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客在铁牢里平心静气地等待机会,但等了一整夜,始终没有等到任何可趁之机。善耆临走时所下的命令,让警厅厅丞和监狱狱司不敢有半点大意,调遣巡警和狱卒轮流看守铁牢,并下达了死命令,决不准有任何闪失,同时在法务部监狱四周布下层层守备,以保证胡客插翅难飞。
胡客没有等到任何机会,哪怕半夜里监狱外曾有过一些响动,但看守铁牢的巡警和狱卒却置若罔闻,丝毫不予理睬,只管站住岗位,尽责看守。
就这样一夜过去,铁牢外的巡警和狱卒一批接一批地轮换,相互间轮流看守和休息,因此个个精神抖擞,铁牢内的胡客却是只身一人,因此在熬过一个通宵后,开始有些昏昏欲睡。
到天亮时分,胡客终于支撑不住,打算合上眼皮休息一下。
就是在这时,胡客数年间苦苦搜寻、连做梦都想找到的那个人,伴着一重一轻的脚步声,穿过整条狱道,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几年里,胡客每时每刻都在渴望这一天的到来,每天都会想象见到胡启立时会是怎样的局面。在他的设想里,他的眼前一定会闪现出多年来自己沦为棋子的经历,闪现出鳞刺透入雷山胸膛的画面,他的情绪一定会变得非常暴躁,整颗心都会被不可遏制的愤怒所占据。
然而事实上,当胡启立隔了一排铁牢柱出现在眼前时,胡客的头脑里竟然是一片空白。他的脑中没有闪现任何过往的画面,心中没有涌起丝毫的恨意,情绪虽有波动却也远不至于暴躁。他十分吃惊倒是真的,吃惊于胡启立的突然出现,也吃惊于自己竟是如此异乎常理的反应。
本以为会有很多话要说,事实上当两人四目相对时,胡客竟连嘴巴都张不开。二十余年的父子之情,至亲到至仇的角色转变,彻底堵住了胡客的喉咙,令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入了革命党?”长时间的默然对视后,胡启立一句随意的问话,算是结束了两人之间相对无言的奇怪气氛。
胡启立对胡客是否加入革命党毫无兴趣,他确实只是随口一问。胡客倒也配合,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面对的人是胡客,胡启立知道没必要拐弯抹角。他直接出示了肃王玉佩,命令看守铁牢的巡警和狱卒暂时退出监狱。
当这些人全都离开后,他拿出了鳞刺。
“这里面的东西呢?”他很直接地抛出了问题,“十字又在什么地方?”
胡客继续保持沉默。
“你把它们藏在了哪里?”
胡客一如既往地沉默。
十字遗落在天口赌台,如今必定落入南帮暗扎子之手,而鳞刺内的竹筒,则藏在醉乡榭的房梁上,已有三年之久。这个秘密是胡客的保命符,他的性命与之紧密相连,一旦吐露出来,他的末日也将来临。胡客决意不吐露只言片语,哪怕油煎火烤,酷刑加身。
胡启立当然不会使用酷刑,如果酷刑管用,那胡客就不是胡客了。比之皮肉之苦,内心才是更好的突破口。心若无物,则无懈可击,心若有物,则再强的意志,也有被摧垮的可能。胡客的弱点,正是在于他的内心,在于他内心深处的那个人。
“昨晚监狱外有过动静,不知道你听见没有?”胡启立又恢复了很随意的口吻。不等胡客回应,他便继续往下说,“有个女人试图趁夜劫狱,可是却被抓个正着。”他故意稍作停顿,“不用我说,想必你也能猜得到是谁。”
胡客猛然想起,夜半时候监狱外的确有过响动,而且响动还挺大。他昨天被捕之时,姻婵就站在狱门外的人群中,他心里本就担心姻婵会不顾自身安危来救他。现在胡启立这样说,其话中所指,便不言自明了。
胡启立似乎怕胡客不信,于是拿出了一件艾绿色的薄绸衫,当着胡客的面抖开。
胡客一眼便认出这是昨天姻婵所穿的外衫。薄绸衫右边袖子上的一团血迹,令胡客的面部表情出现了变化。
“她怎么样了?”胡客嗓音冷峻。
胡客终于开口了,胡启立心里微微得意,脸上却不动声色。“被捕时受了一点轻伤,没什么大碍。”他应道,“眼下还没有对她用刑,不过她往后有没有事,就得看你怎么做了。”
胡启立手中的薄绸衫是完整的,这说明姻婵一定是被擒住了。如果薄绸衫是残缺的,有可能是在抓捕姻婵时从她身上撕扯下来的,不代表姻婵就一定被擒住,但薄绸衫是完整的,没有任何损坏过的痕迹,那只可能是姻婵被擒后从她身上脱下来的。
当年在湘江畔的江神庙中拜天地时,胡客指天起誓,此生但有命在,便要守护妻子平安无恙。胡客这一生极少起誓,但只要有过,就绝对不会食言。当初姻婵落入御捕门的掌控,为了换她平安无虞,胡客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听从索克鲁的指令入宫刺杀慈禧太后。为了一个女人而接手这等九死一生的暗杀任务,胡客竟没有一丝半毫的犹豫,更别提此刻要他放弃鳞刺里的一节竹筒了,何况这节竹筒对于他而言,除了引胡启立主动现身外,谈不上任何其他的意义。
“鳞刺里的东西,还有十字的下落,我都可以告诉你,”胡客说道,“但你必须先把她放了。”
胡启立当即点头同意。
“我要亲眼看到她没事。”胡客又补充了一句。
“你放心,”胡启立说,“我会当着你的面放她走。”
胡启立说到做到。他立刻叫来巡警和狱卒,吩咐打开牢门,将胡客押出。
这些巡警和狱卒收到了上头的死命令,务必要看守好犯人,所以面对胡启立的吩咐,一时之间都面露迟疑。
胡启立再次亮出了肃王玉佩。“见此玉,有如肃王爷亲临!”吐字之间,胡启立的语气极具威严,令人不敢违抗,“把犯人押出来!”
警厅厅丞和监狱狱司得罪得起,肃亲王可得罪不起。巡警和狱卒稍作犹豫后,很快便做出了决定。他们打开牢门,按照胡启立的命令,将胡客押了出来。
胡客弯腰钻出牢门的一瞬间,看了胡启立一眼,目光中充满了疑惑。他只不过口头许诺交出鳞刺内的竹筒,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保证,胡启立便打算立即释放姻婵。这一点大大出乎胡客的意料,以至于他不得不猜测胡启立此举背后是否暗藏了其他目的。
按照胡启立的吩咐,巡警和狱卒将胡客带出监狱押到了公堂。在公堂的西侧,有一间狭窄的偏室。胡客被押到了那里。
胡启立在一个巡警的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巡警立刻领命而去。
“稍等片刻就好。”胡启立对胡客说道。
片刻之后,偏室外传来了清脆的哗哗声,那是几条铁链相互撞击所发出的声响。
胡启立将窗户推开一丝缝隙,侧身让到一边,将窗前的位置留给了胡客。窗缝虽然细窄,但足以让胡客看清外面的情况。
窗外是公堂前的空地,出现在这片空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胡客朝夕担忧的姻婵。
姻婵的手脚都挂着锁链,右手裹了白布,显然受了伤,神色也十分委顿。在她的左右,几个巡警持枪随行,押着她来到了法务部监狱的狱门前。
沉重的锁链被解开,铁制的横闩被取下,黑色的狱门被拉开,清早冷清的街道出现在了眼前。
突如其来的释放,让姻婵的脸上流露出了诧异。
她转过头来,目光扫过几个巡警,怀有敌意地问道:“为什么突然放我?”她深夜劫狱,按照大清律法,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却在数个时辰后即被释放,这是有违常理的事。姻婵知道这背后一定有原因。
但几个巡警丝毫不留情面,推搡着将她撵了出去,随即关上了狱门。
狱门被关上的同时,偏室的窗户也被关上了。
胡启立挥了挥手,示意所有巡警和狱卒退出偏室,并吩咐没有听到他的命令,全都不准进来。接着他转过身面对着胡客。“该做的我都做了,”他说,“现在轮到你了。”
“你就不怕我食言?”胡客斜视着胡启立。
“食言与否,你自己决定。”胡启立说,“放她或者抓她,却是我一句话的事。”言下之意,他既可以立即释放姻婵,也可以随时抓她回来。
这句话彻底触怒了胡客。
胡客的双手双脚都被铁链锁住,尤其是双手,不但被锁,还被反剪到背后。但区区几根铁链,根本难不倒胡客。一阵喀喇喇的爆响声中,胡客的肩胛骨猛地回缩,反剪的双手从头顶翻过,转瞬间便回归了原位。他的虎口像坚硬的鹰爪一般,准确无误地掐住了胡启立的脖子,将胡启立整个人摁抵在墙壁上。
“你杀了我,就休想活着从这里出去。”胡启立咽喉要害被制,嗓音的声量低了许多,但语气中却透露着果决和硬朗。
胡客厉色瞪视,目光中杀气毕露,但他始终保持着应有的克制。
隔了半晌,胡客凶相渐收,冷冷地问道:“我和雷山是什么关系?”这个疑问,自从刺客道覆灭以来,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虽然胡客潜意识里已经接受了雷山是他生父的事实,但此事得不到胡启立的亲口承认,他就始终无法将疑问从脑中彻底抹除。
“你入道这么多年,居然到现在还想不明白?”胡启立的语气略带讥讽。
“说!”胡客五指用力,怒声低喝。他现在只需要一句回答,从此就可以将胡启立视作真正的不共戴天的仇敌,就可以毫不迟疑地对胡启立狠下杀手!
