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袖遮天
这是一个阴冷的午后,天地浸淫在惨淡的天色中,四周一片寂静,从朝向街道的窗口望出去,偶尔能望见一两个人慢悠悠地走过。
一个瘦弱的人影从街道尽头慢慢地走了过来。这是一个穿黑色衣服的人,走近点能看出是个女人,再走近点,徐风发现这个女人有点面熟,再走近点,徐风还没想起她到底是谁,对方已经朝着窗口开口了:“徐风。”
“你好啊!”徐风笑着打招呼。是谁呢?声音也有点耳熟。“徐风。”那女人又喊了一声。“嗯,你干什么去啊?”徐风还是没想起她是谁。
女人哀怨地看着他,没再说话。徐风有点尴尬,趁着对方在打量自己,他也努力地辨认着对方。这是个长头发的女人,瘦高个子,白皙的皮肤绷得发亮,黑色的衣服紧紧地绷在身体上,其紧绷的程度,仿佛随时都会被女人轻柔的呼吸绷裂。徐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还是想不起她是谁,倒是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眼前这个瘦小的女人,全身似乎正在慢慢膨胀。她的衣服底下似乎禁锢着某些东西,让他身体感到莫名的凉意。
“你不认识我了?”女人瞧了他一阵,苦笑道,“我是冯惠。”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冯惠?”徐风没掩饰住自己的惊讶,“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瘦吗?我瘦吗?”冯惠急切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我没胖吗?我不是胖了吗?”
你胖了个屁。徐风在心里说了一句。他实在没法将眼前这个紧绷收缩的瘦女人和冯惠联系起来,印象中冯惠是个胖乎乎的女孩,脸色红润,嗓门很大。两个星期前他们在单位组织的集体旅游时还见过,一转眼竟然变成了这样,要不是亲眼所见,真是打死他也不会相信。尽管如此,徐风还是确定眼前这个人就是冯惠,他惊讶地问:“你怎么瘦成这鬼样子了?”
“我……”冯惠刚说出一个字,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浑身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忽然朝四周打量了几眼,将头凑过来,压低嗓门道,“我能进去说吗?”她的嗓音中带着某种干涩紧缩的味道,徐风被她的表情和气息所感染,感到自己的嘴唇也绷紧了,他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嗓子似乎也紧张地缩成了一团,发不出声音来。于是他默默点了点头。冯惠从窗口消失了,几秒钟后传来敲门声,徐风把门打开,冯惠飞快地闪了进来,转身把门关上。
“喝什么茶?”徐风问。“随便。”冯惠在屋子里六神无主地转悠着,“这里就你一个人吧?”
“嗯。”
冯惠似乎还是不大放心,每个房间里都看了看,弯腰看了看床底,甚至打开衣柜察看了一下。徐风有些按捺不住,上前把衣柜的门关上:“你干什么?”
“真的就你一个人?”冯惠瞪大眼睛问。“随便你信不信。”徐风不耐烦地说道。冯惠的身体上散发出一股泔水般的发酵味道,让他感到有些不舒服。现在他开始后悔了,早知道就不该让这女人进来,看她的神情神神秘秘的,似乎不太正常。女人瘦就瘦了,怎么连精神都一起“瘦”掉了?
冯惠呆呆地想了一阵,眼睛朝窗外瞟了瞟,还随手关上了窗户。许久未擦的玻璃窗使房间里蒙上了一层淡薄的阴影,冯惠转过身来,望着徐风,张了张嘴,欲说还休的样子,发酵的气味愈加浓重。
“什么事啊?”徐风问。冯惠还是不做声,默默地在徐风对面坐了下来,犹豫地看着他。徐风被她看得不自在,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翻了起来:“你想说了再说。”沉默。冯惠在沉默中凝视着徐风,徐风的目光虽然停留在杂志上,却没看进去一行字。他觉得现在这种状况异常尴尬,自己又不是冯惠的什么人,没理由承受如此专注的目光。就在他实在忍不住打算开口时,冯惠忽然动了一下。这个动作被他的眼光捕捉,他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冯惠惊慌的神情。她低头望着自己的腰,两只手死死地捂住右侧腰部,捂得身体都陷落了下去。徐风起初认为她是什么地方感到疼痛,然而很快就发现,她脸上的表情并不是痛苦,而是惊恐,似乎腰部有个什么怪物正要钻出来。她双手捂着腰的姿势,也不是通常按压病痛部位的那种紧贴形状,相反,她的两个手掌背部都弯成窝状,似乎手掌底下扣着什么东西。
