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客突然出现,有如神兵天降,厅内的四个人悚然一惊,脸色大变,除了梁有慈因身体原因难以起身外,其他三个人立刻站了起来。
胡客推开厅门,没有任何言语,不作丝毫迟疑,如同饿极的野兽般,直接向胡启立扑去。
胡启立还没有做出反应,另一边的博头已经拔出了腰间的手枪。博头参与了当年对胡客的围杀,知道胡客的实力有多么可怕,见胡客来势汹汹,立刻掏出手枪阻击。
胡客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博头举起了手枪,但他这一扑用劲过猛,根本收不住前扑的势头。
千钧一发之际,胡客闪电般地做出了判断。他来了个反其道而行之,非但没有退避,反而狠狠蹬踩地面,加剧前扑的势头,身体向前急倾。博头扣动扳机的同时,胡客的身子已经压低,子弹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掠过。姻婵和贺谦正打算冲进厅内帮忙,见博头开枪,急忙躲回门外。“砰”的一声响,子弹嵌进了门边的墙壁里。
胡客向前急倾,避过子弹,立刻着地一滚,钻进了桌子底下。博头对准桌面开枪,枪声砰砰连响,桌上杯盘尽碎,油渍乱溅。胡启立和烛龙唯恐被误伤,急忙躲开,远离了桌子。
胡客万分侥幸,几颗子弹穿透桌面射下,竟然全都没有击中他。他飞起一脚,踢中桌边的一只凳子,凳子倏地滑出两丈远。这只滑动的凳子成功吸引了博头的注意力。胡客便在此时以背贴地,从桌子的另一侧急速滑出,顺手抄起身边的一只凳子,砸向头顶的大吊灯。
“轰”的一声巨响,大吊灯被凳子砸中爆裂开来,碎片哗啦落下,厅内立时陷入一片漆黑。
骤然而至的黑暗让博头失去了瞄准的目标,唯恐误伤自己人,他不敢轻易开枪。
贺谦没有忘记竞杀之约,厅内突然变黑,对他而言就是机会。他立刻蹿入厅门,凭着灯碎前的印象,扑向胡启立站立的位置。
但他这倾尽全身之力的一击却落了空,因为在灯灭的一瞬间,胡启立没有停留在原地,而是扑向了别的地方。
胡启立的目标是东侧的屏风。
胡启立抢到屏风的背后,伸手摸到一方案桌,在案桌上摸索起来。他的手掌触碰到了冰冷刺骨的东西,那是一只铁制的香炉。他立刻以袖裹手,从香炉上面拂过,拔起了一柄插在香炉里的短剑——秦革四妖刃之一的十字。
胡启立处心积虑数个月,直到这一刻,才终于达到了目的。
当初在保定府让胡客逃脱后,胡启立马不停蹄地追回北京。他本想守株待兔,可没想到关押在京师警察厅的姻婵已经被人救走,这样一来,他守株待兔的计划便落了空。
胡客和姻婵同时没了下落,胡启立四处查找,始终一无所获。
胡客消失了,意味着鳞刺里面的竹筒无从找起,但好在他知道了另外一件妖刃的下落:十字在天口赌台。
要想破解藏在秦革四妖刃中的秘密,四件妖刃一件都不能少,所以胡启立暂时放弃了对胡客的查找,南下来到上海,打起了天口赌台的主意。
胡启立多次扮成赌客,进出天口赌台,但无论是亲自寻找,还是着人询问打听,始终没有找到任何有关十字的线索。
胡启立暗自猜想,十字多半被梁有慈收起来了,要想夺取十字,必须与梁有慈打交道,而与梁有慈打交道的最好理由,就是胡客。胡启立登门拜访梁有慈,说了秦革四妖刃藏有秘密的事,甚至连他自己持有一条代码的事也说了,然后提出共同设局来对付胡客,到时候各取所需,梁有慈报她的仇,他则拿走鳞刺的代码。
梁有慈永远不会忘记杀子弑孙的血海深仇,胡启立一提出来,她立刻应允。梁有慈担心南帮暗扎子的力量不够——毕竟胡客曾以一己之力,突破了天口赌台上百个暗扎子的围杀,致使南帮损失惨重——所以她联系了同样和胡客有仇的保定帮暗扎子的领头人烛龙。
当初胡客从黑祠堂逃走后,保定帮暗扎子成为了替罪羊。私自劫走朝廷逃犯是头等重罪,丘捕头所率领的巡警队又全都栽在了黑祠堂里,此案由肃亲王善耆亲自监督办理,根本无法用钱来摆平,所以保定帮暗扎子在这件事上栽了大跟头。以前保定帮暗扎子还能在明处活动,可自此之后,烛龙只能带着众手下转入暗处,过起了被官府通缉、暗无天日的生活。烛龙自然恨胡客入骨,所以收到梁有慈的邀请后,他即刻动身,带人南下上海,来到了天口赌台。
有了烛龙的帮援,梁有慈仍觉得不够保险,是以请沈杏山和黄金荣助阵,以确保这次设局不会再以失败告终。
在此期间,胡启立在上海城内有了意外的发现——有人拿着他的画像。
胡启立暗中调查,发现革命党人一直在寻找他,再追根溯源,查到寻找他的人是孙文的贴身保镖杜心五。胡启立来上海之前,长时间待在北方,那里是清廷统治的核心地带,革命党人活动较少,所以没有遇到拿他画像的人。但上海是革命党人最为集中的地方,所以他来这里没多久,就有了这个意外发现。
胡启立记得杜心五,当初在保定府同胡客一起消失不见的那个人。他和杜心五之间无仇无怨,杜心五没有理由大张旗鼓地寻找他,所以极有可能是受胡客所托。胡启立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革命党人面前公然露脸,看看能不能把胡客引来,而这个发现胡启立踪迹的革命党人,恰好是陶成章。
为了准确地知道胡客是否被引来了上海,胡启立让梁有慈派出一批暗扎子,分散在上海城内的各条大街小巷,负责蹲点盯梢。与贺谦定下竞杀之约后,胡客和姻婵在城内四处搜寻胡启立的行踪,正好被这些盯梢之人发现了。
获悉胡客确实来到上海后,梁有慈加快了步伐,以出让华界烟土生意的两成财源为代价,先后换取了沈杏山和黄金荣的点头,同意派出八大股党和青帮的人手前来帮援天口赌台。得到了两位帮会大佬的同意,梁有慈立刻设宴请胡启立和烛龙聚头,一来将这个消息告诉两人;二来商讨对付胡客的具体办法;三来逼胡启立吐出他所知道的那条代码。在知晓秦革四妖刃的事后,梁有慈和烛龙一样,对刺客道所要隐藏的秘密,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兴趣。