然而胡启立给出的一句回答,却让胡客满身的杀气无处宣泄。
“你当真以为,我会任由雷家的后人活到今天?”胡启立尽量将脖子上提,使喉头有蠕动的空间,这样发音尽可能变得清晰,让胡客能够听清楚。
胡客的右手略微松了一些劲,使胡启立说话不必那么费劲。这是在示意胡启立把话说清楚。
胡启立咳嗽了两声,让刚刚被压迫过的嗓子舒服了一些。“有些事情,”他说,“或许我早应该告诉你。”
当年莫干山大战后,彼时胡启立还是韩亦儒,他跟踪王者雷山的马车,伺机行刺,然而他不是雷山的对手,反倒被雷山压制。眼看就要命丧于雷山之手,韩亦儒却在危急时刻抓住了一张保命符——他夺走了马车中的一个婴儿,亦即雷山的独子。胡启立用问天在婴儿的手背上划了一道口子,迫使雷山不敢靠近。婴儿声声尖厉的啼哭,让雷山收了手,韩亦儒得以逃脱。此后韩亦儒改名易姓,成为胡启立,隐居于清泉县,将这独子抚养长大。这独子原本应该是刺客道的下一代王者,却从此成为了南家的后人,也就是胡客。
这段往事,是屠夫在田家宅院的寝殿外偷袭胡客得手后所说。然而胡启立此时所讲述的,却是另外一番来龙去脉。
按照胡启立的讲述,当时跟踪马车行刺失败后,他为了保命,确实夺走了雷山的独子,并在其手背上划伤了一道口子,迫使雷山不敢追来。但他与刺客道有不共戴天之仇,这婴儿又是刺客道王者的后人,他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又岂会让其存活于世?可是这婴儿又有极大的利用价值,一刀杀了未免可惜。
思前想后,胡启立终于觅得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狸猫换太子。
在清泉县隐居下来后,待雷山的独子长到两岁多,脸貌轮廓已可清晰辨认,胡启立便命阎子鹿、秦道权等死士外出寻找年龄、样貌都与雷山独子极为相似的幼儿。几经寻找,总算让秦道权在某户农家找到一个,并偷了回来。胡启立比照雷山独子手背上的伤疤,用问天在偷盗回来的幼儿手背上,划了一道一模一样的伤口,并在相同的位置点上了一模一样的胎记。大功告成后,胡启立便将雷山的独子杀死,剁成肉末,一半让阎子鹿弃于荒林,喂食野禽走兽,一半让秦道权丢入河流,充作鱼虾之食。彼时胡启立尚无把握掀翻刺客道,能够让雷山的后人死无全尸,也算一泄心头之恨。至于那个从农家偷来的幼儿,胡启立则亲手将其抚养长大,以待有用之时。这一手狸猫换太子,两岁大的幼儿换了个人,因长相极为相似,清泉县的街坊邻居都未发现异常。这个偷来的幼儿,在这些事发生时不过两岁,没有留下任何记忆,从此便将胡启立认作了亲生父亲。
“你知道我以前是什么人。”胡启立说道,“我自己有过亲身经历,又岂会留雷家的后人在世,养在身边成为后患?”
胡启立曾是刺客道的谋门之“心”,行事思虑周全,将仇人的后代养在身边并且悉心培养这等冒极大风险的事,定然会三思而行,毕竟仇人的后代如果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世,很可能会对胡启立反噬一口。与此相比,这一招狸猫换太子,既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又能除掉仇人的后代以泄心头之恨,可谓一举两得,自然是更好的选择。
“那我到底是谁?”胡客继续逼问,语气充满了怀疑。眼前这人是只成精的老狐狸,胡客可不敢轻易信以为真。
“永州府江华县沙渠乡,你父亲姓李。”胡启立似乎早已烂熟于心,根本不假思索,一口气便说了出来。
即便如此,胡客看他的眼神,仍然透露出狐疑之色。
“你如果不信,”胡启立说道,“将来大可去沙渠乡打听,看看当年是不是有户李姓人家丢了孩子。”
胡客没有回应胡启立的话。在他的内心深处,对于胡启立的这番言辞始终保持着怀疑的态度。尽管如此,胡启立的这番话,还是让胡客原本已酝酿好的杀意,在不经意间一点点地消解于无形。他掐在胡启立脖子上的手,慢慢地收了回来。
这个收手的动作,让胡启立洞悉了胡客内心的细微变化。胡启立知道,现在是时候把话题引回正轨了。“至于鳞刺和十字,”他说,“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胡客的思维转了几转,决定正面回应:“十字在天口赌台,你想要的话,就自行去取。”
胡启立轻轻皱起了眉头。天口赌台是南帮暗扎子的老巢,如果十字真在天口赌台,这事就有些棘手了。
“当真?”胡启立疑道。
“是真是假,”胡客说,“你走一趟便知。”
胡启立观察胡客的神情,不像是在说谎,便姑且信了。十字既然落在了南帮暗扎子的手上,要想将其夺回,必须从长计议思谋出一个稳妥的法子,眼下一时半会儿暂可不去理会。
“鳞刺里面的东西呢?”胡启立又问。
“在长沙府。”胡客回答。
“长沙府?”胡启立没想到居然这么远,“长沙府的什么地方?”
“具体地点,我不会告诉你。”
胡客的这句回答,令胡启立的嘴角倏然一抽。
但胡客紧接着又说:“我会亲自带你去。”
胡启立稍微一愣,转瞬间便明白了胡客的用意。
“你想离开这个地方?”他问。
胡客的用意正是如此。他提出亲自带胡启立去长沙府取鳞刺里的竹筒,实则是想借此机会离开法务部监狱。他左腿负伤,行动不便,监狱内巡警和狱卒严防死守,他根本没有机会逃出去,如果就这样在监狱里待下去,他随时都可能作为革命党人的同党而被处死,如果随胡启立南下,他便能远离法务部监狱,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不过这只是胡客的目的之一。胡客知道姻婵会继续打法务部监狱的主意,他唯有离开法务部监狱,并尽可能地远离姻婵,才能避免让姻婵再次身陷险境。
在最短的时间内,胡客做出了对自己最为有利的选择,提出了亲自带胡启立南下长沙府取鳞刺内的竹筒。但他的这些念头,全都被胡启立一眼看透。
胡启立没有因此便拒绝胡客的要求,相反,他立刻就答应了。
“你我难得重逢,一起走这一趟也无妨。”胡启立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心里却在暗暗地冷笑。胡客有张良计,他便有过墙梯,要论心计,胡客焉是他的对手?就在这一两句话之间,胡启立便心计已成,对策已定。
胡启立命巡警和狱卒将胡客押回监狱铁牢,然后请来了回春堂的顾大夫,替胡客医治左腿上的枪伤。
监狱内的巡警和狱卒对胡启立此举颇为不满,毕竟胡客昨天杀了他们那么多兄弟。但胡启立是肃亲王善耆的亲信,又手持肃王玉佩,见其人如肃亲王亲临。众巡警和狱卒只有将怒气怨气一股脑儿地往肚子里咽。
回春堂的顾大夫是第二次给胡客治伤了。当初胡客被关入御捕门京师大狱,御捕门请来给胡客治伤的,正是这位顾大夫。虽然时隔数年,但顾大夫对当年胡客重伤后奇迹般痊愈记忆尤深,因而依稀记得胡客的容貌。再次见到胡客,顾大夫很快便认出了眼前这个男人,心里不免暗暗纳闷,心想这人一会儿关在这个监狱,一会儿又关在那个监狱,倒也奇怪得很。但他身为大夫,一向不过问身外事,只管埋头治伤。
胡客左腿里的子弹隔了一夜尚未取出,伤口已经感染化脓,但对于妙手回春的顾大夫来说,治疗这样的枪伤,只能算是小事一桩。没用多长时间,顾大夫便医治完毕,背上药箱,走出监狱,向胡启立复命。
胡启立之所以要救治胡客,是因为考虑到南下长沙府路途遥远,胡客带着伤赶路,保不准在半路上整条腿便废了,这样一来,行程势必受到影响,如果伤口感染过于严重的话,说不定还会危及性命。在拿到鳞刺里的竹筒之前,胡启立必须保证胡客不出任何意外。
但是胡客的腿伤一旦痊愈,便会带来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胡客会恢复以往的行动能力,很可能在南下的途中逃走。
对于这个问题,胡启立倒没有过多的担忧,因为他对胡客的性格十分了解。
胡客性情冷漠,行事独来独往,但实则外冷内热,心里格外重情,尤其是对亲近之人,极为在乎。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为了避免姻婵再被胡启立盯上,胡客一定不会选择逃走,而会与胡启立周旋到底。除此之外,为了能彻底解决与胡启立之间的恩恩怨怨,胡客也不可能选择中途逃脱。
第二个问题是,胡客的各项能力恢复如初,说不定会对胡启立下杀手,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恩怨。
至于这个问题,胡启立却根本不予考虑。
如果胡客是屠夫那样冷血嗜杀的青者,胡启立就必须担心自身的安危了。但胡客就是胡客,不是其他任何人,他的性格决定了他在得知自己和雷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后,即便心存怀疑,对胡启立的态度也极大地改变了。他和胡启立之间,毕竟有过二十多年的父子之情,他还不至于狠下心来对胡启立下杀手。如果胡客真的要动手,在公堂的偏室里,他就不会收回掐在胡启立脖子上的手。
胡启立作出的判断,一向很准。这一次,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出错。
但眼下胡启立确实面临着一个大问题,只不过这个问题不是来源于胡客,而是来自于肃亲王善耆。
布下了天罗地网,耗费了众多人力财力,好不容易才擒住了一个劫囚者,如今却连半点关于革命党人的消息都没有拷问出来,善耆岂能让犯人离开监狱?劫囚一事事关重大,善耆需要向摄政王载沣交差,向满朝文武交差,因此就算他心里极为重视胡启立,也断不可能答应这一个超越底线的要求。
胡启立心里有一杆秤,稍微一掂量,便知道善耆决不会同意。
所以他没打算去请示善耆。
他打算绕过善耆,直接行事。
胡客一夜没睡,整个上午除了和胡启立打交道外,就是让顾大夫治伤。长时间得不到休息,令胡客的精神很是委顿。胡启立给了下午和前半夜的时间,让胡客好好地休息,养足精神,以待后半夜的行动。
到了后半夜,差不多接近天亮的时候,胡启立乘坐马车赶来了法务部监狱。
胡启立一进入监狱,便以奉肃亲王之命秘审胡客为名,令所有看守铁牢的巡警和狱卒都退出去。白天的时候,他已经这样做过一次。肃王玉佩为他提供了便利,巡警和狱卒只好照做。
但这一次却有所不同。因为他命令一个巡警留下,一个身体最为强壮、体格最为魁梧的巡警。
从身形条件可以看出,这个巡警是被胡启立挑选出来做胡客替身用的。但是这个巡警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甚至还暗暗有些激动,以为胡启立将另有重要任务委派给他。
胡启立命令这巡警转过身去,巡警乖乖地照做。很快他脑后一震,整个人便瘫软在地,陷入了昏迷。
铁牢的钥匙掌管在狱司的手里,不过胡启立不需要钥匙。
他有问天就足够了。
削断铁锁,胡启立走入了铁牢。
铁链在问天的刃口下脆断,胡客的手脚重获自由。
接下来就是调换行头。
巡警的衣服穿在了胡客的身上,巡警本人则代替了胡客的位置,被绑上铁链关在了铁牢里。胡启立将巡警的辫子解开,弄得披头散发,遮住了脸面,以免短时间内被人认出。做完这一切,胡启立才走出铁牢,将削断了的铁锁重新挂上去。
胡启立领着变身为巡警的胡客走出了监狱。
负责看守的巡警和狱卒都老老实实地等候在狱外。
胡客走出监狱时,尽量忍住伤口的疼痛,使脚步看起来正常,避免出现一瘸一拐的迹象。同时他低垂着头,压低了警帽,加上天还没亮,黎明前最是黑暗,所以没有人瞧出不对劲。
“你们务必把犯人看紧了,”胡启立语气森严,“如果出了什么岔子,唯你们是问!”