“怎么了?”徐风问。
冯惠用力地摇了摇头。她的手掌弓得越来越高,手指慢慢张开了一点缝隙,冯惠低头看了看,又朝手上加了把劲,手指又收拢了点。如是三番五次,徐风感觉越来越不对劲,似乎她手掌下的确压着个东西,那东西还在不断地膨胀。
“那是什么?”徐风把杂志放到一边,站起身来,靠近了冯惠。冯惠紧捂着腰部站起来,踉跄着后退,嘴唇抿得发白,拼命摇晃着脑袋。
“给我看看!”徐风断然道。
“不,我不能说……”冯惠猛然喊出这几个字后,立即露出后悔的神情,将嘴唇闭得更紧了,脸上的肌肉因为用力而狰狞起来。徐风感到奇怪,自己只是要看看她腰上的手压着什么东西,又不是要强迫她说什么,她这句话完全牛头不对马嘴。这种种怪异的举动,让他再也没耐心跟她耗下去,两步冲上前去,不由分说掰开她的手。冯惠顽强抵抗,又躲又闪又踢,但毕竟抵挡不过,很快便让徐风把手指掰开了。
冯惠的右侧腰部出现了一个饭碗大小的凸起,乍一看似乎是她衣服内垫着什么东西,再一看,那东西还在不断膨胀,似乎内部有个充气的气球,将这圆形的凸起不断胀大,紧绷的黑色衣服绷得越发厉害了。徐风惊讶地望着这一团蠕动的东西,望了望冯惠的眼睛。从他把手指掰开之后,冯惠便处于一种绝望的松弛状态,瘫软地坐在椅子上,任由徐风打量着自己,眼皮也懒得抬一抬。
“这是什么?”徐风指着那团膨胀的东西问。
“我也不知道。”冯惠有气无力地道。
徐风试探着把手放到那团东西上,手掌下产生了一种温热柔软的感觉,似乎是触摸到了人的身体。这让他越发感到骇异:这东西看来是冯惠身体的一部分。然而,冯惠的身体怎么会突然间长出这么大一个瘤子来?他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听到冯惠叫了一声,与此同时,他眼睛瞥到冯惠裸露在外的手腕。那截手腕早已瘦得皮包骨,现在,在手腕上,出现了一个黄豆大小的凸起,仿佛被蚊子叮了一口长出来的包。这凸起也在不断膨胀着,几秒钟后,它便达到了乒乓球大小。冯惠绝望地用手按压着它,但无济于事。徐风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我现在告诉你!我告诉你!”冯惠忽然大声喊了起来,“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我们一起去旅游?那次,我和杜宇岚、姜春、石华几个人,单独离开了一会儿,你还记得吗?”
徐风点了点头。这件事才过去两个星期,他记得很清楚。两个星期前,他们单位组织了一次旅游,冯惠虽然不是他们单位的人,但却一直在和单位里的游学亮交往,作为家属也跟了过去。杜宇岚是冯惠的室友,也是徐风的同事,姜春和石华是冯惠的朋友,因为业务上和单位有点往来,也一起去了。他们几个人中途曾经离开大部队单独玩了一会儿,徐风还记得,当时快要吃午饭了,带队的肖总迟迟不见他们几个的人影,有些生气。没多久他们出现了,一个个脸色苍白,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但是一问起来,却又谁也不肯说。这之后他就没跟他们有什么联系了,杜宇岚一回家就生病,请了病假,前两天才刚刚上班,人瘦了一圈。本来这也没什么,现在冯惠一提起来,徐风便觉得这事的确有些蹊跷,杜宇岚平时很少生病,怎么旅游后就忽然病得那么厉害了?单位里的人听说她病了,提出要去看她,被她连连拒绝了。想想她现在消瘦的程度,似乎正和冯惠的情况一样。然而徐风仔细一想,这两天并没有看到杜宇岚的身体出现什么膨胀的现象,她的精神状态似乎也很不错,不像冯惠这么紧张。也许她们两人同时消瘦只是巧合?但冯惠特意提到那次旅游,又是为什么呢?
短短十几秒钟的时间,徐风脑子里转了无数个念头。他等着冯惠继续往下说,冯惠却再次紧抿双唇,低头察看着自己的身体。在这短短的十几秒内,她的身体又发生了显著的变化。那两个凸起的部分已经消减了许多,腰部的凸起变成了乒乓球大小,并且还在持续萎缩中,手腕上凸起的部分则完全消失不见了,仿佛从来就不曾凸起过似的。徐风注意到这一点,又吃了一惊。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冯惠忽然一跃而起,飞快地冲到门口,打开门冲了出去。她这一系列动作没有任何先兆,实施时也没有丝毫停顿,徐风一时有些愣神,等他反应过来追出去时,已经看不到冯惠的人影了。
这件事情让徐风产生了兴趣,他想了想,给游学亮打了个电话。电话铃声响了半天,游学亮才接了电话,声音气喘吁吁的:“徐风,什么事?”
“你在干什么呢?”徐风问。
“打球。”游学亮嘿嘿地憨笑着。
“你知道冯惠是怎么回事吗?”徐风直接问。
“冯惠?”游学亮愕然道,“她怎么了?”
“我这不是在问你吗?她出什么事了?”
