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蓬
陈圻睁开眼睛,发现床头灯是亮的。
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刮着他赤裸的胸膛,那是女人的长指甲。身边,王瑶带着慵懒而迷离的表情,正朝他暗示着什么。“宝贝,为什么不睡了?”陈圻忍住被闹醒的不快,伸手把女人搂过来。他就是这么一个男人,哪怕对女人再不满,也会表现出绅士般的优雅。
“我睡不着。”王瑶哼哼着,鼻音很重,好像是感冒了。
“为什么?”
“因为你有电话。”
“什么,哦……啊?”陈圻一扭头。果然,床头柜上他自己的手机,来电显示灯在一闪一闪,他的手机链上有个鱼形的挂件,纯白色的,上面还有一个圆形的黑点。似乎是八卦阴阳鱼的一半,在显示灯的红光下泛出几分诡异。陈圻是个讨厌手机的人,但又不能不用,所以,他的手机永远是静音。只有在确实有必要通话的时候,他才会打回去。“这个电话打了好久了。”王瑶说,“亲爱的,你接一下吧,也许是有什么急事。”陈圻居然打了个哈欠。“不管它,无所谓。”他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又阖上了眼睛。但猛地又睁开了,茫然地盯着王瑶:“什么?真的很久了吗,有多久?”
“很久吧。一直。”
很多人都知道陈圻用手机的习惯。所以,在打一次没人接的时候,都不会再打第二次,而是放下来,慢慢等他的回电。只有一个人是例外的。这个人,如果陈圻不接,她会不断地拨打陈圻的号码,哪怕把双方的电量耗光了也在所不惜。
“我不想死在任何人的怀中。如果非得有一个,就让他是陌生人。我希望我死时,爱我的和我爱的人都已先我而死了。这样我就不会因为想着什么人要为我难过,死时还要难过。”陈圻突然想起这句话来,这是她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让陈圻在随后的好几年中,都想不明白的一句话。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联络过。如果还有爱,为什么却要分手?
陈圻飞快地抓过手机。果然,一个如发黄旧照片般的名字,在屏幕的海水中不断涌起,只有她的来电,才会显示这个效果。他瞥了王瑶一眼,女人已经下床了,朝他摆了摆手:“亲爱的,我去解手。”这个女人,总是这么善解人意。
陈圻急不可耐地接通了电话。王瑶似乎听到了歌声,这歌声若隐若现的,混杂在排山倒海般的噪声中,实际上——它就是海浪声,惊涛拍岸。细如丝线的歌声隐隐地从浪涛声中穿透过来,充满了魅惑。“塞壬的歌声?”王瑶有点迷惑。她是学比较文学的,很熟悉希腊神话。
陈圻呆呆地盯着手机屏幕,一脸骇然。床头灯调得很暗,手机屏幕的反光映射得他脸庞发青。
王瑶迟疑了一下,才走入卫生间。她当然没有解手的欲望,而是顺手点燃了一支烟。来电的是个什么人呢,能让陈圻这么迫不及待?这都已经不像他的作风了啊。女人想。
“泳泳!”王瑶听到一声大叫。她下意识想冲出去,却又定住了脚步,慢慢地坐到了马桶上。陈圻似乎受到强烈的刺激,有点语无伦次。不过,王瑶觉得,现在还是不要去打扰他才好。“勇勇?”不对,不可能是个男的,那么是“咏咏?”或“泳泳?”——这样的夜里,又有谁会在海边唱歌?王瑶只觉得脊背发寒。
陈圻真的受刺激了。
屏幕上的女子一丝不挂——她是泳泳,盘腿坐在乱石丛中。说是乱石,其中也有一块相当平整的石头,泳泳就坐在上头。这些不规则的被海水冲刷得露出钢筋的石头,其实是人工打造的填海石。无数的填海石堆积成一座人工码头。泳泳的表情看不清楚,手机并没有拿在她的手里。那么手机又在何处?现场有晃动的灯光——现在是子夜一点,强烈的白炽灯光打在女人的裸体上,活像个幽灵。泳泳在拍电影吗?!如果是,那场景也太可怕了,惊涛声,还有随时能把人掀下去的巨浪,都显示得清清楚楚。并且在看不透的黑暗中,还有更大的恐怖在蠢蠢欲动。
“泳泳!你在做什么?!你说话啊!”陈圻惊得大叫。他以为那是播放的录像,是泳泳和他开的玩笑。可不是,这是接通的电话。
泳泳一直在唱歌,她的目光并没有向着手机摄像头聚焦,而是低垂着,注视着身下某个地方。她的长发迎风飞舞,在摇晃的灯光下如同女妖。她的歌声也仿佛是女妖的呓语,不过,陈圻根本无法听清她唱的是什么,虽然,那曾经是他那么熟悉的声音。
泳泳目光注视的那个地方,有一个古怪的东西,这个东西在旋转着,而且旋转的速度非常快!陈圻倒是把它看清了,那是一只海螺,确切地说,是一只鹦鹉螺!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拨动它,它发了疯般地旋转着,是风吗?如果是风,它又为什么不在石盘上飘移,只以一点为轴旋转?
陈圻突然听清了泳泳的歌声。
螺仙螺仙你快来吧!请不要再待在深海,来听听我们的歌声,这歌声是这样的甜美动人,留下来吧,告诉我一个问题……
陈圻没有听到那是什么问题,世界突然安静了。甚至那边的灯光,也不再晃动。
黑暗中的那些蠢蠢欲动的恐怖,倏然凸现了。那是浪,如巨手一样精准的浪,狠狠地横空扫来!泳泳的身体就如柳絮一样被拍飞了。真的很安静,陈圻甚至听不到那边惊涛澎湃的声音。他只看到巨浪不断地砸在乱石上,海水越涌越高,码头震动着在沉没。海螺也不知被扫到了哪里。屏幕晃动起来,其实是那边的手机在晃动,难道那边真的还有人在拿着手机?
不,是手机飞了起来,一边飞一边旋转。昙花一现中,陈圻看到了远方繁华的灯光,还看到了灯光映射下的一座玻璃建筑物,那玻璃似乎是绿色的。这幅景象如快门一按般印在了陈圻的脑海中。屏幕上的图像消失了,显示断线,再没有任何信号传来。陈圻冷汗淋漓,手机滑落到地板上。等他醒过神来的时候,已经靠在王瑶的怀抱中。“王瑶,告诉我,我做了个噩梦,是吗?”他浑身颤抖,紧紧地抓住女人的手,“我一定是在做梦,要不,你的身体怎么这么凉,你从来没有这么凉过,你是很热的。”王瑶想说她在卫生间待了好久,身上只有睡衣,却没有说。而是抱着他一起钻入了被子。“是的。”女人喃喃道,“亲爱的,你在做梦,现在接着睡吧,一会儿天就要亮了啊。”
陈圻似乎睡着了,王瑶半天也没有合上眼,男人的脸上,有一行清泪在滑落。
天色已经大亮了。因为拉上了厚厚的丝绒窗帘,所以屋里仍然很暗。床头灯好像在昨晚就没有关上。陈圻背靠着床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脑屏幕,他的双眼一夜之间充满了血丝,手提电脑和简易电脑桌都被他搬到了床上。王瑶苏醒过来,起身,去看他的电脑屏幕,原来他在用google earth,一种著名的卫星地图搜索引擎。图片显示的是一处不知名的海湾,有一条笔直的简易人工码头伸出来,高清晰图片甚至显示出了那堆积的填海石的形状。陈圻不断变换着角度,在码头入海的顶端,有一根细小的金属杆,那应该是航标灯或者信号灯吧?在码头起点的岸边,有一座圆形的,似乎是绿色玻璃的建筑物。它是一群巨大的豪华建筑物的延伸。那豪华建筑物在卫星地图上被标出了名称:望海楼饭店。
王瑶感觉这个饭店名称有些熟悉,可一时没想起来是在哪里听过。陈圻这时合上了手提电脑,他的脸色异常疲惫:“就是这里了……”他空洞的眼神望着王瑶,“宝贝,我得去一下。”
“那是哪里?”王瑶问。
“滨城。”
“啊,原来是那里。”王瑶激灵了一下,怪不得饭店名字会那么熟悉。陈圻说完这两个字后,下床开始收拾行装。女人幽幽地望着他。她并不想问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要去。只在男人因为心神不定,收拾衣物经常出错时,才说了一句:“亲爱的,你先去洗澡吧,我帮你收拾。”
陈圻怔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好。”
“要我陪你去吗?”王瑶又问。
陈圻摇摇头:“不必了。”
“如果我可以帮你呢?”
陈圻抬起头来,奇怪地望着她:“你怎么帮?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昨天和你说了吗?”他的头有些痛。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在滨城,我有个朋友,也许我们可以帮到你。”
“哦……朋友,他叫什么名字?”
“莲蓬。”
“廉鹏?嗯。他是做什么的?”
王瑶微笑:“亲爱的,你不觉得你问得有点多了吗?我只说也许我们可以帮到你。”
陈圻发了会呆,终于同意了:“好吧,快点收拾,我路上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其实,”他捏了捏眉心,“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很可怕。”
黄昏时分,陈圻和王瑶从北京赶到了滨城最南端的“渔人码头”。所谓“渔人码头”,不过是一个旧渔港,沿着河流入海口而建。这段简易的人工码头多年前就残败废弃了,现在和入海口西边的一大段海滩被划归在一个叫“东山公园”的风景区内。望海楼饭店是风景区内唯一的一家星级饭店。出租车已经停靠在饭店大门口,陈圻却改变了主意,决定先不进饭店,他叫司机往海滩上开。
临近立冬,奇怪的是滨城的气温还如秋天一样温暖。大海很平静,波澜不兴,但天空却是灰蒙蒙的。仔细看还有很多黑色的粉尘浮在空气中。风景区十多里外河口的对岸,就是世界著名的深水不冻港——滨城港。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原煤外运码头。码头上堆积着山一样的等待外运的原煤。海岸线曲折漫长,而且还有大片的湿地。海水正在落潮中,王瑶开心地向湿地深处跑去,一边跑一边回头大叫:“陈圻!这里的黄昏真漂亮啊,海是红的,连石头也是红的!”
“那石头本来就是红的!”陈圻回答她。
“碣石?东临碣石有遗篇,说的就是这个地方吧?”王瑶想起来了,“看我这个记性,莲蓬和我说过碣石的,我竟然给忘了!”
“但是……海为什么也是红的呢?”王瑶还是有点迷惑。这海水红得真是奇怪,并不是在夕阳映射下的那种红,而是——它本来就是红的!
陈圻也回答不出,他站在礁石上,仔细地端详着脚下的海水。难道是海面下有大片的红色碣石影响?——
但不是,碣石的数量还不足以影响到海水改变颜色。海水之所以改变颜色,是因为海水中含着杂质!一种红色的,说不清是什么的藻类!红潮?!天啊,怎么可能?虽然这几年,随着污染加剧,红潮的出现时有耳闻,但出现在北方的海域,真的是第一次,而且是在天气转凉的冬季!
所谓红潮,是由于上游的淡水受到污染,或者沿海受到污染,使得某些海洋区域聚集了大量的有机污染物,造成浮游生物的繁殖。它们成团成块地聚集在一起。在阳光和海水的折射下,就形成了十分壮观的红潮。陈圻简明扼要地讲解了一下。王瑶面露惊讶之色:“亲爱的,你真行,这么专业的知识你也懂。”
“这本来就是我的专业。”陈圻面无表情,“你不知道我是学什么的吗?”
