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袖遮天
平家那本族谱显示,曾爷爷那一辈一共有三兄弟,名曰:伯光、仲明、叔亮,曾爷爷排行第二,长兄早已去世,而三弟叔亮却是家族里的异类。关于这个异类的种种传说在平家的老一辈中流传着各种版本,每种版本都相差很远,平阳常常感到困惑——如果一个人的历史在本家族内部都如此不确定,那么那些流传青史的人物的故事,又有几分可信度呢?
有几点可以确定:平叔亮的确是在1940年离家出走,而他的出走也的确是与一个女人有关——虽然关于平叔亮的故事众说纷纭,但是在每个版本中,这两点都是一致的。这让平阳对这个从未谋面的曾叔公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抛开那些传说不提,仅仅是一个大家族的少爷,居然在15岁那年便毅然离家出走,这就足够许多年轻人为之向往了,尤其当其中还牵涉到一个女人时,故事中又增添了不少浪漫的成分。在长辈们的支离破碎的故事里,平叔亮的形象永远是不固定的,每个人心中就有一个不同的平叔亮,对于平阳来说,平叔亮只是故事里的人物,虽然他和自己一脉相连,但是却从来不曾在现实中碰面。当那些讲述这些故事的老人们一个一个离开,平叔亮的故事也就一个一个消失了。
平家的人一直保持着一个习惯,每年逢年过节总是往平叔亮70多年前留下的那个地址寄去一封家书,以示关怀——70年人海沉浮,世事变幻无常,那地址也不知是否早已废弃,那么多家书都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作为平家最后一个见过平叔亮的人,平阳的爷爷在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时,强行命令家人将何家的照片寄给了平叔亮,据说这样做是因为爷爷的父亲,也就是平仲明老先生,一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找回三弟,他一生都在尝试与三弟取得联系,未果;平伯光死后,这个任务便由平阳的爷爷继承。爷爷预感到自己行将辞世时,考虑到三叔并未曾见过自己的后一辈,怕将来不好相认,这才将照片寄了出去。平阳的父亲对此持有异议,他认为,将近百年过去了,平叔亮多半早已不在人世,要联系上他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任务。但是这个意见被爷爷否决了,所以即使爷爷死了,作为遗训,平家依旧坚持给平叔亮寄信。
就在爷爷死后不久,平家收到了平叔亮的回信,信中反复阐述了自己的思乡之情,末了提到了那张照片。平叔亮在照片中发现平阳竟然与自己年轻时候十分相像,大喜之下,恳切要求平阳过去陪伴他一段时日。从平家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照片来看,平阳的确长得很象平叔亮,多年中断的联系终于重新建立起来,平家万分欣喜,在惊异平叔亮寿命之长之后,未及多想,平阳便带着大包小包平叔亮爱吃的家乡食物上了火车,前往拜见从未谋面的曾叔公。
半天的火车,四个小时的汽车,十多公里的山路,出现在平阳面前的,竟然是如此荒凉的一个小山村,实在让他没有想到。日已西斜,站在村口的小山岗上朝前方望去,几丘长满野草的田地间夹杂着一些平房,一条小径依山逶迤前行,山壁上茂密的柴草将原本就不宽的小路压挤得越发狭窄,平阳从山路穿过,裸露的胳膊上被柴草划出许多红色的伤痕。
走了约有一里地,始终没有遇见一个人,连人声也不曾闻得。平阳心下踌躇起来,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路。正这么想着,忽然见到前方一栋大房子从山间露出来,房子前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站着。
平阳站住了。
那人背阳而立,夕阳在他脚下拖出好长一道影子,平阳看不清他的容貌,只依稀感觉他似乎在望着自己。看那人身形,年纪已经相当老迈,一手拄着一根拐棍,整个身体的重量似乎都依靠在那拐棍上,身子朝右边微微倾斜着,一动也不动,仿佛早已站立了千百年似的。
平阳心中掠过一丝怪异的感觉。
但无论如何,这总归是他在这村里遇到的第一个人,他只停顿了一小会,便立即迈开大步走过去,正要开口问路,那老人已经先开了口:“是——平——阳——吗?”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古怪的缓慢感觉,仿佛一条钝刀从耳边闪过,平阳心头没来由地紧了一紧。他耸了耸眉头,点点头,仔细地看了看那老人——老人满面皱纹,头发稀疏,看不出年轻时的模样——平阳从来没想到一个人能够老到这种程度而不死,他全身几乎没有光滑的肌肤,触目所及全是皱纹,皱纹的沟壑少说也有一厘米深,重重叠叠松弛的皮肤堆积在身上,毫无光泽,仿佛一张揉皱了的纸,一点火就会燃烧起来。全身上下唯一闪光的是那双眼睛,眼皮早已耷拉下来,堆积在眼睛上方,使得眼睛只剩一道很小的缝隙,约略看见两粒棕色的瞳仁,那瞳仁在斜阳下间或一闪,放出一种尖锐的光芒,让平阳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肌肉。
“曾叔公?”平阳试探着喊了一声。
“嗯。”老人点点头,转身带路,“天——快——黑——了,进——屋——吧。”语调依旧缓慢拖沓,带着一丝飘忽的余音,如果不是因为这人是自己的曾叔公,平阳真会认为自己见鬼了。
平阳乍见这传说中的曾叔公,心情有几分激动,连忙上前搀扶,不料手才伸到平叔亮胳膊下,老人慢慢地甩开他,一双萎缩的眼睛骤然睁大,严厉地看着他:“不——用,我——还——没——老——朽——到——这——个——地——步。”说完甩手便朝前走,将平阳晾在了身后。平阳愣了愣,忙快步跟了上去。
平叔亮走路极其缓慢,平阳走得五步,他一步才算勉强走完,平阳只得耐着性子等他一步一步朝屋内走去,短短几十米的路,两人竟走了十多分钟,平阳性子原本不急,却也忍不住急出了一身汗来,看看天,日头又偏西了几分,眼看就快要沉到山下了。
终于艰难地挪进了屋内,平叔亮固然是坐在椅子上休息了好一会,平阳勉强如此缓慢行走,倒也并不轻松,自己选了张椅子坐下撩起衣襟扇风。扇了几下,这才发现屋内没有安装空调,虽然是黄昏,天气依旧很热,空气温度高得令人窒息。平阳只得退而求其次寻找风扇。
却连风扇也没有。
平阳全身汗水如洗,在屋内走来走去,没有发现风扇的踪影。此时天色已经昏黑,室内视物有些模糊了,他估摸着风扇一定是在哪个角落里,本想叫曾叔公去拿来,但一看他那老迈形状,话又说不出口,只得自己开灯来寻找。