但梁有慈有两件事没有料到,一是胡客悄悄进入了天口赌台,并且搅了她的局;二是胡启立同她接触,除了对付胡客之外,还有其他目的,那就是夺取十字。
胡启立与梁有慈接触后,不止一次地进入天口赌台三楼的大厅。这个大厅之所以不许外人擅自出入,是因为厅内供奉的吴驰国和吴麒峥的灵牌就在东侧的屏风后面,而秦革四妖刃之一的十字,便插在灵牌前的香炉里。
上一次围杀胡客失败后,梁有慈变得灰心丧气。她自知年事已高,不确定有生之年还能否得报大仇,所以黯然地安葬了吴驰国和吴麒峥,让两人能够入土为安,只留下灵牌供奉在赌台内。那柄黑点密布、通体流毒的暗青色短剑,梁有慈并不知道是秦革四妖刃之一的十字,只当作是胡客遗留下来的一件兵器,插在灵牌前的香炉里,供奉子孙的在天之灵。
借着与梁有慈商谈事情的机会,胡启立多次进入三楼大厅,找到了供奉在屏风后两块灵牌前的十字,但是一直没有机会下手。直到此时胡客砸毁吊灯,大厅内陷入一片漆黑,胡启立才真正觅得了机会。
十字到手,胡启立的心里涌起一股暗喜之情。当年若不是水老虫坏了他的好事,这件妖刃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好在经过一番折腾后,十字最终还是回到了他的手上。
然而就在他暗自高兴的时候,身后忽然猎猎风响,一道黑影疾袭而来。
转身、起手,胡启立反应极快,刚刚到手的十字迅速地抬起,挡住了问天迅猛凌厉的一击。
此时窗帘已被烛龙拉开,窗外有微光透入,厅内能模糊视物。胡启立看见胡客就在身前,问天一击不中,弧刃立刻旋转,直削他的腰际。胡启立既不拦挡,也不躲避,直接将十字刺向胡客。这是在以攻对攻,逼胡客收刃回救。胡启立将腰际暴露在问天的刃口下,大不了挨上一击,受些皮肉伤痛,但如果十字刺中胡客,剧毒流转,哪怕是微小的伤口,也足以致命。
胡客看不清胡启立拿的是什么武器,但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腐臭味。这股腐臭味提醒了他,急忙撤步避让。
刚刚躲过十字的刺击,胡客的背后又有危险袭来。烛龙拉开窗帘后,看到一个魁梧的黑影闪入屏风后面,认出是胡客的背影,立刻扑了过来,见胡客正为躲避十字而后退,立刻举起大砍刀砍向胡客的后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烛龙偷袭胡客,殊不知他的身后也有人杀到。
紧随杀至的人是贺谦,他身背竞杀之约,一心要手刃胡启立,所以毫不迟疑地杀入了屏风背后。
贺谦是扑入这处角落的第四个人,博头打算做第五个。有了窗外的微光,他能隐约分辨敌我,手枪顿时有了用武之地。但是他绕到屏风背后,没能扣动扳机,因为第六个人杀到了。
姻婵当然不会置身事外充当看客。她最后一个冲入厅内,赶到屏风后面时,正好撞见博头举枪,于是从背后偷袭了博头。
博头发现身后有异,急忙转身,还没看清偷袭的人,手枪便被打落在地。他被梁有慈任命为天口赌台的博头,实力自然不弱,右手的手枪一被打掉,左手立刻从腰间抹过,拔出一柄小巧的尖钩刀,反击姻婵。
屏风后面是供奉灵牌的角落,地方本来就不宽敞,却一下子挤了六个人,再加上四下里光线昏暗,所以场面变得极为混乱。六个人厮杀成一团,每个人在应对正面敌人的同时,还要防备身后和身侧敌人的偷袭,一旦遭遇偷袭,便不得不转身应付,因此交手的对象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胡客一忽儿和胡启立对敌,一忽儿变成与烛龙交手,一忽儿又同博头过两招,偶尔还莫名其妙地和贺谦对上两手。身陷这等混乱无比的循环死局,不仅胡客如此,其他五个人的情况也大同小异。
置身局外的梁有慈,此刻已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但她年老体衰,有心报仇,却无力动手。她被屏风遮挡住了视线,看不见具体的战况,只能听见密如雨点的兵刃撞击声。这阵密集的声响,拨乱了她的心神,饶是她经历过各种大风大浪,此时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梁有慈心里紧张,身陷战局的六个人更为紧张。
胡客曾经历过不少黑暗环境中的厮杀,比如在巡抚大院被数十个暗扎子围杀,在东田寺遭遇兵门青者竞杀等,这些厮杀远比眼前的战况惨烈。但那时候他孤身一人,凡在眼前出现的皆为敌人,只管闷头杀敌便是,根本无所顾虑。但眼前的情况却大为不同,六个人对半开,姻婵和贺谦属于他这一边的阵营,对敌时就不得不多出一层顾虑,而且胡启立手中的武器是十字,自己根本不敢被它伤到一丝半毫,对敌时务须小心谨慎。正因为如此,这一场厮杀的惨烈程度虽不及以往,但凶险程度却要远胜许多。
姻婵面临的困境还要胜过胡客。如果孤身对敌,她大可以拿出毒门的本事,在四周布阵种毒,但因为厮杀中多了胡客,难免怕错手误伤,因而不敢用毒。不能用毒,只能使用匕首对敌,姻婵的本事就要大打折扣,因此处处落在下风。
在这场既混乱又凶险的厮杀中,实力相对较弱的博头接连挂彩,不能用毒的姻婵次之,挨了两刀,但好在都不是十字所伤,暂无性命之忧,只不过长此以往地斗下去,情况就不太好说了。
胡客注意到姻婵的情况不容乐观,他必须想办法打破僵局,速战速决。
摆在胡客面前最大的难题,是胡启立手中的十字。这件属于刺客道毒门的妖刃实在太过厉害,不解决它带来的难题,就无法结束这场厮杀。