所有巡警和狱卒齐声称是,鱼贯而入,回到了监狱内,继续执行看守的任务。
胡启立带着胡客堂而皇之地穿过公堂,来到狱门前。
看守狱门的守卫连忙打开狱门放行。
马车等候在狱门外的街道上,胡启立和胡客从容地坐上了马车。马车转动车辙,趁着灰蒙蒙的天色,驶离了法务部监狱。
从走出铁牢到坐上马车离开,这一过程中,胡启立和胡客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再坚固的堡垒,即使能够抵御万千外敌,却往往能够从内部被轻而易举地攻破,就算是壁垒森严的法务部监狱,也不例外。
昏过去的巡警随时都有可能醒来,胡启立这一手偷天换日随时可能被拆穿。
所以马车驶离法务部监狱后,胡启立命车夫一路向南,马不停蹄地驶离了京城,又赶了一段路,直抵卢沟桥火车站。胡启立早就在马车里备好了一套普通衣物,让胡客换上了。两人在卢沟桥火车站购买了火车票,坐上了最早一班南下汉口的火车。
胡启立是打算一去不复返了。
善耆一直将胡启立视作不世出的人才,胡启立在转监一事上的小试牛刀,让善耆更加确信这一点。为了赢得胡启立的忠心追随,善耆答应了胡启立索要二十万两白银的效力条件,又亲赐了随身的肃王玉佩,让胡启立可以自由出入京师警察厅和法务部监狱,以方便办事。善耆本以为如此推心置腹,便可以彻底将胡启立收为己用。但是胡启立根本不吃这一套。相反,胡启立恰恰是利用了善耆的信任以及给予的这些便利,反过来阴了善耆一把。
得罪了当朝的肃亲王,自然不会有好果子吃。但是胡启立必须这么做。他必须一切从速,不能有过多的耽搁。
为了暗藏在秦革四妖刃中的秘密,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一股黑烟冲破清晨的薄雾,南下汉口的火车驶出了卢沟桥火车站。
看着车窗外逐渐后移的月台,胡启立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以为可以就此心安。
然而令他没有料到的是,伴随火车的行驶,麻烦也紧随而至。
刚驶离卢沟桥火车站不久,胡启立就发现他和胡客被人盯上了。
盯梢之人,留着细细的两撇八字胡,戴了一顶不起眼的土灰色布帽,坐在两人的侧后方。这人长得尖嘴猴腮,贼眉鼠眼,不时转动眼珠,瞥向胡启立和胡客所坐的方位。尽管这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伪装得足够自然,但还是被细心的胡启立察觉到了。
胡启立暗暗心想:“居然来得这么快!”
他已经猜到了这个盯梢之人的身份——暗扎子。
在胡客答应南下取鳞刺内的竹筒后,胡启立几乎没有丝毫的磨蹭和耽搁,以最快的速度将胡客弄出了监狱,选择了最为便捷的交通方式,乘坐火车走京汉铁路南下。胡启立之所以行动如此迅速,如此争分夺秒,就是为了避开暗扎子。
三天前,胡启立用二十万两白银接通了赏金榜。当时他不知道胡客在哪里,也很清楚以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无法对付胡客,所以他打算利用暗扎子的力量来对付胡客。他哪里能料到,在他接通赏金榜的那一刻,胡客正好在法务部监狱里束手被擒。
当胡客答应带胡启立南下长沙府之时,胡启立曾稍微一愣。他愣神不是因为吃惊,而是在思虑暗扎子的事。赏金榜已经接通,胡客已经成为暗扎子的刺杀目标,到时候南下长沙府的途中,一旦撞上了暗扎子,一定会平添不少麻烦。所以胡启立行动如此迅速,哪怕开罪肃亲王善耆,也要立刻带胡客南下,就是希望赶在暗扎子展开行动之前,先与胡客赶到长沙府。待取得鳞刺内的竹筒后,胡启立就不用再顾虑胡客的安危了,到时候暗扎子要怎么对付胡客,他都不会放在心上。
可此刻刚登上南下的火车不久,胡启立便发现有人暗中盯梢。清廷的巡警和暗探不可能这么快就追上来,思来想去只可能是暗扎子。如果料想不假,暗扎子行动竟如此雷厉风行,倒是大大出乎胡启立的意料。
胡启立的猜测没有错,坐在侧后方的这个八字胡男人,确实是北帮暗扎子。
胡启立接通赏金榜后,北帮暗扎子立刻展开行动,如同一群猎犬,四处寻觅刺杀目标的行迹。火车站和码头是南来北往的人流汇集之地,暗扎子通常会在这些地方布置人手蹲点盯梢,卢沟桥火车站又是北方数一数二的大型车站,自然会重点照顾。说来也巧,北帮暗扎子今早刚来卢沟桥火车站蹲点,没想到才守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在乘客当中发现了目标,于是跟着买票上了火车。
胡客与胡启立一样,都曾是刺客道的青者,警觉性远胜于常人。在胡启立发现被人盯梢的同时,胡客也注意到了侧后方这个戴着土灰色布帽的八字胡男人。
胡客和胡启立对视了一眼,各自心照不宣。
车轮和铁轨轰隆碰撞,窗外光景倏忽飞逝,火车的速度逐渐提了起来。
行驶一段时间后,火车行经一片茂密的山林。林中光照不好,窗外的景致变暗,窗玻璃上倒映出了车厢内的景象。胡客假装欣赏窗外的风景,实则借助窗玻璃的映照,观察座位四周的乘客。
胡客不看不要紧,一看才发现四周好几个人趁着车厢内光线变暗,同时扭头望向他所在的位置。看来盯上他和胡启立的远不止一人,屁股后面这条尾巴可谓又粗又长。
面对同样一条尾巴,胡客和胡启立的想法是完全不同的。
胡客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路,也没兴趣知道。这些年里,他树敌无数,把能得罪的势力几乎得罪了一个遍,随时随地都可能有危险降临到他头上。他头脑里所想的,是如何应对突遇的危险,如何砍掉这条尾巴。
然而此时胡启立的心中,却是另外一番思虑。
三天前接通赏金榜时,胡启立希望暗扎子能置胡客于死地,因为他断定鳞刺这等世间罕见的杀器,胡客一定会随身携带,只要杀死胡客,就能夺得鳞刺,进而得到他想要的东西。然而事实却是胡客已经发现了鳞刺的秘密,找到了藏在鳞刺内的竹筒,并且将之藏了起来,这等同于抓住了一道保命符。如果三天前胡启立知道这个情况,他就不会接通赏金榜,急着要置胡客于死地了。
但如今事实已定,赏金榜已经接通,暗扎子已然出动,胡启立花了二十万两白银,到头来却给自己挖了一个坑。他现在可不希望胡客死,至少在取得竹筒之前,他要保证胡客不死在暗扎子的手上。
如果胡客完好无损,以他的能力,对付一群暗扎子绰绰有余,根本用不着胡启立来操心。但现在胡客腿上新伤未愈,这就增加了变数。胡启立不想让胡客冒险。他决定亲自动手,解决这群盯梢的暗扎子。
既然决定了动手,那就宜早不宜迟,问题拖得越久,越可能旁生枝节。
火车进入山林的深处,即将迎来一条短促的隧道。
胡启立深吸了一口气,眼神里透出肃杀之意。
自从莫干山大战以来,二十余年间,胡启立几乎没有再与人动过手。在成为谋门之“心”前,胡启立曾长时间以青者的身份潜伏于兵门,刺杀的能力非同小可,但伴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及缺少实战而带来的生疏感,再加上双腿一瘸一拐,他的身手早已不复当年。但现在情势所迫,他不得不出手。他的右手慢慢摸进衣摆下方,握住了问天的执柄。
黑暗骤然扑面而至,隧道内风声猎猎!