在墙上摸了一阵,始终没找到电灯的开关,朝头顶一望,也没见到顶灯,只在中央的桌上看见一盏台灯。他赶忙走过去,在台灯上寻找按钮,乱摸了一把,始终没有摸到,倒是鼻子中闻到一股煤油味,手在那灯上摸过,灯罩竟然是纸糊的,这让他哭笑不得——原来这盏灯并不是什么台灯,而是一盏煤油灯,灯罩笼着中间的灯芯,罩上画着一圈美人图案。这种古色古香的灯虽然没多大的实用价值,却因为近几年复古风潮的兴起,被许多人放在家中做摆设,只是如曾叔公这样真正往灯里注入煤油,倒是稀罕得很。一阵风从敞开的门外卷地而来,带来一股凉意,平阳惬意地敞开衣襟,将浑身的汗水先吹干了。天上飞过几团浓云,将残余的几缕天光也遮住了,天色迅速黑下来,真正的夜晚到了。平阳这才想起自己是在别人家里,这样东摸西摸似乎很不礼貌,而曾叔公居然也一直不曾开口,倒也真沉得住气。想到这里,他连忙转身对着平叔亮坐的椅子道:“曾叔公……”话没说完便顿住了——虽然天色乌黑,但是在屋内这么久,他也逐渐适应了这种黑暗,虽然看不清细节,但是还是可以看出,平叔亮的椅子上已经空无一人。他挠了挠头,在客厅内扫视一圈,并没有发现平叔亮的身影。
“曾叔公?”他提高声音大喊起来。
没有人回答,只有他自己的声音隐隐带着回音——此时他才注意到这房子高大空阔,一个厅有寻常的三四个厅那么大,高度也不寻常,看来总该有三米多高,一应家具都隐没在黑暗中,仿佛黑海中的团团暗礁,瞧不清楚形状。平阳刚进屋时只顾着寻找电扇电灯,竟然回想不起屋内是什么摆设,只依稀有个古色古香的印象。
“吱——”一股大风吹来,将大木门吹得吱呀作响,毫无来由的,平阳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背门而立,此时蓦然一个转身朝向门外,紧紧盯着黑沉沉的夜色,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就在此时,平阳听到一声奇怪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唉——”
似乎是一个女人在长长的叹息。
平阳立即转身,却什么也没看见,但是那个声音依旧在他前方继续着,微弱悠长的叹息持续了很久,终于消失了。
“谁?”平阳紧张地问。
没有人回答。
平阳咽了口唾沫,犹豫不决地站立了一会,眼睛依稀瞥见桌上的煤油灯,想了想便走过去,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将灯点燃了。明亮的灯火一瞬间驱走了黑暗,平阳略微松了一口气,开始打量起眼前的房子来。刚进门时他便注意到房内悬挂着几张工笔画,现在细看来,那画上画的都是一个少女,穿着民国时期的学生衣服,一头齐耳短发,大眼睛,温柔宁静的神态,或坐或立,笔法流畅传神。落款是“叔亮手绘,民国二十九年”,倒是让平阳对平叔亮有了新的认识。
除了这几张工笔画之外,屋内陈设称得上简陋,几张红漆大木椅,一张四方桌子,墙角处摆着一只一尺来高的陶瓷大花瓶,里面插着几支白色的菊花。只是这菊花神态僵硬,毫不水灵,平阳摸了摸花瓣,才发觉原来是绢做的假花,花瓣上落了一层浮灰,沾得他手掌乌黑,倒是花瓣上触手冰凉,让他颇感舒服。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正要走开,猛然心中一动,牢牢盯住那花,站住了。
迟疑一下,他再次伸出手掌,仔细地摸了摸那些细腻的花瓣——的确是冰凉,非常凉,凉得仿佛是才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一般,这与屋子里的闷热不成正比。平阳注意到凉气来自花瓶内部,一股幽凉冰冷的气息,从花瓶内部攀援上来,不仅仅是花瓣,整枝假花和花瓶,都极度冰寒,连他的的手掌,只在花瓶上空停留了一小会,温度也迅速降低。
他的心中忽然感到一阵发虚,连忙跑到桌边,举着那盏漂亮的煤油灯,正要移到花瓶边来看个究竟,忽然又听到了先前那个女人的声音——“来……。”
这一声柔弱婉转,似断非断,拖延了大约有半分钟,余音袅袅不绝,却依旧不见发音的人。
借着灯光,平阳辨得分明,这一声“来”字,正是从花瓶内发出来的。
平阳即使再如何大胆,到了此时也撑不住,头皮猛然一炸,发出一声怪叫,举着灯便跌跌撞撞地朝外跑去。
屋外漆黑一片,隐约望见四面山林在风中起伏,树叶哗啦哗啦响动,手里的煤油灯被风一吹,忽明忽暗,几欲熄灭。他的心怦怦乱跳,不知该如何是好。仔细一思量自己这次的行动,忽然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感觉。70多年未联系的曾叔公忽然说要见自己,自己居然就来了,家里人居然也不反对——而这个曾叔公到底是真是假,很是值得商榷,况且他住在这么偏僻荒凉的地方,又是这么一栋古怪的房子,更奇怪的是,将自己带进屋中之后,居然就忽然不见了——这一切都太奇怪了。他回头望望那房子,在夜色之中,那房子只是漆黑模糊的一个巨型物体,连形状也难辨认,越发显得神秘莫测。大敞的房门在风中缓慢地摇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平阳犹豫不决地站了一会,忽然想起还没和家里联系,赶紧掏出手机,却发现一点信号也没有,这越发令他沮丧。看看时间,才不过夜里8点半,四周的夜色却已经苍劲如斯,仿佛泼墨般笼罩了天地。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他蓦然回头,只见平叔亮手里举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站在门口。煤油灯的光非常微弱,在他脸上形成古怪的阴影,看起来有几分阴森,那个黑色皱缩的身体,有一半被屋内的黑暗吞没,整个人似乎有一种飘忽的感觉。
“平——阳——你——进——来。”平叔亮嘶哑着嗓子缓慢地道,依旧是那样慢得不可思议的语调,同时伸出一只手来朝平阳招了招,也是同样的缓慢无力——一切都像是慢镜头,看起来十分不真实。
平阳心中发毛,却又不好拒绝,下意识地回头看看,想找人来帮忙,却只见黑夜沉沉,一些房屋隐藏在田地间,人,倒是半个也没见到。
他忽然灵机一动,也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态,对平叔亮道:“曾叔公,我的钱包好像丢在村子前的路上了,我得去找回来。”这是个弥天大谎,平阳不惯撒谎,说完之后,心中忐忑不安,幸好平叔亮毫不怀疑,慢慢地点头道:“那——你——快——去——快——回。”他说得如此缓慢,平阳听他说话,觉得自己仿佛也出气不顺了似的。好不容易听他说完,如遇大赦,赶忙点点头,举着那盏大灯,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去。一路上不敢回头,也不敢奔跑,只得以最快地速度朝前走,走到转弯处回头一望,那盏小小的灯光已经进了屋,屋外只略微看见一点光来。