一开始,胡客的想法是抢夺十字,但胡启立自身实力强劲,又有十字在手,胡客试着抢攻了几次,始终无法近身,更别提实施抢夺了。很快胡客转变了思维,不一定非要抢夺十字,只要限制十字让它无法使用就行了。
思维一转,办法立刻应运而生。
胡客的攻击重点一直是胡启立,但他忽然转变了目标,一个错步移位,主动攻击博头。
博头正与姻婵苦战,忽然遭到胡客从侧面袭来的强势攻击,三两下便招架不住。
胡客突然攻击博头,不是为了除去一个敌人,因为就算没有博头,胡启立倚仗十字,再有烛龙从旁配合,胡客、姻婵和贺谦也占不到多少便宜。胡客攻击博头的真正目的,是要拿他来当人肉盾牌使用。胡客用疾风骤雨般的进攻,三两下便瓦解了博头的防守,将其生擒。当年那个作为守灵人的小胡子,算是南帮暗扎子中一等一的高手了,但在一招之内便被胡客击杀,这个博头能抵挡胡客三招,已是极为难得。
擒住博头,胡启立的十字也已刺到。
胡客右手一拽,博头被硬生生地拽到身前,十字顿时刺进了博头的后背,穿透心脏。
胡启立杀错了人,急忙回手,想抽出十字,但胡客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胡客用胳膊肘顶住博头的胸口,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前面推,逼得胡启立连连后退,根本没工夫拔出十字。
胡启立连退数步,后背忽然一紧,抵住了供奉灵牌的案桌。
胡启立被夹在博头和案桌之间,这是胡客最好的进攻机会。胡客右手一送,问天从博头的腋下穿过,迅猛地刺向胡启立。
问天是从右侧刺来的,被死死夹住无法移动的胡启立,不得不松开十字,使右手空出来。他迅速地抬起右手,在电光石火之间抓住了胡客的手腕,问天的刃尖虽然刺中他的肋部,但只刺进去一小截。如果他的动作慢上半拍,现在身上已经多了一个透明窟窿。
好不容易将胡启立逼到了绝境,眼看再加一把力,就能取胡启立的性命。但偏偏这时候,烛龙摆脱贺谦的纠缠,抢过来救援,大砍刀劈向胡客的后背,逼得胡客不得不闪身躲避。
胡客闪身躲避的同时,一把将博头拉倒在地,顺势拖出丈远。十字插在博头的背上,顿时远离了胡启立触手可及的范围。
胡启立还想追上去拔出十字,但贺谦和姻婵已经围攻上来,他不得不取出鳞刺迎战,根本没有多余的工夫理会十字。
胡客拖曳博头躲避之时,烛龙不依不饶,大砍刀追着砍来。
胡客举起问天挡住刀锋,左手趁机拔起博头背上的十字,刺向烛龙的下盘。烛龙跳开一步,避开了胡客的反击。
至此,胡客凭借一己之力,不仅令博头葬送了性命,让胡启立负了伤,还将十字夺了过来。
这场厮杀的均衡就此被打破,局势完全倒向了胡客这一边。
人数上吃亏,武器上处于劣势,胡启立和烛龙知道局势已经难以挽回。两人且战且退,从屏风后面退至大厅中央,被胡客、贺谦和姻婵合而围之。
随着厮杀的进行,胡启立愈发感到吃力。此番来到天口赌台,他原本准备撒下天罗地网对付胡客,没想到网还没撒好,胡客就已经杀到,到头来反而是他成了胡客和贺谦竞杀的对象。他有一种感觉,今日多半要葬身于此。他从没畏惧过死亡,只是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自己会死在今天。
身陷围攻的烛龙,却不甘心死在这里。他大声吼叫起来。他在叫喊自己带来的几十个北帮暗扎子。他尽可能地扯开嗓门,希望吼叫声能惊动二楼的暗扎子,只要这些暗扎子冲上来,局面就能立马扭转。
听到烛龙的吼叫声,姻婵冷冷一笑。二楼的几十个暗扎子,早已全都被她的迷毒放倒,因担心有暗扎子假装昏迷,她还特地找来一把锁,把二楼洋场的大门锁住了,烛龙吼叫得再大声,也不可能有人冲上来。
可是冷笑刚刚爬上姻婵的嘴角,她的脸色陡然就变了。
因为厅门外传来了一大片脚步声。
烛龙的吼叫果然起到了作用,一大拨人正沿着楼梯朝三楼而来。
听到成片的脚步声响起,胡启立和烛龙顿时精神一振,胡客、贺谦和姻婵则大吃了一惊。
姻婵满头雾水,迷惑不解,她明明已经用迷毒迷晕了所有暗扎子,以这种迷毒的毒性,中毒者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清醒过来。
姻婵的判断没有出错,南北帮的几十个暗扎子,此时全都横七竖八地躺在洋场内。这一大片脚步声的制造者,并非二楼的暗扎子,而是黄公馆的人。
黄金荣原本带着众手下回到了法租界的黄公馆,但他坐在自家客厅里,越想越觉得吃亏。梁有慈请他出力帮忙对付仇家,条件是将华界的烟土财源分两成给他。黄金荣一直垂涎华界的烟土财源,梁有慈提出的条件正好击中他的心坎,因此他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回到黄公馆后,黄金荣仔细琢磨,南帮暗扎子势力庞大,可梁有慈还要请他出力对付仇家,足见这个仇家有多么厉害。他为了区区两成烟土财源,就平白无故地招惹一个如此厉害的仇家,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冤大头。
黄金荣坐不住了,连晚饭都没吃,直接带着人赶来天口赌台,准备重新商谈条件,提高价钱。两成填不饱他的大肚子,少说也要翻一番才行。
黄金荣带着人赶到时,只见天口赌台的大门敞开,门口却无人把守。他走进一楼大堂,只看到两个横躺在地上的暗扎子,之前热火朝天的赌台此时变得极为冷清,甚至还透着几分诡异。
黄金荣正在纳闷,楼上忽然传来了吼叫声。这吼叫声来得突兀,竟把他吓得两腿哆嗦了一下。
稳住心神后,仗着人多势众,黄金荣决定上楼看看是怎么回事,因此带人走上楼梯,这才有了姻婵等人听到的一大片脚步声。
