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中,哈罗德沿着哥本哈根的海旁前行。肮脏的海水白天看上去一片油污,可到了这个时候却反射出了夕阳晶亮的光辉,层层海浪把红红黄黄的天空扯成了碎片,如画笔刷出的一抹抹油彩。
他在一排戴姆勒-奔驰卡车旁边停了下来。一辆挪威货船正在把船上的木材卸到卡车上。两个德国兵看守着货物。他口袋里的胶卷仿佛顿时变成了火炭,灼烧着他的大腿。他把手伸进口袋里,告诉自己不要慌张。没人会怀疑他做了什么违法的事——而且车子放在这边也很安全。他把车停在了卡车旁。
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他刚好喝醉了酒。现在他拼命回忆那间爵士酒吧在哪儿。他沿着路旁的库房和酒馆一路向前。昏黄而浪漫的夕阳居然让那些肮脏的建筑也泛起了光彩。他终于看到了那块写着“丹麦民族歌曲及乡村舞蹈学会”的牌子。他走下楼梯,推开了地窖的门。这里已经开始营业了。
现在是晚上七点钟,对于这种俱乐部来讲还太早,有一半椅子都还空着。舞台上弹钢琴的人还没到。哈罗德直奔酒吧,观察着每个人的脸。令他失望的是,这里没有一个熟人。
酒保在头上裹了一块布,就像是一个吉卜赛人。他有些警惕地冲哈罗德点了点头,大概是因为哈罗德看起来不像是这里的客人。
“你今天看到贝特西了吗?”
酒保放松了下来,他应该是把哈罗德当成普通的嫖客了。“她就在附近。”
哈罗德坐在了一张高脚凳上。“那我等她。”
“特鲁德就在那边。”酒保好心地告诉他说。
他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一个金发女人正在喝酒,酒杯上沾着她的唇印。他摇了摇头。“我只想见贝特西。”
“这事确实要看个人的口味。”酒保充满理解地点了点头。
哈罗德压抑住了自己的笑容。再没有什么比男女之事更看个人口味的了。“确实如此。”他说。难道酒馆的对话都这么蠢吗?
“边喝点什么边等她吧?”
“啤酒吧,谢谢。”
“烈酒呢?”
“不用了。”想到白兰地烈性酒的味道他都会反胃。
他一边喝酒一边回想着自己这一天的经历。一整天的时间,他都心急如焚。警察的出现意味着亚恩几乎板上钉钉是被捕了。而如果真有什么奇迹,他真的逃脱了警察的追捕,那么他肯定会藏在哈罗德在科斯坦庄园的住处——那座废弃的教堂里。所以哈罗德直接开回了教堂,但那里却空无一人。
哈罗德呆呆地在教堂的地板上坐了几个小时,为哥哥的命运感到悲痛,同时也在思索着自己之后该做些什么。
如果他想要继续完成亚恩未能完成的工作,那么它就要在接下来的十一天内把胶卷交到伦敦去。亚恩肯定已经制订好了计划,但哈罗德对这些一无所知,而且也没有任何途径能知道。所以他必须要自己想个办法出来。
他首先想到把胶卷放到信封里寄到斯德哥尔摩的英国使馆去。但恐怕寄到那里的任何邮件都必须要经过检查。
他不认识任何经常性地合法来往与丹麦和瑞典之间的人。当然他可以直接到哥本哈根的码头区,或者到埃尔西诺的登船专列车站,找一个乘客求他把信封带过去;但这样做的风险恐怕和邮寄一样大。
在一天的冥思苦想之后,他依然决定还是亲自来做这件事。
他没办法堂而皇之地去英国。他连合法的护照都没有。他必须要找一条地下的途径。每天都有丹麦的船只往返于丹麦和瑞典之间。一定有方法可以溜上一艘船,到那边再偷偷地溜下去。他没法在船上找工作——水手需要特殊的身份证件。但码头总会有一些非法行为在偷偷摸摸地进行着:走私、偷窃、卖淫、毒品。所以他要和这些罪犯打一打交道,看看有谁愿意帮他偷渡到瑞典去。
下午,天气渐渐转凉了,教堂的石板地变得冰冷。他骑上摩托车,回到了那间爵士乐吧,希望能碰到那个他唯一认识的“罪犯”。
没用多长时间,他就等到了贝特西。当时他也只喝了半杯酒。她和一个男人一起从后面的楼梯上走了下来,哈罗德猜她应该是刚刚为他“服务”过。那个客人看上去满面苍白,皮肤有点问题,头发极短,左面的鼻孔里还起了一个大疱。他大概也只有十七岁,可能是个水手。他很快地穿过房间,走出了大门,看上去一脸鬼祟。
哈罗德看到贝特西来到了吧台,打了个响指。“嗨,学生弟。”她开心地说。
“嗨,公主。”
她卖弄风情地晃了晃头,甩了甩头上黑色的发卷。“改主意啦?想试试?”