他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钱包丢失只是个借口,平阳只是不愿意再走进那间屋子,他决定到附近的人家去问问平叔亮的来历——经过刚才那么一折腾,他对这个曾叔公的身份产生了很大的怀疑。
就在不远的前方便有两栋房子比邻而立,只是房子中黑沉沉的,一点光亮也没透出来。平阳顾不得多想,匆匆走到其中一栋房前,却发觉要走到房门跟前敲门,还有一点困难。这房子前面有个十分宽阔平坦的平地,平地上长满了齐膝高的野草,草丛里蚊虫飞舞,见了平阳手中灯光,都嗡嗡地集中过来,只一小会,平阳身上便被咬出许多肿块来。他咬咬牙,从草丛中穿过去,到得门前,正要敲门,却愣住了。刚才在远处只望见模糊一片,如今灯光下照得清楚,眼前的房子,房门早已腐朽损坏,斜斜地挂在门框上,任谁都可以进去,门口结着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一只象棋大的蜘蛛一动不动地趴在上面——显然这房子早无人住了。平阳头皮又是一紧,只觉得那黑沉沉的房门内仿佛有些看不见的东西隐藏着,慌忙沿原路返回。
另一家的情况比这一家更糟糕,非但无人居住,连墙壁都已倒塌了半边,露出屋内的情形来,只见一些古色古香的木制家具在其中东倒西歪,慢慢地腐烂着,尺把长的草在地板上疯长。
一连走了好几家,都是类似情形。平阳越走越是心惊,心中十分慌乱,不知道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村庄,看起来,似乎除了平叔亮之外,村里竟再也没有其他的人。从这些房屋荒颓的模样来看,至少已经有几十年没人住了,而平叔亮在信上说他70年来从未离开这里——一个人几十年独自居住在无人的荒村,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古怪,古怪,今天遇到的事情,看起来似乎正常,联系到一起,却古怪之极。倘若不是天黑,平阳真恨不得立即返回家中,永世不要再回到这个村庄。
然而目前他唯一能去的地方,只有平叔亮的房子。与这些荒芜腐朽的邻居房舍相比,那里虽然古怪,好歹总还有灯光。更何况赶了一天的路,他也累了,肚子也感到了饥饿。看看手里的煤油灯,灯油也快燃尽,灯罩上的美人图案暗淡了许多——先前不曾细看,此时才发觉,原来这灯罩上的美人,就是平叔亮家中那几张工笔画上的少女,看笔法也是平叔亮手绘。
平阳磨磨蹭蹭地回到平叔亮家,心里一路都是七上八下。
平叔亮坐在客厅里等着他,见他回来,面上重叠的皮肉动了动:“回——来——了——找——到——了——吗?”这种缓慢的声调让平阳心里一阵阵地抽紧。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吃——饭——去——吧。”平叔亮起身带路,平阳连忙将手里的大灯原样放好,跟在他身后。
两人穿过一个侧门,进入一个狭窄的过道,过道两边堆满镶银的木头箱子,箱子上都上着那种老式的锁,看起来十分沉重,不知里面装着些什么。由于平叔亮走路实在缓慢,平阳有大量的空闲来查看四周的情况。看了一阵,他忍不住问道:“曾叔公,为什么这里不用电的?”
平叔亮没有回答,继续朝前慢慢行走。平阳不好再问,只得跟着他走。
走了大约一分钟,平叔亮忽然道:“这——里——人——少——电——路——没——接——过——来。”他突然出声,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倒吓了平阳一跳。
“原来是这样。”平阳点点头,心中暗自嘀咕:“人还真不是一般的少,就剩您一个人了。”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问:“这里就剩您一个人了吗?”
平叔亮又是不回答。这回平阳有了心理准备,默默等了一阵,果然,又是一分钟左右,平叔亮才回答道:“嗯。”
平阳还想再问,平叔亮又道:“不——要——多——问。”口气颇为不悦,同时用拐杖顿了顿地面。
平阳只得隐忍下一肚子的疑问。
穿过几个看起来是卧室的房间——那些房间都是旧时装饰,床上支着帐子,帐子上却已经破了许多的洞,显然用的日子很久了,在微弱的灯光下,那些房间无一例外地呈现出一种凄惨的风貌——穿过这些房间,到了一个小厅,厅中央一张大圆桌上摆着几样小菜和一碗米饭。平叔亮自己在桌子一边坐下,示意平阳坐下吃饭。平阳早就饿了,端起饭菜便吃,也不管什么滋味,先填饱了肚子再说。正吃得起劲,眼光不经意瞥到了平叔亮,发现他一直在看着自己,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心中咯噔一下,立即没了食欲,放下了碗筷。
吃过饭,两人相对无言,坐了一阵,便去睡了。
时间才不过夜里九点来钟,往常这个时候,平阳是最活跃的,现在当然睡不着。何况那张床老是发出一股霉味和死老鼠味,更加让他辗转难眠。煤油灯放在靠窗的桌上,一灯如豆,在风中闪动着,帐子上千奇百怪的破洞在晃动的灯光下形成各种古怪的影子。有了这些破洞,帐子形同虚设,许多飞蚊在平阳身体上留下了痕迹。他又痒又热,在床上滚来滚去,滚得床架咯吱作响,仿佛就要散架了似的。如此折腾了半个多小时,他索性坐起来,坐到床前,将纸糊的窗扇推开,屋外的凉风涌了进来,让他心头一爽。
隔壁的窗口黑沉沉的,看来平叔亮已经睡了。
正这么想,忽然从另一间房里传来一阵戏曲声,是一个旦角在唱着唱《长生殿》,乐曲和歌声都尖利绵长,在这寂静的夜空中听来,让人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凄惨的感觉。在平阳听来,这乐曲不仅凄惨,更有几分诡异——整座村庄只有这栋房子里才有人,除了他刚才发出的一点声音,安静得近乎死,而现在这乐曲打破了安静,却反而更加显出了寂寥凄凉之意。他不由对那个独自在这荒村里居住了一生的老人产生了无限同情,遂举着油灯,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朝前方走去。
他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带着灯和自己的影子,在发霉的布与散着幽光的木家具间穿行,心中总是感到忐忑不安。
仿佛走了很久,终于看见前面一点灯光传来,他加快脚步,走了几步,一个转弯,终于看见一个大屋子。
灯光与歌声正水一般从半开的房门内流泻出来。
平阳走过去,正要推开门,却听见了平叔亮说话的声音:“你——喜——欢——听——吗?”