王瑶摇摇头。“不知道,你和我说过吗?”
“海洋生物专业。现在知道了吧?那你以为我是做什么的?”
“贩毒的,艺术家,怀才不遇的愤青,什么都像,嘻嘻……还有,你是一个摄影师,这是你的生活来源。对吧?”
“对……”陈圻有几分茫然地看着她,“可是,我这次出来,没带相机。我还是一个摄影师吗?”
“你当然是,因为你是高手。”王瑶微笑。
“为什么?”
“因为一个真正的剑道高手,能做到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你也可以,做到手中无机,心中有影。”
陈圻没有笑:“你别给我背武侠小说了,我不这样认为。”
“那你怎么认为?”
“这是命。我来到这里,我不是一个旅游者也不是一个摄影师,我是一个海洋生物学家。”
王瑶怔怔地望着他,陈圻的脸也变得和海水及夕阳一样红。“亲爱的,”她轻声问,“那你为什么会离开?”
“离开?离开什么?”
“离开你的专业。”
陈圻沉默了。他眯起眼睛,眺望着慢慢暗下来的东方。那正是渔人码头的方向,朦胧中,可以看到有大片的白色氤氲升起,码头上那座锈迹斑斑的灯塔,如雾里看花般朦胧。
“是因为泳泳吗?”
“真是古怪。”陈圻答非所问。
“什么?”
“王瑶,你看到那个码头了吗?这片红潮,就是从码头那儿蔓延出来的。而且,现在还很暖和,那下面的海水温度得有多高,才能形成大量的雾气?这里面肯定有些问题。”
“可能吧,我们去看看?”王瑶说。
“好。”陈圻搀着女人跳下礁石,突然问了一句,“宝贝,你爱我吗?”
王瑶的腿一软,差点打个晃,她的脸热了,几乎不敢去看陈圻的眼睛。“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不能问吗?”
“不是不能问,是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哪怕是在昨天,哪怕是在床上,哪怕是在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问?”
陈圻不语,望着她的目光有几分执拗。
“我不知道。”王瑶觉得有点泄气,“你说爱就爱,你说不爱就不爱。”
“最好别爱。”
“哦?”
“爱是离开的原因,不管是对人,还是对事。”
他们走到码头,天色完全暗了。码头的上方,是一座两层楼高的圆形玻璃建筑,那是望海楼饭店的高级餐厅。华灯初上,雾气萦绕,绿色的玻璃墙体浮现出一种幽灵般的光芒。雾气越来越重了。不可思议的是,它们不向四周飘散反而凝结在码头四周。码头的顶端,有强烈的灯光穿越过白雾。那并不是一闪一闪的航标灯,而是一只巨大的室外防水探照灯。这个东西并没有固定在那些巨大的填海石上,而是和航标灯锈迹斑斑的灯杆绑在一起。这当然并不稳定。陈圻想起昨夜在手机屏幕上看到的那晃晃悠悠的灯光。
那部手机,是不是被泳泳绑在了灯杆上?
探照灯面向岸边,而不是面向大海,它当然起不到什么航标的作用。那么它是做什么用的?只是为了照亮这废弃的残破码头?
码头向大海绵延出上百米,用来填海的堆积起来的石块,除了人工打造的带有涌孔的混凝土块,还有大量的花岗岩碎石,这些花岗岩碎石在多年的潮水冲刷下依然棱角分明,但码头已经完全被风浪摧毁了。它的上面,原来应该铺有平整的水泥板,但这些水泥板已经被冲击得七零八落,残缺不全。陈圻和王瑶小心地在乱石堆上落脚,一点一点地往码头深处走。好在他们穿的都是名牌登山鞋,否则真不知怎样才能踩住这些不规则的乱石。
“喂!回来!”他们听到有人大喊,居然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陈圻转身,看到一个穿粉绿色小袄的女孩,正站在餐厅前面的平台上,扶着栏杆向他们招手。
“不要往里面去!”女孩继续喊,“那儿太危险,快点回来!”
“好的!”陈圻也大声回应,“谢谢你啊,我们看看就回来,就一会儿工夫!”
“不要!……啊?!”
这个说不要的嗓音,虽然也是女声,却把陈圻给吓了一大跳,因为……它不是岸上那个女孩发出,而是王瑶发出来的。
晃动的灯光下,王瑶的眼睛瞪得滚圆,表情异常的惊骇,似乎想指什么,但手抬了几下又没抬起来。她几乎要站立不住了。陈圻想过去扶住她,却本能地一回身。结果自己也发出了一声惊叫:“啊!”
后面,雾气中黑糊糊地立着一个怪物!
怪物是人形的,佝偻着腰,没有说话,嘴里却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声!男人大惊之下,转身想跑,又不能把王瑶丢下,一把没拉住她,结果和女人抱在了一起。
脚陷在石缝中再也拔不出来。两个人几乎要瘫倒,却听到岸边传来女孩子的笑声,笑得肚子疼的样子。这是刚才那个要他们回去的女孩的声音。这笑声让陈圻觉得说不出的诡异,也令他有几分恼羞成怒。不过他真的开始镇静下来,他向岸边望了一眼,女孩已经不见了。身边的那“怪物”倒还在,嘴里依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像在咀嚼着什么。
这是一个人,确切地说,这是一个全身穿着橡胶潜水衣的男人。只是脚上没有套脚蹼。他好像上了不少岁数了,但全身的肌肉依然紧实,从充满弹性的橡胶面料下看得出来。他面带一种奇怪的表情,说不清是笑还是哭。他的嘴里填满着东西,而且还在不断地往里填!
陈圻终于看清了,他嘴里嚼着的,手里抓着的,是一只只张牙舞爪的小螃蟹,他在生吃小螃蟹!陈圻皱了皱眉头,虽然他并不是没有见过生吃海鲜,但这样生吃小螃蟹,他的确是第一次见到。在潜水衣包裹下,这男人只露出圆形的一小块脸,这一小块脸上,伤痕累累,还有着刀削斧砍般的深深的皱纹,饱经沧桑。
“你是谁?”陈圻问,声音有一丝颤抖。没有得到回答,除了那张有奇怪表情的脸,只有小螃蟹的壳在他嘴里被嚼烂的声音。
直到在望海楼餐厅中准备吃饭,王瑶还惊魂未定。她本来想坐到陈圻的对面,屁股还没有挨上椅子,就又转到男人身边坐下,瑟瑟发抖。餐厅中没有几个顾客,所以很快就有服务员过来帮点菜,面带微笑——
但这种微笑却让陈圻不舒服,她就是刚才喊他们不要往码头深处去的女孩。“先生,请点菜。”女孩说,声音仿佛是从音箱中发出来的,异常空洞。
而且,偌大的餐厅中,只有这么一个服务员。陈圻足足盯了她半晌,好多的问题都涌到了嗓子眼,却又被他咽下去了。“先生,请点菜。”女孩又重复了一次。“好吧。”陈圻点点头,出了口长气,但并不接女孩递过来的菜谱。“宝贝,你想吃什么?”他问身边的王瑶,女人已经镇静下来,但大脑中还是一片空白,她真的不知道想吃什么,于是摇摇头。
“来点生蚝吧。”陈圻说,他还是不接服务员的菜谱,“你们这儿有没有新鲜的生蚝?”
“什么?”女孩眯起了眼睛,显然是不明白他说什么。
“就是海蛎子。”陈圻加大了声音,他突然想起了这是在北方,北方一般把生蚝叫做海蛎子。女孩这回听懂了,但出人意料的是,她原本有些发红的脸颊倏然变得惨白。而且,整个餐厅突然变得异常寂静——
虽然餐厅中本来就没有几个人,但现在的这种寂静,已经像是空无一人。陈圻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看他——
难道他的声音大了点?他觉得有几分难堪,说话也更加不客气:“喂,我问你有没有海蛎子?”
“没有。”女孩的回答只有单调空洞的两个字。
陈圻怔住。“如果我没有记错。”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和一点,“望海楼饭店,是一家著名的海鲜饭店吧?”
“是。”
“海蛎子是滨城的特产吧?如果我还没有记错,它们就应该产在这里——你们饭店外的大批礁石丛。是季节不对吗?还是它们都已经灭绝了?”
“我不知道。”
“那你们有什么?”陈圻突然乐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叫他想乐。女孩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手机的铃声突然响了,那是王瑶的。她手忙脚乱地在包里翻她的手机。陈圻觉得有一口气泄了下去,他再没有与女孩纠缠的兴致,而是顺手接过了菜谱,准备照单点菜。在那一恍惚间,陈圻有了芒刺在背的感觉。他猛地一扭身,看到后面临窗的位置,有一个男人也在回头看他。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头发全黑,梳得很整齐,戴一副金边眼镜。神态很从容。两人的目光对视了下,那男人也并没有躲开,反而冲他微笑了一下,这才慢慢地回过身去……不过他脸上的表情,还有背影,却有无尽的哀伤。陈圻有点发愣:他认识我吗?他是谁?
王瑶拉了一下陈圻的袖子,她已经接通了电话,脸上是一副开心的表情,她把手机的受话孔用手捂住,轻声对陈圻说:“是莲蓬,他要请我们吃饭。”
从小巧玲珑的大众甲壳虫汽车中,钻出一个足有一米八五的大汉,光头,小眯缝眼儿,阔鼻大嘴。陈圻瞧得有点愣神儿。忍不住又问王瑶:“他就是莲蓬?他到底是干吗的?”这话让莲蓬听到了,老远就抢着回了一句:“干吗的?我跳大神儿的!”
陈圻上下打量着他的身材,不相信地说:“你?跳大神儿?你也得跳得起来啊!”王瑶笑得花枝乱颤:“他当然跳得起来,他是美女,我们都喊他莲姐姐的。”
“还姐姐?他要是莲姐姐,我就是超级美少女了……”陈圻纳闷地咕哝道。莲蓬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王瑶笑得肚子都疼了,直不起腰来。
酒过三巡,陈圻才搞明白莲蓬的来历。莲蓬,真名廉鹏,滨城大学历史系副教授。他的真名没多少人知道,但莲蓬这个名字可谓尽人皆知。原因在于他创办了互联网上最大的中文变异论坛——
莲蓬鬼话。这个论坛的宗旨是:我们需要惊悚,只有身心健康者才能承受惊悚!论坛所发帖子内容,大多是神神鬼鬼的变异故事和惊悚小说。还别说,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网友还都喜欢受那点惊吓,所以他的论坛人气一直很旺。久而久之,莲蓬的名字天下皆知,也成了吓人的代名词。不过,因为名字中有个“莲”字,好多人以为莲蓬是女的,便亲切地叫他“莲姐姐”,这家伙开始还解释,后来烦了,索性认了下来,所以,在网上,关于莲蓬的性别一直是个谜,美女的传说似乎更强盛一些,网民对他们喜爱的东西喜欢意淫,美女比较符合他们的想象力和感觉嘛……莲蓬鬼话论坛当然不只莲蓬一个斑竹,还有几个斑竹,王瑶就是其中之一,网名叫“六月”,她倒是真正的美女,不过远没有莲蓬影响那么大。
陈圻听得大感意外,对着王瑶说:“你还爱看鬼故事?还当了鬼版的斑竹?我怎么都不知道?”王瑶有几分得意:“现在知道了吧?吓了一跳吧?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谁让你老那么瞧不起人,全天下就数你一个有才,牛皮烘烘的。”陈圻脸上一红:“我怎么牛皮烘烘了,你比我有才啊,比较文学博士啊,我才是硕士,你懂四国外语,我才懂一国半的。”
王瑶嘿嘿一笑:“牛皮烘烘可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陈圻你往那大马路上一站,这天下你瞧得起谁啊?”