想到她刚刚和那个水手做完爱,哈罗德感到有些恶心,不过他还是幽默地回答:“那你恐怕得先嫁给我。”
她笑了:“很荣幸。你有什么事吧?你绝对不是想喝兑了水的啤酒。”
“事实上,我想和你的卢瑟说句话。”
“卢?”她一脸不认同,“你想让他干什么?”
“需要他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
“我不能告诉你——”
“别傻了。你有麻烦?”
“不算是。”
她的目光朝门那边望过去。“哦,糟了。”
他也随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卢瑟走了进来。他穿了一件肮脏的丝制运动衫,里面是一件背心。和他一起的是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人,已经醉得晃晃悠悠了。卢瑟抓着那个男人的胳膊,把他交给了贝特西。那男人色迷迷地望着她。
贝特西对卢瑟说:“你要他多少钱?”
“十块。”
“说谎。”
卢瑟给了她一张五块的纸币。“给你一半。”
她耸了耸肩,把钱塞进了口袋里,拉着那个男人上楼了。
哈罗德插话道:“想喝杯酒吗,卢?”
“白兰地。”他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你又想干吗?”
“你在码头认识很多人吧?”
“别拍我马屁,小子。”卢瑟打断了他,“你想要什么?想干小男孩?便宜烟?白粉?”
酒保帮他倒了一杯白兰地。卢瑟一饮而尽。哈罗德付了钱,等着酒保走开。过了一会儿,他压低了声音说:“我想去瑞典。”
卢瑟眯起了眼睛:“为什么?”
“有关系吗?”
“恐怕有。”
“我在斯德哥尔摩有个女朋友。我们想要结婚。”哈罗德开始即兴编故事了,“我可以在她爸爸的工厂找个工作。他是做皮货的,钱包、手包——”
“去跟政府申请出国。”
“我申请过了。他们拒绝了。”
“为什么?”
“他们不说。”
卢瑟思考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说:“好吧。”
“你能让我上船吗?”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你身上有多少钱?”
哈罗德回想起刚刚贝特西对卢瑟的不信任。“现在一分都没有,”他说,“但我能弄得到。怎么样?你能帮我安排吗?”
“我倒是认识个人。”
“太棒了!今晚?”
“先给我十块钱。”
“为什么?”
“我要去找那个人。你以为我是图书馆吗,提供免费服务?”
“我告诉你了,我没有钱。”
卢瑟笑了,露出了他黑乎乎的牙齿。“你刚刚给了酒保二十块付酒钱,他找了你十块。给我吧。”
哈罗德不想向恶棍屈服,但恐怕他此刻没什么其他选择了。他把那十块钱递给了他。
“在这儿等着。”卢瑟说完就出去了。
哈罗德慢慢地抿着啤酒,以消耗时间。他不知道亚恩现在如何了。他很可能正在警察局里接受审问。或许彼得·弗莱明正在审问他。亚恩会交代吗?一开始肯定不会,哈罗德对此很肯定。亚恩决不会一下子就屈服。但他能坚持到底吗?哈罗德感到自己并不完全了解他的哥哥。如果他们要屈打成招呢?他能坚持多久才会最后招供?