二楼洋场的大门被姻婵锁上了,黄金荣带人走上二楼时,看不到几十个暗扎子躺倒一地的场景,否则的话,这壮观的一幕恐怕会令他望而却步。
黄金荣带着几十个手下冲上了三楼。
可是迎接他们的,却是姻婵布下的凶终隙末阵。
听见一大片脚步声后,姻婵立刻在进门处种毒布阵。她不确定冲上来的是什么人,但可以肯定一点,这拨人绝不可能是朋友。所以她决定先下手为强,抢先在进门处布置毒阵,能解决几个是几个。
时间太短,姻婵的毒阵只布了一小片,黄公馆的人就踏进了厅门。几个倒霉鬼闯入了这一小片凶终隙末阵,顿时眼睛一凉,随即灼痛难忍,惨叫着倒在了地上。
大厅里一片昏暗,黄公馆的人还没看清厅内是什么情况,就倒下了几个人。其余人吃惊不已,慌忙拔出刀具,刷刷刷的声音不绝于耳。
胡启立见来了一大拨人,知道这是保命的唯一机会。他和烛龙原本被胡客和贺谦挡住了去路,这时拼了命疯狂地狂攻,终于逼得贺谦让了一步。就是这让出的一点空隙,让胡启立突破了拦堵,向厅门处那群黄公馆的人冲去,嘴里故意恶狠狠地大喊了一声:“杀!”
胡客和贺谦怕胡启立趁机逃走,紧随其后冲了过来。
黄公馆的人听见喊杀声,又见几条黑影似离弦之箭般冲过来,以为是敌人,当即举刀迎敌。
刹那间,黄公馆这群人还没摸着头脑,连敌人是谁都没看清,就和胡启立等人厮杀起来,厅内陷入一片混乱。
胡客一头扎进了人海,四周人影晃动,瞬间便追丢了胡启立。他知道胡启立一定会趁乱逃走,因此极尽全力杀向厅门。他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抢在胡启立之前赶到厅门,守住唯一的出口,以防止胡启立逃跑。
左手十字右手问天,两柄妖刃同时发威,胡客很快杀到了厅门口。
胡客守住厅门,目光在混乱的人群中搜寻胡启立的身影,同时试图找到姻婵被困在何处。他之前亲手砸毁了大厅里的吊灯,现在却恨不得能有一丝亮光,让他可以看见两人的位置。
仿佛老天能听懂胡客的心声,他的眼前真的亮堂了一些,那些刚才还是黑乎乎的人影,现在已能隐约看见面貌。
胡客很快找到了姻婵。姻婵正远远地躲在屏风旁边,没有涉入混乱的人群,这让胡客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胡客继续搜寻胡启立,可是目光扫了几个来回后却一无所获,倒是看到贺谦、烛龙和梁有慈等人都避在了外围。大厅里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的,竟然全都是黄公馆的人,有些人甚至敌友不分,挥舞着刀具朝自家人身上招呼。
黄金荣和杜月生避到了墙边,杜月生看清大厅内是自家人在殴斗厮杀,急忙大声招呼,但根本不起作用。
黄金荣骂了一句:“触那娘!”掏出防身用的黄金手枪,冲着头顶放了一枪。
“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大厅内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
这时大厅内又明亮了一些,众人看清参与殴斗的都是自家兄弟,不由得面面相觑。这场大骚乱虽然中止,但黄公馆的人伤亡了近一半,其中大部分是被自己人误伤。
胡客的目光还在搜寻,但在目所能及的范围内,根本没有胡启立的影子。姻婵站在屏风旁边,如果胡启立躲在屏风后,她肯定会有所示意。大厅内没有别的可以藏身的地方,胡启立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刚才发生骚乱时,胡客冲到厅门的速度已经足够迅速,莫非胡启立还能比他更快?世间的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胡客担心胡启立真的抢先一步逃出了厅门,因此立刻转身冲下了楼梯。
就在胡客奔出厅门的同时,窗边一个黄公馆的人忽然大声叫喊了起来:“着火了!”
黄金荣和杜月生离窗户不远,急忙抢到窗边。
两人隔着窗玻璃往下望,只见楼下一片通明,不知何时竟燃起了熊熊大火。大火沿着外墙往上燃烧,几乎已快烧到二楼了。正是因为有了这片火光,三楼大厅里的黑暗才得以被驱散,刚才发生骚乱时,厅内才会一点点地变亮。
借助火光,杜月生看见楼底下的街道上站着二十几个人,全都是黑衣束身。这些黑衣人非但不救火,反而一字排开,抬起头向上望。远处有不少被大火吸引过来的围观群众,但都远远地躲着,不敢靠近。
杜月生很快发现了围观群众不敢靠近起火现场的原因,因为楼底下一字排开的二十几个黑衣人,手里全都握着一把手枪。
杜月生急忙扭头,想把这个发现告诉黄金荣,可一声“大哥”刚喊出口,黄金荣就阴恻恻地说道:“我看见了。”
黄金荣的确看见了。他不仅看见了这一排持枪的黑衣人,还看见了一个老熟人——应桂馨。
应桂馨站在这排黑衣人的最边上,正举头盯着上方。尽管他换了一身便装,还特意戴了一顶宽檐帽遮住了大半边脸,但黄金荣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触那娘!”黄金荣啜了一口浓痰,推开窗户,对准应桂馨吐了下去。
楼底下的黑衣人见三楼有人露头,立刻瞄准开枪。幸亏杜月生手快,在枪响的前一刻,一把将黄金荣拉了回来。
黄金荣吐出的那口浓痰,正好落在应桂馨的身前。
应桂馨低头看了一眼,哈哈一笑。他知道黄金荣已经看到了他,索性摘下宽檐帽,不再遮遮掩掩,大大方方地举头上望。
“原来是姓应的混蛋!”杜月生咬牙切齿地骂道。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令他的脸色看起来阴晴不定。
“想烧死我们,没那么容易!”黄金荣恶狠狠地说道,“把所有人都点上,大伙儿杀出去!”
