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青
夜,迷离而深邃。暗黑的天空中没有月亮,甚至连一颗最小的星星都找不到。昏黄的路灯和道路两边闪烁的五彩霓虹灯交相辉映,在树木和建筑物的暗影中的人们或踽踽独行,或两两相拥,或三五成群,飘忽的身影全都被黑暗赋予了一份说不出的诡异。从城市四面八方有丝丝缕缕不易察觉的乳白色雾气正悄悄地汇聚起来,似乎在进行着一场见不得人的阴谋。
五短身材的王福开着他半新的红色夏利出租车在这个城市空旷的马路上慢慢地前行,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不断地瞟向道路两边,期待着有人伸手拦他的车。然而,今天晚上也不知怎么了,他已经在城里游荡了五六个小时了,才拉了一个客人,看着仪表盘上那张卷曲、陈旧的十元钱,他撇了撇厚厚的嘴唇,露出一个艰涩的苦笑。
王福今年二十六岁,上学的时候成绩很好,但十八岁高三那年,他没能考上大学,倔犟的他不顾一切地开始了复读。第二年,他考得比前一年更差,正当他失落不已的时候,之前已考取大学的女朋友向他提出分手。在这样沉重的双重打击下,他病倒了,反反复复发着高烧,一直拖了近一个月。病好之后,他变得沉默了,在村人的劝告下,他心灰意懒地报名参了军,期望着这样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三年的部队生活之后,他还是回到了那个鸟不拉屎的小山村里穷得叮当响的家,守着一个瞎眼的老娘艰难地侍弄着屋前那几亩贫瘠的黄土地。
直到前年春节,邻居家的小儿子李庆从离小山村几百里外的那个省会城市回来,才真正改变了王福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李庆是王福的同学,他跟王福一样,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但他一毕业就去了省城打工,四年前,他考了张驾照开起了出租,据他说大前年一个夏天他就挣了一万多块,现在正准备自己承包一辆车,继续干这一行。
王福听了李庆的话,心一下子就飞离了贫穷的小山村,飞向了那个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他以前在部队就是开车的,现在他偶尔还会开着村里那辆破旧的农用车帮着运送一些物资,到城里开出租肯定不成问题。因此,前年上半年,他便辞别了瞎眼老娘,只身来到城里,投靠了李庆,两人一个做白班一个做夜班,车是李庆承包的,王福自然就只能做夜班了。
开出租已经两年多了,生意却并没有李庆当初吹嘘的那样好。王福每跑一晚上,平均只能挣上个七八十块,除去他的房租、水电和生活费,剩下的就寥寥无几了。不过他觉得就算是这样也比他当初种地强多了,至少在村里人眼里,他早已成为半个城里人了,并且还有了一笔小小的存款。
“该死!”四周的雾气越来越浓了,王福气恼地骂了一声,他知道,如果雾气再这么聚集下去,他就只好收工回家了。路灯和路边的霓虹灯被渐浓的雾气包裹了起来,看起来毛毛刺刺的,就像是一朵朵五颜六色的蒲公英种子。
能见度更低了。王福倾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踩着油门,车速在不知不觉中已降到了二十迈以下。在这场突然而至、铺天盖地的大雾中,他蓦然没来由地感到一种恐惧,那恐惧就像车窗外的大雾一样,悄无声息地在他心里汇集,阴冷地弥漫了他的全身。
四周太安静了,安静得感觉不到一丝人气。偶有一辆车忽闪着那两盏转向灯、朦胧的车头灯猛地从厚重的大雾中直刺出来,王福才松了一口气,感到在这个迷蒙的世界里还有人的存在。他沉重地呼着气,为了驱赶心头的恐惧,随手拧开了收音机开关。
一阵“吱吱啦啦”嘈杂而刺耳的电流声响过之后,喇叭里传出一个不甚清晰的女声:“……临江路有两辆出租车迎面相撞……”王福换了个台,他开车的时候一向不喜欢听到撞车的新闻,他觉得这很不吉利。又是一阵电流声,这次传出的是一个浑厚的男声:“……在市府路中段,有一辆出租车由于躲避大雾中迎面而来的另一辆车,撞断了路边一棵行道树……”
阴湿的雾气似乎在不经意间缓缓渗进了小小的车厢,王福打了个冷战,骂骂咧咧地迅速关上了收音机,车厢里又恢复了寂静。放眼看向车前,车大灯在浓雾的淫威下失去了威力,蔫蔫地发射着两团昏沉沉的光,光线照不到的地方隐隐地有些发青。
王福感到车子周遭的雾气看上去十分的黏稠,就像是一张一种很小的蜘蛛织的厚厚的没有一丝罅隙的网。他的心始终谨慎地提着,弓着背,两只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车前漫天的白雾,又宽又大的鼻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凭着记忆向家的方向开去。
昏暗的车头灯终于照到了王福租住的楼房黑洞洞的楼道门,雾气在楼道门沉重的黑暗中似乎淡了少许。他看了一眼仪表盘上闪烁跳动的电子表那绿幽幽的数字,将车熄了火,摸着黑下了车。
阴冷的雾气立刻无声地将王福团团包围了起来,那种湿漉漉的寒气骤然钻透了他单薄的衣裳,侵袭着他肥厚的肌肉,他不由得猛地打了个喷嚏,抱着胳膊冲向楼道门。在进入楼道门的那一瞬间,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了一眼整栋楼。
缥缈的雾气围绕着楼房,发出幽暗的青白色微光,老旧的六层楼房几乎完全隐没在诡秘的雾气中,阴森森的,没有半点光亮。在大雾的作用下,一切都显得有点不太真实。
王福揉了揉微微发福的肚子,莫名地感到刚才开车时曾有过的那种恐惧又在他体内升腾起来,就好像这场毫无预兆的大雾,逐渐在他心头堆积、钙化,硬硬地堵在他胸口,令他产生了一阵难以遏制的窒息。
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生意不好不说,还莫名其妙地感到害怕。
呼吸绵长而又沉重,王福小心翼翼地扶着落满灰尘的楼梯扶手,一步一步、蹑手蹑脚地向楼上走去。这栋房子也不知是哪一年建的,又旧又破,到处弥漫着呛人的陈旧气息,犄角旮旯里挂满了新的、旧的、完整的、破败的蜘蛛网,楼道里的路灯也没有一盏能亮的。
王福轻轻叹了口气,心想不知小玲睡了没有。突然他又在黑暗中自嘲地轻笑了一声,想到小玲一向睡得早,现在也许早就沉浸在舒适的梦乡中了。他边想边默默地数着楼层,五楼就快到了,为了不吵醒熟睡的小玲和对面那个聒噪的老太婆,他将脚步放得更轻了,就仿佛一只夜游的猫。
在伸手到兜里掏大门钥匙的时候,王福想起了一年前跟小玲相识的那个夏天,一切都像是故事里安排好的奇遇。他像平时一样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灯火辉煌的夜色中游荡,一个身着白色衣裙的女孩从一条黑暗的小巷子里匆匆走出来,由于他的眼睛正盯着几个从夜总会中东倒西歪走出来的年轻人,并没有注意到斜刺里冲出来的女孩。当他眼角的余光猛然瞥见那一抹白色时,女孩已经如同一片飘忽的落叶,惊叫着跌倒在车头灯照耀着的那块干燥的水泥路面上。
王福脑袋“嗡”的一声,急忙踩下刹车,手忙脚乱地打开车门跑到了摔倒在地的女孩面前。幸运的是,因为车速很慢,车子并没有撞到女孩,女孩只是受了惊吓,在跌倒的时候擦破了手掌和膝盖上的皮。王福执意要送女孩去医院,在帮她挂号的时候知道她叫郭玲,也是从乡下来城里打工的,在那家夜总会后的一家招待所上班。
也许是相似的身世,也许是同样的寂寞,在这之后,王福开始了和郭玲的交往。感情在艰难的生活重压下不断升温,三个月以前,他们高高兴兴地领取了大红结婚证书,王福喜气洋洋地将郭玲接回了他租住的出租屋,简单地请李庆两口子吃了顿饭,准备等今年春节再回老家举行一场热闹的婚礼。
钥匙沉闷的碰撞声打断了王福的思绪,他摸索着将钥匙插进了大门的锁孔。这时,他似乎听到屋里有动静的,因为隔着一扇门,听不太真切,就像是有一群大老鼠在黑暗的屋里惊慌地四处逃窜,“沙沙……”,其中好像还夹杂着模糊的人声。
这么晚了,会是什么呢?难道小玲还没睡?王福疑惑地扭开了门锁,客厅里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黑,隐约有一道昏黄的光线从右侧的浴室毛玻璃门里透出来,懒洋洋地洒在客厅油漆斑驳的水泥地上。声音就是从浴室里传出来的,“沙沙”的是水声,在水声中杂有一男一女压抑的笑闹声。
看着从浴室门缝里蜂拥而出的乳白色水蒸气,王福仿佛又回到了一墙之隔的那个雾蒙蒙的世界。他缓慢地关上大门,不发出一点声音地接近了浴室门。门里昏黄的灯光映出两个朦胧的人影,像皮影似地贴在毛玻璃上,令人恶心地绞扭在一起,迷蒙的呻吟声被玻璃阻挡得有些虚幻。
一股热血像火山爆发前滚烫的熔岩般冲上了王福的脑门,他鼻孔贲张,“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顺手抄起靠在墙边的一条折叠起来的铁凳子,“哗啦”一声拉开了浴室门。水汽蒸腾的逼仄浴室里,一男一女惊恐地回过头,被热气蒸得通红的裸体紧紧拥抱在一起,大气都不敢出地瞪着堵在门口、满脸猪肝色的王福。
男人王福不认识,但是从他文文弱弱的长相来看,应该是个城里人。女人正是他的新婚妻子郭玲,他此时透过她曾美丽的一双丹凤眼所看到的是被恐惧掩饰的淫荡。他使足了劲,昏昏沉沉地举起手中的铁凳子,劈头盖脸地朝那一对狗男女砸了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王福发疯般地猛砸,男人和郭玲只来得及发出几声绝望的闷哼,双双滑倒在汩汩冒着热水的莲蓬头下。热腾腾的水雾中渐渐地浮起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这仿佛更刺激了王福疯狂的神经,他不停手地砸着,扭曲的脸在氤氲的水汽中显得狰狞可怕,星星点点猩红的液体飞溅在他额上、身上,红色的水流飞快地打着旋流进了阴暗的下水道……
血,总是能激起某些动物表象的或内心的兽性,大概王福就是属于这一类动物。他仍清晰地记得,在部队当火头军的时候,每当看到别人杀猪,他的内心都会产生一种抑制不了的兴奋,肾上腺激素的猛增有时还会令他整夜整夜地失眠。
王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停止了挥舞铁凳子的动作,到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停下来的时候,汗水和莲蓬头里喷出的水花早已湿透了他全身。他渐趋平静的目光有些迟滞地瞪着白色瓷砖上那两具再无生命迹象的裸尸,感到浑身疲惫得没有一丝力气,就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像那些殷红的鲜血一样,被冒着热气的水流给匆匆带走了。
死了?