陈圻看了莲蓬一眼,有几分尴尬,“莲老师,你别听你手下胡说。”
王瑶又笑,“胡说吗?陈圻你可听好啊,以后你要是欺负我,我们莲老大,下面认识阎王和小鬼,上面认识好多道士啊,和尚啊,大法师啊,他一定会给我报仇的,怕了吧?”
“怕了怕了!”陈圻赶忙作揖,“王瑶,我怕了还不行?”
喝得有点上头了,三个人笑做一团,陈圻突然冒了句:“莲老师,滨城是海蛎子的产地吧?望海楼饭店前面那片海就是中国有名的生蚝产区,我刚才在饭店里点这道菜,他们怎么说没有呢?”
本来挺热闹的场面,突然安静下来。莲蓬喝得红红的脸,冷不丁一下子就白了。他的舌头在嘴里搅动了几下,没有吐出一个字来,只是呆呆地看着陈圻。
“不知道。”半晌,他终于艰难地挤出这三个字来。
“不知道?”
“嗯……陈先生,你不是来旅游的吧?现在滨城不是旅游的季节。我听王瑶说过,你是一个摄影师,而现在,你没有带任何的摄影器材。你来此是有什么事要办吗?如果是,能帮的话,我一定帮你。”
“是的。”
“那是什么事?”
“那个码头,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陈圻直接地说了出来。
莲蓬一愣,他的脸色不仅是白,而且变得湿了,有细密的汗珠沁出来。“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知道?你不是刚到的吗?难道昨天夜里就到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陈圻的声音高了起来。
“杀人浪……”莲蓬的眼神变得惶惑,“塞壬的歌声……”他壮硕的身子似乎想缩起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
“你知道什么?”陈圻盯着莲蓬问。
“有个女人……她自杀了。谁也不能在那里唱歌的。”
“自杀?她怎么可能自杀!这是多么可笑的事!……她在哪里?莲老师,我是说,她人在哪里,你帮帮我,我要去见她!”
“人都死了,还能在哪里?——我帮不了你,陈先生,我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本事,去帮你见一个死人?!对了,她是你的什么人?”
陈圻说不出话来了,他的眼圈红了,忍了忍,才没让眼泪涌出来。这时王瑶开口了,轻轻的,却每一个字都让莲蓬听清了:“莲蓬,你帮帮他吧,就算我求你,那个女人——是他的前女友。”
莲蓬开车带着陈圻和王瑶,赶到滨城市刑警二队,已经快到半夜十一点钟了。门口有一个小胖警察在等着他们,那是莲蓬的一个学生,刑警二队侦察员。
他把他们迎进屋,令人惊讶的是,屋里竟然还有一大帮警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陈圻的心里有点发虚:“这,这是怎么回事?”莲蓬也一脸紧张,“我也不知道,不关我事。”
小胖警察倒是满脸堆笑,“莲老师,没事,就是,就是,要走个程序,做点笔录。”
这时有一个精干的瘦子发话了:“谁是崔泳泳的男朋友?”陈圻还没有来得及答话,莲蓬抢了一句:“单队长,不是男朋友,是前男朋友!”那个叫单队长的警察白了他一眼:“廉大个,我没问你。”莲蓬讨个没趣,回头去看陈圻,却发现他已经站在了单队长面前。
单队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像是漫不经心地说:“你怎么找来了?我们都还没给死者家属发消息,你怎么就知道了?既然来了,那么就跟我们来一趟吧,有些事情要问你。”
陈圻被单独带到一间屋子,除了单队长,后面还跟着两个警察,一个做笔录,一个站着听,单队长亲自问话。陈圻也没地儿坐,要坐只能坐在前面固定在地板上的凳子上——
这是一间审讯室。这引起了他的愤怒和屈辱,他满面通红地质问:“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把我带到这儿来?好像还少了点东西吧?”他伸出双手,“这上面得铐着点儿什么吧?”
“那倒没必要。”单队长不温不火。“陈先生,如果你想解决问题的话,就请你合作点。”
看陈圻恼火万分地坐在了那张凳子上,他才不紧不慢地问:“说吧,你是崔泳泳的什么人?”
“前男朋友。”陈圻没好气地说。
“这个前,前了多久?”
“好几年吧,我们分手很久了,我记不清了。”
“分手好几年了,在她出事后,你还能第一个赶到她身边——真不可思议,如果你也算是她的亲人的话。你是怎么知道她出事的,也太快了点吧?”
“她给我打过电话。”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
“打到哪里了?如果是手机,可以把你的手机给我看看吗?”
“可以的。”陈圻交出手机。
“她跟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我只是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
“她站在那个码头上。”
“然后?”
“她掉了下去,让浪给卷下去了。”陈圻突然哭了起来,“他妈的,你们还要问什么?!快带我去见她,我要见她!”
子夜一点,陈圻终于见到了崔泳泳的尸体。单队长亲手打开法医室的门,但只让陈圻一个人和他进去,其他人都被拦在门外。单队长熟练地拉出尸床,掀起头部的尸布。陈圻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那是海洋的气味。崔泳泳死于大海,她最后留下的气味,就是大海的味道。海水浸透了她的头发、她的耳鼻、她的腹腔和她所有的皮肤。“我不想死在任何人的怀中。如果非得有一个,就让他是陌生人。我希望我死时,爱我的和我爱的人都已先我而死了。这样我就不会因为想着什么人要为我难过,死时还要难过。”泳泳,你真的以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
你背叛了你的诺言。陈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扒住尸床,失声恸哭。单队长面无表情,也不去扶他。任他哭了一会儿,这才拍拍他的肩膀,准备盖上尸布。但陈圻却突然立起身来,一把推开他,“等一下!”他的双手伸向尸体的颈部,单队长吓了一跳,赶忙制止他,“陈圻,你要干什么?!”但陈圻的手已经扯下了一件东西,那是崔泳泳脖子上的项链,下面吊着一个黑色的鱼形挂件。单队长急了:“快放下,你不能动这里的任何东西!”
“但这是我的,我送给她的!”陈圻大喊起来,他激动地掏出手机,把那黑色的挂件与手机链上的白色挂件轻轻一扣。两个挂件顿时合为一体,天衣无缝,成为一只完整的八卦阴阳鱼。单队长愣在那里。这时门外又冲进来两个警察,想要制服陈圻。被单队长拦下。“陈先生,你可以把那件东西拿走,但先让我看看行吗?”陈圻把手机递给已经靠近他身边的警察,单队长接过来,摩挲了几下那个挂件,很光滑。他眯起眼来,口气有些意味深长:“爱情信物?”陈圻不理他。单队长似乎还意犹未尽,他打开手机,在上面选中一个号码,按了下去。
单队长的脸色顿时变了,那是难以言状的迷惘,还有一丝恐惧,警察未必就是没有恐惧的。“陈圻,”他喃喃道,“你说过的,接过崔泳泳的电话后,你再也打不通这个号码,是不是?”
“是。”
“可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又接通了?!”单队长有些疯狂地冲过来,把手机贴上陈圻的耳朵。陈圻果然听到了铃声,确切地说,那铃声是一首音乐。
螺仙螺仙你快来吧!
请不要再待在深海,来听听我们的歌声……
陈圻的大脑“嗡”的一声响了起来,他缓慢地转过身去,崔泳泳黯然失色的嘴角,似乎绽出一丝微笑。
他们又返回到渔人码头。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莲蓬把车停在了沿海公路上。不远处就是暗得如锅底般的大海,码头顶端晃动的探照灯,依然发出魅影般的光芒。陈圻摇下了车窗,任海风呼呼地灌进来,但没人觉得冷。他的手中不断摩挲着那个八卦阴阳鱼挂件。手机已经不在身边了,被单队长收去,他说需要研究一下那个电话。
“莲蓬,你怎么想起办鬼话来了?”王瑶没话找话。其实,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对方好多次了。莲蓬只是回头瞧了她一眼,有几分勉强地笑笑,并不想回答。陈圻却也跟着王瑶问了一句:“莲老师,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莲蓬这回又回过头来,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久,挠了挠头:“怎么说呢?中国有几千年的历史,鬼神传说浩如烟海,还有那么多人信誓旦旦地说见过鬼。你不能说每个人都在说谎。不管有没有鬼存在,他们确实见到了一些无法解释的现象。”
陈圻无语。莲蓬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这几年来,滨城发生了太多无法解释的现象,崔泳泳不是第一个死去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那个传说……也许是真的。”
“什么传说?”王瑶追问。
“传说?从我嘴里说出来就是传说了……鬼话,当然是莲蓬鬼话了。”莲蓬笑了,“不过,请你们不要再登上那个码头,永远不要!”
迷迷糊糊中,王瑶伸手摸向枕头旁边,却没有摸到人。虽然在被子里,她还是感觉到一丝寒意。房间的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这是望海楼饭店最高的一层,陈圻站在窗旁,把手机贴到耳边,一动不动——
那是王瑶的手机。
王瑶穿好了衣服,陈圻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举着手机,但他并不说话。女人慢慢走过去,从后面环住他的腰:“亲爱的,你在给谁打电话呢?这么长时间?”
陈圻拿手机的手落了下来。王瑶又隐隐地听到了那个歌声,但这次,没有惊涛拍岸的声音了。陈圻转过身,女人看到他胡子拉碴,双眼的血丝更严重了。“你把窗户关上好不好?我有点冷。”女人温柔地说。陈圻怔了一下,无言地照办了。王瑶拿过手机,看了一眼上面的号码。“是泳泳?我的手机也可以接通吗?”
陈圻点了点头:“是的,只要拨那个号码,可能所有的手机都可以接通。”王瑶举起手机,集中精神听那个铃音,慢慢的,她的脸上现出惊异的表情。
“亲爱的,”她说,“其实我听过这首歌的。”
“你听过?”陈圻不解。“是的,我听过。其实,除了歌词不一样,曲子是完全一样的,就是那首歌——塞壬的歌声。要我给你唱一遍吗?”陈圻点头。王瑶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注视着陈圻的眼睛,慢慢地向床边退去,一边退一边唱:
来呀,奥德修斯,到这儿来吧,
全希腊最著名的英雄,
请你停下你的船,
来听听我们的歌声,
这歌声是这样的甜美动人,
从我们美妙的歌声中,
你能得到快乐和智慧;
来呀,奥德修斯,不要急急地往前赶,
听听我们的歌吧,
我们要让你销魂;
我们知道天地间发生的一切事情,
就连那没有发生的我们也能预先知道啊,
我们知道在特洛伊发生的故事我们知道你们遭受到的痛苦;
来吧,奥德修斯,不要急急地往前赶,
前途并不美妙啊,
暂且停下来听听我们的歌吧;
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天神的旨意啊,
这一切是不可抗拒的,
来吧,英雄的奥德修斯
……
她唱完,却发现自己倒在了床中,陈圻压在她身上。他竟被这首歌给深深迷醉了。王瑶温柔地抱住他,嘴唇有点饥渴地去找他的嘴唇。不料此举却令男人清醒过来,他用力挣脱她的怀抱,有点茫然地问:“我是怎么了?这首歌这么可怕吗?”