二楼洋场的大门从外面上了锁,不可能有人进去,所以从三楼冲下来后,胡客见挂锁完好无损,便没有进洋场搜寻,而是直奔一楼的大堂。
大堂外围已经着火,胡客一下到大堂,便如同进入了一个浓烟滚滚、热浪翻腾的蒸笼。
胡客掩住口鼻,冲向红色铁门,然而红色铁门已经关上了。为避免被烫伤,胡客用衣袖裹住手掌拉拽门把。但红色铁门纹丝不动,看样子是从外面被锁上的。
铁门旁边,还躺着两个暗扎子的尸体,胡客清晰地记得,他解决这两个暗扎子时,红色铁门是敞开的,但现在却锁死了,而且是从外面锁上的,这意味着胡启立已经逃了出去,并且从外面锁住了红色铁门,封死了离开天口赌台的唯一门径。胡客在胡启立的身上花费了好几年的时间,直到今天才好不容易把胡启立逼入绝境,想不到最后还是让他逃走了。胡客素来冷静镇定,但面临此情此景,也忍不住拿铁门发泄,狠狠地踹了一脚。
姻婵和贺谦很快来到了一楼大堂,随后冲下来的是黄金荣和他的几十个手下。
发现红色铁门被锁死,黄金荣破口大骂:“应桂馨这王八蛋,做得好绝!”
这句话提醒了胡客,莫非红色铁门被锁,不是胡启立干的?
胡客眉头一拧,立刻意识到胡启立很可能还没有逃出去,而是仍旧躲在赌台内的某个地方。他当即冲向大堂两侧的福寿房,里面没人;他又冲回大堂,环顾四周,目光很快落在了一张张桌布遮盖的赌桌上。
他从身前的一张赌桌开始,将桌布掀起,见桌底没人,又冲向邻近的第二张赌桌。
短时间内,胡客左右奔走,四处掀起桌布,惹得黄金荣一干人等投来诧异的目光。
黄金荣不识得胡客,也不知道在刚才三楼大厅那场骚乱中,胡客杀了他不少手下,否则的话,以他有仇必报的大佬脾气,早就叫手下人抄起家伙和胡客拼命了。
杜月生却微微一愣,觉得胡客的身影有些熟悉,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大堂内浓烟翻滚,热浪逼人,灼得脸皮发烫。黄金荣知道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必须立刻想办法突围。他大声说道:“上二楼,从窗户杀出去!”
黄公馆的这帮人,立刻捂口掩鼻,返身冲上楼梯。
最靠近楼梯的一张赌桌,桌布忽然掀起了一角,一道人影闪电般钻出,融入了黄公馆的这群人,向楼梯上走去。
这道忽然现身的人影正是胡启立。
三楼大厅里发生骚乱时,胡客因为身形魁梧,面对黄公馆的一大拨人,只能靠一己之力杀出一条通向厅门的路。可胡启立身材瘦削,却能似泥鳅一般从人缝中挤过去,反倒比胡客抢先一步冲出了厅门。胡启立以最快的速度逃到一楼大堂,准备逃出天口赌台,却发现红色铁门已被锁死,想尽办法也打不开。他知道胡客等人在三楼找不到他,很快就会冲下来,所以他必须先找地方躲藏起来。大堂里没有什么可供藏身的地方,唯一的选择就是藏到赌桌下。
在众多赌桌里,胡启立选择了最靠近楼梯的那张。
藏在桌子下面,仍能感受到空气变得越来越热,但比起这场大火,避开胡客才是更为紧要的事。胡启立用鳞刺在桌布上戳了一个小洞,用来观察外面的情况。胡客从楼梯上冲了下来,捣弄了一阵红色铁门,然后懊丧地冲铁门踢了一脚,这一系列的动作都被胡启立看在眼里。他知道胡客误以为他已逃走,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冷笑。
可是黄金荣的一句话,却坏了胡启立的好事。
看到胡客四处掀起桌布,胡启立知道他很快就会暴露。好在黄金荣带人冲上二楼,一大拨人从他藏身的赌桌旁经过。胡启立当机立断,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试图趁着浓烟弥漫,混在黄公馆的人群里离开大堂。
胡客正掀起一张桌布,姻婵在旁边帮他的忙,两人都没有注意到楼梯方向的异动。胡启立这一手鱼目混珠,险些就获得了成功。
可惜的是,除了胡客和姻婵外,大堂里还有第三双眼睛。
在御捕门历练过十五年,贺谦在搜捕方面可谓功力深厚。在胡客和姻婵忙着掀桌布时,他没有去帮忙,也没有关注两人,而是紧盯着其他还没有被掀的赌桌。当黄公馆的人冲向楼梯时,他立刻把目光锁定在人流两侧的赌桌上。果不其然,他捕捉到了那一闪而没的身影。
如同发现了猎物的苍鹰,贺谦向人堆中的胡启立追去。他没有提醒胡客,因为胡客是竞杀之约的对手。他不仅要亲自手刃胡启立为刺客道复仇,还要名正言顺地战胜他一生中所遇到过的最为强大的对手。
见贺谦如箭一般蹿向楼梯,胡客立马朝走上楼梯的人群望了一眼。他虽然没有看见胡启立的身影,但也明白胡启立必定混在人群当中,否则贺谦不可能突然出手。胡客不甘落后,拔足追上了楼梯。
胡客曾是刺客道最顶尖的青者,贺谦曾是御捕门最顶尖的捕头,遇到这两人联手,胡启立今天可谓倒足了大霉。
不过好在楼梯狭窄,黄公馆的人全都挤在上面,贺谦和胡客追到时,离胡启立虽然只有两丈之隔,但中间隔了十来个人,一时无法靠近胡启立,胡启立趁机挤上了二楼。