“她出事了?”游学亮的声音焦急起来,“我好几天没见到她了,她这段时间是有点怪。”
“上次旅游,她碰到什么问题了,你知道吗?”
“是吗?她怎么没跟我说?我问问她,挂了挂了!”游学亮火急火燎地挂了电话。
看来游学亮什么也不知道。徐风回想起冯惠身体的变化,牙根有些发酸。他找出电话簿,又拨了杜宇岚的手机。杜宇岚的手机响了很长时间也没人接听。他连续拨了两次,最后放弃了。
这关我什么事?他耸了耸肩膀,拿起杂志阅读起来。刚看了两行字,脑子又转到冯惠身上去了,他强行把注意力扭转过来,但脑子里仿佛有根强力弹簧,总把思维朝冯惠身上牵引。冯惠黑色紧绷的身体在脑海里如同定海神针一般竖得笔直……手机铃声响起,他蓦然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望着窗外灰色的街道,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电话是杜宇岚打来的,问他有什么事。“没什么。”他忽然感觉到有些厌倦,打算不再过问此事。
第二天一上班,游学亮就嘿嘿地凑了过来,脸上带着惯常的笑容,眉毛却耷拉着,又似乎有些发愁。“你这是什么表情?”徐风说。游学亮搔了搔头,朝四周看了看,凑近过来,胖乎乎的脖子上冒出一圈细汗,嘴里喷着热气道:“徐风,我昨天见到冯惠了。”
“怎么样?”徐风问。“她倒是说了,不过不让我告诉你,”游学亮嘿嘿地笑道,“不过我觉得她有点怪。”
“怎么怪?”徐风问。“她说我要是告诉了别人,她就会死……”
“啊?什么事这么严重?”徐风问,“她都这么说了,你还跟我说?”
“不是,”游学亮急忙解释,“我不是大嘴巴的人,我就是觉得冯惠……”他揣摩了一下词句,放慢了语速,“我觉得她,脑子好像有点问题。”徐风回想一下冯惠的情形,觉得自己和游学亮有同感,但他还是问了句:“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知道吗?她跟我说……”游学亮的话被匆匆闯进办公室的杜宇岚打断了。“石华死了。”杜宇岚说。
徐风的第一个反应是要问问这是怎么回事,他还没有开口,就看到杜宇岚的视线迅速从自己身上抽离,完全集中到游学亮身上,并且露出吃惊的表情。他跟随着杜宇岚的视线朝游学亮一望,也吃了一惊。游学亮的神色发生了很大变化,与刚才前后判若两人,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惊慌,这种惊慌使得他的面部仿佛被一层白色的石膏固定住了一般,惨白而僵硬。他眼神飘忽地打量着杜宇岚,整个身体都有些轻微的颤抖,似乎杜宇岚说的不是某个人的死讯,而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
“你怎么了?”徐风推了游学亮一把。游学亮这才回过神来,飘忽的眼神有了焦点,在徐风和杜宇岚两个身上快速地移动了几轮,最终明确地落在了杜宇岚身上。
“石华死了?”游学亮重复了一遍杜宇岚的话。杜宇岚点了点头:“你跟他很熟?”游学亮摇了摇头:“他怎么死的?”
“不清楚。”杜宇岚摇了摇头,“好像是突然得了急病。”
“什么时候死的?”游学亮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问。
“昨晚。”
“昨晚什么时候?”
“昨晚十一点半。”
言简意赅的对话到此结束,游学亮大汗淋漓,脸色煞白,朝徐风摆了摆手,也不等他回话,便径自出去了。徐风感到莫名其妙,看了看杜宇岚,杜宇岚也转身走了出去。剩下徐风独自站在办公室里,他喝了一杯水,又坐下来在电脑上玩了会游戏,最终还是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外头的大办公室里,大伙正在为石华的事掏人情,许多一百的钞票集中到杜宇岚手里,杜宇岚一个一个登记名字。徐风也掏出一百元递了过去。游学亮独自一人坐在偏远的角落里,双眼发直,以至于徐风走到他面前他也没有看见。“你中邪了?”徐风在他身边坐下来问。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游学亮浑身一抖,大吃一惊地望了他几秒钟,仿佛这才认出他来。“没事。”游学亮用衣袖擦了擦满脸的汗水道。徐风满心疑惑,但看看游学亮的神情,一时半会也问不出什么。他转移了话题:“你刚才说冯惠怎么了?”