王瑶笑:“还好我不是塞壬,没有她那美妙的歌喉,如果是,你现在就起不来了罢?”
“我知道塞壬,可那是怎么样的一个故事,我记不清了,你说说好吗?”
“简单说吧,Siren(塞壬)——是希腊神话中的海妖,有着漂亮的女人面孔和鸟的身躯,拥有美妙的歌喉。被她们诱惑的水手往往造成船舶触礁沉没。她们是河神埃克罗厄斯的女儿,是从他的血液中诞生的。因为与缪斯比赛音乐落败,被缪斯拔去了翅膀。缪斯用那些美丽的翅膀为自己编扎了一顶王冠,作为胜利的标志。失去翅膀后的塞壬只好在海岸线附近游弋,有时会变幻为美人鱼,英雄奥德修斯率领船队经过她们身边的时候,事先已经得知塞壬的歌声致命诱惑,于是命令水手用蜡封住各自的耳朵,并将自己绑在船的桅杆上,方才安然渡过。阿波罗之子、善弹竖琴的俄耳甫斯也曾顺利地通过塞壬居住的地方,他是用自己的竖琴声压倒了塞壬的歌声。别的人就没这么幸运了,那个海峡堆满了遇难者的累累白骨。”
陈圻又走到窗边,迷惑地望着远处的码头:“可在这里,谁又是塞壬?那个码头吗,还是泳泳?她为什么要唱这么一首歌,谁又是被诱惑的?——莲蓬说得对,这个城市有太多古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刚才上网查了一下,光是公开报道的,就有十几个人死于非命,都是死在那个码头上,死因是不顾危险上去游玩,却没有注意到潮汐,等大潮涌起来时,已经来不及退回了。但是,原因显然不是这么简单。”
“我是学海洋生物的,可以说,全世界每一片海域我都熟悉。滨城港这片海域也不例外。它曾经是中国最大的生蚝产地之一,也是世界上最有名的鲨鱼港。港口的深水下,曾有成群的鲨鱼游弋。但是现在,鲨鱼已经不见了。据我查到的资料,这个港口已经两年没有出现过一条鲨鱼!还有生蚝,那个他们叫做海蛎子的东西,为什么一提到它,所有人都是满脸的惊恐?这背后一定有什么事。”
“泳泳是个习惯漂泊的人,没有什么东西能留住她的脚步,甚至爱也不能。只有海洋才能留下她,这片海洋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才能让泳泳在这个城市驻足两年!”
“海洋?海洋会发生什么事呢?”王瑶不解道。
陈圻摇了摇头:“我还不知道,但我一定要查清它!”
“你这是什么意思?”莲蓬看了一眼纸条上的那个地址,双眼眯了起来。今天的天气似乎很糟,风刮得浑浑噩噩的,空气中飘散着一些说不清的黑黑灰灰的粉尘。按原计划,他是开车来接陈圻他们到滨城北面的长城去游玩。但陈圻却递给他一个地址。
“没什么意思,把我带到这个地方吧。我有些事情需要打听一下。”
“你从哪搞到这个地址的?”莲蓬不解地问。
“网上,我搜索到的。自从有了网络,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事情发生,那么无论你使用何种手段,都无法压制下去。总有些蛛丝马迹会被反映到网上,对不?”
“对。”
“那就好,带我们去吧。”陈圻拉开了车门,示意身后的王瑶先上车。
莲蓬却没动:“我不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我找不到它。”
陈圻看着他:“我知道有一种人能找到,而且不费什么力气,这种人就是——出租车司机。你不会让我们打的去吧?”
三个人都钻进了汽车里,但莲蓬并没有发动马达,而是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中。“他妈的。”他骂了声娘,扭头问后面的二位,“不知咋的我想抽烟了,你们有烟吗?”陈圻没有什么表示,王瑶一阵手忙脚乱。“啊,我有。”她在她随身带的包里翻找。但莲蓬不耐烦地又一摆手:“算了,不抽了。”
“陈先生。”莲蓬说,“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你最好听我一句劝:停止吧。把这事忘了吧,你们只是游客,来滨城旅游的。这个事,真的没那么简单,否则,也不会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不断出事了。如果你是为了爱,为了几年前的那份真爱,我真的很佩服你的那份情义。但是,几年了,几年的时间可以改变一个人,你敢说你了解现在的崔泳泳吗?”
“我不知道,你接着说。”陈圻直视着他。
“崔泳泳这个人,我没有见过。但是,她的名字,我是听说过的。我是大学老师,而且一当就是十几年,我的学生遍布滨城各行各业。所以,这个城市里,什么小道消息都可以汇聚到我这儿来。昨天晚上,刑警队那阵势你也见过了吧?你觉得他们像在办一个自杀的案子或者事故的案子吗?根本不是,他们就是当一个谋杀案在办!崔泳泳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她在我们这个城市两年吧,一直游走在高官政要之间,我不知道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但极可能和发生的那些怪事有关。社会上有很多传言,比如她和高秘……”
“高秘是谁?”
“市政府秘书长,姓高。”莲蓬回头瞟了他一眼。“他们的关系很暧昧,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无风不起浪吧。那码头上已经死了十几个人了,前面死的那些都是草草结案,但这次不同,刑警队和上面都动真格的了。那个秘书长被多次传讯,我看不清这里面的事,这水太深了,你陷进去就可能出不来了。”
“但这和这个地址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不肯带我们去?”陈圻晃着手中的纸条。
“因为我知道你去想了解什么,我认得那个死去的女孩,她就叫塞壬的歌声。”
“什么?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名字?”陈圻不解。
“当然她的真名不叫这个,这是她的网名。她的真名叫啥没什么意义,你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孩就行了。那个地址是她的家。我明白你的目的——你想打听她的真正死因,对不对?你不相信那是事故,不相信她是因为登上码头,因为突然涨潮,来不及退回来而出事的,对不对?”
陈圻无语,算是默认了。王瑶却插了一句:“莲蓬,他要去打听,是因为你不想说。本来,他没必要去调查这些的,你知道的就足够了,你为什么不说?”
“因为我也不明白,你让我怎么说呢?我创办了鬼话,满版都是神神道道的东西,这些东西虽然我也不相信,但总可以解释清楚。可滨城这两年发生的事,我根本无从解释。我说过了,关于鬼,你不能认为所有人都在撒谎,但这件事,连撒谎都不存在,因为是我亲眼看到的!难道我能跟你们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吗?”
“那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海妖……”莲蓬面色发白,“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解释,这听起来荒诞不经。那个码头不是死的,它是活的,它是有生命力的,它就像是海中卧着的一条妖蛇。滨城自古以来就有一个传说——红石之海,海水正红。说的就是那片充满碣石的海域。平时它的海水是蓝的,只有石头才是红的。如果哪一天海水也红了,那么海妖就会出现。”
陈圻和王瑶面面相觑。
“塞壬的歌声,这是她在莲蓬鬼话的名字,她在网上不怎么活跃,喜欢看一些神神道道的帖子,像什么碟仙啊、笔仙啊。但在现实中,她却是非常活泼的一个人,经常玩一些神神鬼鬼的游戏,当然没什么真正的效果。但是螺仙不同,螺仙会招来一些说不清的东西。”
“你说什么?螺仙?是那种鹦鹉螺吗?”陈圻用手指比画着急速旋转的样子。“把它放在地上让它旋转,当它停下来时,尾部的螺尖指向哪里,那么便是指向了哪种命运。”
“你看过?”莲蓬奇怪地看着他,“不错,正是这样子的,说实话我都不敢看。因为太诡异了。这是滨城近两年才流行起来的游戏,据说非常准,能看透你的前三百年和后三百年。但并没有几个人敢玩。因为这螺仙是海妖的使者,需要海妖的歌声才能把它召唤出来。所以只有一个地方才能玩……”
“那个码头,对吧?”
“是的,而且也不是那个码头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必须把它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上。你看过码头顶端的那根灯杆吗,离那根灯杆不远,而且处在同一条直线上。说也奇怪了,这个海螺放到那块石头上,它会安安静静地在上面躺着,不管多大的风也吹不动它。但是一唱歌,它就会自动旋转起来,而且越转越快,直到歌声停了,它也会停下来。”
“然后有些奇怪的东西会出来,那是些什么东西呢?螺仙吗?”陈圻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莲老师,你当了那么多年的鬼版斑竹,你的眼光一定与众不同了,所以你能看到鬼。”
“我看不到,我只看到浪。”莲蓬并不觉得这有多么好笑,而且他的脸上也没有笑容。
“浪?”
“是的,浪。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浪,就和人的手一样,会把码头上所有的人,一个一个抓到海里去,那些手是用来杀人的,杀人浪。”陈圻的脊背起了一丝寒意,他想起昨夜在手机屏幕上看到的那些巨浪,果然就如巨手一样。
“既然在码头上请螺仙会死,那么,只要有一次死人就够了。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人死去?难道他们玩这个游戏的时候,不知道把螺仙请来了,他们的命也会被螺仙请走?”
“不是所有人都死去了。大部分玩这个游戏的人,确实又安全地退回来了。而且,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危险性,才在无形中印证了这个螺仙真的存在,非常准。所以才不断有人冒死上去一求。白天那个码头是有人看守的,不会让你上去。但是晚上,特别是半夜,总有人趁着月黑风高偷偷上去。你看到那灯杆上有一座探照灯吗?那是望海楼饭店装的,就是为了在夜里若发生紧急情况时,方便救援。但若真的发生了紧急情况,谁又能靠得近?谁又能在大浪中靠近码头?”
“不过,”莲蓬叹了口气,“塞壬的歌声倒不是死于意外,她是死于自杀。”
“你怎么知道?”
“她写了遗书了。她说她要回到海妖的怀抱中去,她是海妖的女儿。”
“走火入魔了?你的莲蓬鬼话还真祸害不浅,赶紧关了吧。”陈圻讽刺道,又看了一眼身边的王瑶,“六月,你也别当那个斑竹了,你一个好好的女博士,搞什么神神鬼鬼的。”
“她不是走火入魔,也和鬼话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是失恋。年轻的女孩子。眼光还看不到更多的世界,爱情就是她的天,一旦失去她爱的人,就和天塌了一样。”莲蓬的眼圈突然红了。
“你为啥知道得这么清楚?”王瑶有点奇怪,“莲蓬,你所在的这个城市虽然小,可你知道的也太多了。”
“因为,”莲蓬哑然了一会,“塞壬的歌声爱上的那个男人就是我。”
……
“你不知道吧,鬼话是我们两人一起创办的,那时她才十四岁。而我在去年结婚了。我已经尽量做到很低调了,可她还是承受不起。”车里突然安静下来。
“对不起。”王瑶轻轻地说了三个字,不知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替陈圻说的。她去包里摸出烟来,点燃。想想不对,又抽出一支来,递给莲蓬,莲蓬这回倒没拒绝。陈圻看着他们两人抽烟,好像觉得压抑,开门下车了。莲蓬和王瑶也开门下来,远方的海水似乎更红了。
陈圻随口问了一句:“莲老师,这海水变红有多长时间了?”
