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斯博格所在的村落浸在了一片暮霭中。村民睡得很早。街上几乎已经空无一人,房子里的灯也都熄了。哈罗德感到这里好像刚刚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而他却是唯一不知情的人。
他把摩托车停在了火车站外面。看来他的车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值得怀疑,因为就在他旁边还停着一辆欧宝奥林匹亚篷式轿车,后面的车顶上面有一个大木箱子,装着车子的燃料。
他停好车之后,便在黑暗中向学校走去。
在成功避开了桑德岛的德国兵之后,他回到床上睡到了中午。母亲叫醒了他,为他做好了猪肉和土豆,让他大大地饱餐了一顿,又在他的钱包里塞了很多钱,不停地问他住在哪里。母亲的深情和父亲的帮助让哈罗德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他告诉她他目前住在科斯坦庄园,但还是没有说他住在废弃的教堂里,怕她担心他吃不好睡不安稳。还是让她认为自己住在那幢大宅的客房里更好一些。
然后他再次开始了由西向东横穿丹麦的行程。第二天晚上,他回到了自己曾经的学校。
他决定在去哥本哈根詹斯·托克斯威格那里找亚恩之前先把相片洗出来。他得确定照片清晰可用。相机有时候会出问题,而且拍照的人也可能犯错误。他不希望亚恩拿着一卷白胶卷冒险去英国。学校有自己的暗房,也有冲照片需要的东西。提克·达克维茨是摄影社的秘书,而且有暗房的钥匙。
哈罗德没有走正门,而是从旁边农场的马厩进的学校。已经十点钟了。低年级的学生已经睡觉了,中年级的该准备上床了。只有高年级的可能还醒着,不过大部分也应该已经回宿舍了。明天是结业日,他们可能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回家。
穿过那些熟悉的楼群时,哈罗德尽量不让自己显得鬼鬼祟祟,而是坦坦荡荡地走在大路上。如果他能表现得自然而自信,路过的学生也只会以为他是一个要回宿舍的高年级学生。他惊讶地体会到时隔仅仅十来天,自己的身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在去往提克和麦兹所住的“红房子”的路上,他一个人也没遇到。楼梯上可没有地方让他躲藏,如果谁看到了他,一定会马上认出他来。但还算幸运。楼梯上依然空无一人。他快速走过舍监摩勒先生的房间,悄悄地打开了提克的房门,走了进去。
提克正坐在他的箱子上,努力地拉上箱子的拉链。“你!”他说,“我的上帝!”
哈罗德坐在他旁边,帮他合上了箱子。“想回家了吧?”
“没那么幸运。”提克说,“我要去奥尔胡斯了,到我们家在那里的分行实习。这是和你一起去爵士吧的惩罚。”
“哦。”哈罗德本指望可以在科斯坦村能有个伴,现在看来也不用告诉他自己住在那里了。
“你怎么回来了?”提克绑好行李箱后问。
“我需要你帮忙。”
提克笑了。“什么忙?”
哈罗德把口袋里的胶卷拿了出来。“我想把这个洗出来。”
“为什么不到外面店里去洗?”
“因为我会被抓到。”
提克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凝重的神情。“你加入了反抗纳粹的组织?”
“差不多。”
“你很危险。”
“是的。”
有人在敲门。
哈罗德一下子藏到了床下。
“谁?”提克问。
哈罗德听到门打开了。摩勒先生说:“熄灯了,达克维茨。”
“是,先生。”
“晚安。”
“晚安,先生。”
门阖上了。哈罗德从床底下钻了出来。他们听着摩勒先生的脚步渐行渐远,和每个房间的学生们都道了晚安,然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他们知道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天亮前他应该不会再出来了。
哈罗德小声对提克说:“你有暗房的钥匙吗?”
“有,但我们得想办法进实验室。”科学楼每晚都会锁门。
“我们可以从后面的窗户爬进去。”
“如果他们看到玻璃破了,就知道有人进去过了。”
“你操什么心啊?明天你就走了!”