他感到颇为诧异:自己的脚步声并不重,怎么这个一向反应慢半拍的曾叔公,这次却如此快就发现他来了?他笑了笑,正朝前走,一阵冷风吹来,将他擎着的煤油灯吹得一阵乱晃,他慌忙用手护住,朝风吹来的方向望望,却是一根生着绿锈的铜横梁,悬挂在他所在的大屋顶上,那屋顶封闭得很严实,四面也无开着的窗户,这阵风倒是来的古怪。
平阳心中嘀咕几句,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一个女人的声音,屋子的各个角落里响了起来:“喜——————”声音悠长软弱,依稀便是平阳先前在那花瓶中听到的声音,最怪的是这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叫人找不到声音的源头。
灯继续摇晃着,屋内的一切都在四面投下摇晃的阴影,仿佛是那女人声音的伴奏;半开的房门内,戏曲声依旧尖利地响着;冷风仍旧在吹,不停地吹,吹得平阳全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平阳感到脚都发软了。他下意识地想要叫曾叔公,却灵光一动,猛然想到,这样大的声音,况且房门并未关闭,曾叔公没有听不到的道理,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这意味着什么?
女人的声音已经消失了,余音却袅袅不绝,平阳回想起曾叔公缓慢拖沓的语调,那老得不像话的容貌,以及那种阴森的眼神,他的心猛然揪成了一团。
抚了抚胸膛,平阳勉强镇定心神,从半开的房门朝曾叔公所在的房间看去,只见房内燃着好几盏大灯,照得房里通亮,一个小收音机内放着乐曲,曾叔公站在收音机旁,对面是一幅巨大的女人照片。
那是个巧笑倩兮的明眸少女,穿着民国时期的学生装,一头齐耳短发,一笑一对酒窝,甜滋滋地望着画外的人,望着平叔亮,也望着平阳。
看到那少女的画像,平阳又是一惊——那少女分明就是平叔亮先前手绘的美人,看来这女孩与平叔亮颇有渊源。
平阳正思忖着,忽然满屋子又响起那个女声——“——欢————————”
这声音突如其来,吓得平阳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要不是他及时将一个拳头塞到嘴里,一声尖叫几乎就脱口而出。
伴随着这叫声,平叔亮及其缓慢地摸了摸画像,堆满皱纹的脸露出一丝微笑:“喜——欢——就——好,只——要——你——喜——欢,我——做——什——么——都——行!”
似乎有意无意,他说完这话,身子略微转了转,整队这门,笑了起来,雪白的牙齿在灯下闪闪发光。
平阳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一种深沉的恐惧在他心底开了花,这恐惧不仅仅因为刚才那个女人的声音,还因为,刚才平叔亮抚摸那画像时,他分明看到画像中女人的眼睛里,突然闪烁出一种幽幽的亮光。
那的确是从眼睛里闪出的光,现在它还依旧在那里。
平阳还想继续看下去,但是随着画像上的亮光变成血一般的红色,屋子里充满那个看不见的女人的叹息时,他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匆忙地从这间屋里逃了出去。
他并不知道自己逃跑时发出的声音是否被平叔亮发觉,也没去数自己这一路上摔了多少跤,只是匆忙地奔跑着,一直跑到了自己的房间,爬到那个充满霉味和潮气的床上,顾不得脱鞋,一把窜了上去,用被子蒙住了头,全身发抖。
一直发抖。
他现在深深地后悔来到这个鬼地方,只盼望天快点亮,他决定天一亮就立即回家。
而天是这么黑,仿佛永远也不会再亮起来一般。
煎熬了许久,平阳突然听见一个缓慢拖沓的脚步声朝这边走来。
他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
第一个反应是想躲起来,四处看看,却并无可躲避之处,况且也不敢躲,到处都一片黑暗,,煤油灯的光只能围住他床前的一小片地方。
他急得又出了一头大汗,却还是什么办法也没想出来,只得咬咬牙,躺好,闭着眼睛装睡。
那脚步声终于走到了床前。
平阳大气不敢出,努力维持着呼吸的平稳,微微将眼睛张开一道缝。
站在床前的是平叔亮。
平叔亮的脸隐没在黑暗中,看不出表情。他站立了许久,忽然伸出一只焦枯的手朝平阳探了过来。平阳暗暗叫苦,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面上却不敢露出丝毫表情,继续装睡。
平叔亮在平阳的脸上来回摩挲了一阵,忽然低声哭泣起来,哭泣声缓慢地在室内流淌,既可怖又可怜。
不知哭了多久,平叔亮才渐渐止住哭声,擦了擦脸,低声道:“是——时——候——了。”说完便转身缓缓走了出去。
平阳在他身后蓦然睁大了眼睛。
是时候了?
是什么时候了?
望着平叔亮佝偻的背影,平阳感到事情不妙。
天亮就走,绝不迟疑!平阳下定了决心。
这一夜,那女人不断地发出各种声音,有时候是叹息,有时候是哭泣,有时候又在唱歌,甚至还念了诗词,她的声音就在平阳的房间里,在他的头顶、脚下、桌子底下——任何一个地方响起,但是平阳看不见她。
也许谁也看不见她,平阳这么想,他不敢讲自己心里一直念着的那个字说出来。
那个字就是——“鬼”
当平阳醒来时,他才发觉自己睡着了。
他醒来后的第一念头就是——“天亮了吗?”