楼梯后面突然一阵骚动。刚刚的那个醉鬼客人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贝特西跟在他后面,把他拽了起来,然后把他送到了门口。
她又带着另一个客人回来了。那是个看上去还算得体的中年人,穿了一身廉价却熨烫平整的灰西装。他的样子仿佛劳碌一生,却从来没有升过职。他们穿过房间往楼梯那边走去。贝特西冲着哈罗德这边喊:“卢呢?”
“帮我去找个人了。”
贝特西丢下那个银行职员来到吧台边:“别跟卢做生意——他是个混蛋。”
“我没得选择。”
“那听我一句。”她压低了嗓门,“别相信他的话。”她像个老师一样摇了摇食指,“看在上帝的份上,小心一点。”然后便和那个穿着旧西服的男人走上楼去。
一开始,哈罗德有点生气她居然还是把他当个孩子。可后来他马上告诉自己,她是对的——他这一招实在有些不顾后果了。他永远都不应该和卢瑟这样的人打交道。在他面前,哈罗德没法保护自己。
别信任他。这是贝特西给他的警告。无论如何,他已经给了卢瑟十块钱,都到这个份上,他应该不会在骗他了吧?哈罗德仿佛被围困在了这个没有后门的酒吧里。或者他应该离开,从远处观望门口的动向。对眼前难以预测的情况来说,这样做可能会更安全些。
他咽下了最后一口啤酒,朝酒保挥了挥手,走出了酒吧。
在暮霭中,他沿着码头向前走,旁边有一艘谷船泊在了岸边,拴船的绳子比他的手臂还粗。他坐在那部起锚机上,冲着酒吧的方向望去。从这里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酒吧的入口,应该也认得出卢瑟。卢瑟看得见他吗?他猜想应该不能,这个地方恰好能被谷船的影子遮住。不错。这样我在暗他在明。如果卢瑟回来了,而一切没什么问题,哈罗德就可以回到酒吧去。但如果有什么不对劲,他就可以马上离开。哈罗德定下心来等卢瑟。
十分钟后,一辆警车开了过来。
车速非常快,也没有开警笛。哈罗德站起身来。他第一个想法是逃跑,但那可能反而会引来注意。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坐回了原处。
警察停在了爵士吧的门口。
两个人从车里钻了出来。司机穿了一身警服,而另一个人则穿了一套浅色的西装。哈罗德透过昏暗的光线下认出了那张脸——那人正是彼得·弗莱明。
哈罗德正要离开,却看到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沿着那条鹅卵石路跑了过来。他停到警车前,靠在墙上,像是在等着看热闹。
他应该是把哈罗德想要逃跑的事告诉了警察。估计他已经从警察局那边拿到了好处。贝特西真是聪明——真幸运,哈罗德听了她的建议。
几分钟后,警察从俱乐部走了出来。彼得·弗莱明正在向卢瑟问话。哈罗德听得出两个人都在发火,但因为距离远,他听不清他们具体的谈话内容。不过彼得应该是在责问卢瑟,而后者则摊着两只手,一副毫无办法的愁苦样。
警察开车离开了,卢瑟也走进了酒吧。
哈罗德快步离开了。这次真是险得很。他找到了摩托车,借着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逃离了这个是非地。今晚,他又要在科斯坦村的教堂度过了。
可接下来怎么办呢?