“好吧。”
他们脱掉了鞋子,踮着脚走到了走廊上,静静地走下楼梯,出了大门后再把鞋子穿好。
已经过了十一点了。天完全黑了。在这个时间,一般不会有人在外面了,所以他们主要得避开那些窗户。幸运的是月亮没出来。他们快步离开了“红房子”,穿过草坪。经过教堂时,哈罗德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一间高年级的宿舍还亮着灯。一个人影走到了窗前,停了下来。几秒钟后,哈罗德和提克拐到了教堂的后面。
“恐怕有人看到我们了。”哈罗德低语,“‘红房子’有盏灯亮了。”
“教职员宿舍都朝着另一面。如果有人看到我们,也肯定是学生。不用担心。”
哈罗德希望他说的是对的。
他们绕过图书馆,来到了科学楼的后面。这栋楼虽然是新建的,但为了与周围环境取得一致,建筑的风格还是旧式的:红砖外墙,六格玻璃窗。
哈罗德脱下一只鞋,在一块玻璃上敲了一下。玻璃好像很坚固。“踢球的时候,这些玻璃好像很容易就碎了。”他嘟囔了一句,把手伸进了鞋子里,在那块玻璃上猛敲了一下。玻璃“哗”的一声碎了。两个男孩被这声音吓住了,呆呆地站在那儿,可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什么都没有发生。附近的楼里没有人——教堂、图书馆、健身房——哈罗德的心跳渐渐平息了下来。
他用鞋子将窗框上夹着的碎玻璃敲掉,那些玻璃掉在了屋里面实验室的长凳上。他把胳膊从窗口伸了进去,手上已然套着鞋,把碎玻璃从凳子上掸下去,然后爬进了实验室。
提克也跟了进来。各种酸和氨水的味道一下子冲进了哈罗德的鼻孔里。他什么也看不见,不过这个房间对他来说实在太熟悉了,他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门的位置。他们穿过走廊,来到了暗房。
两个人走进暗房后,提克把门从里面锁好,打开了灯。这里没有光可以照进来,也没有光可以照出去。
提克捋起袖子开始工作。他在一个托盘里倒好温水,然后又忙着鼓弄那排瓶瓶罐罐。接下来,他边测水温,边往托盘中加热水,直到满意为止。哈罗德懂得洗相片的原理,可自己却从来没有洗过,所以他必须得完全依靠他的朋友了。
如果出问题了怎么办——比如快门坏了、胶卷不清楚,或者照片是模糊的?那么整件事就白干了。他还敢再来一次吗?那样的话他必须再回到桑德岛,爬过围网,等到天亮重拍照片,然后在光天化日之下逃走。他不确定自己还有重新来过的决心。
一切就绪后,提克定好了时间,关了灯。哈罗德耐心地坐在黑暗中,看着提克冲洗影像——如果真的能冲洗出图像来的话。提克解释说,他先把照片放在连苯三酚里,连苯三酚和银盐反应可以成像。他们坐在那里,等着闹钟响。然后提克又用乙酸冲洗照片以终止反应,最后用硫化硫酸钠定影。
“应该可以了。”他说。
哈罗德屏住了呼吸。
提克打开了灯。哈罗德先是感到眼前一片白光,什么也看不到。眼睛恢复正常之后,他凝视着提克手上那条长长的胶片。这是哈罗德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提克把它拿到灯光下。一开始哈罗德什么也看不出来,心里顿时绝望地想到可能要再去拍一次了。可后来他突然记起来应该反过来看,白的地方是黑的,黑的地方是白的;这回他终于看清楚了。他看到了那个四方形的庞然大物,那个四周前就勾起了他强烈好奇心的新设备。
他成功了。
他认出了这些小方格里的所有图像:旋转的底座,一大堆连接线,可以转向不同角度的大网,两个小机器,还有最后那张他心惊肉跳地拍下的囊括了三部机器的整体照片。“拍到了!”他带着胜利的口气叫道,“太棒了!”