“没怎么!”他的话音还没落,游学亮便飞快地接口,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很快转到一边去了。这情况很不对劲,几分钟前他还追着要徐风听他说冯惠的事情,转眼间就忽然缄口不语了。徐风的好奇心膨胀了,他正打算进一步追问,游学亮忽然站起来道:“我还有点事!”说完便匆忙地出了门。这情形让徐风有点眼熟,他想起昨天冯惠也是这样,先是主动跑过来,仿佛有什么事情非告诉他不可,说到一半的时候,又火烧屁股般地逃跑了。这两口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正想着这事,杜宇岚从他跟前经过,他顺口便问了句:“杜宇岚,你知道冯惠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知道!”杜宇岚说。
徐风本来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杜宇岚回答得这么快,几乎是咬着他的最后一个字做出了回答,听起来很有些奇怪,这反而引发了他的兴趣。
“她怎么忽然瘦了?”他继续问。
“我不知道。”杜宇岚匆匆朝前走,明显想要躲避他的问题。徐风站起来挡住她的去路,她眼神慌张地在他脸上扫了一圈,便垂下来望着地面。
“你这阵子也瘦得厉害,”
“对了,什么病?”
徐风不依不饶地问,“前段时间你病……”
“肺炎。”杜宇岚有点口吃地道,“肺炎所……所以瘦了。”
“那石华又是怎么回事?”徐风问,“冯惠说上次你们去旅游的时候,你们几个单独出去了一趟,发生了什么事?”在说这话之前,他并没有想太多,只是把冯惠说过的话转述一遍,然而,这话一出口,他才发觉这其中还真有着联系。冯惠提到,那次旅游,中途她和杜宇岚、姜春、石华几个离开了一下大部队,听冯惠那口气,似乎就在这期间发生了些什么事情,而且正是这事情导致了冯惠身体发生了奇怪的变化。现在看来,那次单独出游的四个人中,有三个发生了问题,只剩下姜春的情况不甚明了。
“没发生什么。”杜宇岚说着便逃也似地闪开了。徐风望着她的背影,心里疑云翻滚。他想了想,回到自己办公室,翻出姜春的电话拨了过去,对方提示手机已停机。这让他更加不安,又给姜春的公司打了个电话,对方一听是找姜春,叹了口气说:“死了。”
“什么?”徐风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死了。”对方又重复了一遍,“病死的。”
“什么时候的事?”徐风问。
“一个星期前。”
这下四个人都齐了,姜春和石华都死了,杜宇岚和冯惠都瘦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徐风满肚子疑问。正好主任在安排参加石华葬礼的人,由于是出于公务参加葬礼,大家和石华并无私人交情,谁都不愿意接这趟差事。徐风一想这是个机会,正好借此问问石华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主动把任务接了过来。但现在只有徐风一个人愿意参加葬礼,主任还是头疼。没想到这个问题也很快解决了,游学亮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他看了徐风一眼,跟主任说了两句,主任就把另一个名额安到了他头上。
徐风和游学亮离开公司,开着车赶往殡仪馆。路上,徐风不断向游学亮打听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游学亮闭目养神,一言不发。最后徐风只好闭嘴。在殡仪馆门口,两人买了个花圈,就进去了。由于还不到追悼会开始的时间,石华的灵堂里人很少,石华的女朋友头上戴着朵白花在招待不多的来宾。徐风和游学亮走进去,先把花圈摆好,又到石华灵前鞠了三个躬,又安慰了石华的女朋友几句,便打算去看看石华的遗容。走到棺材前一看,石华虽然睡在殡仪馆统一定制的水晶棺里,却看不到脸,从头到脚都蒙着一块白布。
“能不能让我们瞻仰一下遗容?”游学亮问。这话让徐风感到诧异。原本他们只是代表公司来赠送花圈,瞻仰遗容这程序可有可无,礼数到了也就行了。虽然说两人各怀鬼胎地打着调查情况的主意,但徐风也没觉得必须要看石华的脸,既然死者的脸上蒙着白布,那么明显是不想让别人看到死者的容貌。这点他本来没觉得有什么特别,游学亮这么一说,他才开始怀疑:莫非从石华的死状能看出点什么来?要不也没必要蒙得这么严实。
游学亮的要求遭到了拒绝,徐风和游学亮一起说了不少好话,对方始终坚决摇头。最后那女孩被他们逼得号啕大哭起来,吓得他们落荒而逃。
“你为什么非要看他的脸?”离开殡仪馆,徐风问游学亮。
“没有啊。”游学亮眼神发虚地道。
徐风看出游学亮不会再说什么,也懒得再问。他把车钥匙扔给游学亮,让他自己开车回去。
“你干什么去?”游学亮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徐风没好气地道。游学亮尴尬地搔了搔头,把车子倒出去,沿着马路开走了。等他的车没了踪影,徐风又返身回到了殡仪馆。石华的女朋友已经停止了哭泣,正坐在灵前喝水,一看到徐风,她立即站起身,眉毛竖了起来。
“你又来干什么?”她警惕地问。
“我想看看石华。”徐风说,“我们是多年的好朋友,最后一面,我希望能再看看他。”他说得很诚恳,心里却在暗暗骂自己不厚道。
女孩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行!”
“为什么?”徐风紧追着问。
女孩看着他,神情很是恼怒,看样子又打算大哭起来。徐风早有准备,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你听说过姜春这个人吗?”女孩浑身一震,止住哭意,凝视着徐风:“你怎么知道姜春?”