胡客只感觉身旁一空,胡启立整个人已不知去向,片刻之间,人又已蹿回。一去一返,胡启立行动矫捷,迅疾如风。胡客暗觉惊讶,一个腿脚残疾之人居然能有如此敏捷的身手,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隧道不长,胡启立刚坐回座位,火车便冲出了隧道,车厢内重复光明。
在车厢内亮堂起来的一瞬间,侧后方忽然响起了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
胡客随声回头,看见一个年轻少妇踉踉跄跄地跌坐在了地上,神情举止惊恐无比。在少妇右手边的座位上,那个戴着土灰色布帽的八字胡男人,保持着歪斜的坐姿一抽一搐,咽喉处裂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鲜血如喷泉般疯狂地往外喷涌。
胡客看了胡启立一眼。他知道这是胡启立的杰作。
方才借助车窗的映照,胡客发现盯梢之人不止一个。如果他腿上没有伤,换作是他趁黑行刺,一定会趁敌人未做防备之时,尽可能地多杀几个,最大限度地削减敌人的实力。在胡客看来,胡启立只解决了其中一个,这样做无异于打草惊蛇,让其他盯梢之人有了准备,效果适得其反。
但是胡启立要的就是打草惊蛇的效果。
车厢内死了人,鲜血四溅。在一片惊恐的大呼小叫声中,乘客们纷纷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受害者的身上。
胡启立环顾四周,发现在众多乘客之中,有五个人没有关注受害者,反而把目光投向了他和胡客。
这是有违常理的反应。
毫无疑问,这忽然投来目光的五个人,就是剩余的负责盯梢的暗扎子。
胡启立打草惊蛇,为的就是引蛇出洞,从而确定车厢内到底有多少个暗扎子。杀敌须一个不漏,绝不放走任何一人,否则走漏了消息,引来一大拨暗扎子,这趟南下之行必将后患无穷。
确定了暗扎子的人数,接下来就是动手将这剩余的五个暗扎子尽数除掉。
车厢内一出事,乘客们纷纷离开了自己的座位,聚拢在过道里。发生命案的消息顷刻间传遍其他几节车厢,许多好事的乘客挤过来看热闹。小小一节车厢,顿时拥堵不堪。这种人群混杂的环境,和漆黑僻静的环境一样,最适合刺杀。
胡客看见胡启立再次离开了座位,看见他混入了看热闹的人群,看见他如游鱼般穿梭于人缝之中,一次又一次地接近刺杀目标。胡启立的身手虽然不比当年,但对付几个暗扎子,还是绰绰有余。片刻之间,在喧闹拥堵的人群当中,五个暗扎子相继毙命,无一幸免。
当受害者的人数增加到六个后,位于车尾的两个司警,才急匆匆地赶到了命案现场。
火车最早通行之时,车上只配备了司机、司事、司火和厨子等人,但五年前胡客“守杀”所乘坐的那列火车发生爆炸后,考虑到安全问题,火车上才特别增加了两个司警,负责沿途的安保工作。
两个司警赶到后,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混乱的现场,接着追查凶手,但命案发生时现场混乱无比,根本没人看见行凶者是谁。胡启立的身上虽然沾染了不少鲜血,但现场被鲜血溅上的乘客有十来个之多,所以没人因为这一点而怀疑到身形清瘦、腿脚残疾的胡启立身上。
两个司警既要维护命案现场,又要进行排查,根本忙不过来。两人一商议,决定控制好车上的乘客,不再发生混乱就行,待火车到了前方的保定府火车站,将命案通报给保定府衙,交由官府来处理。
火车驶抵保定府火车站,已是数个时辰之后的下午。
火车停稳后,车门没有如往常那般直接打开。司警已经提前给每节车厢的乘客打过招呼,因为车上发生了命案,所以为避免凶手走脱,所有车门都会在抵站后暂时关闭,要在保定府下车的乘客,须等排除凶杀嫌疑后,方可下车。
车门不开,车上的乘客倒还算冷静,但是月台上等候乘车的乘客不了解车上的情况,顿时骚动起来。
在一片牢骚声中,司警急急忙忙地下了火车,找到了驻守火车站的一队巡警。这队巡警在司警的引领下冲上火车,来到发生命案的车厢,控制住前后通道,挨个询问乘客,逐一进行排查。
胡启立对于越走越近的巡警丝毫不以为意。自从火车进站后,他就一直保持着扭头的姿势。他的目光穿过车窗,在月台上的乘客中游移。
月台上的乘客很多,甚至多得有些异乎寻常。虽说保定府火车站是一个大站,但在不是节庆的普通日子里,居然有这么多乘客等候乘车,确实令人感到意外。
但是胡启立一点也不意外。
他知道这一幕因何出现。
尽管心里很不情愿,但他最为担心的情况,还是出现在了眼前。
一大批北帮暗扎子,已在保定府火车站恭候多时了。
清晨在卢沟桥火车站蹲点的暗扎子共有七个,当发现胡客的行迹后,其中六个尾随其后,买票上了火车,并在所乘车厢的车门外做了方圆状的记号。另一个暗扎子则迅速地赶到电报局发了一封急电,把发现胡客踪迹的消息告知了远在保定府的同行。
北帮暗扎子是比较散乱的暗杀组织,内部划分为了多个派别,此外还有个别暗扎子自恃能力高强,行事时独来独往,譬如荆棘鸟这类本事顶尖的暗扎子。按照常理来讲,揭下赏金榜后,各个派别的暗扎子会各自为战,毕竟谁刺杀了榜单上的目标,谁就可以独占赏金,所以不太可能出现京津帮的暗扎子发现目标后,会发急电通知保定帮的暗扎子这种情况。
但这一次针对胡客的刺杀行动,却出现了这样的特殊情况。
那是因为此次以胡客为目标的刺杀行动,北帮暗扎子各派别之间已经提前通过气,要在行动过程中做到同气连枝,不分彼此。
二十万两白银的确不是一个小数目,但是远不足以让北帮暗扎子的各个派别捐弃前嫌,携手行动。能让北帮暗扎子各派别联手合作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复仇!
五年前,北帮暗扎子千里追杀胡客,从北直隶一直追杀到湖南省境内,最后非但没有完成任务,反而一大半人手折损在胡客的手里。后来胡客又在日本东京阻拦北帮暗扎子行刺孙文,破坏刺杀行动之余,又杀伤了一批暗扎子。自此之后,胡客便成为了北帮暗扎子的眼中钉。
三天前胡启立接通赏金榜后,因为刺杀目标是胡客,一瞬间便调动了北帮暗扎子各个派别的愤激情绪。各个派别的领头人相互通电约定,此次刺杀任务追求赏金在其次,最首要的目的,是为死去的众多兄弟报仇。除此之外,三年前南帮暗扎子被胡客单枪匹马直捣老巢,领头人梁有慈气得险些断气,所以这次北帮暗扎子若能刺杀胡客,那就彻底将南帮暗扎子比了下去,大大地挣了脸面。
正因为如此,赏金榜一接通,北帮暗扎子的行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迅速,各个派别在各自的势力范围内极尽全力搜寻胡客的行踪,并约定一旦发现蛛丝马迹便相互通告,以便派遣人手增援。胡客的能力实在太强,各个派别的领头人都明白,唯有彼此联手,才有把握置胡客于死地。
保定帮的暗扎子收到急电后,获悉胡客正乘火车朝保定府南来,于是立即组织人手,由领头人亲自带领,赶来火车站守株待兔。
火车驶抵保定府火车站后,守候在此的保定帮暗扎子,一眼便发现了倒数第二节车厢车门上的方圆状记号。圆中有方,呈铜钱状,那是北帮暗扎子所特有的标志。视线穿过车窗望进去,暗扎子很快找到了坐在车厢中段靠窗位置的胡客。
火车刚刚停稳,暗扎子便随在乘客之中,涌向车门,希望趁乱挤上火车。
但车门始终没有打开。
保定帮暗扎子透过车窗,没有望见自己的同行。六个同行在卢沟桥火车站登上火车,原本只为沿途盯住胡客,等到了保定府火车站后,再与月台上的保定帮暗扎子里应外合,同时动手。只是没想到胡启立迅速地做出了应对,六个暗扎子早早便死在了车厢内。
虽然不清楚六个同行的具体情况,但透过车窗看不到人,车门又紧闭不开,还有一队巡警急匆匆地登上了火车,保定帮暗扎子便知道车厢里一定出事了。
原本计划假扮乘客上车后伺机动手,但现在却连火车都上不了,而且车厢内的六个同行很可能已经出事,领头人知道情况有变,必须临时改变原定计划了。
领头人的两撇浓眉往中间一挤,对身边的暗扎子使了个眼色。众暗扎子立刻亮了刀具,直接撬开倒数第二节车厢的前后车门,一拥而上,顷刻间堵住了车厢两头的通道。
车厢内的乘客见了这一幕,全都被吓得目瞪口呆。那些正在排查疑凶的巡警,也被这一幕吓住,瞬间呆若木鸡,石化在了原地。
领头人看到了倒在血泊里的六个同行,顿时面色凝固,目露凶光,浑身上下杀气腾腾。
“不相干的人,都给我滚出去!”领头人发出了厉喝声,刀子般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胡客一个人的身上。
乘客们如获赦令,不管目的地是不是保定府,全都抓起行李赶紧下车。几个巡警以为是黑道上的流氓地痞寻仇闹事,眼见对方有四五十人,自己这边寡不敌众,当然是保命要紧,是以不再履行巡警的职责,紧随乘客之后灰溜溜地下了车。
胡客不用抬头,便能感受到一道道锥子般的目光笔直射来。
他知道自己已成为众矢之的。
想要轻松下车是不可能了,既然如此,他索性坐在原处没有移动。
转眼之间,车厢内完全走空,只剩下胡客一个人泰然安坐。
车厢已经清空,是时候动手了。
两头的暗扎子开始一步步地走入车厢,一把把锋利的砍刀缓缓举起,一道道刺眼的白光交错晃动。
大批敌人逐步逼近,胡客却不为所动。面不改色的同时,他的右手微微收拢,握住了藏在衣摆下的问天。他在等待,等待动手的信号。
动手的信号来自于暗扎子的身后,来自于胡启立的突袭!