他们居然就这样死了。
思绪恍惚中又回到了部队烟熏火燎的伙房,王福似乎又看到了一头肥壮的猪边流血边凄惨地号叫、扭动。他紧绷的嘴角慢慢松弛了下来,继而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他觉得真是有意思,猪临死前还会挣扎、惨叫,而面前这一对狗男女竟然一声不吭,瑟缩得像两只被猫堵在墙角的老鼠,眼睁睁地任由生命流逝,只有那圆睁的双眼中还能看到一点迸发的愤恨。王福两条腿突然有些微的颤抖,他步履蹒跚地退出浴室,猛扑到洗脸池前,“哇啦哇啦”地吐了起来。一股腥臊的气味直冲鼻腔,嘴里充斥着难以忍受的酸苦。直到吐得肚腹空空,再也没有什么可吐的了,他依旧紧扣着洗脸池边沿干呕着。恶心的感觉逐渐退却,王福打开水龙头,掬起一捧冰冷的水漱了漱口,再抹了把脸,这才感到舒服多了。他直起腰,后退着瘫坐在沙发里。
大脑里非常混乱,王福垂着头,两只大眼睛狠命地上翻,直愣愣地盯着热气腾腾的浴室门。他陡地想起自己守寡多年的瞎眼老娘跟他说过的话,在旧社会,奸夫淫妇倘若被人发现了,是要被拉去浸猪笼或用乱石砸死的。想到这儿,他浑身一震,身体似乎被注入了一股无形的力量,他蓦然站起身,大步走向敞开的浴室门。
血腥味依然浓烈地刺激着王福的嗅觉,他干巴巴地嘿嘿笑着关上了水龙头,返身从厨房里摸出了一把锃亮的菜刀和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
差不多两个钟头挥汗如雨的工作之后,王福终于直起腰,双手抱胸,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两具尸体已经变成了一堆七零八落的“零件”,失血过多的皮肤青惨惨地没有一点光泽,刀口上翻卷的皮肉也看不到血色,苍白僵硬,就像是白蜡胡乱捏出来的一样。
王福拎起一只胳膊——那是郭玲的右胳膊——却同时带起了另一只男人粗大的胳膊。他皱了皱眉头,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男人的手腕用力一扯,十根紧握的手指像是本来就长在一起似的,纹丝不动。他有些恼怒,脱口含混不清地骂了句脏话,捡起扔在地上、已经卷了刃的菜刀就是一阵猛剁,所有的手指都齐根而断,纷纷掉落下来,发出阵阵“噗噗”的轻响。
莲蓬头里“呼噜呼噜”空响了几声,“哗”地冲出无数柱清亮的水流。王福一件一件褪去身上的衣服,冷漠地用赤脚将地上人偶般的“零件”踢到一边,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然后赤裸地带着一团热气到卧室里换了身干净衣服,从柜子里翻出几只巨大的编织袋和塑料袋重新回到浴室。
人的躯体一旦被拆开了就似乎特别占地方。王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刚好把那堆乱糟糟的“零件”全都用塑料袋包裹起来,塞进了编织袋里。他吃力地提了提装着郭玲的那只袋子,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凸了出来。他感到十分纳闷,怎么郭玲活着的时候他能够那么轻松地抱起她,而现在,袋子重得就像装满了废铁。
王福重重地放下袋子,喘了一口粗气,目光在水蒸气散尽的浴室里逡巡。蓦地,几根惨白的东西一闪而过,他骤然刹住了目光,定定地看着那些东西。那是几截僵直的手指,从指尖长长的指甲判断,手指是郭玲的。他做了个深呼吸,弯腰拾起了手指,手指凉凉的,没有温度。他忽然想起了,在它们还连在郭玲鲜活的身体上时,它们是那么灵活,他闭上了眼睛,陶醉地回味着它们轻轻地抚摸在他皮肤上的感觉。
“当——”不知谁家的钟沉闷地响了一下,王福猛然睁开双眼,转身出了浴室,拿起郭玲放在洗脸台上的石英表对准浴室倾洒出来的灯光。奶黄色的表盘上,秒针无声地绕着圈子,短胖的时针停在数字三与四之间,瘦长的分针笔直地指在数字六上。
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得赶紧把尸体处理了。
王福随手把手表揣进兜里,捏着那几截手指进入浴室,拉开了一只编织袋的拉链。袋子里已经塞得满满当当,他将那些手指插进去,却怎么也无法再拉起拉链。他气哼哼地抽出手指,“哗啦”一声拉好了袋子的拉链,抓着那几根手指,无计可施地扫视着浴室。
厕所白瓷便盆那个黑洞脏兮兮地张开着,还有一些没干的水珠在上边泛着阴冷的光。王福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他伸出布满舌苔的舌头舔舔干涸的嘴唇,一步跨到便盆边,将那些手指一股脑儿扔进了那个黑洞,只听见几声轻微的水响,手指便倏忽无踪。他伸长脖子朝洞里窥探着,洞中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到,他抬手拧开了水龙头,湍急的水流卷起大朵的水花,轰鸣着滑进了深邃的黑洞,就仿佛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吸进去了似的。
将两袋沉重的尸体运下楼的过程中,王福的心一直在嗓子眼悬着。但是直到把袋子和铁铲都塞进了红色夏利的尾厢也没有碰到一个人,他总算松了口气,一头钻进了驾驶座。
大雾仍旧铺天盖地,四五米之外就根本看不清东西了。王福关上车门,发动了车子,车头灯颤巍巍地拨开了面前的白雾。他忽然对这场大雾感到亲切起来,似乎它就是他无形的帮凶,帮他在暗夜里又拉起了一层厚厚的帷帐,替他遮掩住毁尸灭迹的过程中一切有可能窥破他行迹的眼睛。把尸体埋到哪儿去呢?王福低着头坐在黑暗的驾驶室里,车头灯的光微弱地照着他的脸,为他那平静的面孔抹上了一层阴郁的色彩。
如果是在乡下,王福根本用不着考虑这个问题,围绕着村子的崇山峻岭到处都可以找到合适的地方。然而这个他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太拥挤了,好像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人,很难见到一块人迹罕至的荒地,连绿色植物也成了一种奢侈的点缀。
“乌鸦角?!”王福眼前一亮,他想起了一个离他的住地不远的地方。这个城市里的人们都叫那里“乌鸦角”,听说那里是以前斩犯人和枪毙人的法场,曾经聚集了很多嗜食腐肉的乌鸦,所以尽管现在那里已经再也看不到一只乌鸦了,可“乌鸦角”这个名字却一直沿用了下来。也许是由于那里游荡着太多的孤魂野鬼,不要说是晚上,就是白天从那里经过也能感觉到一股子阴森的鬼气,就连高悬在天空中的太阳在那里也失去了它往日的威力。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城市开发的脚步总是绕开那块不吉利的土地,使得那里成为城市周边唯一一个荒凉的所在。