“姜春和石华一样,也是这么死的。”徐风说。他这话纯粹是凭猜测乱说的,但看女孩的神情,显然没猜错,女孩又是一震,对立的情绪消减了不少,声音也和缓了许多:“你怎么知道?”
“石华跟你说过我们上次去旅游的事吗?”徐风说,“那次我也在。”
“啊?”女孩彻底相信了,她上下打量着徐风:“你没事吧?”
“没事。”徐风摇摇头,“最近就是瘦得厉害,身体上老是长些怪东西,听说石华也长,所以想问问看怎么回事。”他把冯惠身上发生的事情搬到自己身上了。女孩听他这么一说,心理防线完全崩溃,终于彻底坦承了。
“你来看。”她把徐风引到石华的棺材前,按了按按钮,棺盖升起来,她俯身下去,伸出手时又朝四周打量一番,看看没人,这才把石华脸上的白布揭开了。徐风凑过头去看了看,石华脸色惨白地躺在棺材里,双目紧闭,典型的死人脸。徐风看了半天,没看出和其他死人有什么不同。他疑惑地望了望女孩,女孩说:
“看他的嘴和鼻子。”
这么一提醒,徐风才注意到,石华的嘴和鼻子看起来的确有点怪,但又说不上怪在什么地方。嘴是嘴的形状,鼻子是鼻子的形状,从哪个方向看都和普通人的口鼻没什么区别,但就是觉得怪。
“怪。”徐风说,“看起来很怪。”
“他就是这么死的。”女孩说。徐风吃了一惊,迅速转头望着女孩:“怎么死的?”女孩指了指石华的鼻子和嘴:“你用这样的口鼻能呼吸到空气吗?”啊?这话撬动了一直堵在徐风心中的疑惑,他终于明白石华的嘴和鼻子怪在什么地方了。
嘴还是嘴,鼻子还是鼻子,两者的外观没有发生变化,然而,上唇和下唇紧密地合在一起,连缝隙也没有,仿佛天生就是一个整体。鼻子从正面看不出哪特别,但从死者的鼻子下端朝上望,就能看到鼻孔不见了。换言之,石华没有鼻孔,原本应当是鼻孔的地方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徐风换了几个角度发现这两点之后,这才明白女孩的话是什么意思。的确,谁也没法用这样的口鼻呼吸。照这情况来看,石华是活活窒息而死的。然而,他的嘴唇和鼻子为什么会忽然长得拢到一块了呢?
“这是怎么长的?”徐风问。
女孩连连摇头:“不知道,发病之前还好好的,我跟他在家里看电视,边看边说话,忽然他就不说话了,捂着喉咙,两手伸得笔直,喉咙里‘嗯嗯’地直叫。我问他怎么了,他一个劲地指着嘴和鼻子,脸色一下子就通红,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问了两句,他脸色就慢慢变了,眼睛翻白,很快就死了。120的医生赶来,一看就说是窒息,准备做人工呼吸的时候,才发现他的嘴和鼻子都长拢了。”听她这么说,徐风觉得自己似乎也呼吸困难起来,他张开嘴呼吸了几口空气,仍旧很憋闷。他朝女孩摆了摆手,离开棺材,休息了一会儿,这才恢复了正常呼吸。女孩把白布重新蒙上,盖好棺材,走过来问:“你没事吧?当时看到他这样子的人,都觉得自己的鼻子好像也堵住了似的,喘不过气来。”
“没事。”徐风说,“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知道。”女孩说,“上次旅游回来后,他就一直心神不定,总是好像有话要说,每次要说的时候又突然不说了。人就瘦得厉害,一个星期瘦了几十斤,皮肤却没松弛,反而绷得紧。最怪的是,皮肤下面总是不停地冒出一些肿瘤样的东西,不停地长,好像要把皮肤撑破似的,但过会儿又自己消了。”
“对对,正是这样。”徐风想到冯惠,连连点头,“他没去医院检查?”
“没。我劝他去检查,他说这不是病。那段时间还一直躲着我,还说什么是不想害了我,又说他们那次旅游很怪,我问怎么怪,他又不肯说。后来家里来了两个女孩,他跟她们聊天的时候,特意把我支开了。聊完了后,他整个人好像都放松了,那种怪病也再没发过。不过他也只轻松了小半天,后来又变得害怕起来,不停地打电话,还跟我说如果他突然死了让我不要伤心,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不肯说,只是说自己的生死现在捏在别人手上了。我又打电话给冯惠……”女孩说到这里,徐风蓦然大喊一声:“冯惠?”