在乘客和巡警一窝蜂撤离车厢的时候,胡启立混在人群当中,低垂着头离开了车厢。
保定帮的暗扎子收到的急电里,只有胡客沿京汉线南下、六名同行跟踪盯梢的消息。他们自然而然地认定,一向习惯独来独往的胡客,这回也是只身一人。车厢里盯梢的六个暗扎子永远地闭上了嘴巴,没法提醒他们胡客身边那个清瘦男人也是敌人,而且是个少见的硬手。当胡启立起身下车时,保定帮暗扎子都当他是普通乘客,根本没正眼瞧上一下。他们也即将为自己的疏忽大意,付出惨重的代价。
胡启立起身之前,将问天不露痕迹地塞到了胡客的衣摆下。敌人太多,两人必须携手作战,方有胜算。他怀揣着鳞刺,混在乘客中走出了车厢。他没有下车,而是静立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
当所有暗扎子走入车厢,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胡客身上时,突袭的最佳时机便来了。
胡启立最善于抓住稍纵即逝的时机。
如一道悄无声息的闪电,他从背后发起了突袭!
鳞刺刺穿了队伍最后端的暗扎子的后背,激起了一声凄厉的惨叫。这声来自背后的惨叫,让一众暗扎子在震惊之中转身。就是这扭转身体的丁点时间,鳞刺的鱼吻尖下又多了两条亡魂。
胡启立很久没有与人动武,方才一动手便取了六条人命,现在又要大开杀戒。
鳞刺一入一出,车厢内血雨乱溅,肉屑横飞。墨黑色的刃身上积聚了千余年的阴毒之劲,这种邪劲引动了胡启立体内克制多年的杀意。他的眼前有二十多个暗扎子,在车厢的另一头还有二十多个,这些暗扎子惊恐的表情映入他的眼中,进一步刺激了他。借助鳞刺的鱼吻尖,胡启立浑身的杀意开始肆无忌惮地发泄。
一直安坐着的胡客,也在此时离开了座位。他向车厢另一头的二十余个暗扎子发动了进攻。
胡客用一条腿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尽可能地保持身体的平衡。重回主人之手的问天,展现出了一如既往的所向披靡。胡客似乎有意要同胡启立一较高低,他虽然移动不便,但出手的速度却比以往更快更狠,每一击都对准了敌人的要害,几乎做到了一击必中。
暗扎子原本打算在保定府火车站里应外合,对胡客进行突袭夹击,没想到反而被胡客和胡启立来了个里应外合。胡客和胡启立都曾是刺客道兵门的一流青者,配以秦革四妖刃中的问天和鳞刺,一动起手来便凶如豺狼,猛似虎豹。暗扎子虽然人多势众,但限于过道狭窄,无法发挥人多的优势,再加上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一时之间手忙脚乱,好几个暗扎子没来得及反抗,便在顷刻之间命丧当场。
但这种慌乱只是暂时性的。
暗扎子们很快回过神来,一个个眼睛通红,如同魔性大发似的,一边大喝大叫以壮声势,一边朝胡启立和胡客疯狂砍杀。
胡客连杀了数人,但丝毫吓不退暗扎子,反而激起了暗扎子嗜血的本性。这些暗扎子如同着魔一般,浑然没把自个的性命当回事,只管发狂似的涌上,砍刀乱舞,不断地往胡客身上招呼。
另一边的胡启立也不轻松。胡启立本以为这群暗扎子只是普通货色,没想到个个战力十足。数个暗扎子跳上座位,从两侧夹击他。背后偷袭还有胜算,但三面遭遇围攻,腿脚有残疾的胡启立压力倍增。
“让开!”伴随着一声振聋发聩的暴喝,头秃脸阔、四肢健硕的领头人猛地踩住座位,借力跃起,从几个暗扎子的头顶掠过,大砍刀劈空而下,居高临下地斩向胡启立。
胡启立急忙举起鳞刺,硬生生地挡住了刀锋。但大砍刀上那股巨大的力道,迫使他拔起了脚跟,接连退后了三步,才勉强站住。
“小老儿交给我,你们对付姓胡的!”领头人的右臂连挥两下,大砍刀劈得空气呼呼作响。声壮气势,他拉刀而回,斜竖于身前,整个人如同一座巍峨的大山,拦挡在过道的中央,截住了胡启立前进的道路。他盯着胡启立,一对小眼精光暴射,嘴角轻斜,两腮凸鼓。
原本围攻胡启立的暗扎子,得了这个空子,立刻转身向另一头的胡客扑去。胡客正与车厢另一端的暗扎子纠缠恶斗,原本就够呛,不料背后又突然杀来大拨敌人。他方才正面对敌时,只须朝前方拼杀,不用转身回退,一条腿尚可支撑移动,但此时腹背受敌,必须闪转腾挪兼顾前后,腿脚移动不便的劣势彻底暴露出来,短时间内险象环生,接连被砍刀划破了两道口子。
这边胡客迭遇危险,那边胡启立的境况也没好多少。
胡启立与领头人单打独斗,竟然不分伯仲,旗鼓相当。要知道胡启立用的是阴毒狠辣的妖刃鳞刺,领头人的手中却只是一把普通的宽背精铁大砍刀。考虑到兵器上显而易见的差距,这位领头人的实力之强,已远远超出胡启立的想象。
北帮暗扎子果然藏龙卧虎,胡启立暗暗心想。能在实力上和他不相伯仲,这位领头人必定大有来头,绝不可能是无名小卒。此地是保定府,这批暗扎子必定来自于保定帮。保定帮乃北帮暗扎子中实力最为强劲的派别,其领头人在暗扎子界也是赫赫有名,绰号烛龙,人称烛老大,乃是北帮中最为厉害的暗扎子之一。胡启立常年隐居清泉县,所关注的对象一直是刺客道,对暗扎子界既不关心,也没打过什么交道,是以从来没有与烛龙照过面。但眼前这个秃头男人,只凭一把普通的宽背大砍刀,便令他难越雷池半步,拥有这等强劲的实力,极有可能是传说中的烛龙。
胡启立的判断没有错,他的对手正是保定帮暗扎子的领头人——烛龙。
烛龙一词出自上古神话,乃传说中的创世神之一。相传烛龙蛇身人面,口含烛火,身长千里,通体赤红,睁眼为白昼,闭眼为黑夜,吹气则乌云密布,大雪纷飞,呼气则赤日炎炎,流金铄石,拥有烛照九泉、呼风唤雨的惊人神力。这位保定帮暗扎子的领头人,身躯极为魁梧,实力格外强劲,是北帮暗扎子中罕见的厉害角色,倒也匹配得上这个称号。
往过道中一站,配上一把宽背大砍刀,烛龙的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气势。刚一离京便遇上如此劲敌,胡启立可谓倒霉透顶。
倚仗鳞刺的凌厉,胡启立暂时不至于落败,但他也突破不了烛龙的拦截,无法救援身陷重围的胡客。
趁着交手的间隙,胡启立偷望了一眼车厢另一头的战况。他已经看不见胡客的身影了,只看到数十个暗扎子围成黑压压的一团。暗扎子没有散开,这说明胡客还没有落败身死,但情况一定不容乐观。胡启立想要救援胡客,可是有心无力。
倒在问天刃口下的暗扎子已达两位数之多,但剩余的暗扎子依旧毫无惧意,踩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围攻胡客。
胡客此时浑身是血,已被逼入了绝境。
如果左腿无碍,他早已凭借灵活多变的脚步杀出了重围,但现实情况却是他无法移动,在暗扎子的围杀之下,只能困守垓心,一次又一次地抵挡暗扎子潮水般的狂攻。他能坚持这么久,已经算是一个奇迹。
然而越是身陷绝境,胡客就越能迸发出体内那似乎无穷无尽的潜力,身体负伤越多,他反而越感觉不到疼痛,处境越难,他反而越冷静。他立即意识到,必须尽快靠住车厢壁,避免遭受暗扎子的前后夹击,才能有一线生机,如果再这样耗在过道里,他很快就将命丧于此。
胡客拿出了拼死一搏的气势,突然间弃守转攻,付出身中两刀的代价,手刃了周围三个暗扎子,好不容易才逼开了一丝空隙。他沿着这丝稍纵即逝的空隙横身一蹿,蹿上了旁边的座位,后背一挺,抵住了车窗。背倚车窗,不必再顾虑身后,这弥补了胡客腿脚移动不便的劣势。当暗扎子填补好空隙汹涌扑上时,胡客终于不用再兼顾前后,只需从正面迎敌,情况顿时好转了不少。
胡客占据了优势位置,问天左转右折,眨眼间便杀伤了两个暗扎子。
他长出一口恶气,正准备大杀一场。
然而就在此时,身后却响起了玻璃破碎的声音。他依靠着车窗的后背,猛然间传来一阵钻心剧痛!