二楼洋场的大门已经打开,锁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挂在门把上,一半掉在地上。
这是烛龙所为。
烛龙从三楼追下来,见包括胡客、贺谦和姻婵在内的所有人都在一楼大堂,于是没有下到一楼。他惦记着带来的几十个手下,便用大砍刀劈开了大门上的锁,冲进了洋场。
洋场内,几十个暗扎子或趴于桌上,或横在地上,虽然气息尚在,但无论烛龙拳打脚踢,还是泼酒浇头,全都没有任何反应。毕竟这些暗扎子不是普普通通的昏迷,而是中了姻婵精心配制的迷毒,没那么容易便清醒过来。
黄公馆的人冲进洋场时,大火已经沿着外墙烧到了二楼,靠近窗户的一些物品已经着火,洋场内烟雾弥漫,情势刻不容缓。
一冲进洋场,黄公馆的人就如潮水一般扑向窗户,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砸开窗户就往下跳。
候在楼下的一排黑衣人,等的就是这个时刻,纷纷瞄准目标,扣动了扳机。
跳窗的人尚在半空当中,便成了活靶子,身中数弹,带着一身的鲜血摔在街上,抽搐几下便没了动弹。
黄金荣和杜月生急忙大声喝止,黄公馆的人全都退后数步,不敢再贸然跳窗。
黄金荣此次来天口赌台,是打算和梁有慈重新商谈烟土财源的分成,属于帮会之间的事,所以没有带巡捕房的华捕,而是带了黄公馆的手下,这些手下都是地痞流氓,配备的武器是刀具,而不是枪。此刻被应桂馨带人困住,武器上的差距便显现了出来,如果黄公馆的人带了枪,大可从二楼开枪还击,但可惜带的是刀具,隔了一层楼的距离,根本拿应桂馨的人没办法。
黄金荣掏出那把防身用的黄金手枪,递给杜月生,说道:“把姓应的王八蛋干掉!”他肯把唯一的手枪交给杜月生,一是因为杜月生的枪法在黄公馆这帮人里是最准的,并且深得他的信任;二是因为伏在窗边开枪还击,有被对方子弹击中的危险,黄金荣可不愿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杜月生知道这是极其危险的任务,但他没有半点犹豫,接过手枪便俯身靠近窗边。
杜月生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探起身来,随即又俯蹲下去。
这一起一蹲之间,杜月生已经瞄准站在黑衣人最边上的应桂馨开了一枪。
但因浓烟翻滚,视线有些受阻,这一枪并没有命中,反而招惹来一通子弹。残存的窗玻璃被击打得噼哩哗啦,玻璃渣子落了杜月生满满一脑袋。
黄金荣之前在三楼大厅时曾冲天花板开过一枪,现在杜月生又开了一枪,黄金手枪内的子弹只剩下四颗。杜月生依葫芦画瓢,将剩余四颗子弹全部打完,可惜应桂馨有了防备,四枪都未能命中,反而是杜月生在最后一次探起身子时,被一颗子弹击中右肩,半边胳膊不能动了。
子弹打完,没能干掉应桂馨,杜月生反而受伤,到了这个地步,黄金荣是彻底没辙了。
“黄探长,黄老板!”窗外响起了应桂馨不可一世的笑声,“你老人家怎么学黄花闺女害起了羞,不敢露脸了?”
站在火光映照的昼锦路上,望着被火光吞噬的天口赌台,应桂馨志得意满地纵声大笑。
下午他带巡警队搜查天口赌台,并不是为了查禁赌博和搜查凶犯,而是为了找一个人,这个人便是胡启立。
定下竞杀之约后,贺谦拿着胡启立的画像,在上海城内四处打听胡启立的踪迹,终于在昼锦路附近有了收获。他寻访得知,有人曾见到画像中的人走进天口赌台。
贺谦假装成赌客,连续两天进入天口赌台,从白天一直赌到天黑,始终没有看到胡启立的影子。他在一楼的国内场和二楼的洋场都赌过,唯独三楼整日闭门不让进,所以他怀疑胡启立有可能躲在三楼。
南帮暗扎子越是拦着不让进,他越是想进三楼大厅查探一番,于是他想到了借助陈其美的力量。陈其美答应了他的要求,把这一任务交给了应桂馨,于是才有了应桂馨以搜查凶犯为名,率领巡警队搜查天口赌台。应桂馨记住了画像中胡启立的模样,可是他在天口赌台的三楼没有搜到胡启立,反而撞上了老冤家黄金荣。
应桂馨有些惧怕黄金荣,草草地搜查一番,收队离开了天口赌台。
回到巡警总局,应桂馨越想越觉得窝囊。如今的华界是陈其美的势力范围,也是他应桂馨的地盘,黄金荣在法租界耀武扬威,他没有任何办法,可现在黄金荣来到他的地盘上撒野,他竟然在照面之后连招呼都不敢打,便灰溜溜地逃了回来,此事若传了出去,他在上海还怎么抬头?当年黄金荣在金丝娘庙当众羞辱他,这笔仇他一直记在心上,眼下黄金荣在华界现身,正是他报仇的大好机会。
应桂馨坐不住了,立刻命令一批巡警穿上便装,带上手枪,前往昼锦路附近埋伏,准备等黄金荣从天口赌台里走出来时,便一拥而上,将其乱枪打死。这种类似于暗杀的手段,向来是陈其美的拿手好戏,应桂馨在陈其美身边待了几年,耳濡目染,用起这一套来可谓得心应手。
但应桂馨不知道的是,在他返回巡警总局之后,黄金荣便离开了天口赌台,回到了法租界的黄公馆。他带着人埋伏到天黑,没有等到黄金荣从天口赌台里走出来,反而等到黄金荣带了一大拨人从北面急匆匆地赶来,重新走进了天口赌台。