“对!”女孩被吓了一跳,“就是冯惠,还有一个叫杜宇岚的女孩,她们俩来过之后,石华身上就不再冒疙瘩了,但没过一个星期,他就死了。”女孩说到这里,又赶紧加了一句:“哦,对了,说起来也怪,冯惠她们来之前,石华一直念叨着,说自己不能害姜春。那两个女孩来过之后,他就赶紧给姜春家打电话,那边说姜春刚死了,他就失魂落魄,说姜春是自己害死的,还说自己肯定逃不过,也会死。你说你也是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风苦笑着朝她摆了摆手:“等我查明白了告诉你。”说完便赶紧离开了。他觉得脑子变成一团稀泥,所有的事情都混到了一起。顾不上多想,他掏出记事本,找到姜春的住址,赶了过去。
在姜春家楼下,他看到一辆白色桑塔纳从路口拐弯过去了,他觉得眼熟,再一想那车牌号码,回过神来:这不是自己和游学亮开来的那辆车吗?这么说游学亮也来过姜春家里,他来干什么?徐风一肚子问题,上楼找到姜春的家人。姜春的家人还沉浸在悲痛中,听徐风说自己是姜春的朋友,好一顿痛哭,双方哀悼了半天死者,徐风才问出自己想问的问题。对方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姜春出事前并没有像石华和冯惠一样消瘦,身体也没有冒出肿瘤样的东西,但就是神情不太对,总是说自己可能会死。没多久就真的死了,死状和石华一样,口鼻封闭窒息而死。从姜春家出来,徐风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把所有的事情都梳理了一遍。照已经发生的事情来看,冯惠、杜宇岚、姜春和石华四个人,在那次旅游单独行动的时候,遇到了某件事,这件事首先影响了姜春,接着影响了石华,再接下来是冯惠和杜宇岚,最后是游学亮。让他不明白的是,石华和冯惠她们见面后,姜春就死了;冯惠和游学亮见面后,石华就死了。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联系,但徐风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是种什么联系。
接下来的几天,徐风一直留意着杜宇岚和游学亮。杜宇岚和平常一样,没什么特别的,体重似乎也在慢慢恢复。倒是游学亮,短短几天时间,便迅速消瘦下去,和冯惠一样,他的皮肤变得紧绷发亮,整个身体都被衣服裹得严严实实,在某些时候,徐风能看到他紧裹的衣服底下猛然冒出的凸起。
“你最近怎么了?”徐风问他。每当他这么问,游学亮总是悚然一惊,一双眼睛泛着反常的光亮,盯着徐风几秒钟,似乎有些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总在最后关头咽了下去。
“我不能说,不能说,”游学亮冷汗淋漓,“我是真的喜欢冯惠,我不能害她……”似乎是怕自己会说出真相来,他紧紧捂住自己的嘴,跑了出去,身后留下了浓重的泔水味。
一个星期以后,游学亮已经瘦得不成人形。公司里的人都觉察到了他的异样,但最终导致他辞职的,却是在一次公司会议上怪异的举止。全公司的员工会议是每周末例行的内容,游学亮负责的销售部门,照例是由他来做工作总结。游学亮拿着早就写好的总结报告,全神贯注地念着,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这周公司的销售业绩不错。正在大家听得认真的时候,游学亮忽然停了下来。
他的脸色骤然间变得惨白,眼睛朝上翻去,似乎是想望到自己的额头。
与此同时,他的整个头部猛然膨胀起来,就像是一个气球,忽然被充入了大量气体,他的头部,在几秒钟之内,胀到了原来的两倍大小,脸上的五官因此发生了严重的变形。所有的人都被这一幕吓坏了,大家纷纷站起来,远远地离开游学亮。
“我怎么了?”游学亮肿胀变形的嘴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你的脑袋,”在一片可怕的沉默中,徐风颤抖着道,“你的脑袋好像要爆炸了。”
“不!”游学亮发出一声惨叫,踉跄着冲到会议室的落地镜前,看到自己的形象之后,他发出了更加可怕的叫声:“我说!我全都说!”说完这话之后,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肿胀得透明的脑袋,在几秒钟内又迅速瘪了下去,很快恢复了原状。
人们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一切。
半天,徐风小声问:“游学亮,你没什么不舒服吧?”
游学亮苦笑一下,摇了摇头:“你能听我说吗?”