一支从月台方向射来的冷箭,击穿了车窗玻璃,钉在了胡客的后背上。这支冷箭只有三寸长,来得突兀,又隔了车窗听不到风声,胡客根本没法提前察觉。
有车窗玻璃的阻隔,抵消了一部分箭力,箭镞没有深入皮肉,伤及内脏。但胡客的后背却有酸麻感阵阵作祟。箭镞一定喂了毒,否则伤口不会出现这样的反应。
身前全是张牙舞爪的暗扎子,胡客连钉在后背上的箭都没空拔出,更别说解毒了。他只能拼命地抵挡。越是拼命,血液的流动越是迅速。毒随血走,酸麻感飞快地向全身扩散,胡客的头脑很快阵阵眩晕,眼前天旋地转。
渐渐地,胡客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了,只隐约看到一道道模糊的人影。他发狂似的挥动问天,以免暗扎子近身。暗扎子发现胡客中了箭,知道这阵发狂已是强弩之末,所以都撤开一步,将胡客团团围定,等胡客的这股狂劲发泄完后,再一拥而上。
车厢另一端发生的一切,全都被胡启立看在眼里。
胡客已经倒下,胡启立一个人自然独木难支。
大势已去,胡启立深知再与烛龙拼杀下去,不仅没希望救出胡客,很可能连自己的性命也要搭进去。纵然心有不甘,但事到如今,胡启立已别无选择。他穷尽全身之力猛攻数下,终于将烛龙逼退了一步。趁着这一步的空隙,他返身逃离了车厢。
如果烛龙愿意,他可以追上跛脚的胡启立。
但是他没有。
他的目标是胡客,不想在闲杂人等身上浪费力气。
他转过身来,向围住胡客的暗扎子走去。
胡客浑身精疲力竭,身体如同被抽空了一般。
箭毒已经发作,身体终于无法再支撑,胡客的眼前光明散尽,最终变成一团漆黑。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的耳边传来了烛龙的说话声:“先别动手,留活口……”
胡客睁开眼睛,已是两天后的半夜。
一个红色的小瓷瓶出现在他的眼前。小瓷瓶缩了回去,塞上盖子,捏在一只红色的手掌中。这只红色的手掌连接着一个全身发红的女人。女人扭头看向右侧,轻声说了一句:“醒了。”
眼皮沉重,胡客不得不再次合上了双眼。
他的鼻中还留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这股淡淡的清香仿若一缕阳光,驱散了弥漫在头脑深处的黑暗,重新唤醒了他的意识。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眼前的景象已变得较为清晰。
在他的身前,除了站着一个全身发红的女人外,还站着一个全身发红的男人,在这一男一女的身后,还站着数十个全身发红的人,其中有些人身缠止血布,显然都受了伤。这些人之所以通体发红,是因为头顶的光线是红的,那些悬挂在房梁上的灯笼,全都是血一般的暗红色。所有人都身处在一个血红色的大祠堂里。祠堂内鸦雀无声,人人神色肃然。
胡客被绑在一根粗大的立柱上,手和脚被捆得严严实实,牛皮筋环环绑缚,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人肉粽子,别说眼下浑身没有力气,就算力气充沛,他也没办法挣脱如此严实的束缚。
眼前这种血红色的环境,胡客见识过两次,一次是在日本东京,另一次是在天口赌台,这已是第三次了。他向左转头,果然看见了一张铺着红布的供桌,桌上摆置着五只空碗和一个香炉,香炉里插的不是供香,而是一柄暗红色的锜刺。问天在胡客昏迷时被暗扎子收缴,此刻也放在供桌上。在供桌后面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溪流桃枝图》。
胡客与北帮暗扎子打过不少交道,曾数度遭其追杀,但这还是头一次被暗扎子擒住。落入暗扎子之手,自然不会有活路,之所以将他的性命留到现在,必定是要加以折磨。刺客道有令人生不如死的六极刑,暗扎子有什么恐怖惨绝的处置方式,胡客尚不知晓。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暗扎子决不会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
胡客看清了站在身前的一男一女。男的脑袋溜光,满脸横肉,乃是保定帮暗扎子的领头人烛龙。女的看起来有些眼熟,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冷媚的气质,祠堂内所有暗扎子均神色严肃,唯独她嘴角上翘,冲胡客微微冷笑。这种独特的气质和冷笑,让胡客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人,那个曾在日本东京被他两度擒获的薛娘子。
胡客没有看走眼,眼前这女人确实是薛娘子。在保定府火车站射中他后背的那支冷箭,便来自于薛娘子的袖弩。
在烛龙和薛娘子的身后,保定帮的数十个暗扎子成排成列,肃然而立。他们身处的大祠堂,正是保定帮暗扎子的秘密聚集地——黑祠堂。
后背的箭伤和左腿的枪伤一并作痛。疼痛虽然讨厌,却也让胡客的意识越发清醒。他不但看清了眼前的所有景象,也想起了昏迷前发生的一切事情,并且猜到了月台上射来的冷箭,是薛娘子所发。
薛娘子冲胡客晃了晃手中的红色小瓷瓶,似乎是在炫耀解药就在她的手中。方才唤醒胡客意识的清香,便来自于这个小瓷瓶,只不过薛娘子用量精准,胡客吸入的那一丁点清香,只足够他恢复意识。薛娘子将小瓷瓶收了起来,放入腰间的荷包,同时一并收起来的,还有她脸上略显得意的冷笑。“烛老大,”她转头提醒烛龙,“时候差不多了。”
薛娘子提醒得很及时,确实已经到时候了。
烛龙将头转向侧后方,点了点头。
一个穿着打扮类似祭司的暗扎子从侧后方走了出来,他来到供桌的右侧,转过身面朝众人。他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气,用阴恻恻的嗓音唱道:“行——祖——礼!”
黑祠堂内的所有暗扎子,都将头微微仰起,望着《溪流桃枝图》,慢慢地微躬身子。他们全都双掌相合,拇指和小指分别指向天和地,其余三指交叉并拢,行了独特的绕指礼。在血红色的黑祠堂内,数十个暗扎子神情虔诚,保持着一模一样的微躬姿势,如同邪教的信徒朝拜邪神一般,充斥着阴森神秘之感。
绕指礼结束后,祭司暗扎子拖着嗓子唱道:“开——天——光!”
唱声刚落,站在房角的暗扎子立刻扯动拉绳。拉绳连接头顶的四方天窗,四方天窗一开,幽晦的月光顿时透入祠堂,照射在供桌上,仿佛给暗红色的供桌罩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
祭司暗扎子又唱道:“请——地——刺!”
这一次轮到薛娘子出列了。她整了整衣衫,缓步走向供桌,毕恭毕敬地取下锜刺,一步步走回到烛龙的身前,将锜刺双手奉上。烛龙双手平举,将锜刺接过。
祭司暗扎子接着唱道:“取——活——血!”
“血”字一落,烛龙立刻向前走了三步,驻足在胡客的面前。
“传言你是刺客道第一青者,”烛龙一边打量胡客,一边轻蔑地笑了笑,“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说完这话,他略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
忽然间,烛龙右手一翻,锜刺握在了手中,脸上换了一副肃杀的神情。
“你杀我保定帮众多兄弟,血债须血偿!”烛龙厉声说道,“今日十五月圆夜,取你活血,祭天祭祖,祭我众兄弟亡灵!”话音一落,身后的暗扎子全都发出了义愤填膺的呼喝声,回声激荡撞击,震得整座黑祠堂仿佛颤抖了起来。
胡客的记忆顿时拨回到五年前的东京湾码头,那十具黑龙会浪人的尸体,浮肿而又残缺,漂浮在晨光笼罩的海面上,随着海浪一起一伏。那些浪人的胸口都有一个三角状的伤口,他们是被以薛娘子为首的北帮暗扎子用锜刺放过血后,抛尸于大海中的。当时胡客闯入薛娘子等人祭祖的房间,看见供桌上放置了五只大碗,里面盛满了已经凝固的人血。
此时在胡客左侧的供桌上,同样放置了五只碗,只不过这些碗都是空的。五只空碗便如饥饿的野兽,一动不动地蹲踞在供桌上,等着饮下胡客的鲜血。
烛龙手中的锜刺缓缓地举了起来。
数十个暗扎子的呼喝声更加响亮了,黑祠堂的瓦顶仿佛要被这阵巨大的声浪掀翻。
按照北帮暗扎子的血祭仪式,锜刺收取活人鲜血时,须直刺心窝,因为心脏附近的血流量最多,从这里开口,收取鲜血的速度最快。锜刺带有三面血槽,刺入人体后,刺身须略微向下倾斜,如此一来,鲜血顺着血槽流下,只需在执柄的下方放置一只容器,便可以收集鲜血。
但锜刺直刺心窝,血流得快,人死得也快。烛龙不想胡客这么快就死掉。他要缓缓地放血,一点点地蚕食他的性命,让胡客充分地享受身体慢慢被抽空的滋味,感受死亡徐徐到来的痛苦,体会那种自知必死却无能为力的摧残折磨。
所以烛龙没有选择直刺心窝,而是将锜刺的刺尖向下移动,对准了胡客左腿上的枪伤。
他要从已经存在的伤口位置刺入,令胡客苦上加苦,痛上加痛。
胡客虽然恢复了意识,但身体内的毒还没有彻底化解,浑身提不起一丝力气。手脚无力的同时,身上还捆缚着结实的牛皮筋,使得全身动弹不得。看着锜刺缓缓逼近,胡客却无能为力。这些年里,他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的无力感,不仅身体无力,连精神也苍白无力。虽然身为刺客向来在刀口上过活,从不惧怕生死,但他心中此刻多少有些唏嘘和不甘。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大风大浪里没倒下,最后竟沦为了暗扎子血祭仪式的活祭品,对于刺客而言,这是一种莫大的耻辱。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性命,比死还要难受。
锜刺已经对准了枪伤,木桶也已放在胡客的脚边,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所有暗扎子都在这时候安静了下来,准备聆听胡客临死前的呻吟。
烛龙正要发力刺下去,黑祠堂一直紧闭着的大门,却在此时被猛地推开了。一道人影在吱呀的开门声中飞奔而入,径直朝烛龙奔来。
黑祠堂内鸦雀无声,吱呀的门响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暗扎子都扭转头去,烛龙也暂停了手里的动作,转头望向那道飞奔而来的人影。
来人是负责把守黑祠堂大门的暗扎子,他一口气跑到烛龙的身边,连气都来不及喘,便凑到烛龙的耳畔,低声吐出了一句话。
“烛老大,赏金榜到了!”
这句话如同一道无法解释的谜题,令烛龙拧起了眉头。“赏金榜两月一开,”他暗暗纳闷,“这才过去几天,怎么又来了?”