一念及此,他立即朝窗口望去。
天仍未亮。
天虽然未亮,窗外却点了许多灯,照得颇为明亮,灯光中,窗外几棵树的影子婆娑阿挪,树上的花朵红艳无比,让平阳不由赞叹了一声。
赞叹之后,平阳心中掠过一丝疑惑——似乎黄昏的时候并未见过这棵树。
这么一想,他立即下床向看个究竟,却不小心碰到了脚下的一只陶瓷盆,发出当啷一响,他低头正要绕看,却又是一呆。
他记得先前房内并没有这么一个瓷盆。
到此时,借着窗外明亮的灯光,他才渐渐发现,房间内的一切都改变了。
一切都变了。
这根本就不是原来那间房,这里一切都是崭新的,飘散着香气,和先前那间老朽的房间完全不能同日而语。这种居住环境的改变并没给平阳带来丝毫惊喜,反而让他的汗水又冒了出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这样一栋阴森的房子里,刚刚见识过那么诡异的事情,却在一觉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原来的房间里。这种事情只有小说里才会发生,平阳没想到自己会遇上,惊悸之余,他竟然有想笑的感觉。
四周的一切都精美无比,桌椅涂着大红的油漆,地板上铺着雕花的地砖,桌子上放着文房四宝,看起来仿佛是个有钱人家少爷住的地方。
平阳仔细回想昨夜的探查,自己几乎将整栋房子都走遍了,从来不曾见过这样一间房。
正当他感到疑惑的时候,他清楚的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隔壁房间里传来——的确是从隔壁房间传来,而不是充满整个房间,虽然仍有回音,却少了先前那一份阴森恐怖之感。他心头紧张,赶紧朝隔壁房间走去。
这是一间有两扇门的房门,当平阳走到其中一扇门时,他发现房门锁住了。他愣了愣,又推了推另一张门。
也锁住了。
寒意和愤怒一起从平阳心头升起,他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便开始大力地拍门,将木门拍得山响,大声地叫“曾叔公”,然后是叫“平叔亮”,都没有什么反应,这逼得他骂起了粗话。粗话虽然能宣泄心中的怒火,却对开门毫无帮助,那两扇木门非常结实,哪怕他用椅子砸,门也只是略微震动一下,丝毫没有破损的迹象。
敲打了半天,平阳终于累了,隔壁的女人也早已没了声息。他忽然想起来窗户——可以从窗口跳出去。这个想法还没来得及让他感觉到兴奋,望向窗口的那一眼又打碎了他的梦想——窗户虽然是开的,却被几根铁栏杆牢牢护住,他摇了摇那些栏杆,非常结实。
他被关住了,这明显是平叔亮作的手脚。
但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平阳努力朝窗外看着,虽然知道这村子里没有其他人,但是他仍旧希望能看到一个其他的人,来救他出去。
这么一看,他心里又凉了半截。
窗外早已不是他先前所见的山村景象。那几盏大灯照亮的范围之内,红花绿树,倒也鲜艳;然而灯光之外,却是无边的黑暗。起先平阳以为是黑夜尚未过去,然而仔细一看,就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在村庄中,即使是黑暗,也可以感觉到窗外的景色隐藏在黑暗中,间或借着灯光和风露出一点轮廓;但是在这里,黑暗就是黑暗,除了黑,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如此淡漠空旷,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而那几株树,经过仔细观察,平阳发现它们都是假的,塑料做的,花也是假的。平阳意识到,在此时此地,这里唯一有生命的就是自己——也许还包括隔壁那个女人,但是对那个女人,平阳深怀恐惧,甚至怀疑她根本不是人。
整整一上午就在愤怒与恐惧中过去了,当肚子咕咕作响时,平阳下意识地想掏出手机来看时间,却发现手机没了,这让他苦笑了一下。
虽然手机没了,但是房间里一个巨大的时钟在有条不紊地运行着,发出单调的滴答声。时钟上显示的时间是六点钟,往常这个时候天应该已经亮了,但是窗外的黑暗毫无消退的迹象。
往常这个时候平阳还熟睡未醒,此时却感觉到强烈的饥饿,他在饥饿和恐惧中又煎熬了两个小时,平叔亮忽然出现了,他在窗口默默地望着平阳,将一些食物从窗口递了进来。
“为什么关着我?放我出去!”平阳拍着窗棂大叫。
平叔亮叹了口气,转身便走。
平阳在他身后哀求、怒骂、甚至以死相胁,他都没有回头,以那种缓慢拖沓的步子,消失在黑暗中。
平阳颓然坐在了地上。
此后的几天都是如此,平叔亮每天都来送饭,通常是放下饭菜就走,偶尔跟他说两句话,也是问下顿吃什么。每次他来送饭时,平阳都感觉到强烈的饥饿,这让他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好像自己永远也吃不饱似的。而睡眠也仿佛变得很奇怪,常常在很早的时候就想睡,但是到了半夜却又醒了,变得毫无睡意。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女人仿佛消失了,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里温度很低,夏天的炎热被完全阻隔,他甚至必须穿两件衣服才能扛得住,他打开衣橱,发现里头的衣服都是民国时代的学生装,这让他皱了皱眉头,原本不想穿,可是的确难以抵抗阴冷,只得勉强穿上——穿上这身衣服,从镜子里看见自己,他有点恍惚,仿佛时间倒流了。这让他想起了年轻时代的平叔亮,他留给家人为数不多的照片中,有一张正是这样的学生装,那时候他显得那么年轻……一想到自己和平叔亮长得如此近似,平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意味着自己老了以后也将变成那样一副模样?平阳不敢多想。
就这么过了几天,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如果一定要说变化,那就是平叔亮的行动似乎越来越迅速了,到了几天之后,居然恢复了正常的语速和行走速度,说话声甚至有点快,有时候快得会让平阳来不及捕捉。虽然他还是那么老,却仿佛精神了许多。
平阳感到这里透着古怪。
如此过了一二十天,平叔亮说话的速度已经快得有点不正常,那种语调在平阳听来简直就是鸟儿在叽叽喳喳地叫,几乎听不清楚在说什么。平叔亮开始刻意放慢语调来迎合平阳,看到平阳努力跟随他的速度,平叔亮终于笑了。
“明天让你出去。”平叔亮说。