“说什么?”徐风问。
“你想知道的一切。”游学亮说。
他们两人的对话让其他人迷惑不解,有人提出他们也想听听是怎么回事,但游学亮坚持只能告诉一个人,不是徐风也行,但只能告诉一个人,多了就不行。在这种情况下,其他人只好放弃了。游学亮朝徐风做了个手势,自己先走出了会议室。徐风和其他人打了声招呼,并承诺一定把听到的话告诉他们,这才跟着游学亮走了出去。
游学亮把徐风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将门反锁好,让徐风坐下来,盯着他看,一言不发。“说吧。”徐风催促道。
游学亮还是没说话,他目光严肃地盯着徐风,神色犹豫。游学亮以前是个快活的胖子,最近这么一顿瘦,仿佛换了个人,不仅外形大改,连性情也变了许多。徐风以前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严肃的表情,觉得有点紧张。
“快说啊。”他又催了一句。
“是你要我说的。”游学亮说。
“嗯,说吧。”徐风说。
“是你要我说的,”游学亮又重复了一遍,“也是我要冯惠说的,事情都是这样,但冯惠也可以不告诉我,我也可以不告诉你。”
“嗯。”徐风觉得他在说废话,但为了避免冷场,还是应了一声。
“我是真的很喜欢冯惠,我不想害她。你是我朋友,我也没想害你。”游学亮说完,便正式开始讲述了,“这事是从上次我们旅游开始的……”
上次旅游的时候,在经过中途的一个景点时,趁大部队都在休息,杜宇岚和冯惠、姜春、石华他们几个人溜了出来,沿街寻找着当地的小吃。一路走一路吃,不知不觉溜到了一条偏僻的小巷,巷子两边是破败的墙壁,中央只有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路,路上还堆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姜春朝里面扫了一眼,就说这是条死巷,正要走开时,杜宇岚眼尖,一眼看到小巷的尽头摆着一个摊位。这事让大家都觉得很好奇:在这样一条走不通的偏僻小巷里摆摊,能被人光顾的机会接近于零。是谁这么没有经营头脑?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想去看看,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走进巷子,迈过巷子里堆着的杂物,走到那摊位前。
那摊位也奇怪,就在小巷的尽头,背靠着墙壁。摊位不大,一个穿蓝衣服的人坐在一张椅子上,前边放着张桌子,桌子上立放着一块白色的纸牌,上头写着几个毛笔字:“秘密出售”。几个人围在桌前看了半天,始终没看出来这里秘密出售的是什么。蓝衣人低垂着头,任他们指指点点,始终一言不发。
“这里卖什么的?”姜春问。“秘密。”蓝衣人说。“这也保密?”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你不说你卖的是什么,怎么会有人来买?”他们认定这人神经有毛病,说完之后便准备转身离开。蓝衣人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慢慢微笑起来。这微笑缓慢展开,让人看得心头很不舒服。蓝衣人微笑的同时,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卖的就是秘密。”蓝衣人小声说。这话又引来一阵大笑,姜春笑着问:“什么秘密?多少钱一个?”
“我只有一个秘密,”蓝衣人保持着令人不舒服的微笑道,“一块钱一个。买了才知道是什么秘密。”
“你不说是什么秘密,我们怎么会买?”姜春笑道。“说得出来的,就不是秘密了。”蓝衣人笑道。
其他人看着他们对答,觉得有趣。石华和冯惠怂恿姜春掏一块钱把这秘密买下来,看这人到底搞什么鬼。“就当是打发叫花子。”冯惠低声在姜春耳边道。“好,我买了。”姜春掏出一枚一元的硬币,“啪”的一声放在桌上。蓝衣人把硬币拿过来,小心地收进口袋,朝姜春招了招手,两人走开几步远,蓝衣人对着姜春的耳朵咕哝了几句,姜春笑着点头,冲着石华他们几个挤眉弄眼。
说完话,蓝衣人便收拾摊子准备走人,临走前回头嘱咐了一句:“你要记住我说的话。”
“知道,放心吧!”姜春朝他挥了挥手。蓝衣人神色犹豫地看了看他,叹了口气,扛着他的椅子慢慢朝小巷外走去。姜春他们几个没急着走,其他几个人围着姜春,让他说出那蓝衣人到底说了些什么。姜春哈哈大笑,正要说的时候,又停下来了:“不行,我不告诉女孩子。”他这么说的时候,其实并不是故意保密,只是逗逗那两个女孩,那两个女孩也知道这点,所以也没追问,笑吟吟地等着他自己说。姜春说这事要先告诉男同胞,万一有危险,也是男人来承受。这话说得大家又是一阵大笑。姜春完全不相信那蓝衣人的话,他把石华拉到一边,两人嘀咕了几句。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那蓝衣人还没有走出巷子,他们的话刚说完,那蓝衣人忽然扔掉了扛在肩膀上的椅子,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另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咽喉。这种变化让几个人吃了一惊,跑过去看时,蓝衣人咽喉内发出啊啊的叫声,嘴唇却一动也不动,脸上涨得通红。
“你是不是病了?”冯惠弯腰问。
蓝衣人摇了摇头,一把将冯惠推开,伸出食指,直指着姜春,目光凌厉地望着他。姜春和石华两人面对着蓝衣人的目光,脸色忽然变得煞白,连连后退。杜宇岚打电话叫了救护车,然而,没等到救护车赶来,蓝衣人就已经断气了,临死前他一直死死地盯着姜春,眼里流露出来的怨毒目光,让在场所有的人都不寒而栗。
救护车赶来后,发现蓝衣人的口鼻已经完全长拢,没法做人工呼吸。蓝衣人就是这么活活窒息而死的。
回大部队的路上,几个人都觉得心神不定,冯惠和杜宇岚几次向姜春他们打听蓝衣人到底说了些什么,那两个人却死活也不肯说。
“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听到这里,徐风忍不住追问。
“后来,石华把这事告诉了杜宇岚和冯惠,姜春就死了;冯惠把这事告诉了我,石华就死了;现在我告诉了你,估计冯惠也活不成了。”游学亮说,他眼神阴郁地看了一眼徐风,似乎在等他阻止自己说出最后那几个字。但徐风的目光充满强烈的好奇,他满怀期待地望着游学亮。游学亮的眼神更加阴郁了:“那天,蓝衣人在姜春耳边说的话是——‘你如果把这句话说出去,我就会死。’”
“什么?”徐风愣住了,“就这么一句话?”游学亮点了点头:“就是这一句,这句话就是秘密。”徐风想了半天才想明白——你如果把这句话说出去,我就会死——这句话本身就是秘密,同时又是一个诅咒,姜春把这话说出去了,蓝衣人就死了,石华把这话说出去了,姜春就死了……徐风总算明白了这其中的奥妙,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这么说,现在冯惠已经死了?”