“守榜人也到了?”烛龙问。
“到了,就在祠堂外面,”那暗扎子应道,“这回来了两个。”
“两个?”烛龙的反应略显吃惊。
“是两个,”那暗扎子道,“一男一女。”
以往传递赏金榜的守榜人都是只身一人,这次却破天荒地来了两个,倒是奇怪得很。烛龙琢磨了一下,说道:“请他们进来。”
那暗扎子点头领命,快步跑出了黑祠堂。
守榜人突然携赏金榜到来,烛龙只好暂停正在进行中的血祭仪式。胡客中毒后全身无力,又被绑得严严实实,可以说毫无还手之力,烛龙根本不用担心他会逃脱,等应付完守榜人后,再回过头来处置胡客也不迟。
烛龙将锜刺交给薛娘子,整了整衣服,站到黑祠堂的中央。“都听好了,”他环视所有暗扎子,声朗气阔地喝道,“准备揭榜!”
这句话如同一把无形的利刃,将黑祠堂内的暗扎子从中斩断,向两侧分开,留出一条丈宽的间隔。
两个身着黑色披风的人也在此时走进了黑祠堂,身后的大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关拢。
这两个披风人物,便是赏金榜的守榜人。
两个守榜人身正腰挺,在众多暗扎子的注视下并肩前行,走到黑祠堂的正中央,驻足于烛龙的身前。
北帮暗扎子一直是一个松散的暗杀组织,帮内的暗扎子按地域划分派别,相互之间很少有联系。这些不同的暗扎子派别之所以能够联合起来组建北帮,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赏金榜的存在。顾名思义,赏金榜是买主向暗扎子交付赏金用以悬赏刺杀目标的榜单,自立榜以来一直由赏金榜主进行管理。赏金榜主是赏金榜的唯一管理人,每一任榜主都是由上一任榜主亲自选任。赏金榜主依靠一代又一代的积累,在官场、士绅等上流阶层积累了极为广阔的人脉资源,通过这些人脉资源,赏金榜主可以和众多买主建立起直接联系。通常来讲,买主都是通过守榜人与赏金榜主取得联系,但买主提出的刺杀目标,不一定都能被接受。赏金榜主会对买主提出的刺杀目标进行仔细的斟酌和筛选,将那些具有可行性且赏金可观的刺杀目标挑选出来,罗列成赏金榜。赏金榜一旦列出,赏金榜主会加盖始祖印,封入刺金信封,交给守榜人,守榜人奔赴各地,将刺金信封转交给暗扎子各个派别的领头人和一些实力强劲的单个暗扎子。领头人和单个暗扎子看过赏金榜后,若是觉得可以接受榜单上的刺杀目标,便当着守榜人的面撕毁刺金信封,就算揭下了赏金榜。到时候谁率先刺杀了赏金榜上的目标,便通知守榜人前来核实,守榜人确认之后,即刻回报赏金榜主,进行赏金的交接。在这一过程中,赏金榜主只负责联系刺杀任务和交接赏金,并从赏金中抽取一小部分作为自己和守榜人的收益,因此赏金榜主虽然掌管赏金榜,却并非北帮暗扎子的领头人,充其量只能算是将买主和暗扎子联系起来的中间人。
赏金榜每两个月开一次榜,距离上次开榜,只过去了区区几天而已。如此短的时间内,又有守榜人前来交接赏金榜,也难怪烛龙会在心底纳闷了。
赏金榜的交接在暗扎子界是很平常的事,一直以来没有什么特殊的仪式,守榜人一来一去,不会做过多的停留,有时甚至连话都不说一句,赏金榜一揭,守榜人便立刻走人。
这次也不例外。
两个守榜人一言不发,女守榜人直接取出了刺金信封,递给烛龙。
烛龙也不做过多的磨蹭,当场拆开信封,从中抽出了一张翻折起来的赤纸。
这张赤纸便是赏金榜了。
烛龙将赏金榜展开,先看了一眼始祖印,确定不是伪造的,这才浏览上面用金墨书写而成的文字。他的目光来回游移,脸色也逐渐暗沉下来。
浏览完赏金榜上的内容,烛龙扬起了手中的赤纸。“这上面是什么意思?”他问道,“这还算是赏金榜吗?”
“榜主亲自拟定,自然是赏金榜。”女守榜人应道。
烛龙阴沉沉的目光扫过两个守榜人,脸上的严肃神情忽然化作冷笑:“榜主要撤回上一轮赏金榜,这不是在消遣我们么?”烛龙要对付胡客,虽说是为了报仇,可二十万两白银的赏金也是驱动力之一,否则手底下这么多兄弟怎肯如此卖命?现在胡客刚刚擒住,赏金榜主却要撤回上一轮赏金榜,而上一轮赏金榜只列有胡客一个刺杀目标,这就意味着保定帮暗扎子一番流血拼命,到头来却不作数,二十万两白银全都打了水漂。烛龙身为保定帮的领头人,焉能接受?
“旧榜收回,自然有新榜开出。”女守榜人说完这话,一旁的男守榜人立即取出另一个刺金信封递给烛龙,意思是这个新取出的刺金信封里,装着新开出的赏金榜。
烛龙伸手接过,拆开封口,又抽出了一张赤纸。
烛龙很快浏览完毕,有意无意地扭头看了胡客一眼,然后冲守榜人吐出了两个字:“活榜?”在新开出的赏金榜中,目标没有变化,依然只有胡客一个人,但任务却变了,不再是刺杀,而是生擒,与此相对应,赏金也由白银二十万两增加到了三十万两。历来赏金榜都是以暗杀为任务,从来没有生擒这一说,烛龙在暗扎子界混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赏金榜死转活,”女守榜人说道,“揭或不揭,你速做定夺。”
“人我已经抓住,赏金又多了十万,”烛龙反问,“你说我揭还是不揭?”
“如此便好。”女守榜人自以为听明白了烛龙的话中之意,于是看了一眼男守榜人。
男守榜人会意,向绑在立柱上的胡客走去。他从腰间拔出匕首,割断了牛皮筋,将胡客从立柱上放了下来,然后拿出一副早已准备好的铁镣,锁住了胡客的双手。胡客毒素未清,浑身无力,无法反抗,只能任其所为。
“人由我们押回去复命,赏金三天后会送到。”女守榜人说完,便和男守榜人一起,押着胡客向黑祠堂的大门走去。
两个守榜人快走到大门前时,还没来得及开口叫门外把守的暗扎子开门,一支短箭忽然横穿整个祠堂,拉起一声尖锐的破空嘶鸣,倏地钉在门板上,尾羽急剧颤动。十几个暗扎子疾步跑过两个守榜人,在大门前结成阵势,堵住了黑祠堂的唯一出口。
“我有说过要揭榜吗?!”烛龙独具威严的声音忽然在此时响起。
祠堂内的肃静气氛就此被打破。薛娘子的袖弩和暗扎子的堵门,向两个守榜人表明了烛龙在是否揭榜这件事上的态度。
两个守榜人停下脚步,同时转过身来。“烛龙,”女守榜人说道,“你是要反悔吗?”
烛龙晃了晃手里完好无缺的刺金信封,意思是刺金信封没有撕毁,就不算揭榜,女守榜人口中的反悔一说,自然站不住脚。
“那你到底揭还是不揭?”女守榜人问道。
“赏金榜一经开出,岂能擅自更改?”烛龙说道,“你们既然要改榜,总得给我一个理由。”
赏金榜自设立以来,从来没有改榜的先例,这还是第一回。烛龙嗅觉敏锐,在男守榜人走向胡客之时,他便意识到胡客一定有什么不能死的原因。能让赏金榜主违背祖制改动赏金榜的,一定是非比寻常的理由,说不定比三十万两白银还要值钱。不问清楚改榜的原由,烛龙自然不会把胡客交出去。更何况擒住胡客之后,他一直没有派人通知守榜人,可守榜人赶来黑祠堂,交接完新的赏金榜便迫不及待地要押走胡客,似乎早就知道胡客落入了保定帮之手。这些疑问不搞清楚,他决不会轻易交人。
“买主忽然改变了主意,要求生擒目标,并为此增加了十万两赏金,”女守榜人说道,“这个理由足够了吧?”
冷笑顿时爬上了烛龙的面庞。“买主即便改变主意,”他说,“也不至于变得这么快吧。”
对于富裕人家而言,哪怕再怎么有钱,二十万两白银也是非同小可的大数目,一个人肯花这么多钱买胡客的性命,一定有着难以磨灭的深仇大恨,在接通赏金榜之前必定会因为花这么大一笔钱而深思熟虑过,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天内就突然改变主意?烛龙可不会傻到接受这样的解释,在他看来,女守榜人的话是随口搪塞,和信口雌黄没什么区别。
“不必再拐弯抹角了。”女守榜人干脆利落地说道,“新榜你揭还是不揭,直接表个态吧。”
烛龙也不打算再继续绕弯子。他盯着两个守榜人看了片刻,说道:“你们回去,叫榜主亲自前来,他不出面解释清楚,休想将姓胡的带走。”
“一定要榜主亲自出面?”女守榜人问道。
“改榜一事闻所未闻,当然要榜主亲自做解释。”烛龙说道,“否则如果有人弄虚作假,假借改榜之名,趁机救走姓胡的,不但我保定帮颜面扫地,赏金榜的信誉也荡然无存。”话中芒刺,直指两个急着押走胡客的守榜人。
“那好,”女守榜人非但不怒,反而右手一抬,指着墙壁上悬挂的《溪流桃枝图》,大声说道,“榜主就在这幅画的后面,你要见他,去画后面的密室即可。”
这句话有如平地起惊雷,令烛龙浑身一震。这幅巨大的《溪流桃枝图》的背后,有一扇隐蔽的小门嵌在墙壁上,小门连接着一间窄小的密室,保定帮暗扎子历任领头人的骨灰坛,便存放于其间。这间密室的存在,即便在保定帮的内部,也是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女守榜人能说出来,已足够令烛龙吃惊,如果说赏金榜主此刻就藏在这间密室里,烛龙就更加难以置信了。要知道他抓住胡客之后,之所以留住胡客的性命,就是为了等到十五月圆夜,待月光普照、天地通连之时,举行血祭仪式祭天祭地祭亡灵,而在十五到来前的两天里,胡客一直被关在黑祠堂内,有专人负责看守,如果赏金榜主溜入黑祠堂躲进画后的密室,不可能没人发觉。
女守榜人把烛龙的惊讶之情看在眼里。“你如果不信,”她说道,“我现在就可以证明给你看。”说罢,她朝身旁的男守榜人看了一眼。
男守榜人原本押着胡客,此时得到女守榜人的示意,将胡客交给女守榜人看守,然后径直向《溪流桃枝图》走去。
走到墙壁前,男守榜人将整幅《溪流桃枝图》掀了起来,露出了一扇铁制的小门,门边挂有一把铜锁。也不知男守榜人用了什么手法,只听咔嗒一声脆响,铜锁从门边脱落,掉落在了地上。男守榜人伸手一拉,小门应声而开。
“请!”女守榜人看着烛龙,平举右手。
黑祠堂内的所有暗扎子都没想到事情会出现这样急剧的转变,一个个面带惊疑,均把目光投向了烛龙。
身为保定帮的领头人,在数十个暗扎子的注视下,烛龙自然不能退缩。如果他命令一个手下进入密室,那就等于心里怂了,一贯以威信示人的他拉不下这个脸面,所以要进入密室必须由他自己去。再说要和赏金榜主见面,是他自己提出来的,现在女守榜人说赏金榜主就在密室里,他焉能畏缩不前?尽管不相信女守榜人说的话,但烛龙还是迈步向小门走去。他心中暗暗提防,保持着应有的警惕,以防两个守榜人暗藏了什么阴谋诡计。
走到小门前,烛龙停下了脚步。
一眼望进去,小门内乌黑一片,密室里有什么,根本看不见。
烛龙招呼了一下,供桌旁的祭司暗扎子急忙取来一盏红灯笼,交到他的手里。
烛龙斜了男守榜人一眼,说道:“如果密室里没有人,你们便是存心戏弄于我,到时休怪我不客气!”