提克一脸苍白。“这是什么?”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恐惧。
“德国人发明的一些飞机探测设备。”
“还不如不问你。你知道如果别人发现了这件事,会把咱们怎么办么?”
“照片是我拍的。”
“但是是我洗的。上帝啊,我会被绞死的。”
“我之前跟你说了。”
“我知道,但我没想到是这样。”
“对不起。”
提克卷起胶卷,把它放回了那个圆柱形的盒子里。“拿着。”他说,“我要回去睡觉了,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哈罗德把胶卷盒放进了裤兜里。
可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有人在说话。
提克呻吟了一声。
哈罗德一动不动地仔细听。一开始他听不到那人在说什么,只能肯定这声音是从楼里面发出来的,而不是来自外面。后来他清楚地听到了艾斯的声音:“好像没有人啊。”
接下来是一个学生的声音。“他们肯定来这里了,先生。”
哈罗德对着提克皱了皱眉:“是谁?”
提克悄声说:“听上去像沃尔德马·博尔。”
“当然是他。”哈罗德咕哝了一句。博尔是学校里的小纳粹。刚刚肯定是他从窗户看到了他们。真倒霉——如果是任何其他学生,恐怕都不会声张。
又有一个声音响起了。“看,有扇窗子碎了。”是摩勒先生。“他们应该是从这里进去的——无论他们是谁。”
“其中肯定有哈罗德·奥鲁夫森,先生。”波尔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得意。
哈罗德对提克说:“我们先离开暗房吧。至少不让他们怀疑我们在冲胶卷。”他关上灯,转动钥匙,打开了门。
外面灯火通明。艾斯就站在门外。
“见鬼。”哈罗德说。
艾斯穿了一件圆领衫,他显然已经要睡了。他望着哈罗德:“真的是你,奥鲁夫森。”
“是的,先生。”
博尔和摩勒先生出现在了艾斯身后。
“你不是这里的学生了,你知道吗?”艾斯继续道,“我有责任报警,让他们以入室抢劫罪逮捕你。”
哈罗德被吓住了。如果警察要搜他的身,他就完蛋了。
“达克维茨也在——我应该猜得到。”艾斯看着哈罗德背后的提克说道,“你们两个在这儿干什么?”
哈罗德必须要说服艾斯不去报警——但他不能在博尔面前解释这件事。他说:“先生,我能单独和您谈谈吗?”
艾斯犹豫了。
哈罗德想,如果艾斯拒绝了他的请求,依然选择报警,那么他也不会轻易就范。他会尽全力逃跑。但能跑多远呢?“求您了,先生。”他说,“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好吧,”艾斯有些无奈地说,“博尔,你回宿舍吧。还有你,达克维茨。摩勒先生,麻烦你送他们回去。”
艾斯走进化学实验室,坐在一张凳子上,掏出了烟斗。“好啦,奥鲁夫森,”他说,“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哈罗德思索着自己应该怎么说。他想不到一个合理的谎言来解释这一切,可是他更怕事实可能比任何谎言都难让对方信服。思量再三,他还是直接拿出了口袋里的那卷胶卷,把它递给了艾斯。
艾斯从那个圆柱形的盒子里取出了胶卷,把它举到了灯光下。“这看上去好像什么先进的无线电装置,”他说,“这是军用的吗?”
“是的,先生。”
“你知道这是做什么的吗?”
“我想是通过无线电探测飞机的。”
“他们用的就是这个。德国空军一直声称自己像是打苍蝇一样击落英国皇家空军的轰炸机。这就是原因。”
“我认为他们既可以监测地方轰炸机,也可以监测自己的战斗机,这样可以确保准确地指挥自己的飞机攻击敌人。”
艾斯摘下了眼镜。“上帝,你知道这件事有多重要吗?”