“什么?”他说得太快,平阳没听清楚。
平叔亮又重复了一遍。
平阳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平叔亮已经飞快地走了,那迅速离去的身影,简直像是练了轻功,这情形让平阳无端地一颤。
不管怎么样,能够出去总是件好事,平阳开始望着钟,期待时间快点过去。在这个黑暗的地方,太阳永远也不会出来,只有靠时钟来区分白天和黑夜。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它从来也不曾这样缓慢过。
第二天,当平阳从梦中醒来时,他发现房间的门是敞开的,这让他心里一阵激动。他飞快地冲到了外面。
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是什么样。这是一栋独立的小房子,两边被高墙所阻拦,高墙围住了床前的一小片地方,就是被灯光照着的地方,除此之外,他唯一能看见的,就是头顶和四周无边的黑暗。
浓厚得仿佛要将人吞噬的黑暗。
经过几秒钟的犹豫,他冲进了灯光照耀不到的地方,那一片黑暗虽然让他心中害怕,但是似乎也只有那黑暗是没有被高墙围住的。
更何况他手里还举着一盏小灯。
灯光照着他朝前走,他仔细地观察四周的情况,终于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这里四面都是砖砌的墙壁,透出沁骨的阴凉,一股土腥味充斥着鼻腔。
这是在地下。
那黑暗就是地道,虽然这地道很宽敞,但是仍旧是地道,是在地面以下。他沿着地道走了许久,中间没有遇见任何分岔路口,这让他很高兴,几乎以为自己可以沿着这条地道一直走上去。
走了不知多久,前面开始出现灯光,还有人说话的声音,他加快脚步走了出去,却在地道口上站住了。
在地道口,他看见几间很大的房子,房子前一样有假树假花,只是品种和数量都比他住的那间房前的要多得多,地面上满是绿绒做的假草,空地中央甚至有一个小水池,池中放着几块假山石,俨然一个小花园。
除此之外,还有一架秋千,秋千上坐着一个女孩,穿着民国时代的学生庄,巧笑倩兮。
女孩不是假的,她活生生地在那里荡秋千,发出可爱的笑声。
平阳感到头脑里轰的一响,上面房间里看到的那几张画像和照片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
画像中人就是眼前的女孩。
画像上还有一行字:平叔亮手绘,民国二十九年。
民国二十九年,也就是公元1940年,那时候画的女孩,到今天早已是鸡皮鹤发的老人,怎么会依旧如此年轻漂亮?
平阳全身都颤抖起来。
许多的猜测在他脑子里交织成一团,让他的头脑变得混乱起来,而那女孩已经发现了他,露出高兴的神情朝他跑过来——她行动略微有点缓慢,但是可以接受——她一把扑到平阳身上,紧紧地抱着他,低声呢喃道:“小亮,你终于回来了!”
小亮?
平阳呆在当场,一动也不敢动。
女孩说了许多热情的话之后,发现他没有反应,便放开了他,疑惑地望着他:“平叔亮,你怎么了?日本人被赶走了吗?”
平叔亮?这女孩将自己当成了平叔亮?平阳这才反应过来,舔了舔嘴唇道:“什么日本人?”
女孩嗔怒地瞪了他一眼,跺着脚道:“就是侵略我们中国的日本人呀,蒋总统将他们赶走了吗?”
平阳听到这话,先是不解,等他反应过来,一种格外巨大的恐惧笼罩了他。
日本侵华?蒋总统?这女孩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飞快地想起那些画像,那些充斥整个房间的女人声音,那些黑暗中不可捉摸的事情——因为想得太多,他感到头脑一阵眩晕,但是有件事非常清楚,这女孩说的,完全是1945年以前的事情。
这是什么意思?
他正在急速地想着,女孩手指碰了碰他:“你怎么了?”她语调略微有点缓慢,这让她增添了几分娇憨之意。
而她的手指,却是冰凉的,一点温度也没有,那么凉,当这手指碰到平阳脸上时,他再也忍不住,蓦地怪叫一声,一个巴掌朝女孩头上扇了过去。
女孩尖叫起来,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满屋子都响起一个男人巨大的怒吼声,一个脚步声迅速靠近,平阳刚刚回头便被一根棍子打倒在地上。
平叔亮怒目金刚般地站在面前,手里的拐杖雨点般落在平阳身上,平阳想躲,却赶不上平叔亮的速度,他好像发了疯一般地敲打着平阳,快速地吐出一连串话——那些话说得飞快,平阳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能拼命蜷缩着身子。倒是那个女孩,一边哭着一边爬到他身上,对平叔亮大声喊:“别打小亮,别打小亮!”
平叔亮怔住了,高举的手颓然放下,突然放声大哭,一把抱着那女孩:“玲玲,是我错了,我错了!”他刻意将语速放缓,平阳和那女孩都听明白了他说的内容,女孩愕然道:“三叔,你说什么?”
平叔亮摇摇头,又哭了一阵,将平阳从地上拉起来道:“你跟我来。”
平阳全身被打得又酸又痛,惊疑不定地跟在平叔亮身后——他刚才打那个女孩,实在是将她认定为民国时期的鬼魂,然而刚才她那样维护自己,又让他十分感动,心头十分迷惑,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平叔亮带着他朝地道深处走去,那女孩在身后大喊:“三叔,你要把小亮带到哪里去?”平阳回头望望,女孩面上满是关切之情,心头不由莫名地一动,正要说点什么,被平叔亮一拉,只得闭嘴。
“玲玲,你先看书,我们很快就回来。”平叔亮说完便拉着平阳匆匆走了。
两人沿着地道回到地面上平叔亮的房子里,太阳火热地照进来,温度蓦然升高,平阳心头一阵温暖——好久没见太阳了。
平叔亮将平阳领了上来,忽然显得非常疲倦,靠在椅子上,斜望着平阳:“你感到很奇怪?”
平阳点点头。
平叔亮叹了一口气:“这不怪你,其实都是我的错。”他停顿了一下,话题一转,“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平阳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一问,愣愣地道:“知道,是6月13日。”
“6月13日,”平叔亮喃喃念道,忽然哈哈笑起来,“6月13日,你看看日历!”
平阳疑惑地看看他,再看看墙上的日历——日历已经被撕到了7月20日。
平阳更加迷惑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平叔亮将日历提前撕去这么多是为了什么。平叔亮见了他的神情,苦笑一声:“你以为我撕错了日历?”