第二天晚上,哈罗德向卡伦讲述了这一整天的经历。
他们坐在那座教堂的门槛上,看着外面的夜色愈渐深沉,周围的一切变成了夜光中的鬼魅。她像个学生一样跷着腿,把丝绸睡衣的裙裾堆在了膝盖上。哈罗德帮她点好了香烟,感到他跟她的距离越来越近。
他告诉了她自己潜入桑德岛上德军基地、之后又在家里躲过了德国兵搜查的经过。“你真勇敢!”她惊叹道。他很开心能获得她的赞赏。在向她讲述自己的父亲宁愿说谎来保护他时,哈罗德庆幸天色够暗,可以帮他掩藏住眼睛里的泪光。
他告诉了卡伦艾斯关于英军会在满月时发动轰炸行动的猜测,还有他要在那时前把胶卷送到英国去的原因。
当他提到警察出现在詹斯·托克斯威格的家时,她打断了他。“有人来警告过我。”她说。
“什么意思?”
“一个陌生人在车站拦住我,问我知不知道亚恩在哪里。那个人也是警察,是交通组的,但他说很同情亚恩。他碰巧听到了一些事,所以想让我们知道。”
“你通知亚恩了吗?”
“是啊!我知道他在詹斯那里,所以我在电话簿里找到了詹斯的地址,直接去那里找亚恩,告诉了他这件事。”
哈罗德觉得事有蹊跷。“亚恩怎么说?”
“他让我先走,说会马上跟上我——但显然他没来得及离开。”
“又或者警告你是他们的计策。”哈罗德说。
“你什么意思?”她尖锐地问。
“可能那个警察是在撒谎。他可能只是假装同情。他可能跟着你去了詹斯的地方,在你离开后就逮捕了亚恩。”
“根本不可能——警察才不会做这种事!”
哈罗德意识到他又碰触了卡伦正直和美好的信仰。不是她太轻信,就是他太多疑——他不知道事实究竟如何。这让他想起了她的父亲不相信纳粹会伤害丹麦犹太人。他希望他们是对的。“那个人什么样?”
“高大,英俊,红头发,穿着高档西装。”
“燕麦色?”
“是啊。”
他对了。“那是彼得·弗莱明。”哈罗德并不怪卡伦,她以为自己在救亚恩,她也是这个诡计的受害者,“与其说彼得是个警察,倒不如说他是个间谍。他家也在桑德岛,我们两家认识。”
“我不相信!”她生气地说,“你太能想象了。”
他不想和她争。想到哥哥被捕,他的心像针刺似的疼。亚恩不应该参与到任何的阴谋里。他的性格太过耿直。哈罗德满心悲痛,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生是否还能见到哥哥了。
当然,生命危在旦夕的绝不止亚恩一个。“亚恩没办法把胶卷送去英国了。”
“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我想自己送过去,但还没找到办法。”他又把爵士酒吧、贝特西和卢瑟的事跟她讲了一遍,“也许我不能去瑞典也是好事。如果被抓到,估计也会进监狱。”瑞典政府和希特勒政府签订了协议,会逮捕非法偷渡的丹麦人。“我不介意冒险,但起码要有些胜算才值得。”
“一定有办法——亚恩本来准备怎么过去呢?”
“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
“这太蠢了。”
“或者是,他可能认为越少人知道,他就越安全。”
“但总要有人知道。”
“保罗之前肯定有方法和英国联络——但这些事情当然是保密的。”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哈罗德感到有些绝望。难道他冒着生命的危险去拍照,结果却是一场空吗?
“你这两天听到什么新闻了吗?”他真想念自己的收音机。
“芬兰和苏联宣战了,还有匈牙利。”
“肯定又是横尸遍野。”哈罗德难过地说。
“真不想就这么坐在这儿,看着纳粹毁掉全世界。我们要能干点什么就好了。”
哈罗德握住了裤兜里的胶卷盒。“如果我能在十天内到伦敦,事情就会不一样了。”
卡伦看了一眼眼前的那架大黄蜂。“真遗憾,这飞机不能飞。”
哈罗德看了看它坏掉的起落架和破了的帆布机身。“我可能可以修好她。但我只上过一课,没法开。”
卡伦若有所思。“是的,”她缓缓地说,“但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