王福掉转车头,车头灯缓慢地破开黏稠的浓雾,朝着乌鸦角的方向驶去。一路上,漫天的雾气分布得并不是十分均匀,偶尔车头灯扫过的地方会出现奇形怪状的缺口,就如同夜雾中一只窥视的眼。王福尽量不去注意四周,只专心开车,但在这静谧的夜里,他总免不了胡思乱想,更何况车尾厢里还装着两具支离破碎的尸体。
也不知走了多久,车身突然开始剧烈地颠簸起来,车尾厢里也不合时宜地发出“砰砰”的敲击声,那声音被寂静扩张得无限大。王福心里“咯噔”一声,双手差点没能把稳方向盘,车子歪歪扭扭地摇摆了几下,他猛地踩下了刹车,轮胎摩擦着地面发出“吱——”的尖叫,他的身体随着惯性向前微微倾了一下。周遭立刻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发动机干涩的喘息。
车内幽暗的光线中,王福紧张地与窗外诡谲的夜雾对峙着,恐惧像不安分的虫子一样,在他心里蠕动、攀爬。思绪就像是遇上狂风的风筝,在晦暗的天空中上下翻飞,意识的手好不容易拉紧了细绳,混乱缓慢地变为平静。他逐步清理着乱纷纷的大脑,涣散的目光集中到了车头灯照亮的地面上,地面凹凸不平,布满大大小小的石子,他松了口气,用手背抹去额上渗出的汗珠,重新踩下了油门。
车体被路面硌得一跳一跳的,颠得人全身发麻。王福嘟嘟囔囔着什么,想起了小时候曾听一个老人说过——具体是谁,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只知道反正不是自己那瞎眼的老娘——在乡下,人们把像乌鸦角这种阴气太重的地方叫做“养尸地”,死人——特别是惨遭横死的人——是千万不能埋在那种地下的,否则就会发生尸变或化成厉鬼为祸人间。
王福不以为然地“嘘”出了声,陡地感到车身已经没有颠簸了,车轮也安静下来,不再发出“哗啦哗啦”碾压沙石的声响。他眯起眼睛看看前方,一片茂盛的杂草在车头灯的照射下轻轻地摇摆着,也不知是因为夜雾的关系,还是本来就是这样,那些杂草看上去没有一点绿色,全都是黑糊糊的,机械的摆动方式也阴阴的有点人。
心理作用。
一定是心理作用。
王福慌慌地安慰着自己,却老半天也不去伸手开车门。他犹豫着转头看向车尾厢,车后一团暗红,泛着微光的尾厢盖正像此时的他一样,在微微地发颤。他用力吸了一口气,直到憋得胸廓隐隐作痛才停下来,一把推开了车门,迎着凉沁沁的浓雾钻出了车子。
一阵阴风刮过,草丛“沙沙”地起了一层波浪。王福打了个寒噤,屏住了呼吸,灰色的雾气在他身边打转,两束昏暗的车灯灯光就像是悬浮在雾海中。他搓了搓双手,一咬牙来到车尾厢旁,掀开了尾厢盖。两只鼓鼓囊囊的条纹编织袋已经被车子颠得东倒西歪,他不再想什么,使劲提出两只袋子,一路拖拽着进入了乌鸦角腹地……
铁铲“哗哗”地刨开潮湿的地皮,坑越挖越大、越挖越深,估摸着差不多了,王福喘着粗气蹲了下去,双手撑着地面,吃力地用脚将摆在坑边的编织袋蹬进了坑里。接下来的工作就轻松多了,他飞快地舞动着手里的铁铲,将挖出的泥土一铲铲填回坑里,再用铲背将泥土拍实。
最后用一些挖出的草将裸露的泥土覆盖住之后,王福双手支着铲柄在车头灯的黄光下定定地盯着那块埋葬了两具尸体的土地。四周似乎更加宁静了,连风也噤若寒蝉,王福迷离的双眼中跳动着两点微光,脑门上不知是因为太累,还是由于神经太兴奋,粗大的青筋突出在额角,隐约还有些微的跳动。
草很快就能长起来。或许会长得比别的地方更茂盛。想到这儿,王福有些莫名其妙地得意起来,他提起铁铲,穿过齐膝深的草丛回到了车旁,却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埋尸的那块地方。在暗夜中,那块土地跟其他地方没有多少差别,只不过雾气好像稍稍薄一点、黑一点。他从鼻孔里呼出一股热气,放好铁铲缩进了车里。车子慢慢后退,他最后看了一眼前方雾蒙蒙的黑暗,掉转车头将车开出了乌鸦角。
回到家,王福又洗了个澡,看看交车的时间还早,和衣躺在沙发上想小睡一会儿。闭上眼,他却怎么也难以入睡,窗外有轻微的“沙沙”声,仿佛是一双手在小心地撕扯浓雾,浴室里执拗的滴水声一下一下敲打着他的神经,墙上石英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更是被寂静一层层地放大,拉扯着他怦怦乱跳的心。
迷迷糊糊挨到天亮,一束束金黄的阳光从脏兮兮的窗玻璃照进来,投射在王福不断颤动的眼皮上。王福艰难地睁开双眼,嘴里干得发苦,他在沙发上扭动着疲惫的身躯,一脸的痛苦。昨夜的那场大雾早已消失无踪,就像它来的时候那么迅速,那么悄无声息。王福用右手遮在眼睛上,望向窗外初夏的朝阳,他开始怀疑那场雾是不是只是他的想象,或只不过是他的一场噩梦。
茶几上的手机突然发出一连串尖厉的铃声,王福吓得几乎从沙发上跳起来,惊恐使得他一时间回不过神来,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闪烁的手机屏幕。就这样,对峙了好几秒钟,手机终于停止了响铃,屋子里又变得死一般静寂。
王福眨巴眨巴酸涩的眼皮,仿佛到这时才意识到,手机响了自己是应该去接听的。他迟滞地倾身,动作僵硬地伸出手,抓住了手机。这时,手机屏幕一闪,再次发出刺耳的铃声,蓝光中跳动着李庆的名字。他缓缓按下接听键,将手机凑到耳边:“喂?”
“喂,王福啊,我等着你交车呢,你在哪儿?”李庆焦急的声音夹杂着清晨的喧嚣。王福彻底清醒过来,他哼哼唧唧了半天,有气无力地答了一句:“我在家……”
“在家?”李庆提高了声调,忽然,他又从王福的声音中意识到什么,声调急转直下,变得柔和起来,“怎么了你?听上去你好像很不舒服?”
“唔。”王福支吾着,“昨晚可能着凉了……”
“那你待在家休息吧,我自己过去拿车。就这样,一会儿见。”
李庆那边早已挂断电话,王福还傻愣愣地举着手机,目光呆滞地盯着面前的茶几。浴室里的滴水声还在继续,不过在明媚的阳光下听起来不再那么可怕。
阳光可以驱散一切阴霾。
王福抓着手机的右臂无力地垂落下来,“砰”地打在沙发上,无声地弹跳了几下。他不记得从哪里看到过这样一句话,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说得蛮有道理的,但是他觉得似乎应该再加上一句“阳光还可以驱散所有的恐惧”,这样就显得更加完美了。
李庆敲门的时候,王福感到自己似乎又睡着了,他懒洋洋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沉重地呼着气,打开了大门。一眼看到王福焦黄的脸色,李庆皱起了眉头,他伸手来探王福的额头,却被王福一偏头躲了过去。李庆有些不自然地缩回手,从裤兜里拿出一个小药瓶递过来:“喏,我给你买了瓶感冒药,要按时吃啊。”
王福接过药瓶,挤出一个感激的微笑:“谢谢!”