“两年多了吧,差不多它开始变红的时候,滨城就开始发生怪事。”
“嗯,”陈圻点点头,又问,“不过你刚才说的事,我还是不太明白。你说大部分上去玩螺仙的人,都安全退回来了,那么塞壬的歌声怎么就知道她能自杀成功,她就一定会死?”
“因为……她是裸体求螺仙,裸体求螺仙的人,几乎都必死。”莲蓬深深吸了口烟。
“这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的。如果有人能解释这种现象,那么就不称为怪事了吧!”
……
“不过,还是有些传说在的,那只是传说,我们不能拿神话来解释这一切的。”
“什么样的传说呢?”
“传说码头上那块石盘是有点来历的,刚建码头时,还特意在上面杀牲祭海。大家都叫它‘镇海石’。这片海区古代叫碣石湾,是一个古港口,建码头的那个地方,原来有一个海神庙。这个庙早在清朝就让海啸给摧毁了,却留下了这么一个石盘。是庙里用来杀牲祭海的。所以,人如果裸体坐在上面,他就是祭品了,会让海神给收了的。这个地儿原来也是滨城所有海碰子的大本营。海碰子知道吧?就是凭一口气潜下去割海蛎子摸螃蟹的那种水鬼。他们在码头上时都不敢轻易踩到石盘上,那么平的地方,就是不敢踩,就是怕海妖把他们收了。”
“海碰子?”陈圻突然想起什么,“莲老师,你还能找到这样的人吗?”
“哪样的人?海碰子?不,找不到了,他们在一年前就不存在了。”
“‘不存在了’是什么意思?是不再下海了吗?”
“不,是死光了。”
“死光了?都老死了吗?他们的寿命这么短?”
“不是,都死于一种奇怪的疾病,这种疾病至今也没有查出原因。因为这些人有生吃海鲜的习惯。生吃那些摸上来的海参、海螺、鲍鱼、蟹子还有海蛎子啊什么的。我听别人说,近几年码头四周的水温越来越高,海蛎子的壳也越来越软。软到他们居然能连壳带肉一起吃掉的地步。后来他们就集体发病了,发病的现象是面部糜烂,用手一挠就能挠下肉来。脸部最后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咬烂了一样。还有人说,码头下面那些海蛎子都成精了,会咬人,而且最喜欢咬那些海碰子的脸,它们已经不再依附在岩石上,会漂游,一遇到人脸就会张开壳粘上去,非常可怕……”
陈圻和王瑶对视了一眼,他们想起那些苍白的表情,那些一听他们提到海蛎子就一脸的恐惧的人,原来如此。
“不可思议。”陈圻说,“我想我得下去看看……”
“什么?!”莲蓬大惊,“你疯了吗,陈先生?那些海碰子都死了,你还敢下去玩命?”
“我是海洋生物学家。其实泳泳也是。我们都不相信这海洋中还有我们解释不了的东西,如果有,我会把它作为这下半辈子的研究目标。”陈圻说着甩开了王瑶的手,因为女人吓得拉住了他的衣袖。
“你下去?目的是什么呢?找两个样本研究?那可以找船,用船上工具挖取。这样下去太危险了!”
“不,不只是找样本。”陈圻示意王瑶把手机递给他。然后拨了一个号码。放在莲蓬的耳边。莲蓬的脸色顿时变了,“这是那首歌,那首招螺仙的歌,我听塞壬的歌声唱过的。”
“这是泳泳的号码,我要找到这部手机。”莲蓬愣了一下,脸上是一副奇怪的表情,“你是说,陈先生,你认为现在这部手机在海里?”
“是的。”
莲蓬突然大笑起来,“陈先生,你不是逗我玩吧?你是学海洋生物的,是科学家,我是学历史的,算是历史学家。可是我这个历史学家都知道,无线电波是不可能在水中传输的,那部手机怎么会在海里?你不会这点知识都没有吧?”
陈圻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它一定是在海里。莲老师,你刚才讲了这么多的事,你也说了,不知道的事,不一定就不存在。”
莲蓬愣在那里。突然又向王瑶伸手要烟,没等她抽出一支来,他把剩下的整包烟都给抢去了。“其实还有一个海碰子活着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说,“滨城的最后一个水鬼。”
“我给你们地址,你们自己去找吧,我不能陪你们去了。”
“为什么?”王瑶奇怪地问。
“因为他是塞壬的歌声的父亲。”
莲蓬给的地址与陈圻从网上搜索来的地址一样,那是一片陈旧的工业小区——港务局老家属楼。门内应声出来开门的老人,让陈圻和王瑶准备半天的笑容,突然僵在了那里。——因为这张脸给他们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他就是昨天晚上,他们在码头上看到的那个水鬼!那眼光,那伤痕累累的有着刀削般皱纹的脸,那嚼着小螃蟹的嘴,现在他依然在嘎吱嘎吱地嚼着活小螃蟹!不一样的是,此时有一股浓烈的酒气迎面扑来。
“你们找谁?”老人的问话有些很无所谓,他的牙齿并不停止咀嚼。
“您是苏师傅吗?”王瑶赶紧又现出笑容来,女人的温柔总是能很好地化解尴尬的气氛。
“我是。”
“是这样,我们是从北京来的。这位是陈先生,他是一位海洋生物学家,就是,就是研究海洋的,他有些问题需要向您请教一下。”
“您好,我叫陈圻。”陈圻脸上的笑容也回来了,本能地向着老人伸出手。老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并没理那只手。“哦,那进屋来说吧。”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转身进屋去了。
陈圻讨个没趣,但并不觉得不舒服,反而对这老人有了浓厚的兴趣。屋中一片破败的景象,看得出从来就没有收拾过。正厅中有一张枣红色的八仙桌,上面随便散放着几个盘子和碗。还有一塑料瓶白酒,看不出是什么牌子的,显然是散装白酒。盘子中有一堆小螃蟹,但这些小螃蟹是泡在酒里的,有些生命力顽强的已经爬出盘外,在桌子上逃命。老人顺手从桌子上捡起一只,扔进了嘴里。屋子四周堆积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物件,全和海有关,有渔网、渔枪、橡胶潜水服、脚蹼……
“谁叫你们来的?你们怎么会知道我?”老人问。
“是莲蓬老师,莲蓬老师介绍来的。”王瑶感觉这话有些不好说,但还是说了出来,果然,老人的脸顿时拉了下来,阴得像要下雨的天空。
“王八蛋,那是个王八蛋。”他骂了一句。
“啊?……”陈圻和王瑶不知怎么接才好,显得有几分尴尬。好在老人喝了口酒后,也不提那个“王八蛋”了。“北京来的?真是稀客啊。我这儿别说北京来的,就是本楼的,也好久没人过来串门了。你们随便坐吧,屋里乱,别介意啊,椅子脏,但还结实,擦一擦就好。”
陈圻随便就坐下了,王瑶却没有坐,她开始尽量帮老人整理一下屋子。“闺女,你不用管了。歇着吧。”老人客气了一下子,倒也没有阻止她。然后看着陈圻:“说吧,大兄弟,你找我有啥事呢?”
“我要下去。”
“下去?哪里?”
“就是码头那里。”
老人的眼睛突然亮了。“真的?”他也没问下去要做什么。
“真的。”
“疯子。那个地方只有疯子还下去,我就是那个唯一的疯子了。”老人的肌肉似乎绷紧了,双目炯炯有神。“那个王八蛋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你可能会丢了小命的。那地方有鬼。”
“他告诉我了,但我还是要去,我不相信这个世界真有什么无法解释的事。”
“你不相信是你没碰到!比起大海来,就是比起这些小家伙来,你又算什么?”老人很不以为然地指了指满桌乱爬的小螃蟹。
陈圻无语,脸都涨红了,他慢慢地低下了头。
“打定主意了?”老人继续吃小螃蟹,斜着眼问。
“是的。”陈圻用力地点点头。
“水性怎么样?”
“您指什么呢?”陈圻问。
“能下去多深?”
“现在不知道了,大学毕业实习那会儿吧,可以一口气潜下去四十米。”
“还行,好吧,我带你下去。不过你也别学我们海贼了。我的老哥们儿都死了,老哥们儿留下的小哥们儿还有几个。我给你借个罐子,还有衣服。我就不用了,穿上衣服就中。你下去好好看看吧。菩萨会保佑你的。”
“好吧,那谢谢师傅了。您怎么不问问我下去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看看!现在能下去到那里看过的,只有我老苏一个人了。我老苏不定哪天就死了。现在好了,还有一个活人也是到那里看过的。”临告别时,老人不知从哪儿摸出一炷香来,亲手点燃了,递给陈圻,“去烧炷香吧,愿菩萨保佑你。”陈圻一愣,他长这么大还真没烧过香。他四面打量了一下,果然,正厅当中还有一个佛龛,供着观世音菩萨。他心里有些想笑,但没敢表露出来。
老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年轻人,不敬鬼神、不敬菩萨可不是好习惯。知道我的那些老哥们儿为什么都死了吗?不是让鲨鱼吃了就是让蛎子精咬了。只有我活了下来。因为他们都不烧香。”
陈圻一怔:“蛎子精?那是什么东西?”