平阳点点头。
“唉!”平叔亮长叹一声,“洞中方三日,世上已千年,谁能想到竟然会是这样。”
“你说什么?”这句话让平阳心中一动,连忙追问。
平叔亮将头朝椅子上一靠:“玲玲是我的初恋情人,她的全名是廖月玲——她很漂亮是吧?”
虽然早已料到必是如此,平阳还是被他的话震惊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叔亮缓缓道:“我给你讲个故事——我和玲玲的故事。”
故事从1940年开始。
那一年,平叔亮和廖月玲都是15岁,两个人感情很好,却遭到了双方家长的反对,一气之下,两人从家里偷了些珠宝首饰,便逃了出来。时逢乱世,到处都在征兵打仗,两人一商量,决定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藏起来,便一路找到了这个小村庄。当时村中还颇有些人口,对新来的小两口,人们都很热情,帮着他们建起了房屋。那时候日本人在中国横行无忌,即使是这样的山村也没能幸免,平叔亮发现日本人对女孩子的不轨企图之后,连忙召集乡人修建了巨大的地下室,为了不让廖月玲在地下室内委屈,那地下室修建得规模不小,幸好他随身带来的珠宝十分值钱,人工和材料都不犯愁,很快便修建好了,在日本人再次来临时,廖月玲已经躲了进去。
日本人第二次来到这个小山村时,将全村的人都杀光了,平叔亮因为凑巧正在外地采买生活用品,这才幸免于难,当他回到村里时,已经是尸横遍野,而地下室里的廖月玲倒是安然无恙,唯一的不适就是寂寞难耐。由于不知道日本人何时再来,平叔亮不敢将她放出来,自己又必须忙着生活上的琐事,也无法时刻在地底下陪伴。好在平叔亮对机械颇有天分,他绞尽脑汁,居然想出了一个主意。他想到这仗还不知要打多久,不知是几个月还是几年,廖月玲长期在地下生活,如果只是短短几天,自然没什么问题,但是如果时间太长,只怕会要疯掉。倘若不管外面的世界过了多久,廖月玲自己认为自己只过了很短的时间,那么她心理上也会可以忍受得多。
平叔亮抱着这么简单的愿望开始了行动。
他首先将地下室的钟进行了改造,那种改造的结果是,那个钟走得比寻常的钟要慢。起先是每天慢一个小时——当廖月玲认为自己过了24个小时的时候,在地面上,已经过了25个小时——也就是说,廖月玲的一天,比地面上的人要多了一个小时。
接下来是两小时、三小时、四小时——刚开始的时候,一天多出一个小时并不明显,廖月玲只是在饥饿感和睡眠方面有点不适应,但很快也就调整过来了,不久,她的一天,就已经相当于地面上的三天了。到了这个时候,再将她的时间按正常速度减慢已经没什么效果,因为地面上的一小时,对她来说不过是十几分钟——每天减慢十几分钟,等于没慢一样。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平叔亮开始依照廖月玲自己的时间来减慢钟表——他每天将钟表调慢一个小时,而这一个小时,是廖月玲前一天的时间标度——这一个小时,在起初,大约相当于地面上的几个小时,后来则对比度越来越大,而廖月玲的时间,也迅速减慢了下去。
在这段时间里,廖月玲自己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的行动渐渐变得越来越缓慢,反应也越来越迟钝,到了后来,平叔亮已经无法和她交流,她的语速太慢,而他的语速又太快,廖月玲完全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对这一现象,平叔亮很快得出了结论:既然廖月玲的一天相当于自己的很多天,那么她的一切生理机能,自然也是适应她自己的时间,换言之,在廖月玲的时间里,她的速度是正常的——这只是二者时间的差异,并不是廖月玲自身出了什么问题。
这个现象让平叔亮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去,然而战争仍在继续,在地下漫长的岁月里,廖月玲却丝毫不感到寂寞,对她而言,时间不过才过了几天,还没有到忍受的极限。
随后发生的事情,让平叔亮再也无法控制局面。
平叔亮在一次出门采购时,被子弹射中了头部,从此昏迷不醒,幸亏被一个好心的西洋传教士带到国外进行医治。
这一治,十年过去了。
当他回到村子里,第一眼看到廖月玲时,几乎以为她死了。
廖月玲坐在床上,依旧是十年前的模样,岁月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或许可以说,岁月根本不曾从她身边走过——她手里拿着一本书,眼睛看着前面,全身一动不动,无论平叔亮怎么叫她,她也没有反应。平叔亮探了探她的脉搏,没有感觉到心跳,呼吸也仿佛停止了。
然而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依旧神采奕奕,光芒流动,那张面孔上,依旧是白里透红,甚至带着淡淡的笑意——平叔亮在战争中走过来,自然分辨得出,这绝不是一个死人的脸。
平叔亮在刚开始的时候有些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了。镇定下来之后,他立即看了看墙上的钟。
那钟已经停了。
他忽然明白了。
这钟经过他的改造,每天都自动走慢一个小时,这十年来,没有人控制它,它就这么自己走下去,时间,越来越慢。十年之后,钟并不是不走了,只是它走得太慢,平叔亮根本看不出它在走动;而廖月玲也并不是死了,只是她的一切生理机能都太慢,看不出生存活动来。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平叔亮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望着廖月玲沉静的容颜,开始怀疑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他开始将钟的速度提高。
“可是玲玲已经迟钝到无法感觉时间了,”平叔亮感叹道,“她仿佛进入了永恒,外界的一切都不能再影响到她——永恒的美丽,永恒的生命,也是永恒的静止——当然从她自己来看,她并不是静止的,可是那对我没有意义,我想要她醒过来。我用了十年时间,才让玲玲再次感觉到时间的存在,那十年的时间减速,必须要以同样的速度加回来才行,否则我不敢想象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又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我才让玲玲逐渐恢复到现在的样子,在那以后,我将时间固定了,永远维持那种状态,这样玲玲的变化就不会太过分。当我们终于可以交流时,我欣喜若狂,立刻就下去见她,但是——四十年过去了,她还是这么年轻漂亮,我却老了,她已经认不出我来,我也不敢说出自己的身份,只说自己是平叔亮的三叔,我告诉她叔亮到外地去了,要过一两个月才回来,她也没有疑心。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我很想将她恢复正常,让她回到地面上来,但是,我已经习惯了她这样年轻,我,我不忍心看她在我面前变老。”
平叔亮说到这里,擦了一把汗,颤抖着问平阳:“你能理解吗?”