李庆拿到车钥匙,抛得“哗啦哗啦”响:“要不晚上你就别出车了,在家休息休息,等明天好点了再说。”
一考虑到昨夜那么差的生意,王福立刻摇摇头:“不了,我休息一个白天足够了,晚上你还是把车交给我吧。”
“那好,我先走了。”还没等王福回答,李庆转身匆匆小跑下楼,瘦长的背影顷刻消失在楼梯转角处。王福动作缓慢地关上门,瞟了一眼手里的药瓶,随手扔在了鞋柜上,慢慢转身,整个人重新跌进了沙发里。楼下,传来隐约的发动机声,渐渐远去。
今天有点热,没躺多久,王福就出了满身的黏汗,贴着仿皮沙发的背上湿漉漉的,经热气一蒸,特别难受。他翻了个身,阳光却直射在眼睛上,令他眼前一片绯红,明晃晃的,虽然倦意很浓,却始终无法进入梦乡。
妈的!睡不着。
怎么着也得睡一觉呀。
王福在沙发上翻来覆去,脑袋昏昏沉沉的,像顶着一大块生铁般沉甸甸的。他有心想回卧室去睡,可一想到那张床上曾睡过郭玲和另外一个男人,又恶心得想吐。想想还是在沙发上将就一天算了,等明天精神好点了,再将床单和被子换了,睡个安生觉。
越是胡思乱想,越是辗转难眠。王福索性坐起来,昏头昏脑走到窗前,“刷”
地拉上了窗帘。客厅里马上变得幽暗起来,阳光在晃动的窗帘后不安分地抖动,在客厅地上、墙上投下模糊的光影,颤巍巍的,总给人一种作势欲扑的感觉。
定定地站在窗前,王福看着地上自己奇形怪状的影子,艰涩地咽了一口唾沫。他又反手拉开了窗帘,在阳光中走回沙发边躺下,用双手遮着眼睛,把脸埋进了沙发缝中。呼吸有点不通畅,他没有理会,不知不觉中发出了响亮的鼾声。
几乎是一睡着就开始做梦了,梦凌乱不堪,红彤彤一片,朦胧中似乎有很多人在拥挤着,千百张嘴一张一合,发出“嗡嗡”的声音。随后,那些人开始分解,东一堆、西一堆都是散乱的肢体,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却没有流血。
王福猛地醒过来,陡地忘了自己睡着的时候做过什么梦,脑海中只留下了堆积的绯红。他双肘支在膝盖上,抓着脑袋苦思冥想,唯一的结果就是那团红色渐渐在脑中退去,不留下一丝痕迹。他捶了捶脑袋,决定不再去傻想了,随手拿起手机,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他很惊讶自己一觉居然睡了这么久,这是以前很少有的情况。
怪不得肚子饿了。
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王福起身,他不想进厨房,似乎这样就能抹去昨晚那段恐怖的记忆。他俯身从食品柜里摸出一盒方便面冲上,随随便便吃了几口,感到精神恢复了不少。至少他知道,今晚开夜车是没有什么问题了。
吃过午饭,王福又睡了一觉,也许是因为下午太阳改变了照射的方向,没有直接照到眼睛上的缘故,他睡得特别沉。等到再次醒来,已经快五点半了,他感觉到自己没有做梦,睁开眼后精神出奇的好。
六点半,王福刚接到车,生意就上门了,李庆只好知趣地自己回家。天色渐暗,生意还是一拨接着一拨,始终没有断过,看今晚的天气,估计不可能再起雾了,就算有,也是对视线没有任何影响的薄雾。
王福很开心,心想照这么下去,不仅可以挽回昨晚的损失,还可以狠狠赚它一笔。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哧”地笑出了声,弄得后边那两个男乘客莫名其妙,面面相觑,随后神情紧张地盯着他的后脑勺,全身肌肉都处于戒备状态。
把这两个客人送到目的地,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多了。等到客人付款下车,王福喘了口气,端起身边的水杯喝了口水。可他刚想着歇会儿,后车门又被人“哗”地拉开了。
“去机械厂。”上来的是个中年男人。
“机械厂?”王福从后视镜里瞥了对方一眼,心中一惊,因为他已经很熟悉这个城市的道路了,要去机械厂,恐怖的乌鸦角是必经之路。
“怎么?不会走?”男人见王福半天不开车,疑惑地问道。
“呃……不是……”
“那快开车啊,我还急着回家呢。”男人开始不耐烦了。
王福没再说什么,动作迟疑地换挡、踩油门,他真想狠狠抽自己一个大耳光,刚才顺着男人的问话回答不会走不就行了?现在只好硬着头皮往那边去了,要不人家告他“拒载”,他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今夜的月光很亮,均匀地铺洒在柏油路面上,就仿佛在路面上镀上了薄薄一层纯银。如果是在平时,王福会觉得这样的夜色很美、很浪漫,但是今天,他完全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情,一路上紧张地开着车,越接近乌鸦角,他就越害怕,并不寒冷的夜晚,身上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就快到乌鸦角了。
老天保佑!
千万别出什么事啊。
王福不停地在心里祈祷,车速明显慢了下来。男乘客也似乎发现了这一点,不耐烦地催促起他来。他舔了舔因恐惧而干涸的嘴唇,不得不加快了车速。那片被叫做“乌鸦角”的不祥之地在前方若隐若现,浓密的蒿草摇曳着月光,泛出一层诡秘之意。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更没有路灯和其他车辆。
“喂,你疯了?开这么快。”男乘客这时突然出声,把王福吓得不轻,他稳住心神,看向仪表盘,车速已经接近一百迈了。看看乌鸦角已经被远远抛到了身后,他缓缓松开油门,降低了前进的速度。从后视镜里,他看到男乘客白了他一眼,脸上充满了受惊吓的愤怒。
到了机械厂宿舍,清冷的月光下,空无一人的小区显得愈加冷清。男乘客刚才的怨气还没消,他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递给王福,接过找来的零钱,骂骂咧咧下车,摔上车门,扬长而去。
王福自知理亏,由着对方骂,一直保持沉默,目送男人的背影隐没进楼房的暗影里。就这么坐着,嘴里很干燥,他并没有伸手去拿水杯,而是期待有人从小区里走出来,伸手要搭车。有这样的想法,并不是他不想放空回程,只是因为害怕——害怕独自开车经过乌鸦角。
等了足有半个多小时,小区里不仅没有人出来,而且那几栋楼房上亮灯的窗口越来越少。王福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电子钟,数字中间的两个小绿点一明一灭,随即后边的数字由二十九跳到了三十。他叹了口气,估摸着再这么等下去,他或许在这儿坐到天亮,也等不到一个客人。他无奈地发动了车子,极不情愿地掉头往回开。
夜已深,近郊的道路到了这个时候,一般见不到什么行人和车辆了。王福胆战心惊地开着车,心境比来时更加惶恐不安。途中,车子经过几幢庞大的厂房,皆都漆黑、死寂,毫无生气,就如同月光下千年的古老废墟。
前方不远就是乌鸦角了。王福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伏低身子,几乎有点贼眼溜溜地四下观察。临江的一块沙石地和乌鸦角之间突兀地隔着几棵大树,忽然,树下隐现出一条人影,看身材像是个女人,长裙和长发随风飞舞,逐渐走出树影的遮掩,伸手拦车。
鬼使神差地,王福竟忘记了害怕,缓慢地将车靠了过去。蓦地,另一个影子从暗影里冲了出来,是个男人,在车灯照不到的范围里,他停了下来,看样子跟先前的女人十分亲密。
王福的心里“咯噔”一下,眼前顷刻浮现出浴室里惨白的尸体和两双怨毒的眼。
也是在这一瞬间,明亮的车前灯将路旁两条身影完全映照出来。恐惧刹那间在身体里爆裂,王福双眼鼓凸,清晰地看到没有影子的一男一女脚跟似乎并未沾地,身体包裹在一团清冽的雾气中,悠悠地飘浮,他们的脸也在不断发生着变化,笑容变得越来越阴森,放射着寒光的四只眼分明跟死去的郭玲和她的情夫一模一样。
有鬼啊!
巨大的恐惧令惊叫只在胸腔里迸发,王福头脑中一片空白,右脚无意识地狠踩油门,车子呼啸着直冲面前的一对男女。眼睁睁地,他看见车头轻易地穿过那对男女的身体,瞬即消散为缕缕青烟。一股阴冷的气息顿时弥漫了整个车厢,他艰难地呼吸,感到从嘴鼻里出来的气体都凝结成一片细小的冰晶,掉在仪表盘上,似乎有轻微的“叮叮”声。
路边,男人手忙脚乱,扶起摔倒在地、惊慌失措的女人,冲着绝尘而去的红色夏利车破口大骂。此时,飞速逃离的车子只剩下了两只不甚清晰的红色尾灯,很快,便没入了月光下淡青的夜色。
一直将车子疯狂地开进市中心,王福才在一家酒吧高耸的霓虹灯广告前踩下了刹车,车轮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酒吧门口的保安惊恐地转过脸来,见并没有发生车祸,又变为一脸漠然,斜斜地靠在大理石门框上。
喘息未定,王福不敢回头,偷偷通过头顶的后视镜窥探车后。那两个鬼气森森的男女没有跟过来,灯火通明的街道上四散着很多出租车,还有一些东倒西歪从酒吧里出来的年轻人。他总算是松了口气,关掉发动机,锁上车门,将空车灯打下来,蜷缩在驾驶座上,慢慢陷入了迷蒙状态。
阳光和喧嚣将王福从睡梦中拉出来,他打着哈欠睁开眼,听见身后传来洒水车悦耳的音乐。他用茶水漱了漱口,活动一下酸胀的四肢,发动车子,朝李庆家开去。交了车,李庆将他送回家,下车的时候,李庆突然叫住了他,从车窗探出头来:“你猜我昨晚下楼买烟的时候看到谁了?”
“谁?”王福转身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
“郭玲。”说话时,李庆点着了一支烟,“不过我还没来得及叫她,她就上了一辆的士走了。”
从听到“郭玲”这个名字开始,王福的脸色就变得十分难看,他目光游离,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看到他这个样子,李庆撇撇嘴,没再说什么,跟他道别之后,开车离去。
今天的天气并不是很热,可王福却感到一种灼热的窒息,汗珠顺着他的额角流下来,滑进脖领子里,弄得他浑身痒痒的。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压制住内心的恐惧,转过身,步履僵硬地朝自己住的那栋楼房走去。
蓦地,正边走边挠着后脖颈的王福瞥见楼道口旁边的树荫下聚着一堆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站着的人都在专心致志地弯腰看坐着的人们在干着什么。从侧面和背影,他认出了几个人,那都是跟他住一栋楼的几个老人。
树荫遮蔽着耀眼的阳光,也给那一堆人的身影蒙上了一层阴影。王福隐隐地感到一点不安,他想绕过那些人,可是要走进自家那栋楼就只有这么一个通道,他总不能从后边的墙爬上五楼吧?他蹙起眉头,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或许是感觉到有人接近,站着的人中有几个陌生的老头稍微侧身朝王福这边看了一眼。只一眼,那几个老头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可这齐刷刷的一眼却令王福一惊,他觉得那几个老头脸色有些发青,那目光似乎又要窥探他,又在害怕他。
走近了,走得更近了。
王福终于看清楚那几个坐着的老头是在打扑克牌,他认出了正对着他的那个是三楼的陈大爷。然而那几个打牌的似乎也并没将心思放在牌局上,他们表面上是在看手里举着的牌,眼睛却偷偷地瞄向他这边。他愣怔地向他们投去置疑的一眼,他们立刻缩回了目光,脸上勉强挤出一些笑容,吆喝着叫对方快出牌。一股阴寒彻骨的恐惧像流水般冲淡了他的勇气,他踌躇着,不知是不是该继续往楼道门靠近。
总不能一天不回家吧?