老人叹了口气:“你下去看看就知道了。那些海蛎子都成精了。知道我为什么吃这些小螃蟹吗?”他往嘴里又丢了一只沾酒的小螃蟹,才慢慢地说,“因为我如果不吃它们,它们也要成精了。”
下午,天空开始下雪,但不大。第二天天晴了。下了一夜的雪,把所有的尘埃都压到下面,而新的尘埃又没有来得及扬起来,天气不是一般的晴朗。
王瑶和莲蓬坐在望海楼餐厅中,他们都没心思吃饭,注视着外面的入海口。入海口的河道中间,漂浮着一艘小舢板,上面有两个人影,都穿着黑色的潜水服。他们影影绰绰地忙着什么,先把一个什么东西丢了下去,像是锚,然后两人一前一后地下水,不见了踪影,只剩下那艘漆成天蓝色的小船在水面上漂浮。
海滩上到处是积雪,但码头上却没有,雪好像一落到上面就化了。虽然是雪后最晴朗的时刻,码头四周依然笼罩在雾蒙蒙的氤氲中,这些氤氲飘散不去,远看好像一大团棉花在堆积。餐厅中又走进来一个顾客。这个表情阴郁的中年男人看到王瑶他们时怔了一下——
因为王瑶坐的是他经常坐的位置,那是最好的可以观察码头及四周海域的位置。服务员一溜小跑地奔过来,轻轻地招呼了一声:“高秘书长,您来了?里面请。”
那个男人点点头,却没有移动脚步,他看着王瑶和莲蓬两人脸上现出奇怪的表情。
王瑶和莲蓬只是专注地看着外面,并没有察觉到这个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唯一的一位顾客。
那条河其实很肮脏,是黑色的,污染严重。水下能见度很低。陈圻跟着苏师傅一前一后地向码头方向游去。他们之所以选择在河道中间下潜,就是避免被人发现。因为直接从码头下潜,肯定会受到劝阻,劝阻不成的话,他们很可能会报警,警察赶过来可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路途不长,不过在接近码头的时候,有一片复杂的碣色礁石群,好在有老人带路,陈圻没费什么劲就穿了过去。
老人冲他做了一个到了的手势。
虽然是背着氧气瓶下潜的,陈圻却几乎屏住了呼吸。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海域,在看到这番景象的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学过的海洋知识顿时成为一片空白。
水下的景色说不上是绚丽还是恐怖。在阳光的折射下,到处都是红的,几乎像是潜游在血水中,而且温度非常的高,陈圻裸露在外面的脸、手的皮肤都感觉到了无尽的温暖和烧灼。他觉得通过皮肤渗透进来的气味都不是海和鱼的气息,而是血和腐烂的腥气。水下也有雾气在弥漫,与水面上不同的是,这些雾气是红的。码头的身躯上似乎有孔,这些雾气就从那些孔洞中钻出来。
——那是些人工制造的为了减缓浪潮冲击的涵洞和缝隙。
这码头真的是一条巨大而狰狞的生命体,趴卧在礁石丛中,向海的深处蔓延开去。它分明是在呼吸,陈圻甚至感觉到了它呼出的炽热的气息。他努力拨开眼前的血雾,想看得更清楚一些。近些,更近些!他终于看清了,但那种恐怖的景象令他这个海洋生物学硕士瞠目结舌。
——码头的躯体,那用碎石和人工混凝土制成的躯体上,长满了粉红色的牡蛎——也就是本地人称为海蛎子的东西。陈圻从未见过这种颜色的海蛎子。
海蛎子的外壳一般是白色或者灰白色的。而不是这种——
不对,红的是里面的肉,它的外壳似乎是透明的,所以显示在外面才成了粉红色。因为是在岸边,海水很急,陈圻努力保持着平衡,并向这些生物伸出手去——
他突然感觉有人拉他的腿,是苏师傅。对方做了一个禁止用手摸的手势,然后晃了晃手中的渔枪。
陈圻表示领悟,然后转身伸出渔枪,一片红色的迷雾过去,陈圻这才发现,这些海蛎子远比他刚才看到的还要恐怖!它们的身上爬满了青色的小螃蟹,这些小螃蟹大多在挣扎,有的已经死去。因为它们被海蛎子吞到了壳体中!——
陈圻觉得自己学过的知识顿时陷入了混乱。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海蛎子,或者变种?他手中的渔枪触到了海蛎子的外壳,果然没有他意料中的那种坚硬,反而是软软的,就如触到了乌贼的身体。
他用力一捅,渔枪的尖头穿透了海蛎子的外壳,但并没有触及坚硬的石头,反而有一股吸力,带着渔枪往深不见底的深处行去。陈圻赶紧把渔枪拔了出来,冲出一团血雾。同时那片海蛎子在剧烈颤抖着,冒出大量的气泡,他的耳膜似乎听到了码头的咆哮,同时海流也变得湍急,陈圻不由自主地向后面退却,直到看不清那些藏在红雾后面的东西。
他茫然无措地漂浮在海水中。他扭头看了看苏师傅,老人饱经风霜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陈圻做了个手势,那手势是什么意思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取下挂在腰间的小瓶开始采样,这片海实在是太诡异了。他除了采样再也做不了什么。
陈圻采完样,做了个请求下潜的手势。老人带着他很快来到海底。这里也是一片红色的世界,并非因为碣石,而是因为海底覆盖着大量不知名的红色有机生物。看不到任何鱼类。令人触目惊心的是,海底横行着大量赤红色的大螃蟹!这些螃蟹委实太巨大了,每个都足有脸盆大小。怪不得老人曾说,小螃蟹也会成精,原来是指这些东西!从外形上观察,这些螃蟹应该是梭子蟹的一个品种,但又不完全像,梭子蟹的身体只有部分是红色的,如两只蟹钳子。但这些大螃蟹通体都是赤红色的,而且,这些螃蟹的外壳似乎不是坚硬而是柔软的,为了证实自己的看法,陈圻晃了晃手中的渔枪,做了个攻击的手势。但老人很坚定地拒绝,并示意不要惊动这些螃蟹。
陈圻想起什么,做了个上去观察的手势。老人没表示拒绝,于是他急速浮上水面,在水面露头的一刹那,他的脸正冲着岸边,于是他远远地看到了一张人脸。那张脸在那圆形绿色玻璃建筑的二楼拉开的一扇小小的气窗口。他们的目光对视了,对方是一脸错愕的表情。这不是王瑶也不是莲蓬的脸,但陈圻又觉得有几分熟悉,到底是谁呢?离那人不远,陈圻看到了王瑶和莲蓬的身影。王瑶在冲他招手,他把渔枪举出水面,用力晃了晃,表示一切正常。然后他又向她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王瑶点点头,表示理解了。陈圻这才转身去观察码头,特别是顶端灯柱的位置。觉得差不多后,又一头潜了下去。
陈圻在下面和苏师傅会合,一起绕到了码头的顶端。觉得大致位置差不多后,他做了个寻找的手势。这是他和老人商量好的,寻找泳泳落下的手机。两人错开一段距离分别寻找。其实,对这个目标,陈圻根本是不抱希望的,海底地形复杂,能见度低,而且,流沙、淤泥,还有浮游生物都能轻易地湮没那小小的手机。但陈圻实在是很想找到它,如果它真的在海底,那它为什么还能把无线电波发出去?到底有什么被改变了?
也许一切都是命运,也许冥冥之中,泳泳在帮着他。在确定好范围后,陈圻并没有搜索多久,就发现了手机。在一片红色的世界中,有一处发出微弱的、幽幽的蓝光,一闪一闪。那是手机上的来电显示灯。原来,那个手机并没有真正地落入海底,而是卡在了一处岩石缝中,所以它才没有被湮没也没有被海流带走。拨打这个手机号码的是王瑶,一直拨打。手机的设计已经进化到所有的手机都是防水的,理论上可以承受几十米的水深。但这个功能似乎从来没有人验证过,有多少人会把手机落入那么深的水下呢?真的落入了,也再也找不回来。但泳泳的手机例外了,在海水深处不断闪烁的来电指示灯,给人的不只是一种诡异的感觉,而且成了一种神谕。
陈圻静静地漂游到那里,有好半晌,他都不知道做什么。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他甚至想自己是不是穿越到了另一个空间?手机的来电显示灯灭了。来电无人接听,王瑶在开始新一轮的拨打。这时陈圻突然发现了一个危险的情况:有一只红色的大螃蟹,显然发现了这个不断闪烁的小东西,而且大感兴趣,它爬上了岩石,快速移动过去,慢慢地向它伸出了自己的巨钳……陈圻大吃一惊,也顾不得想许多,反握渔枪,狠狠地扎了下去!“噗”的一下,原来这怪螃蟹的壳真的不硬,枪头扎入了一个柔软的腔体中。海水沸腾起来,大螃蟹拼命挣扎,陈圻被带得几乎无法保持平衡,他咬着牙,闭上眼睛,只狠狠地扎、扎、扎!当他睁开眼睛,一片血雾中,又看到手机那蓝色的灯光闪烁,他急忙伸手从血雾中取了手机,转身逃开。没游动几下他就发现苏师傅已经在他旁边了。他刚要向老人做出快速离开的手势,就感觉一股危险的海流袭来,定睛一看,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不远处一大片赤红色正向他们冲来,那是上百只的大螃蟹!
这些螃蟹真的成精了,拥有了可怕的智力,所以它们发现同伴被杀,才会一拥而上,同仇敌忾!陈圻感觉到无限的绝望,他知道自己无论怎么拼命逃开,也会被那些螃蟹追上!这些变种的螃蟹不只会贴地横行的!
说时迟那时快,老人拿渔枪敲了他的氧气罐一下,已经拼命打水,直直地向水面窜去。陈圻醒过神来,把渔枪丢掉,只紧紧地握住手机,也向水面猛窜。他们很快浮了上去,在水面露出头来。老人吐掉氧气嘴,冲他大叫:“快上码头!它们爬不上去!”两人攀着码头的乱石拼命地向上爬,陈圻穿着脚蹼感觉有劲使不上,又根本没有时间甩掉那东西,动作慢了点。老人用力推了他一下,自己落在了后面,等他爬上来时,脚蹼已经被一只大螃蟹的巨钳钳住了。往上拖拖不动,那家伙出水后也无法动弹,老人迅速抽出潜水刀,一刀斩断了那个巨钳。
两人坐在码头上,呼呼地喘气,都面色惨白。
“好可怕……”陈圻喃喃地说了一声,“苏师傅,它们为什么爬不上来?”
“海蜇、章鱼这两种东西能爬上来吗?它们也一样,软,这些螃蟹精的身体是软的。”
陈圻说不出话来。
“不过,大兄弟,你怎么招惹它?这东西从来不主动攻击人,所以,那些落海的尸体才没有被它们吃掉。但你刚才是怎么回事,你也想吃螃蟹精的肉吗?”陈圻摇摇头:“不是,我,我……”他亮出手中的手机,“我找到它了,但是出了意外,有一只螃蟹要拿这个手机。”
陈圻的表情突然凝住了。手机的来电显示灯已经不闪,这并不让他意外,王瑶看到他们上来自然停止了拨打。让他意外的是手机已经失去了生机——
它关闭了。似乎是电池已经没电。——它就和出水的鱼一样立刻死亡。
事情并没有结束,大海突然愤怒了,潮水涌了起来,猛烈的浪花直接拍在了他们身上。岸边聚集了一群人,在拼命地呼喊。陈圻和老人迅速地褪下脚蹼,摇摇晃晃地往岸边走,陈圻居然一脚踩在了那块圆盘上——
那块邪气的“镇海石”上。他的精神恍惚了起来。
天静了,海也静了,泳泳的影子出现在他面前,她的笑容欣慰而伤感……
陈圻是被救上来的。
潮水上涨得很快,码头迅速被淹没了。巨浪冲击得他们几乎站立不稳。但岸上接应他们的那些人,竟然是训练有素的海上救护队。他们迅速抛下两个系着麻绳的救生圈,强行把他们拉了上来。上来后,苏师傅一言不发,连谢谢也没有说,就自顾离开了。好在大家都认识这个古怪的老头,没人在意他的态度。陈圻却陷入了昏迷,他们把他搀进餐厅,那个曾叫他和王瑶不要往码头深处走的服务员,进厨房烧了一大碗姜汤,强行给他灌了下去。陈圻的脸上顿时有豆大的汗珠渗出来,苍白的脸颊开始泛红,总算悠悠醒转。
陈圻慢慢转着头,看着围住他的一大帮人。眼神茫然,半晌也无法聚焦。因为他眼前的世界还是红的,就是他在水下的感觉。直到王瑶叫了他一声,又用手巾替他擦脸。女人忍不住啜泣,这让陈圻有几分奇怪地问她:“你哭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差点死了?!”王瑶真的有点急了,要不是周围有好多人,她真想打陈圻两耳光。“哦?”陈圻茫然地应了一声,不过他眼前的世界终于不红了。
有人拍拍他的肩膀,是莲蓬。“陈先生,你刚才真的很危险,如果不是这位高秘书长打电话叫来救护队的话,你可能就不会在这里了。来,我介绍一下……”莲蓬欠身,让进一个戴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这位是市政府的高秘书长……高秘书长,这位是陈圻,海洋生物学专家。”
“高进,陈先生,幸会了。”那个男人客气地伸出手来。
陈圻却没有伸,他呆呆地看着他。原来他就是传说中的高秘,他就是陈圻从水下潜上来时,看到的那张在餐厅的气窗上露出的脸。这张脸确实有点熟悉,陈圻和王瑶第一天到这里来,在码头上受到惊吓之后,就曾在餐厅中见过这个男人。
“我好像见过你。”陈圻言不由衷地说了一句。
“是吗?”高秘淡淡的,却并没有收回手,他的手一直伸着,也没有觉得尴尬,这是个涵养很好的男人。“不过你不应该自己下去的,那样太危险了,你应该和政府说一声,我们会配合你的。我们滨城市是非常欢迎专家学者来搞调查研究的。”
“我不是来搞调查研究的,我也不是专家学者。”陈圻的回答有几分生硬。“哦?”