平阳早已被他所听到的故事震撼得屏住呼吸,听得这样一问,默默点了点头——实际上他并不理解,但是他觉得自己点点头会让平叔亮心里好受一点。
平叔亮欣慰地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想过,她这个样子,我若死了,谁来照顾她呢?我曾经尝试着将自己的钟调慢,将自己关在地下,不知道白天和黑夜,只靠钟表来告诉我时间。但是这样没用,因为我自己知道时间的秘密,每天我都在想,也许外面已经过了好几天,甚至一个多月了——这么想着,我的时间非但没有减慢,反而老了很多,只得作罢了。
“我又陪着玲玲过了很久,为了怕她寂寞,我将房子里装上了很多空心的铜管道,连花瓶和她的画像什么的也都是空心的,这些空心的东西直接接到地下,这样她说话我就可以听见了——长期和她说话,为了让她听起来不那么费劲,我说话的速度也变得很慢了;玲玲很喜欢花草,可是我不能让她看见真正的花草树木,因为那些东西的生理周期不会因为钟表而改变——那些东西没有思想,它们会按照自然生理周期生长、死亡,如果让玲玲看到了,时间的秘密就隐藏不住了,我只好买了很多假花给她,她虽然不高兴,可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每天都问我:‘叔亮什么时候回来?’我怎么回答她呢?我怎么能告诉她,她心中的那个叔亮已经一去不返了?
“后来我看到了你,你和我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我想让你代替我来照顾玲玲,没想到反而吓到了你。”平叔亮说着低下了头。
平阳终于明白了。
原来这些天自己在地底下,时间一直在悄悄减慢,怪不得日历已经到了7月20日,而自己却还以为只不过过了几天;而平叔亮的行动速度之所以加快了,其实是自己的速度减慢了。
一只鸟像放快镜头般地从窗外掠过——看来自己要恢复正常也需要时间。
“让她恢复正常吧。”沉默许久后,平阳说。
平叔亮点了点头:“是,最近我也想通了——她一直这么下去,虽然看起来是长生不老,可是在她自己的时间里,她还是一样地这么过去了,70年了,70年足够作很多事情了,而她什么也没做,每天都在等我回来——她等了几个月,在我看来就是等了70年,这一笔时间的糊涂账,我是算不明白了,不过我知道,时间总要流动才有意义,不然就是活死人一个,就算活千百年又如何?假如将千百年当成几个月,那也只做的几个月的事,千百年就等于虚度了。”他忽然笑了起来,平阳努力想从那满脸的皱纹下找出当年那个多情少年的影子,却怎么也找不到。
“幸亏我想通了,要不然也不会放你出来,只怕这样下去,你迟早都会变得和她一样。”他说。
平阳想想也感到后怕。
“我有一个请求,”平叔亮又道,“我准备等玲玲的时间恢复正常后就让她上来,只是……”他看了看平阳,苦笑道,“70年了,玲玲很难一下子适应这个世界,而我也老了,命不久矣,你……你能帮我照顾她吗?”他恳求地望着平阳。
平阳沉默了。
他知道平叔亮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是想让自己成为那个“小亮”的替代品。
虽然廖月玲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可是她毕竟是自己曾祖辈的人,即使她如此美丽可爱,平阳心里却始终横着一道障碍。
他沉默了很久,平叔亮等了很久,终于长叹一声,起身走开了。
以后的一段日子里,两人都没再提这个话。平阳在地面上生活,经过几天痛苦的适应,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平叔亮每天将廖月玲的钟调快。这期间平阳对廖月玲在房内发出的悠长声音已经习惯了,他甚至下去看了她几次,每次她都兴高采烈。望着她那迟缓的举动,平阳心中莫名的闪过一丝悲凉——传说中的睡美人,人们所向往的神仙,许多人梦寐以求的长生不老,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他感到梦想破灭的悲哀,而廖月玲浑然不觉,以70年前的方式天真着。
一个多月后,廖月玲的时间终于与地面同步了。
“玲玲,我们上去吧。”这个日子终于来了,平阳心头又是高兴,又是不安。
“可以上去了吗?太好了!”廖月玲高兴地搂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尴尬不已。
平叔亮在地道尽头等着他们,黑色中一点灯光环绕出一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仿佛来自时间尽头。
廖月玲来到地面,高兴非常,又是唱又是跳,两个男人默默地看着她,心里百感交集。廖月玲跳了一阵,终于发现他们的沉默,她奇怪地问:“你们怎么了?”
平叔亮和平阳交换一下眼神,目光中都有几分困惑:该怎么解释清楚这一切?
阳光正好,风吹着廖月玲的衣裙和头发,70年前的少女,还是这么美丽天真。当平叔亮给她解释一切时,平阳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仿佛望着一个易碎的梦。
一个上午过去了。
廖月玲终于弄明白了这一切,她呆呆地看着平叔亮:“你是小亮?”
平叔亮点点头,不敢看她。
“你是小亮的曾孙?”她又指着平阳。
平阳也点点头。
“而我,”她慢慢地转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我已经85岁了?”
平阳又点了点头。
廖月玲茫然地原地转了个圈,环顾四周。
变化就在此时发生了。
她的头发迅速变白、掉落,面孔在一瞬间变得苍老无比,皱纹仿佛雕刻般出现在她脸上,那挺拔苗条的身躯仿佛被人捏碎了般佝偻起来……她迅速地变老了,这种变化让两个男人惊慌不已,平叔亮紧紧抱着她,连声道:“玲玲,玲玲,你怎么了?别这样。”他用身体挡着廖月玲,仿佛想挡住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时间——然而,谁也无法阻挡时间。
廖月玲在继续地老下去,70年的岁月在一瞬间全盘压在她身上,当她最后一颗牙齿掉光时,她朝地下一倒,仿佛碎了一般死去了。
也许她还没来得及老到85岁,平阳看着倒在地上的廖月玲,心里这么想着。
他没注意到平叔亮既没哭也没动,就这样跟着廖月玲一起倒在了地上。
在地面上这两个无比苍老的人身上,唯一年轻的,就是那件民国时代的学生装,它依旧是崭新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