虽然在车子里睡了那么久,可王福还是感到一阵不可抵挡的困倦袭上了脑门,他的大脑立刻变得昏昏沉沉的,一直没停下的脚步也开始蹒跚起来。他感到,自己太需要睡眠了,昨晚窝在车里根本就没有睡踏实。他使劲地干咽了一口,觉得嘴里火烧火燎的苦涩,眼看着楼道门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老头们还保持着刚才的样子,甚至都没再朝王福这边瞧上一眼。王福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感到是自己太多疑了。他安全地走过老头们身边,生怕他们中的一个突然站起来拦住他的去路。可是老头们的心思好像全都放在了牌局上,直到他一只脚跨进了楼道门,陈大爷才刚看见他似的,朝他笑着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梗着脖子,也尴尬地对陈大爷笑笑,闪身钻进了相对较昏暗的楼道门。
一口气还没吁出来,王福内心又一阵好奇——好奇心是人类致命的弱点,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的生命都是因为好奇而丧失的——他想看看自己进来之后,那些老头究竟会有什么反应。于是,他双手攀着布满灰尘的水泥门框,朝外探出了半个脑袋。
或许是因为亲眼看着王福进了门,那些老头再无顾忌,他们放下了手中的扑克牌,头碰头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声音很低,王福听不清楚。好奇心总是能战胜恐惧的,王福为了想听得更清楚,又不自觉地将脑袋朝外伸了伸。
陈大爷一脸的神秘,其他的老头似乎都以他为核心围成一个圈。从陈大爷断断续续飘过来的苍老声音里,王福听清了一些无头无尾的词语,其中“下水道”三个字使得他心头一颤,身子骤然紧绷了起来,就像一条被人掐住了七寸的蛇。
下水道?
他们干吗要谈论下水道?
难道他们已经知道了我的事情?
当一个人注意力太集中时,就会忽略身边其他的事物或者声音。王福现在就是这样,他根本就没注意到,身后逼仄的楼梯上出现了一个深色的人影,正一步步无声地接近在楼道门边偷听的他。
“王福,你在干吗呢?”一个清脆的声音仿佛从王福头顶上砸下来,他“啊”地叫出了声,僵硬地转动着“咯吱”作响的脖子,惊恐的目光缓慢地移动到身后那人的脚上,顺着他皱巴巴的黑色西裤往上走,然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件同样皱巴巴的黄色T恤衫,圆形的领口上是一截黑黄色的脖子,再上去就是一张惊讶的脸,从这张脸上那双小眼睛里,他分明看到了掩盖不住的诡谲。
“我说你是怎么了?”那个人又问了一句。
王福抿抿嘴,站直身子,他认出了站在他身后的这人是住在陈大爷对面做小生意的周浩,他清了清嗓子:“没什么,没什么,刚才我……我好像看到一只老鼠跑了出去,所以……”
“哦,不就是一只老鼠吗?”周浩似乎故意提高了嗓门,王福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面对着门外的他好像对着那些老头使了个眼色,“用得着这么紧张吗?”王福又像平时那样“嘿嘿”干笑两声,不再吭声。周浩也没再追究,说了声“拜拜”,双手插在裤兜里走了出去。等到周浩走远,王福漫不经心看了门口那些老头一眼。只见他们又恢复了刚才打牌的姿势,仿佛谁也没有私底下议论过什么。但他心里明白得很,他们的样子完全是装出来的,是专门装给他看的。
下水道?!老头们吆五喝六的声音又在聒噪的蝉鸣声中此起彼伏,王福决定不再去窥探他们的秘密,他一脸木然地转身上楼去了。
充满猜疑的一天又在无眠中度过,王福总忍不住趴在窗口朝下张望,希望还能看到底下那些老头们不正常的举动。但那帮老头似乎都猜透了他的心思,只是一心一意地玩扑克,谁都没有再窃窃私语。
晚上,头昏脑涨的王福给李庆打了个电话,跟他请了假,谎称自己的感冒可能加重了,需要休息两三天。李庆二话没说就答应了,然而王福总感到电话那头的李庆有点不真实,似乎是有什么人在那边装李庆的声音,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但是又让他确信无疑。
睡前,王福就把床单被子彻底换了,可被别人窥破秘密的恐惧折磨得他几乎是彻夜难眠,再加上夏夜的燥热,还有一两只蚊子鬼魅般地绕着他的脑袋“嗡嗡”叫个不停,整夜他都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一直到凌晨,他朦胧中听到谁家的钟敲响了四下,却仍瞪着两只充血的眼睛,根本就睡不着。
身上的汗流了又干,干了又流,黏糊糊地粘在皮肤上,难受极了。王福头脑混沌地爬起床,想着洗个澡可能会舒服一些。他拿了几件换洗衣服走进浴室,脱下身上潮湿的衣物,拧开水龙头。水管子“呼噜呼噜”空响了几声,热水颤巍巍地洒出来,显得很不通畅。
王福皱起眉头,关上水龙头,又再打开,反复几次,水流还是断断续续。他火冒三丈,握起拳头在水管子上捶了几下,还是没用。他抬头看了一眼仍在滴水的莲蓬头,转身拿了张凳子进来,小心翼翼地踩上去,拧下了莲蓬头。
莲蓬头里有一堆黑色的东西,就是它们堵塞了出水孔。起初,王福以为那是些长年累积的水垢,他伸出一根指头拨弄了一下,感觉那堆东西软软的,稍微用点力,黑色的一大堆东西分散开来。他捏起一个小的黑色物体凑近眼前,猛然意识到,那根本不是什么水垢,而是一条虫子——虫子瘫软的尸体。
水管里有虫子?真是恶心。王福忙不迭地甩着手,虫尸“啪”的一声轻响,贴在了白色瓷砖地面上。他从凳子上下来,又有些好奇地蹲下身子朝虫尸看过去。这一次,他终于辨认出来,那是一条死去的蚂蟥。他愕然了,始终也想不明白,水管子里怎么会有蚂蟥的尸体。
想不通的事情就不再多想,这是王福一贯的作风。他将莲蓬头里的蚂蟥尸体清理干净,全都倒进大便器,放水冲进了下水道,重新装好莲蓬头。这下子,水流开始通畅了,狭窄的浴室里很快水汽蒸腾。水流打在皮肤上,麻酥酥的,很舒服。他半闭起眼睛,摩挲着身体,尽情地享受着这份舒适。
然而,澡还只洗了一半,又出现了问题。王福突然感到,有水在缓慢地漫过他的脚背,他诧异地睁开双眼,透过朦胧的水蒸气低头看去。脚下的确已经水漫金山,他赶紧关掉水龙头。积水虽然不再上涨,却没有退却的意思。
下水道堵住了?!
王福胡乱地挥舞胳膊,驱散那些聚集的水蒸气,朝下水道口看过去。那个黑洞洞的口子已经没入了水下,看不太真切,只隐约有些波动的黑色。他随手摸过靠在墙角的拖把,掉过头来,往下水道口捅了几下。“咕咕”,几个脏兮兮的气泡冲上水面,水位并没有要降低的趋势,反而随着那几个气泡,有丝丝缕缕黑色的东西涌上来。
气泡已经不冒了,可那黑色的东西却越聚越多,在水面下左右摇摆,仿佛是池塘里生长的水草。忍着极度的恶心,王福用脚尖挑起一缕黑色丝状物,准备将它提起来,却不料那东西像生了根一样,滑溜溜地自他脚趾缝里又缩回了水中。
什么东西啊?
王福索性蹲下身,用拖把去捞那些东西。那东西还在不断地上涌,“咕咚”,随着一个气泡,一整团黑色丝状物从下水道口冒出了头,把他吓了一跳。他屏气凝神,惊惶地看着那团东西如同快镜头下生长的植物一样,迅速浮出了水面。紧跟着,那团黑色东西下边露出一截惨白的东西,那惨白东西依旧随着上浮的速度在增多。
惊慌霎时变作恐惧,王福终于意识到那团黑色的东西是人的头发——
女人的长发,而那渐渐露出水面的惨白色的东西就是头发覆盖下的额头。惊恐使得他脖子上的青筋暴突,他想要站起来,身体却不受大脑的控制。他想闭上眼,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硬撑着他的眼皮,令他不得不面对那逐渐冒出水面的恐怖事物。
“腾”地一下,下水道口那颗头最终摆脱束缚,如同一只被按压进水底的皮球,骤然弹出水面。一张发青的脸,一双怨毒的眼,还有那乌黑嘴角一抹阴寒的微笑,那不是郭玲是谁?
强大的精神力量终于压倒了恐惧,王福猛张嘴,从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随后,那声尖叫戛然而止,他眼前一黑,歪倒在地,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赤身裸体躺在浴室地板上的王福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身体抽搐了一下,缓缓醒转过来。睁开双眼,他纳闷地看到,浴室在他眼睛里是倒置的,他一下子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待到大脑变得清晰,他才想起来,刚才自己被吓得昏了过去。
人头呢?郭玲的人头呢?想到这些,王福吃力地爬起来,四下张望。拖把横呈在地面上,地上根本没有污水横流,下水道口几乎干了,就跟他身上一样。他撑着墙壁站起来,感到左手肘关节处传来阵阵隐痛,他龇牙咧嘴地揉着痛处,目光转向挂着半截窗帘的窗口,窗外,朝阳已经将天边染得一片赤红。
是幻觉吗?