游学亮缓缓点了点头:“应该是这样。”他略微顿了顿,又道,“现在,我的命就捏在你手里了。”徐风目瞪口呆。照这么看来,现在的情况是,如果自己把这秘密说出去,游学亮就会死,而同时自己的命也就捏在别人手里了。“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徐风问。游学亮苦笑一声:“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冯惠果然死了,死状和石华一模一样,同样是窒息而死。游学亮悲痛欲绝,却又无可奈何。
徐风这几天总觉得自己心里似乎憋着什么东西,浑身胀得难受,那个秘密折磨得他坐立不安,似乎不找个人说出来就难受。倾诉的欲望在全身游走,他常常能感觉到自己身上不断地膨胀起一团东西,从镜子里,他看到自己紧绷的皮肤和瘦削的容颜,而那个秘密不断从皮肤下膨胀出来,似乎随时都会破体而出。
他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了,这种膨胀的滋味实在难受。一个人的身体是不可能承载这样的秘密的。好几次,他都准备对人张口,话到嘴边又咽下来——这关系到游学亮的生死,同时也是把自己的命交出去,这种事情不能不慎重。
然而,秘密憋在心里,即使全身紧绷着,这秘密也仍旧不时想要冲出体外——多么难受,几乎比死还要难受。这秘密在他心中发酵酝酿着,他的身体散发出泔水的味道。
游学亮常常惊恐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担忧。对死亡的恐惧清楚地写在游学亮脸上,徐风咬牙望着他,两人常常相对苦笑。我还能坚持多久?
你还能活多久?
这世界上谁能抵挡秘密的折磨?
在最难受的时候,徐风身上同时冒起了七八个凸起。他无意识地狂奔着,在这个漆黑的夜晚,他带着再也无法掩藏的秘密,一路狂奔,想要随便找个什么人说出去。然而,不凑巧的是,时间已经太晚了,这条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他跑了不知多久,才在一堵墙壁的墙根下,见到了一个乞丐。他疯狂地扑过去想要诉说,却被乞丐的形状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那乞丐瘦得如同骷髅,皮肤紧绷在身体之上。他全身到处都是碗口大的破洞,破洞内裸露着鲜红的血肉。徐风看着他的时候,他的胸口正迅速膨胀起一团血肉,那一团血肉膨胀起来,无限膨胀之后,忽然“砰”的一声,绷得透明的皮肤爆裂开来,一股令人窒息的泔水味填充在空气里,乞丐身上又多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洞。乞丐无声地呐喊着,脸部因为痛苦而扭曲,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双手在空中挥舞,手臂尽头的双掌早已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手臂挥舞着。徐风惊恐地望着他,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蠕动的凸起——难道自己将来也会变成这样吗?
“你看到他了?”杜宇岚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徐风蓦然回首,杜宇岚正黯然地望着他。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跑到了杜宇岚的家门口。他心头猛然涌起一个憋了很久的疑问:杜宇岚也听到了那个秘密,为什么她一点事也没有?
不等他回答,杜宇岚已经先开口了:“游学亮把那个秘密告诉你了吧?我早就看出来了。”她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我当初也是你这样,浑身胀得难受,不说出来仿佛就会死。但是我不想害石华,更不想把自己的命交给别人。所以我找到了这个人,”她指了指乞丐,“他不会说话,也不认识字,连手掌都没有,也就不能比画,我把那个秘密告诉了他,这就是最保险的,他肯定不会说出去,对吧?”
徐风打了个寒战。他望着那个被秘密折磨得痛苦哀号的乞丐——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可怕的折磨吗?他望了望杜宇岚,又看了看自己,又转身狂奔起来。他要找一个人,随便什么人。今夜,必然有人在街头游走。这世上的人,有几个人能抵抗诱惑,不去打听别人的秘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