自己真是倒霉。“这儿是个储藏室。”他说。
里奥也翻了进来。哈罗德朝机尾那边看了看,卡伦消失了。里奥环顾四周,虽然好奇,却并没有产生什么怀疑。
大黄蜂从螺旋桨到驾驶舱都被盖住了,机翼也收了起来,但机身还露在外面,而且从教堂另一端都可以看得出飞机的机尾。里奥是个善于观察的人吗?
幸运的是,这个士兵对那辆劳斯莱斯更感兴趣。“车不错啊,”他说,“是你的吗?”
“很不幸,不是。”哈罗德说,“那辆摩托是我的。”他拿起大黄蜂的那根支杆,“我想修一下我的挎斗。”
“啊!”里奥完全没有怀疑,“我很想帮忙,但是我对机器的事一窍不通。我只懂马。”
“很正常。”他们年龄相仿。哈罗德对这个远离家乡的年轻人顿时产生了一些同情。但他心里依然盼着里奥在看到太多细节之前赶紧离开这里。
外面响起了尖锐的哨声。“晚饭时间到了。”里奥说。
感谢上帝。哈罗德默念道。
“认识你真好,哈罗德。希望还能见面。”
“我也是。”
里奥踩着箱子翻出了窗户。
“上帝啊。”哈罗德终于大喘了口气。
卡伦从飞机后面出现了,仿佛浑身都在发抖。“真糟糕。”
“不过他没有怀疑,只是想聊天而已。”
“上帝保佑别再让我们见到这些友善的德国人了。”她笑着说。
“阿门。”他喜欢看到她笑。他看到她正在修一个裂口。他走到了她身边。她穿了一条旧灯芯绒裤和一件男人的衬衫,袖子挽到了手肘。“我在破了的地方粘了布块,我会在这些地方上漆,以确保密封。”
“你到哪里找的这些材料的?胶水、油漆什么的。”
“剧场里啊。我向那些建筑工抛了抛媚眼。”
“恭喜你。”对她来说,让男人帮忙实在不是什么难事,他有点嫉妒那些建筑工了,“你一整天时间都在剧场里忙些什么啊?”
“我正在练《林中仙子》呢。”
“你会登台表演吗?”
“不会。我们有两套班子呢,除非他们全都病了才可能。”
“真遗憾。我很想看你演出。”
“如果奇迹发生,我一定送你票。”她把注意力又转回到了机翼上,“我们要确定它没有内伤。”
“那就得检查这层布料下面的木结构。”
“是啊。”
“我们现在反正有工具来补布料了,所以我们可以把它剪开一个口来检查里面的状况。”
她看上去有些犹豫。“那好吧……”
外面的这种材料恐怕不是用刀子就能轻易划开的。他在工具架上找到了一把锋利的凿子。“划哪里?”
“接近支杆的地方。”
他选择了一个位置,用凿子在那里戳了一个洞。有了这个开口之后,再想剪一个开口就容易多了。哈罗德在这层布上划了一个L形的口子,把裂开的布折到了后面。
卡伦用手电筒指着那个洞,仔细地观察着内部的结构。她认认真真地检查了一圈,然后又缩回脑袋,把手臂伸了进去。她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使劲地摇了摇。“我猜我们够幸运,”她说,“什么也没松动。”
她向后退了一步,哈罗德走到了她刚刚的位置,把手伸进了那个洞,握住了一根支杆上下推拉了一下,机翼移动了,但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妥。
卡伦很高兴。“很有效率,”她说,“如果我明天能完成飞机表面的修补,你可以把支杆装好,那机身的工作就完成了。剩下的就只有电线的问题。不过我们还有八天呢。”
“没那么乐观。”哈罗德说,“我们至少要在轰炸任务开始的二十四小时前到达英格兰,这样我们给他们的信息才可能起到作用。这样就只剩七天了。如果要在那个时候到,我们就要在前一天晚上离开,飞上一夜的时间。也就是说,我们其实只有六天的时间。”
“那我们今天就必须要把飞机表面修补好。”她看了看表,“我晚上得回去吃饭,不过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她把胶水放在了一边,走到水槽前,用她从城堡里拿来的肥皂把手洗干净。哈罗德看着她,很舍不得她走。他真希望分分秒秒都能和她在一起。人们恐怕就是因为有这种感觉才会去结婚吧?他想娶卡伦吗?这真是个傻问题。他当然想。这简直毋庸置疑。他甚至想象过在他们两个人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之后,会不会厌倦对方。但这是不可能的。卡伦永远不会让人感到厌倦。
她用毛巾把手擦干。“你在想什么?”
他的脸红了。“想未来会怎样。”
她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有一瞬间他甚至感到她看进了自己的心里,然后她转开了目光。“飞越北海,”她说,“连续飞行六百英里。我们必须要确定这个老风筝一切完好。”
她走到窗前,刚想爬上了那个大箱子,又转头对他说:“别看,这动作太不淑女了。”
“我不会看的,我发誓。”他笑着说。
她爬了上去。他没有信守诺言,一直望着她的背影。她消失了。
他将注意力转回到这架大黄蜂上。把支杆装回去费不了多长时间。他在工作台上找到了之前卸下来的螺丝,跪在机轮前,把支杆放到原先的位置,然后再装上螺丝。机轮抬高了。
他刚刚结束手上的工作,卡伦就回来了,比他想象中快了很多。
他笑了,很高兴她能提早回来,可却发现她的脸色很不好。“怎么了?”
“你妈妈打电话了。”
哈罗德很生气。“糟糕!我真不应该告诉她我住在哪里。她跟谁说的话?”
“我父亲。他告诉她你不在我们家。她好像相信了。”
“感谢上帝。”他很庆幸没告诉母亲自己住在这座旧教堂里,“她有事吗?”
“坏消息。”
“什么?”
“是关于亚恩的。”
哈罗德内疚地意识到,在过去这几天里,他几乎忘记了她的哥哥还在监狱里受苦。“发生什么事了?”
“亚恩……死了。”
一开始,哈罗德好象完全没有听明白。“死了?”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听上去那么陌生,“怎么可能?”
“警察说他是自杀的。”
“自杀?”哈罗德感到整个世界都在坍塌,教堂的墙壁,院子里的树木,科斯坦庄园的城堡,都在狂风中倒了下来。“他为什么那么做?”
“为了避免被送去盖世太保那里。这是亚恩的上司告诉她的。”
“盖世太保……”哈罗德即刻明白了亚恩的心思,“他怕自己禁不住拷问。”
卡伦点了点头。“是的。”
“如果他交代了事情的经过,就等于是背叛我。”
她沉默不语,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
“他自杀是为了保护我。”突然间,哈罗德感到急需卡伦的认同。他握住了她的肩膀。“我是对的,是不是?”他喊道,“肯定是这样!他是为了我!说话啊,看在上帝的份上!”
她终于开了口。“我想你是对的。”她悄声说。
哈罗德的愤怒很快便转化为深切的悲痛。他完全失去了控制,泪水涌出了他的眼眶,他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着。“哦,上帝,”他用手抹着脸上的泪水,“哦,上帝,这太可怕了。”
卡伦搂住了他。他的眼泪浸湿了她的头发,流到了她的脖子上。
“可怜的亚恩,”哈罗德哽咽着说道,“可怜的亚恩。”
“我很抱歉,”卡伦低语,“亲爱的哈罗德,我真的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