这个想法一蹦入脑海,王福即刻将它否定。他想到,鬼魂是害怕阳光的,也许郭玲的鬼魂出来得不是时候,还没等她下手找自己报仇,就被初生的朝阳给逼退回了阴间。
“哈哈哈哈……”王福仰天长笑,赤裸裸地走出浴室,为自己的幸运欢欣不已。就这么一直狂笑着走进卧室,他脱力地倒在床上,笑得开始咳嗽起来。
突然,大门外响起了一声很重的关门声。王福一震,骤然收住咳嗽,憋得一脸通红。隔了很久,他才慢慢意识到,那是对面发出的声音,住在对面那个聒噪的老太婆每次关门都这么重,好像要把整栋楼给震塌似的。
死老太婆。像只油腻腻的老麻雀。王福一直都很想不明白,对面那——他突然记不起她姓什么了——老太太脸上怎么会一点皱纹都没有呢?就算她成天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也看不到皱纹的产生。而且她胖得有些奇怪,浑身上下一样粗细,还软塌塌的,一走路,不光身上,就连脸上的肉都如同水波一样颤动。
动物的脂肪应该是固体的吧?
也许是这口气憋得太厉害了,王福感到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大好使,他努力回忆自己杀活物的时候曾看到过的脂肪,却怎样也确定不下来它们究竟是呈液态,还是固态。他伸出舌头在干燥的嘴皮子上舔了一圈,想着如果拿把刀子什么的在那老太太身上戳个洞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也许会有黄色的脂肪如水一样倾洒出来,不断地流,直到一滴也不剩。王福“嘿嘿”地笑起来,他觉得到那时候,那个老太太一定很难看,满是褶子的皮肤裹着一副干瘦的骨架,里边都是空的,敲一敲肯定会发出空空的回响。死老太婆。
到时看你还怎么聒噪?
许多疯狂的想法在王福脑子里爆豆子一样爆开,窗帘依然紧闭,透过窗帘射进来的朦胧光线在他脸上投下一大片灰色的阴影,他埋在阴影中的双眸隐隐发亮,定定地盯着床脚的地面发呆。
水泥地面上本来刷了一层暗红色的油漆,在经年累月鞋底的摩擦作用下,有好些地方已经露出了深灰色的水泥坯,东一块西一块,看上去有点像一张张痛苦扭曲的脸,只是五官太模糊,辨别不出那些脸到底属于什么人。
有那么一瞬间,王福觉得他从那些脸里看到了郭玲,甚至看到了那个不知名的男人。但等到他再仔细凝视时,那些脸又变了,看上去有些肥胖,并且还在渐渐地鼓胀,又似乎变成了对面那个老太太的脸。很快,他又否定了,他越看越觉得那些脸像是楼下那些聚集在一起的老头。
是的,一定没错。
刚刚离开的恐惧又回到了王福身体里,他死死瞪着那些忽明忽暗的脸,看着那应该是眼角的丑陋的疤痕。一会儿之后,他更加确定了,那就是那些老头,他从中看出了他们窥视的眼神。他陡地迷糊了,想不明白那些老头既然知道了他的秘密,为什么不去报警,让警察来抓他?
不论怎样,王福似乎都无法解释这奇怪的现象。昏暗中有什么“咕噜”响了一下,吓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令他的肚子产生一种空荡荡的痛楚。他觉得自己的意识正慢慢地陷入迷乱之中,可肚腹的疼痛又一次次将他退潮的思维给抓回来,硬生生塞进他涨痛不已的脑袋。
良久,王福终于想起来了,肚子里那种难受的疼痛是由饥饿引起的。他傻乎乎地笑了起来,翻身下床,摸起一条沙滩裤套上,像只偷食的老鼠一样溜进了厨房。有阳光透过厨房窄小的窗口射进来,他忙不迭地背转身挪到窗户那儿,关严了百叶窗,厨房里马上暗淡下来。他挺直身体,从灯泡早坏了的冰箱里拿出一个冷面包和一小罐牛奶,重又迅速回到卧室,缩上床。
直到将面包和牛奶全都吃得一点也不剩,王福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漱口,怪不得吃过东西以后,嘴里留下了一种酸溜溜的不适感。他伸了个懒腰,随手把牛奶罐和面包包装纸扔到了地上,又警惕地从卧室来到采光不太好的盥洗间门口。
盥洗间再进去就是浴室了,这令王福又仿佛看到了昨晚郭玲那可怕的头颅。忽然,大门外又响起一声用力的关门声,他惊慌得跳了起来,身体在空中旋转了一百八十度,颤颤地瞪着紧闭的大门。门外有脚步声回响,鬼鬼祟祟的,似乎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一定是那个死老太婆。难道她也和那些老头是一伙的?想到这儿,王福更加惊恐起来,他甚至听得到恐惧在他身体里滋长的微弱声音。他使劲捏着双拳,像猫一样弓起身子,一步一步靠近那扇暗红色的木门。门的正中跟人的眼睛差不多高的位置有一只模糊的猫眼,他小心翼翼地巴在门上,眯起一只眼睛从猫眼朝外看去。
本来就已经在王福眼中变形的影像此刻被猫眼扭曲得更厉害了。他看到了那个老太太正提着一只垃圾袋站在对面的门前,一个纤瘦的女人背影将她的脸挡去了一半。她们正在议论着什么,王福有好几次都看到那老太太用那双眯缝眼朝自家这边神秘地瞟过来。
她们一定是在说我什么呢。那死老太婆果然和那些老头子是一伙的。王福静静地巴着门,姿势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他屏息聆听着两个女人之间的对话,因为隔着门,他只能听到两人只言片语。他转动的眼珠一会儿瞄向老太太,一会儿又看向年轻女人的背影。年轻女人倾身对老太太比画着:“……蚂蟥……有手指头……下水道也……”手指头?下水道?王福大吃一惊,感觉到自己这下子肯定完了,这些邻居连他把手指头冲进下水道也知道了。蓦地,他又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那个女人的背影很像郭玲,连她身上的碎花连衣裙都像是他去年刚认识郭玲的时候送她的那条。鬼魂在白天也能出现吗?更强烈的恐惧突然袭来,胸口似挨了狠狠一击。王福的身体就仿佛被迅速冰冻了一般,僵硬冰冷,无法动弹。他再次想起昨夜的浴室惊魂,仅留的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他觉得郭玲的鬼魂根本是在玩他,就好像猫抓住老鼠,在吃掉它之前要恣意耍弄一番一样。
“不要着急,我已经给自来水公司打过电话了。他们说一定是总输水管哪儿破了,造成了二次污染,他们马上就会派人来检修的。”
接下来老太太跟那个年轻女人说的话,王福根本就没有再听,他离开大门,焦灼不安地在客厅里踱来踱去,经过一上午的苦苦思索,他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待在家里可能才是最安全的,只要不接近浴室下水道。这想法一蹦入脑海,他就笑了,还是那样傻乎乎地“嘿嘿”笑,他先是将大门反锁,再把打开的窗户一一关好,拉上窗帘,然后冲到客厅的小储物柜前,翻出锤子、钉子和一些破木片,将没有窗帘的窗户连同浴室门都牢牢地钉了起来,不透一丝光亮。
干完一切,房子里变得密不透风,潮乎乎的,闷热难耐。王福用力吸着鼻子,似乎这样可以一次吸进更多的空气。他目光涣散地四处逡巡,又将屋子里所有的灯都打开,到此,他算是彻底松了口气。
这才真的安全了。
这时,电话铃声骤然尖厉地响了起来。王福猛张嘴,差一点尖叫起来,通红的双眼中燃烧着惊惧的火焰,死盯着响个不停的电话,犹豫着是不是该拿起电话听筒。各种能引起恐慌的念头不断在他脑子里回旋,他肥短的手掌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最后,他还是冲到了沙发边,拿起了电话听筒。
“喂?”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平静,可王福一听就知道那是李庆。
王福做了个深呼吸,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也是那么平缓:“喂?是阿庆吧?什么事?”
“哦,没什么,看看你好点了吗?”
“还不是很好,头还有点晕晕的。”王福不动声色地撒着谎,他越来越肯定李庆和那些邻居一样,都是和郭玲的鬼魂一伙儿的,也许他还是个打前阵的探子。他从小就最恨探子了,电视里把他们叫做什么来着?特务?