应桂馨立刻改变策略,派人锁死进出天口赌台的红色铁门,然后围着赌台放火。进出的唯一门径已被锁死,赌台内的人一旦发现起火,一定会从窗户逃生。天口赌台的窗户全都朝向昼锦路,应桂馨命令二十几个便衣巡警在窗户下方一字排开,但凡有人跳窗逃生,立刻开枪射杀,务求不放过一个活口。他事先已派人回巡警总局打过招呼,无论今晚发生什么事,无论有多少人赶来报警,都不准出动任何警力。应桂馨已经铁了心,要在今晚置黄金荣于死地,报当年的一箭之仇,绝将来的后顾之忧。
应桂馨处心积虑定谋设计,终于把黄金荣逼入了绝境。眼看大火已经烧到二楼的窗户,仇人即将灰飞烟灭,他自然要笑上几声、说上几句来奚落一番。
与楼下志得意满的应桂馨相比,楼上的黄金荣,此时却是灰头土脸。
大火已经烧到窗户,再不行动,就连跳窗的机会都没有了。如果任由大火继续燃烧,过一会儿就必须转移到三楼,到了三楼仍只有跳窗一条路,可从三楼往下跳,就算不被乱枪打死,也会摔个七零八落。这样一比较,倒不如现在就从二楼跳下去。
黄公馆的这帮手下经常武装抢土,一向把脑袋绑在裤腰带上过活,绝非贪生怕死之辈。黄金荣一下命令,这些手下知道留在这里终归要葬身火海,与其被活活烧死,倒不如跳下窗户,即便被乱枪打死,好歹是个痛快。再说了,跳下去未必就是死路一条,大伙儿一起跳,一颗子弹只能打中一个人,说不定有那么一两个人运气好,能在枪口下逃生。如此打定主意,黄公馆这帮人搬来几只着火的凳子,从窗户扔了下去,趁楼下的黑衣人躲闪之际,一窝蜂地越窗而出,跳向地面。
枪声顿时噼里啪啦地响起,快得像是放鞭炮一般。
黄公馆这帮人大部分还没落地便挨了枪子,有的侥幸躲过子弹,但落地之后没跑上几步,照样被迟到的子弹取走了性命。转眼之间,跳窗的人便全数命丧当场。
黄金荣迟疑了一下,最终没有随众手下往跳下。杜月生见黄金荣没有跳窗,于是留了下来,守在黄金荣的身边。
看着众手下纷纷倒地不起,黄金荣顿时心灰意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哀叹道:“这是老天要亡我啊!”
杜月生肩部中枪,眼见四下里火势滔天,又听见黄金荣的哀叹声,情绪顿时低落到了谷底。但在黑道上混日子,打打杀杀见惯了,杜月生并不害怕死。他抬起头来,准备安慰黄金荣几句。
这一抬头,杜月生的目光穿过弥漫的浓烟,看到洋场中央有几道人影正在交错往来。杜月生顿时想起了一个人,立马抓住黄金荣的手,不无激动地说道:“大哥,我们还有活路!”
黄金荣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杜月生。
杜月生抬起左手,指向浓烟深处。
杜月生想起的那个人,正是胡客。
先前见到胡客时,杜月生觉得有些眼熟,但没想起在哪里见过,眼下到了生死时刻,他却忽然在记忆里找到了这个人。五年前的黄浦江上,在梁老汉的渡船里,胡客在眨眼之间将潮州帮的人全部解决,救了杜月生一命,惊得杜月生目瞪口呆。当时杜月生想结交胡客,但胡客一靠岸便自行离去,令他无缘结识,扼腕叹息。如今时隔五年,在天口赌台里,他竟再一次遇见了胡客。
杜月生知道胡客身陷火海,如果要逃生,同样只有跳窗这一个选择。他亲眼见识过胡客的能力,绝非黄公馆这一帮手下可以比,如果胡客跳窗下去,说不定能冲破黑衣人的堵截,到时候他和黄金荣紧随其后跳下,兴许能有保住性命的机会。
只是四下里大火熊熊,杜月生口干舌燥,脸皮滚烫,甚至能感受到须发逐渐发焦曲卷,但胡客仍在浓烟深处与人恶斗,似乎连半点突围逃生的打算都没有。
胡启立奔上二楼时,因为楼梯的拥堵,尚能对胡客和贺谦保持两丈的领先,但进入宽敞的洋场后,没有了拥堵的情况,他腿脚残疾的劣势便显现了出来。他本想冲到窗前跳窗逃生,可一瘸一拐地跑到洋场中央时,就被胡客和贺谦追上,拦住了他逃生的去路。
洋场内的几十个暗扎子昏迷不醒,烛龙知道一定是胡客等人干的,他必须尽快找到解救之法,否则这些暗扎子就将葬身火海。所以当胡客和贺谦冲进洋场后,烛龙立刻向两人杀去。
很快,姻婵也从一楼大堂追了上来。
继三楼大厅里的生死混战之后,五个人又在二楼的洋场里交互厮杀起来。
胡客将十字交给姻婵使用,他使用问天,再联手贺谦,拦住胡启立和烛龙逃往窗户的道路,然后展开猛烈的围攻。
胡启立和烛龙不会任人宰割,即使处于绝对的劣势,仍然极尽全力抵抗,一边使用鳞刺和大砍刀还击,一边抓起桌上的碗碟掷向三人,还时不时拿起凳子往三人身上招呼。
尽管拼尽了全力,连扔杂物这种地痞流氓斗殴时的招数都用上了,胡启立和烛龙仍然左右支绌,险象环生。两人抵挡了一阵,很快就在三人的轮番攻势下接连受伤。但好在最可怕的十字是姻婵在使用,而姻婵在兵器上的造诣偏低,没有伤到两人,否则被十字擦破一点点皮,两人这时已奔黄泉路去了。
到了这一步,这场三对二的厮杀,已经毫无悬念。