“我是来找人。”
“找人?”
“是的,是我的个人行为。不过真的非常感谢,你救了我的命,给你添麻烦了。”陈圻终于醒悟过来高秘的手一直伸着,他应该回应的。于是他也伸出手去准备和对方相握,但是他忘了他的右手一直是紧紧攥着的,在伸出去的一刹那,手掌张开了,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板上。
那部他从海里捞上来的手机。所有人都盯着这部手机,但没有人想到去捡起它。高秘的手终于缩了回去。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声音也颤抖起来:“你,你是谁?”陈圻自己把手机又捡了起来。“我不是谁。”他说话的口气变得很安静,“高秘书长,你认得这部手机,是吗?”
“是的……”高秘突然失态地一把将手机从陈圻的手中抢了过去,“这是我的,我的!”
“你的?!”陈圻猛地站了起来,吓得莲蓬一把按住他,他以为要发生肢体冲突了,连忙打圆场,“大家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我的,这是我给她买的!”高进用双手紧紧握着手机,双眸中有泪涌出。
“那她人呢?她为什么死了?!你告诉我,高秘书长,她为什么死了?!”陈圻大叫起来。“住嘴!”陈圻听到一声低吼。餐厅内闯进来几个警察,为首的正是单队长。“陈先生,高秘书长是市领导,是能让你这么喊的?”
“我不管他是什么领导,崔泳泳的死,肯定和他有关!”陈圻更加激动,莲蓬看着不对劲,赶紧和王瑶合力把他按在了椅子上。单队长点着头,慢慢地踱了过来。“嗯嗯,和高秘书长有关,陈先生,这可是你说的。”他似笑非笑地,“不过一个人的死,是我们警察说了算呢,还是你说了算呢?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崔泳泳的死,是自杀。”
“自杀又怎么样,自杀就没有人要为这事负责任了吗?!”
“嗯嗯,陈先生,你这话就对了。”单队长收起笑容,“不过,如果你不是来旅游的,那么请你在身体恢复后就离开吧。滨城不会乐意你来抢我们警察的饭碗……你听明白了?不要再调查,不要再下海,不要再和别人打听什么。崔泳泳的事,我们该给什么说法就给什么说法。”他又转身面对着高秘,“拿来吧。”
“什么?”
“手机。刚才陈先生的话你没有听到吗,就是自杀,也得有人为此事负责。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手机是我的,我凭什么要给你?!我凭什么要跟你走?你都说过,崔泳泳是自杀的,你以什么罪名可以带走我?!就因为我和她的事吗?不错,我是结婚了,可那又怎么样?那好像是我老婆的事而不是你们警察的事吧?”高秘书长语无伦次,他真的失态了。
单队长静静地望着他,摇了摇头。“高秘书长,你在说什么呢?这都不像你了。”高秘怔住。“想不到这部手机这么厉害。你还是给我吧。你看看,你挺从容的一个人,这都变成什么样了?”高秘如泄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手机从他的手中掉了下来,被服务员捡起,放在餐桌上。
单队长看了她一眼,“谢谢,请你先回避吧。所有的无关人员都请先回避。”单队长说着,自己也掏出一部手机来,就是陈圻的那只手机。他拨打那个号码,但桌上泳泳的手机毫无反应。
“噢,不叫了。”他喃喃地说了一句,原本精干的眼神里有一丝茫然,“陈先生,你确定这部手机是从海里捞上来的?”
陈圻不理他。单队长走到他身边,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陈圻看了他一眼,但还是不吭声。单队长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高秘书长,我们走吧。”高秘并不动,恶狠狠地盯着他。单队长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的表情,“你不用那么看我,你刚才说的有一点不对,警察要带走一个人,并不一定得那人有什么罪名吧?那叫协助调查,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如果你不想走,也可以,你现在还有这个权力,但是一会儿,可能还会有人到这个地方来找你,你要是想见他们,我不反对。”
“是谁?”
“检察院的。他们也许可以代替你老婆管管你和别的女人的事儿。”高秘愣住,缓缓地低下头去。突然他笑了起来,笑得有点歇斯底里,“好,好,我跟你们走,你们这群白痴,你们又懂个屁,你们懂女人吗?”
“陈先生,”他看着陈圻,“我知道你是谁了。”
“如果我还能出来,我会告诉你一切,有关泳泳的一切。我会给她一个交代。你说得对,一个人自杀了,那么这个世界上,还得有一个人为这事负责。爱情,本来就是一种死亡。”他深深地垂下头:“对不起,我爱她。”
高秘书长被带走了。两部手机却都被留下了,静静地躺在餐桌上。一时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进来。好半天,莲蓬才打破了沉默:“陈先生,我看到刚才单队长和你耳语,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要我继续调查这件事,手机,一切。”陈圻说。
“不!”几乎带着哭音,“我不要待在这里了,我们回去!”王瑶抓着他的手,“陈圻,”陈圻摇了摇头,“还不能,我要搞清楚这件事,亲爱的,陪着我好吗?”
“……”
“我爱你。”王瑶的泪水涌了出来,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滨城大学水产学院海洋实验室。
莲蓬将陈圻介绍给水产学院的冯至栋教授,冯教授听到这个名字时愣了一下。“陈圻?我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他都好几年没出来了啊,他到哪儿去了?”
陈圻脸上一红,“惭愧,不务正业了几年。”
冯教授不解:“不会吧,你可是这方面的高才生啊,你那篇海洋生物学方面的论文,在世界上可是数一数二的。崔泳泳也是,当时你们俩啊,真是世界上最让人羡慕的一对。”
陈圻一怔:“哦,冯教授,这个您都知道?”
“是啊,崔泳泳说的。”陈圻奇怪地去看莲蓬,后者挠了挠头。“陈先生,我忘了和你说了,崔泳泳活着的时候,经常来水产学院做实验。”
“那么您知道发生了什么?”陈圻问。
冯教授沉默了一下。“很难解释,我的意思是说,我很难用科学的理论把它阐述出来,我只能推论出出现这种现象的缘由。这需要点时间,也许我这辈子都不够用了,我也不认为你在几天时间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因为目前的理论体系,根本无法解释它。”
陈圻点了点头:“我知道。”
几天以后,陈圻接到单队长的电话,当时他正躺在宾馆的床上,让王瑶帮他刮胡子。连续几天的实验,不休不眠,他已经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单队长的声音也很疲惫,不过比陈圻要强得多。“陈先生,几天没见了,我委托你的事,调查得怎么样了?”
“什么事?”陈圻的脑子有些懵,因为他一下子竟没有听出对方是谁。不过很快他就恍悟了。“你说的是实验吧?失败了,可能我确实无法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
“什么实验?”
“手机,你让我调查的那件事。”
“对,请你说说吧,无法有合理的解释,那就听听不合理的解释。”
“那我就简单说说吧,众所周知,无线电是一种电磁波,它无法在水下传播。其实理论上并不是完全不能传播,它只是在水下衰减得太厉害了。无线电波分为超长波、长波、中波、短波、超短波、微波。其中只有超长波在水下传播尚有一定的效果,如潜水艇用的通信频率就为五十五赫左右。而我们手机所用的通信频率,却是微波,波长只有一毫米至一米。这种频率的无线电波若是进入水中,一下子就消亡了,它们根本不可能在水中传播的。但是……”
“但是什么?”
“码头周围的那片海域,特别是码头所在的那片,海水已经产生了变异,这片海水比一般的海水要重,所以这些海洋生物才依附在码头周围不会流失。那里的水已经不是我们原来意义上的海水了。我还说不清这种水是什么,所以我说我的实验失败了,我真的解释不了。而且,有人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一直进行这个实验和研究,也没有得出结论。”
“你说的这个人,是崔泳泳吗?”
“是的,还有水产学院的冯至栋教授。”
“继续说。没有结论的话,那么有没有推论?”
“那地区的海水经过我们化验,发现它的酸性特别强。你一定记得滨城那些死去的海碰子,还有苏师傅。他们的脸上伤痕累累,我怀疑是这片海水造成的,我做过试验,把割破的手指长时间地浸在海水中,它们就会被灼伤。这些海水中含有大量的金属物质,还有一些我们说不清的物质。这些物质可能有加强电磁波的作用。也就是说,这并不是我们平常意义上的海水,它已经变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可以通过电磁波的东西,所以,掉到那片水里的手机,才能接到发射台的信号。这只是我的一个推论,它目前在科学上还无法成立……”
“那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异?”
“不只是海水发生变异了,是一切,那下面的一切。”
“我明白,虽然我还没有见过,可是也听说过了。”
“可是你们并不承认有这些东西,因为无法解释,虽然事实存在,你们都不会承认。”
“是的,只有能立得住脚的说法,我们才会出来说话。”
“你和高秘书长谈过了吗?和他好好谈谈,我相信他应该能告诉你,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也许吧。”单队长叹了口气。“谢谢你陈先生,辛苦了。不过我们得解决这一切。有些事我们可能确实搞不明白,但是我们可以解决掉它,这种事不能再发生了。”
“怎么解决?”
“你还不知道吗?没有人和你说过?”
“没有,什么事?”陈圻坐了起来。他脸上是剃了一半的胡子。
“我们将要爆破码头,马上就要开始了。可能你再到望海楼饭店的时候,码头就不存在了。”
“什么?不要,千万不要!能不能先停下来?!”
“不能,这事不是我们警察在管,做出这个决定的是市长办公会议。对了,高秘书长还没有被免职,他还有这个权力,这个事是他一手促成的。”
“可是,这可能会出事的啊!”
“出事?你什么意思?”
“那个码头不是死的,它是活的啊!”
“活的?”
“你拿炸弹去炸老虎,会有什么结果?第一,你把老虎炸死了;第二,要是没炸死呢,这只老虎,会给你带来什么后果?!”
前面已经戒严了,出租车再也开不过去。陈圻跳下车,拉着王瑶一路狂奔。他真后悔,为了研究方便,他从望海楼饭店退房,搬到了滨城大学内部的宾馆。第一道警戒线是交警,他们轻易地冲过去了,不去理会后面警察的叫喊。但第二道就没那么容易了,几个武警战士拦住了他们:“退回去,前面危险!”
“让我过去!”陈圻大叫,“正是因为危险才需要我过去!”
几个武警战士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其中有两个小战士想笑,因为眼前这个男人太滑稽了,刮了一半的胡子还带着泡沫,活像是精神病院刚跑出来的病人。
说不通,陈圻还是硬往前冲,这几个武警战士不得不准备合力制服他。冲突惊动了警察,其中两个警察向这边跑过来,陈圻灵机一动,冲他们大叫:“快让我过去,是单队长让我来的!”两个警察一愣,陈圻拿出手机,“你们快接电话,是单队长的电话!”