李庆好像打了个哈欠:“那你就多休息几天吧,正好我老婆的表弟来了,这几天我让他代你的晚班。”
“嗯。”王福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心里还在想着特务的事。
“那就这样了,有时间我去看你,拜拜。”
王福愣了一下,他刚想说不用来看他了,可李庆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他皱着眉头放下了电话,心中的惶恐转化成头脑的剧痛,眼前的沙发和电话机变成了一串串的,还拖着一条五彩斑斓的尾巴。他撑着沙发扶手坐下来,喉咙里的呼吸粗粝得像砂纸。
也许用冷水洗把脸会好些。疼痛不再加剧,也没有减轻,就仿佛有人在他脑子里不紧不慢,一颗颗地钉着钉子。王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踉跄着走进了盥洗间。
水龙头“吱吱”响了几下,有些发浑的水“呼”地冒了出来。王福掬起一捧清水敷在脸上,随着暑热的消散,头疼也似乎真的减轻了不少。他飞快地朝脸上泼着水,在冷水的刺激下,他混沌的思维开始一条条理顺,各种感官也好像灵敏了起来。
洗过脸,王福闭着眼睛扯下了洗脸池边挂着的毛巾在脸上胡乱地抹着。忽然,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很小、很轻,辨不清发自哪里。他停止了擦脸的动作,从覆在脸上的毛巾上沿露出两只惊恐的眼。那声音又响了一下,这次他觉得声音听上去像是从洗脸池里发出来的,感觉上跟肚子饿了时发出的“咕噜”声差不多,只是比那小了很多倍。
下水道?洗脸池也有下水道啊。这个不断折磨着王福的想法猛捶了他大脑一下,他被毛巾捂着的嘴深吸了口气,一股淡淡的馊臭味直冲鼻腔,视线却犹疑地转向白瓷洗脸池。里边脏兮兮的,下水道口嵌着的不锈钢边沿结着一些暗绿色的污渍。他看到一个深褐色的小东西鬼祟地在下水道口探头探脑,一阵恐惧如同拍皮球般猛拍他的心脏,他清晰地听到心脏无规则跳动的“怦怦”声。
下水道里的手指头。
王福又想起了门外郭玲的鬼魂跟老太太说的话,他觉得自己真的很笨,直到现在才领会郭玲鬼魂话里的含义——
她们是在商量,怎么再次从下水道爬进他的家,来对他实施报复。
一想到这一点,王福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大步,脊背顶在散发着微温的墙壁上瑟瑟发抖。就在这短短的几秒钟里,那深褐色的小东西已经探出了大半个身子,尖尖的脑袋东一下西一下地嗅闻着,黏糊糊的身体在日光灯下泛着怪异的光。
王福终于认出来,那小东西是条蚂蟥,跟昨晚堵在水管子里的蚂蟥一样,只不过这一条是活的。他紧张的神经刚松懈下来,却立刻又绷紧,因为他发觉那条蚂蟥跟他平日里见过的有些不一样,它的身体颜色没有那么深,背上长着好些奇怪的花纹,隐约看上去,那略浅色些的头部就像是人的指甲盖。
老天啊!
手指头?!
原来昨天那些蚂蟥的尸体全都是鬼魂变的。
更大的恐惧像闪电似地掠过王福的大脑,他感到一阵眩晕,觉得头好像要跟脖子分离而掉落下来,眼前出现一大片黑影。在黑影缓缓消失,变成星星点点的闪光时,蚂蟥已经一扭一扭地爬出了洗脸池,倒悬着吊在洗脸池边沿上。
在找不到任何称手的武器的情况下,王福疯了似地高高扬起手中攥着的毛巾,狠狠甩了过去。“啪”的一声之后,蚂蟥被扫落在瓷砖地面上,没有发出半点声息,却痛苦地昂起了脑袋,定定地好像在愤怒地瞪着王福。
王福心虚地咽了口唾沫,鼻孔里呼出阵阵灼热的气流。他忽地想起来,乡下的老人们似乎说过,蚂蟥是没有眼睛的。但是现在,那条被他打落的蚂蟥居然还在盯着他,他甚至能看到从它看不见的双眼中射出的两点寒芒,这使他联想起了郭玲死时的眼神,只不过它的眼中已经再也看不到恐惧。
该害怕的应该换成我了。
蚂蟥缓慢垂下了高昂的头,一伸一缩地朝着王福的赤足爬过来,那速度快得简直就是在滑动。王福不敢用赤脚去踩它,他转了个方向,一步一步地向门口退去。蚂蟥好像是盯上了他,它也毫不犹豫地转了向,继续把他当做了接近的目标。
王福惊叫一声,身子猛然弹起来,甩下手里的毛巾冲进了客厅。客厅门口堆着一堆臭烘烘的鞋子,他想也没想,套上一双破旧的皮鞋,转身面对着那条执著的蚂蟥,脸上露出一副准备决一死战的悲壮神情。
在离王福还有将近一米远的地方,那条蚂蟥警惕地停了下来,再次昂起头,静静的,似乎在与眼前这个庞然大物展开艰难的对峙。
王福急促地呼吸着,慢慢抬起了右腿,突然大吼一声,跃了过去。就像那晚用铁凳子拍死郭玲和她的奸夫那样,他疯狂地一脚又一脚狠命地踩踏着,嘴里还不住地发出恶狠狠的咒骂声:“去死!去死!……”
屋子里扬起阵阵淡淡的灰尘,有点阻滞人的呼吸。或许是累了,王福停止了踩踏和咒骂,粗喘着停了下来,嘴角泛着白色的泡沫,双眼狂乱而兴奋地瞪着隐隐作痛的右脚。半晌,他一点点小心地抬起右脚,歪着脖子查看磨得光光的鞋底。
鞋底上除了一些灰白色的尘土之外,什么也没有,甚至看不到一丝湿迹。王福立刻屏住了呼吸,目光“刷”地扫向刚才脚踩着的地面,地面上也像鞋底上一样,看不到他期望看到的痕迹。他的脑袋“嗡”的一声,蹒跚着倒退一步,双手撑着身后的鞋柜,全身瘫痪了般使不上力气。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了?王福感到恐惧像一团棉花一样,软而干燥地堵在胸口,头痛又一次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头骨。鞋柜上有什么东西被他的手碰倒了,“当啷”一声清脆的声响,一股冰凉的感觉贴上了他燥热的皮肤。他艰难地转动着“咯吱”作响的脖子,目光迟滞地接触到鞋柜上那件东西。那是一瓶杀虫剂,新的,还没开封的。他想起来了,那是他前些日子刚买来,准备用来杀蚊子的。
一线希望在王福眼前亮了起来,他没有半点犹豫地转身抓起了那瓶杀虫剂,将它捧在胸前,表情瞬间变得相当严肃,就仿佛一位整装待发的战士。也就在他转身的时候,他看到了那条诡异的蚂蟥,正悠然地趴在他身后的地面上,唯一不同的是,它看上去好像突然间长大了一倍。
“该死的,尝尝这个吧。”王福脑子里一片空白,颤抖着撕开杀虫剂瓶子上的塑料封皮,对准那条又像眼镜蛇般昂起头来的蚂蟥,用力一挤喷嘴。“哧哧……”
的声音持续不断,空气中立刻充斥着杀虫剂那刺鼻的香味。
整瓶杀虫剂在瞬间喷得干干净净,王福还不死心,依旧使劲地按了几下喷嘴。喷嘴发出一阵空响,面前的气雾渐渐散开。地面上只有一大片湿漉漉的痕迹,蚂蟥再次失去了踪影。
王福已扔掉的手中的空瓶,在落地的脆响中原地转了好几圈,这次,那条蚂蟥是彻底失踪了。然而这并没有让他感觉到喜悦,反而更增添了他的恐惧。他战栗着,发出一种受伤的幼兽才有的呜咽,几乎是飞扑到储物柜前,拿出了里边所有的工具。
挑了一把锋利的斧头,王福觉得还是不太妥当,他又疯跑到厨房,从刀架上取下了那把油腻腻的不锈钢菜刀。右手握斧,左手擎刀,满头油汗地四处搜寻那条蚂蟥的踪迹,嘴唇一直喃喃地翕动,发出如同老和尚念经般的声音,脖子里淌下的汗珠湿透了身上那件白色的T恤,将胸前染成黄黄的一片。
“沙沙……”有什么声音在疯狂的王福前后左右转着圈,他仔细辨别着声音的方向,掀翻了鞋柜,又将沙发翻了过来,然后是餐桌、椅子、电视机柜,二十一英寸的电视机摔在水泥地上爆出一声巨响,却没有引起他太大的反应。他又跟着声响窜进卧室和客房,将里边所有的东西都翻了个底朝天。那条可恶的蚂蟥还是踪迹杳然。
折腾得累了,王福停了下来,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沙沙”声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他满是血丝的双眼中一片惶恐的茫然,握着菜刀和斧头的双手半举着,抑制不住地颤动。
大门口传来敲门声,来访者显然十分恼怒,正用力猛捶着大门:“王福!哎,我说王福,你在搞什么鬼啊?”
王福脸上的迷茫换成了惊慌,他听出来拍门的是楼下的男主人,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他决定不吭声,因为他认定了,这整栋楼的人一定都知晓了他的秘密,他们正想尽各种办法来折磨他。
他们根本就是站在郭玲一边的。
他们是在替郭玲报复我呢。想明白了这一点,王福无声地咧开嘴笑了起来。他双眼盯着自己的脚尖,声音近乎耳语:“哼哼哼!我是不会上当的,我偏不出声,看你们能怎样?”