在五人恶斗之时,洋场内的火势越来越大,四下里能烧的东西几乎都烧着了,烈焰翻腾,热浪滚滚,一些昏倒在外围的暗扎子,已被大火吞噬。这些暗扎子全身着了火,仍然没有从昏迷当中恢复意识,足见姻婵的迷毒有多么厉害。
胡启立本以为火势越来越大,胡客等人就会罢斗逃生,可对方看起来没有任何要撤离的意思,反而杀红了眼,似乎铁了心要在洋场内解决战斗。胡启立无法击杀对方,又冲不破对方的拦截靠近窗户,再这样下去,就算不死在对方的刃口下,也逃不掉葬身火海的厄运。
进不能,那就只有退。
二楼有窗户可以逃生,三楼同样有窗户。胡启立当即打定主意,决定退出洋场,奔向三楼。
想法一定,胡启立立刻行动。
他突然撤出战局,奔向洋场大门,奔行的过程中,还不忘抓起两坛酒。
胡启立一撤,烛龙压力骤增。他很想解救几十个昏迷不醒的暗扎子,可现在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也只能先顾着自己了。他抵挡了两下,被问天割伤手腕,当即弃了战局,返身逃向大门。
大门处火势不小,胡启立和烛龙相继从火焰的缺口处跃过。胡启立一逃出大门,立刻将两坛酒砸碎在门前,大火猛地扑腾而起,紧追而来的胡客、贺谦和姻婵只能止步。
“先离开这里再说!”姻婵见火势太大,怕胡客继续追赶会被大火困住,急忙伸手拉住了胡客。
胡客知道胡启立逃出洋场,唯一的选择就是从三楼窗户逃生,所以他必须抢在对方的前面先逃出去,占据窗户正下方的要冲位置,到时候胡启立不跳就会被大火烧死,跳下来则被他逮个正着。
“走!”胡客大吼一声,拉着姻婵的手奔向窗户,贺谦在后紧随。
杜月生抱着黄金荣,在窗边等候了太久。他觉得浑身都快着火了,甚至和黄金荣抱在一起准备等死,终于等到三道人影由模糊变得清晰,从浓烟深处冲了出来。
胡客在厮杀之时,听见了从窗户方向传来的枪声,以及黄金荣等人的叫骂声,便大概猜到是什么情况。他奔到窗边后,立刻从地上抓起一个昏迷不醒的暗扎子挡在身前,看准一处火焰的缺口,猛地跃窗而出。姻婵和贺谦依葫芦画瓢,各自抓了一个暗扎子挡在身前,跳出了窗户。
人在空中,枪声已响。
有暗扎子挡在身前,胡客没有被子弹伤到,顺利落地。他继续躲在暗扎子身后,杀向朝他开枪的黑衣人。贺谦紧随其后扑入了战团。
这二十几个黑衣人,厉害之处便是手里的枪,可胡客和贺谦有人肉盾牌,手枪便不足为惧。两人一个杀向左边,一个杀向右边,顷刻间便将二十几个黑衣人扫荡一尽。
应桂馨没想到竟会有如此厉害的人物突然杀出。
见势不妙,应桂馨立刻脚底抹油,逃之夭夭。
贺谦在二楼洋场已经杀红了眼,跳下楼之后便对开枪的黑衣人大开杀戒。直到杀死最后一个黑衣人,他才看见已经逃远的应桂馨,顿时反应过来这些黑衣人是应桂馨的手下。
应桂馨一边奔逃,一边回头望,借助明亮的火光,望见黄金荣和杜月生从二楼窗户跳了下来,同时也望见了大开杀戒的两个人。他不认识胡客,但认识贺谦,下午他带巡警队来搜查天口赌台,就是为了帮贺谦的忙。同为陈其美效力,他没有想到竟是贺谦坏了他的好事。“姓贺的!”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大喊,“我记住你了!”
贺谦杀错了人,微微怔了一下,但随即便释然了。杀错便杀错了,只要能为刺客道报得大仇,就算把陈其美、应桂馨等人一并杀了,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他早已不是御捕门的捕头,而是刺客道的唯一余脉,是雷山选定的下一任王者,杀错了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杜月生和黄金荣须发尽焦,灰头土脸,但好歹保住了性命。
黄金荣望见应桂馨逃向远处,消失在围观的人群中,顿时双眼通红,如同充血一般,咬着牙低声骂道:“应桂馨你个王八蛋,别叫我逮着机会,否则定将你千刀万剐,剁成肉泥!”
黄金荣虽然恨应桂馨入骨,但这里毕竟是华界的地盘,他带来的人又全部折损,如果应桂馨去而复返,再带一帮人手来,那就万事休矣。他立刻扶起受伤的杜月生,两人相互搀扶,迅速地逃离了天口赌台。
解除了黑衣人带来的威胁,胡客才发现姻婵坐在地上没有站起来。姻婵运气不好,虽然有暗扎子挡在身前,但还是被斜刺里一颗子弹击中了左脚踝。胡客立刻将姻婵抱起,朝昼锦路的西侧奔去。
“我不要紧,你快放我下来。”姻婵望着胡客,脸上露出了笑容。她知道今天好不容易才将胡启立逼入绝境,决不能因为自己的受伤,让胡客放弃近在眼前的报仇机会。
姻婵执意要求留下,胡客只好将她抱到街对面,让她靠墙坐下。
“你去吧。”姻婵强忍疼痛,脸上挂着微笑。
胡客神色坚毅地点了点头,握紧沾满鲜血的问天,走到天口赌台窗户的正下方,与贺谦一左一右地站立,仰头盯着三楼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