突然有什么不对劲了。四周一下子变得极为安静,然后就是“轰隆隆,轰隆隆”的剧烈爆炸声,大地在震颤,还有欢呼声传来,码头被引爆了。
陈圻怔在了那里,他似乎看到了真相,但这个真相,他已经永远无法抵达了。
爆炸过后,陈圻总算被放行。他和王遥冲入望海楼饭店,直到最高的一层。在视野最好的一个房间里见到了单队长。单队长正拿着望远镜向码头眺望。见陈圻进来,单队长满面惊疑,咕哝了一句:“活的?我还看不出来。”
陈圻顾不上他,抢过望远镜,向码头那边望去,那标志性的灯杆已经不见了,码头也不见了。堆积成码头的石头已经被炸散,沉入了大海。但海水还在沸腾,那是一片异常恐怖的海水,呈血红色。陈圻以为会有什么东西翻上来,如那脸盆大的软螃蟹,但没有,它们全被震碎了。海水继续在沸腾,但红色的部分越来越少,周围蓝色的海水不断地侵蚀、压迫它们。单队长疑惑的表情慢慢放松。
“终于结束了。”他说。
“不!”陈圻一脸恐惧地盯着码头那边,“杀人浪……”
“什么?”单队长一惊。
天色突然变了,远方传来一阵不可思议的声音,如惊雷般,隐隐的还有人声:“海啸!起海啸了!”
外面的人群都在拼命地往高处逃,大海愤怒了。东山公园、渔人码头和河流入海口都涌起了大浪。其中渔人码头的红浪最为凶猛。望海楼餐厅的玻璃早已在爆破中被震碎了,但是那片废墟上又进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群,等他们发现不对劲时,都有些措手不及,于是惊呼着往回奔逃。海浪一波一波地卷上来,越来越凶猛,浪尖已经扫上了餐厅的第二层。陈圻忽然发现那片废墟上还站着一个人。他面朝大海,仰起头,一动不动。“那是谁,怎么还不跑啊?”他喊起来。单队长也发现了那个人,他大吃一惊:“是高秘书长!天啊,他不想活了吗?”
陈圻突然想起一句话来:我会给泳泳一个交代的……原来他说的交代,就是这个!
巨浪如排山倒海般地卷来,这些浪的确与一般的海浪不同,似乎是有生命力的,那卷起来的浪头又狠又准!一下,残存的玻璃墙被摧毁了,又一下,一批餐桌和椅子也被卷走了。有一峰巨浪似乎是侧着扫过来,浪尖横着抱住了高秘的腰!高秘的身体飞了起来,像被击中的鸟一样划过天空,落入了怒海狰狞的血盆大口……
杀人浪迅速地袭来,又迅速地退却了。不知过了多久,大海终于安静下来,望海楼饭店的前面,从海滩到公路,一片狼藉。海面上的红潮消失了,水天一色,全是湛蓝湛蓝的。这一次,算是彻底地结束了。单队长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陈圻的身后站着一个大个子男人——
莲蓬鬼话斑竹莲蓬。他不知是什么时候来到的。陈圻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起来。
莲蓬看着他笑,并没有问为什么。问为什么的是王瑶,她不解地问了一句:“陈圻,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你这个老大真有先见之明啊,我也相信有鬼了。”
“有鬼?亲爱的,你还没有和我说,你下去后,到底看到什么了?”
陈圻想了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或者说,我没有看到什么。”
“那就这样完了吗?”
“是的,一切都结束了。码头已经被炸毁了,大海也不再是红的了。看看,风平浪静,多美好的海滨风光啊,如果在夏天,一定令人流连忘返……你还希望能怎么样?”
“那泳泳呢,还有螺仙呢,你能给我解释这一切吗?难道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了吗?”
“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还是不明不白地结束比较好吧!你能活多少年?有时,你穷其一生,都不能得到一个清楚的说法。”
王瑶看了莲蓬一眼。后者耸了耸肩,“六月,”他叫王瑶的网名,“咱们可是办鬼话的,鬼话的宗旨吗?就是不明不白,别把什么都太较真了。不然,光是证明鬼到底存在不存在,不就得把你累死啊?”
陈圻闻听又笑了起来,“莲老师,我说不明不白,那是哲理。你说什么都别太较真,那是谬论。为什么?因为我很少说一切都结束了。比如,这几年来,我从来没有认为我和泳泳之间的关系是结束了。没有合理的解释就不是结束。如果我说了结束,那么一切就必然有个解释,这是我的生活准则。”
“可是你说滨城的事都结束了。”
“那么解释又在哪里?”
莲蓬敏锐地抓住了关键,陈圻黯然无语,他从裤兜中掏出了手机。手机链上那个黑白分明的八卦阴阳鱼显得异常醒目,阴阳两极紧紧地咬合在一起,不可分割。他轻轻地揉抚着这个挂件,钢化陶瓷的表面已经被他的手摩娑得极其锃亮。
“我们回去吧。”他说。
“回去哪里?”
“回宾馆,我住的地方。莲老师,你不能让我就这么留着阴阳胡子待在外面吧?”
陈圻的那个手机挂链,原来是根数据线,接头就在手机内部。可以拔出来转接到电脑上。那个阴阳鱼的挂件,原来是块移动硬盘。其中的数据可以在手机上播放,当然也可以用电脑播放,陈圻现在就把它接到了王瑶随身携带的淑女型手提电脑上。
“这个硬盘有阴阳两块吧?如果阴阳分开的话,它们还能读吗?”
“不能,阴阳分开,只能往里面写数据,是绝对不能读的,就是写作者自己也不能读,不可修改。如果要读里面的数据,就一定要找到它的另一半。”
莲蓬笑了:“阴与阳,男与女,每一半都是不完整的。”
电脑屏幕上显示出来的数据,是崔泳泳在这两年间,断断续续写下来的日记。文中没有提到她与陈圻的感情,就从她来到滨城开始,崔泳泳之所以回到滨城,是因为一篇报导——
在滨城的渔人码头发现变种的螃蟹。这种螃蟹比一般的螃蟹大,而且外壳是柔软的。外壳柔软的螃蟹泳泳并不是没见过。那倒说不上是变异,而是环境污染所导致,这种现象一般易产生在河流入海口,从河流上游带下大量的腐败物质,严重污染了海水,水质变酸,导致龙虾、螃蟹、牡蛎之类生物的外壳比较难以生成,就会显得柔软。令崔泳泳奇怪的是,它们怎么会长得这么大。因为没有坚硬的外壳,在掠食动物面前他们是异常脆弱的。它们很容易导致灭绝而不可能成长起来。如果能长得这么大,那么一定只有两个原因。第一,这周围几乎不存在掠食它们的动物;第二,它们被严密地保护起来。
这两个原因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崔泳泳发现这两个原因不但是事实,而且更为严重,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渔人码头紧临的那条河贯穿全市,它的上游是滨城市经济技术开发区。开发区这几年发展很快,可以说一日千里,甚至有几家国际级的大品牌在此设厂。但有些厂子,因为严重污染,在世界上很多国家都是不允许开设的。再加上渔人码头对岸是世界上最大的原煤外运港。这片海域很快就被严重污染了。先是鱼群退走,曾经不可一世的海上霸王鲨鱼也不知所踪。
然后是人吃了当地特产海蛎子后会发疯,经检验这些海蛎子中有一些不知名的病毒,进入人体后会影响到神经。接着是所有的海碰子都出事了,有的人死于非命,有的人不明不白地发疯,据说也是吃了海蛎子的原因。还有的人,据说是让水下的怪物给吓疯的。经过化验,这片海水已经呈强酸性,而且脾气变得暴虐和反复无常。大浪并不一定因为潮汐的周期和有大风的时候出现。有时莫名其妙的就会卷来,而且毫无征兆。这时一个古老的传说开始流行,海妖复活了……
传说在渔人码头上请螺仙非常灵验,这个螺仙就是海妖。于是有更多的人死去,这些死去的人,大多是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他们因为情感上无法解脱的痛苦而求助于螺仙……
崔泳泳曾经多次下潜,她知道那里的世界已经变了。而且更为可怕的是,她发现螺仙的传说并不是无稽之谈。螺仙——海妖真的存在。那些变异后的牡蛎依附在码头上,并顺着石头的缝隙和涵洞深入内部,这些生物结合成了一个巨大的生物体,而且,它似乎是拥有智力的,它可以感知到在它身上求螺仙的那些人的思想,可以愤怒地反击外界对它的攻击——引起惊涛骇浪。它是活的,码头在咆哮,海妖在咆哮!
这些现象已经不能用现有的生物学理论来解释了。人类有时制造的悲剧,只能请上帝来收场。崔泳泳在滨城市高层多方奔走疾呼,关闭河流上游所有的工厂,把原煤外运码头迁出三十里开外。因为形势真的已经恶化到不能再等待了。现在的生物变异已经无法解释,那么以后,会不会有更加无法控制的生物变异?这个码头,最终会变成什么?
没有人听她的,巨大的经济效益像一座大山,把崔泳泳的呼声压到了底下。而且,官方在拼命压制海域污染的消息,更不要说水下那些恐怖的变异了。所有在码头上出事的事件都被轻描淡写地带过,或者根本不报道。崔泳泳被迫改变了策略,她想通过高层个别人的努力来达到她的目的。市政府秘书长高进爱上了她。“如果爱情真的可以换来大海的洁净,那么它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情。”崔泳泳在日记中写道。在爱情和残酷的事实双重压迫下,高进首先动摇了,接着影响到副市长、市长。关闭工厂的风声一日紧于一日,这些工厂的厂主草木皆兵。但高进却在最后的时刻没有坚持住——他被贿赂击倒了。“有了这笔钱,我就可以安顿好我的老婆和孩子,我们就可以远走高飞,我不想做官了,我只要你。”他对他心爱的女人说。
崔泳泳万念俱灰。她决定以死来唤醒这愚昧的世界。如果人不能做到这一切,那么让神来做吧,如果真的有神,真的有海妖。
王瑶没看完就哭了,最后,她泣不成声。莲蓬也泪流满面。“陈先生,”他沙哑着嗓子说,“这东西不应该在你手里啊,你得把他交给单队。”
“不用了。”陈圻倒是很平静,“单队已经知道了。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也是非常正直的一个人,崔泳泳不会白死。”
一周后,滨城市开发区所有造成污染的工厂被强行关闭。
一个月后,滨城市人民代表大会决定:将世界上最大的原煤外运港滨城深水不冻港东迁三十公里。
四个月后,春暖花开,陈圻和王瑶在北京举行婚礼。新婚之夜,千娇百媚的王瑶在褪尽华服后,撒娇地对陈圻说:“你发誓,永远不可离开我。”陈圻举手严肃地说:“我发誓。”
“可是泳泳为什么离开你,她不爱你了吗?”
陈圻呆住。他伤感地说:“你不知道,即使爱到深处也会分离。‘我不想死在任何人的怀中。如果非得有一个,就让他是陌生人。我希望我死时,爱我的和我爱的人都已先我而死了。’这真的是她的心声吧,在我选择爱的时候,她害怕了,她选择了大海。”
“所以我离开了大海,因为她的选择伤害了我……宝贝,这样说你明白吗?”
王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爱你,王瑶。”陈圻深情地说。
同一个时间,莲蓬在自家的地板上百无聊赖地转动着一只鹦鹉海螺。很奇怪的是:那海螺竟然以一点为轴疯狂地旋转起来……没有人为它唱那首《塞壬的歌声》,他也不会唱。
他前面的一只大鱼缸中,没有鱼,养着一只赤红色的大螃蟹,大螃蟹顶上的眼睛,静静地看着缸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