“王福?王福!你再搞得惊天动地的,我可要打110了。”楼下的男主人骂骂咧咧地走下楼去。
王福“咯咯”地笑了起来,他感到自己已经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接下来,他就可以专心致志地对付那条鬼祟的蚂蟥了。正在这时,那“沙沙”声又响了起来,这次似乎是从厨房和浴室方向传来的。
“看你往哪儿逃?”王福恶狠狠地冲出了客房,开始了在厨房和浴室的战斗。
“噼里啪啦”、“砰砰……”,震耳欲聋的响动惊动了整栋楼房。由于今天是星期天,楼里的住户几乎全都在家,他们被这似乎永不停歇的声声巨响震了出来,一些人聚在五楼王福家门口大声喊叫着什么,另一些在楼前的空地上抬头寻找着声音发出的方向。
洗脸池、灶台和案板都变成了一堆堆残破的砖头。王福灰头土脸地站在厨房门口,清晰地听到“沙沙”声已经转到了他背后。他蓄足了力气,咆哮着猛转身,一头撞在一个巨大的、黏糊糊的东西上,那东西软绵绵地将他弹了个趔趄。妈呀!怎么长这么大了?那条蚂蟥的身躯差点顶到了客厅的天花板,一双黑豆似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瞪着王福,射出略带嘲讽的、刀子般的目光。一股阴沟里的臭味激得王福的胃一阵痉挛,他“哇”地干呕了一声,强忍住恶心,挥刀朝着那条巨形蚂蟥的头部猛砍了下去。
鲜血飞溅,大蚂蟥发出老鼠般“吱吱”的惨叫声,用它粗壮、柔软的身体向王福狠狠砸了下来。王福灵活地躲开那致命的一击,挨着蚂蟥的身体溜到了它身后。大蚂蟥却不转身,裂开两半的头发出一阵“呼噜呼噜”打鼾般的声响,深色逐渐退去,变得苍白。
王福一时间忘记了继续砍砸,吃惊地抬头看着蚂蟥头的变化。大蚂蟥的两半头还在持续不断地变化,光秃秃的白色头顶无声地长出许多头发,左边的那半边长到差不多两寸来长就停止了生长,而右边的则一直长到腰际。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王福瞠目结舌,头仰得几乎跟身体成为一个直角。大蚂蟥扭动着身躯,不断进行着痛苦的蜕变。它的两半头已经初具人头的雏形,五官迅速地从光溜溜的脸上浮现出来,赤红的双眼、乌黑的嘴唇。
王福根本用不着仔细辨认,那一男一女两张脸早已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那正是郭玲和她的情夫。四只似乎溢满鲜血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王福,两张黑色的嘴一开一合,发出一种男女声混合的怪异声音:“王福,拿命来吧!王——福——啊哈哈哈哈哈……”
呼吸急促得让人头晕目眩,王福猛地回过神来,疯狂地叫嚣:“砍死你们!你们还得死在我手里,嘿嘿!嘿嘿嘿嘿……”
话音未落,王福重新挥舞起刀斧,双眼喷射着疯狂,狠狠砍向大蚂蟥柔软的身体。腥臭的血液沾了他满身满脸,因身体太大而难以挪动的蚂蟥痛苦地扭曲着身体,发出人类和虫类混杂的惨叫,在他面前一点一点地萎缩,地上已经洒满了暗红色和暗绿色、浓稠的血浆。
大蚂蟥轰然倒下,呛人的灰尘中,它断断续续地抽搐着,血液还在淅淅沥沥从它千疮百孔的身体里溢出。郭玲和她情夫的两张脸艰难地转过来,赤红的眸子失去了光泽,蕴涵着无奈的悲哀:“我们……永远……永远都……不放过……你!”
王福咬牙停止了攻击,贲张的鼻孔“呼呼”地喷着燥热的气体,嘴里泛出的白沫早已干结成黄色,在嘴唇周围紧贴着,勾画出一个怪异的笑容。他突然又冲上前,在郭玲和她情夫的脸上各砍了一斧头,双手叉腰,“咯咯”地笑个不停。
大门在一声巨响中向里倒塌,滚滚烟尘中,几个警察如天降神兵。他们迅速夺下了王福手中的武器,将他拖出了一塌糊涂的屋子。
王福没有挣扎,瞪着一双兔子般的红眼睛“嘿嘿”地傻笑着喃喃自语:“砍死你们!我砍死你们,我杀你们一次就能杀两次……”
一群围观的邻居在门口探头探脑,其中就有对面那个聒噪的老太太,她轻声地在跟其他人嘀咕着什么,眼里充斥着淡淡的恐惧。王福突然开始剧烈挣扎,冲到老太太面前怒吼:“你害怕了吧?你们都害怕了吧?我能杀了我老婆和她的奸夫,我就能杀了你们。”
众人一下子四散开去,老太太将半个肥胖的身子藏进了自家门里,眼里的恐惧在闪烁中扩散。一个领头的警察愣怔了一下,一把揪住王福的衣领:“你说什么?你杀人了?”
查看屋里情况的两个警察出来了:“刘队,屋子里乱七八糟,到处是刀砍的痕迹,空气里充满了杀虫剂的味道,其他什么可疑的情况都没有。哦,对了,洗脸池那儿有条被踩扁的蚂蟥,都干了。”
被称作刘队的警察摆摆手,眉头紧皱:“王福,说说你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把你老婆和另一个人杀死的?”
“我老婆郭玲,她竟敢背着我偷汉,嘿嘿,所以……”王福被两个警察架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地上,里边透射着疯狂,语速极快地叙述着自己杀人碎尸然后埋尸的过程。
“你们几个保护好现场,并赶快通知技侦人员来进行现场勘察;你们,还有你们,押上王福,跟我去乌鸦角埋尸现场;王勇,你带上其他人去排查一下王福的社会关系。”刘队听完王福的对案发经过的描述,马上调配人手,兵分三路,分头行动。
“王福,你还记得确切的埋尸地点吗?”边下楼,刘队边问王福。
王福仿佛不受控地点点头,神秘兮兮地小声说:“记得,到那里我就记得。不过,他们肯定都变成厉鬼了……”
“行了,带我们去指认埋尸地点。”刘队打断王福不断重复的话语。一众警察将王福塞进车里,车队呼啸着开往乌鸦角。
一到乌鸦角,王福的脸色就变得煞白,浑身筛糠般地颤抖,瑟瑟地躲到两个警察身后,凭着记忆指了指草丛中一处地方。几个警察拿出铲子,扒开表面的草皮:“报告刘队,这里的土层很松软,像是被挖掘过。”
“挖开它。”刘队果断下命令。“有发现。”一阵挥汗如雨的工作之后,传来一个警察兴奋的声音。王福一听,身体蜷缩得更加厉害。刘队赶忙跑过去,“小心点,别破坏了证物。”
小心翼翼地再次深挖之后,两个彩条编织袋整个露了出来,两个警察放下铲子,轻轻拉开了编织袋的拉链。编织袋完全打开,那两个警察却面面相觑:“刘队,袋子里什么都没有,很干净。”
“什么?”刘队狐疑地跳下了土坑,亲自验证之后,双眉深锁爬了上来,走到王福面前,“这是怎么回事?”
“都化了,都化了。”王福重复两遍之后,神经质地眨巴着眼睛,凑到刘队耳边,“这是化尸地,他们早化成厉鬼了。我早应该相信老人们的话,就不会这样了。”刘队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刚想说什么,对讲机却“噼噼啪啪”响了。他将对讲机举到嘴边:“说话,说话。”
“刘队,我是小陈,我是小陈。”对讲机里传出技侦人员小陈的声音,“现场勘察完毕,经由发光氨检测,没有发现血液反应。”
“明白了,你们撤吧。”刘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眉心都皱成了一个大疙瘩,他朝其他那些警察一挥手,“先把他带回局里。”王福在两个警察押解下,踉踉跄跄朝警车走去,嘴里还不停地嘟哝:“都化成厉鬼了,都化成厉鬼了……”副队长王勇调出了王福手机里的号码,打电话约好与王福接触最多的李庆在李庆家见面。一进李庆家,王勇就开门见山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李庆听得目瞪口呆:“什么?什么?王福他……他杀人了?”
“对,他自己承认杀了他老婆和他老婆的情人。”
“呵呵,开玩笑吧?”李庆的惊讶即刻转变为一种讪笑,“他哪来的老婆啊?他连女朋友都没有。”
“没有老婆?”这一次轮到王勇和他的助手吃惊了,“可他明明说他老婆叫郭玲,他……”
“啊?郭玲?”李庆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他杀了郭玲?”
“看样子你跟郭玲很熟?”
“是啊,我们三个是一个村的,都是同学。”李庆喝了口水,“高中的时候,他们俩谈过恋爱,后来郭玲考取了省城的大学,王福屡次落榜,郭玲就跟他分手了,分手后他们就再没联系过。郭玲她大学毕业就嫁了人,现在在省电力局上班,孩子都挺大了。对了,王福说他是什么时候杀死郭玲的?”
“六月三日晚上。”
“不可能,这就更不可能了。”李庆轻松起来,连连摇头,“我前天晚上下楼买烟还见过郭玲呢,绝对不可能。不信我给郭玲打个电话证实一下。”
电话接通,郭玲果然好好地在单位上班,并且确认,自分手后,她就从没见过王福。王勇和助手满腹狐疑地回到了局里,将所调查到的情况向刘队做了详细汇报。
精神病院幽暗的走廊里响起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刘队在医生陪同下来到一间单人病房前,通过窥视窗看着里边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的王福,“大夫,查清他的病因了吗?”
“估计可能是高考失利和恋人离去的双重打击给他造成的精神分裂。”
“哦,那——他怎么现在才发作?”
“原因很多,目前唯一能肯定的是,生活压力是其中一个重要的激发因素。至于其他的,我们还得慢慢调查研究。”
门口的声音不大,穿过病房门在王福耳边形成了一种低沉的“嗡嗡”声,他呆呆地转动了一下空洞的眼珠,咧开嘴发出“嘿嘿”的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