“我知道。”
“英国人如果想帮助苏联,唯一的方法就是派轰炸机进行轰炸,强迫希特勒调兵力回德国防守。”
艾斯曾经是个军人,军事思维是他的本能。哈罗德说:“我不太明白您想说什么。”
“如果德国人能够轻而易举地击败英国空军,那么轰炸或是不轰炸根本没什么区别。但如果英军发现了德国的方法,他们就可以找到应对的办法来。”艾斯环顾四周,“这边应该有日历吧?”
哈罗德不明白他用日历做什么,但他知道哪里有。“在物理办公室。”
“去拿过来吧。”艾斯坐在实验室的长凳上,点上了烟斗。哈罗德则走到旁边的房间,在书架上找到了日历,拿了过来。艾斯往后翻了一页。“下次月圆是在7月18号。我打赌他们会在那天晚上发起轰炸。还有十二天了。你能在那之前把胶卷送到英国去吗?”
“有人会去送。”
“那就只能祝他好运了。奥鲁夫森,你知道自己有多危险吗?”
“是的。”
“间谍面对的可是死刑。”
“我知道。”
“你一直都很勇敢。我支持你。”他把胶卷递给了他,“你需要什么吗?食物,钱,汽油?”
“不用了,谢谢您。”
艾斯站起身来。“我送你出去。”
他们走到楼门口。夜里的风吹干了哈罗德额头上的汗水。他们肩并肩地沿着主路走到学校的大门前。“我还没想好怎么跟摩勒说。”艾斯说道。
“我能提个建议吗?”
“当然。”
“您可以说我们在洗色情照片。”
“好主意。他们都会相信的。”
他们走出了大门。艾斯握住了哈罗德的手。“看在上帝的份上,小心点,孩子。”
“我会的。”
“祝你好运。”
“再见。”
哈罗德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他转弯的时候,回了一下头,艾斯依然站在门口望着他。哈罗德挥了挥手,艾斯也挥了挥手。哈罗德离开了。
他爬到灌木下面睡到了天亮,然后便开着车奔向哥本哈根。
清晨在郊区骑车让他感到很舒服。之前的经历可谓惊心动魄,但最终他还是完成了自己的承诺。过不了多久,他就可以把这卷胶卷交给亚恩。亚恩肯定会对他另眼相看。到那时哈罗德的工作也就完成了,接下来就只需等亚恩把胶卷送去英国了。
见过亚恩之后,他准备回科斯坦村。他得求尼尔森让他继续在那里工作。他只干了一天就消失了整整一周。尼尔森一定气坏了——不过他可能依然需要哈罗德帮手,所以也只能原谅他。
在科斯坦村工作意味着他能一直见到卡伦。对此他期盼不已。她可能对他并没有男女之情,而且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但她好像还是挺喜欢他的。而在他看来,能和她聊聊天已经很好了。亲吻她恐怕有点太不切实际。
尼博德区到了。亚恩之前给了他詹斯·托克斯威格的地址。圣保罗是一条很窄的街道,两边都是排屋。房子前面没有花园:门口直对着大街。哈罗德把自行车停在了53号门前,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
哈罗德呆了片刻。亚恩呢?他一定被捕了——
“什么事,小子?”那个警察不耐烦地问。那是个中年人,小胡子已经发白了,袖子上有代表警衔的条纹。
哈罗德突然来了主意。他假装着急地喊:“医生在哪儿?他得赶紧来。她要生了。”
警察笑了。失了魂的准爸爸可是戏剧中的长青角色。“这儿可没有什么医生,小子。”
“肯定是这儿啊!”
“冷静,孩子。没医生的时候女人也会生孩子。告诉我你要找什么地址。”
“费雪街53号的索尔森医生。他一定在这儿工作!”
“房号对了,可不是这条街。费雪街是南边那条街。”
“哦,上帝。搞错街了。”哈罗德转身骑上车。“谢谢您!”他喊道,然后便飞速打火准备离开。
“应该的。”警察说。
哈罗德开到街的尽头,转弯离开了警察的视线。
聪明,他想道,可现在我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