男守榜人没有任何言语上的反应,只是右手微抬,做了个请势。
见男守榜人如此有恃无恐,烛龙不免更加警惕了。事到如今,他仍然看不透两个守榜人是何用意,唯有小心谨慎多予提防。带着谨小慎微的心态,他手提灯笼,弯腰低头,钻进了小门。
一入密室,灯笼立刻举起,幽暗的红光向四周扩散。
密室内空间逼仄,一盏灯笼的光,已足够照亮各个角落。
密室的墙壁上,掏出了一个个一尺见方的格子,红光落入格子,映照出了一只只泥陶坛子。那是落满了尘埃的骨灰坛,总共有十来只,静置在属于各自的狭小空间内。除此之外,密室内空空荡荡,连别的物件都没有,更别说一个大活人了。
烛龙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了,头脑也在一瞬间清醒了过来。
两个守榜人此举,如果只是单纯为了拖延时间,那还好办,但如果男守榜人趁机将小门锁上,将烛龙锁在密室里,就等于隔离了保定帮的龙头老大,黑祠堂内的数十个暗扎子将群龙无首,事情便麻烦了。
这样的念头刚刚闪现在烛龙的脑海里,身后便传来了“吱呀”的关门声。
烛龙腮边的肌肉一抽,急忙转身向小门扑去。
可他反应虽快,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小门已经提前一步关拢了。
但出乎烛龙意料的是,小门虽然关上了,但男守榜人并非从外面关上的,而是从里面拉拢的。
换言之,男守榜人紧跟在烛龙的身后,也钻进了密室。
小门关合,烛龙所处的空间,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密室。
扣上铁闩锁死小门后,男守榜人转过身来。他站在距离烛龙三步远的地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烛龙。与此同时,他的右手缓缓地伸进了披风里面。
密室里光线昏暗,但这个细小的动作还是被烛龙看在眼里。
从烛龙的角度来看,男守榜人此举是在摸取武器。
这是准备动手的征兆。
难不成男守榜人钻入密室锁死小门,是想凭一己之力,击杀保定帮的龙头老大?如果真是这样,烛龙倒松了一口气。加入北帮暗扎子以来,烛龙经历过许多恶战,他这个保定帮领头人的位置,是拿刀剑和鲜血拼杀得来的。他对自己的本事很有信心,丝毫不惧怕男守榜人的挑战。
虽说自信满满,但烛龙还是不敢托大。他的右手落向腰间,搭在了大砍刀的刀柄上,脚跟自然而然地蓄足了劲。他已经看准了男守榜人的右手,只要男守榜人的武器一亮出来,他便立刻抢步出刀,一击杀敌。
烛龙蓄足劲道的一击最终没有派上用场,因为男守榜人的右手离开披风时,握在手中的,并非杀人的武器,而是一枚黄玉印章。
这枚印章呈天圆地方之状,底面被男守榜人翻起来,正对着烛龙。红光下虽然看不太清楚,但烛龙还是辨认出了底面的图章。他已经见惯了这个图章,在两月一开的赏金榜上。无论大小还是轮廓,眼前这枚黄玉印章的刻图,和赏金榜上加盖的始祖印图章完全一致。男守榜人手中拿着的,极有可能是赏金榜主才能持有的始祖印。
刹那间,烛龙明白了女守榜人的话中之意。
“你就是……”烛龙后半截话还在喉咙里,男守榜人已点起了头。
烛龙从来没有见过赏金榜主的真容。每次赏金榜交接时,他见到的都是守榜人,赏金榜主从未露过面。事实上,暗扎子当中,除了守榜人外,根本没人知道赏金榜主长什么模样,也不知道赏金榜主藏身何处。这一点和刺客道如出一辙,王者从不露面,连天层在什么地方,也没有青者知道。暗扎子奉行类似的做法,以保证赏金榜主的绝对安全,以免出现暗扎子攻击赏金榜主劫夺赏金的情况。暗扎子唯一知道的是,赏金榜主持有一枚始祖印,这枚始祖印既是赏金榜的真伪凭证,也是赏金榜主的身份象征。在传位给下一任榜主之前,赏金榜主的这枚始祖印,是绝不会离身的。
女守榜人说赏金榜主就在密室内,原来不是说谎。
这位站在烛龙身前、手持始祖印的男守榜人,正是传说中掌控赏金榜的赏金榜主!
小门外响起了剧烈的撞门声。
黑祠堂内的暗扎子担心烛龙的安危,在小门忽然关拢后,第一时间冲上前来,试图将小门撞开。
“我没事,全都退下!”烛龙大声说道。
小门外的暗扎子松了口气,撞门声戛然而止。
烛龙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赏金榜主的身上。
赏金榜主的长相没有什么异乎寻常的地方,只是普通人的五官脸貌,看起来平平无奇。这一点让烛龙大感失望,毕竟这与他想象中的赏金榜主的形象差了太远。不过这倒符合赏金榜主的要求,走到哪里都不会引起注意。历任赏金榜主选择继任者时,除了考较才能方面的本事外,长相普通也是标准之一。
烛龙原本对赏金榜主心存敬意,毕竟赏金榜主是暗扎子中不可复制的人物,可如此普通的长相,却将烛龙内心仅存的丁点儿敬意摧毁得一干二净。
在烛龙看来,凡成大事者,在外貌方面,一定有异于常人之处。他之前准备取活血时仔细打量了胡客,然后非常失望地摇头,正是因为胡客略显普通的长相,与刺客道第一青者这个响亮的名号完全不相符合。现在同样的情况发生在了赏金榜主的身上。如果赏金榜主面相威武,仪表堂堂,烛龙倒要以礼待之,可惜事与愿违,所以烛龙说话之间,连最基本的敬意也没有了。
“为什么要保胡客不死?”他直截了当地问,“别再告诉我是因为买主加钱,区区十万两银子,岂能惊动你的大驾?”
“买主的确加了钱。”赏金榜主开口了。这是他出现在黑祠堂之后,第一次张口吐声。可无论是他的嗓音,还是这句话的内容,都和他的长相一样平淡无奇。
“买主加钱,加他的便是,你何必亲自前来?”
“贸然改榜,怕你不肯揭榜。”
烛龙冷笑道:“你来了我就会揭?”
赏金榜主想了想,摇头道:“不会。”顿了一下,又说,“但我会尽力说服你。”
烛龙冷冷地笑了两声,说道:“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说服我。”
赏金榜主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组织言辞,然后问道:“你可知道秦革四妖刃?”
烛龙道:“刺客道的东西,知道又如何?”
赏金榜主又问:“那你是否知道秦革四妖刃的来历?”
烛龙道:“你有话直说,用不着考较我。”
赏金榜主点点头,说道:“当年刺客道得到这四件妖刃后,曾寻了一位铸剑师对其进行改动。这位铸剑师原本隐居在秦岭深山,他大功告成后,将四件妖刃裹在一块秦革中,送还给了刺客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烛龙有些不耐烦,打断了赏金榜主的讲述,“我不想听什么刺客道的破故事。”
“我想说的是,”赏金榜主肃声道,“当年刺客道之所以请铸剑师改动这四件妖刃,是为了将四条代码藏入其中,这四条代码里面,隐藏着一个关于刺客道的秘密。”
这句话终于激起了烛龙的兴趣,他脸上不耐烦的神情顿时一扫而空。
对于秦革四妖刃的了解,烛龙还停留在那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杀人利器上,至于四件妖刃中藏有四条代码,四条代码又指向一个关于刺客道的秘密,烛龙倒是闻所未闻。
“什么秘密?”烛龙问道。
“王者已死,这个秘密是什么,恐怕已无人知晓。”赏金榜主说道,“不过能被刺客道藏入秦革四妖刃,这个秘密的分量,一定非同小可。”
秦革四妖刃是刺客道的镇道之宝,分别由兵门之“鬼”、毒门之“奎”、谋门之“心”和王者掌管,能够藏入其中的秘密,必定非比寻常。这个道理,烛龙自然明白。
“以前刺客道在时,有兵、毒二门的青者在,即便有人知道此事,也决不敢打秦革四妖刃的主意。”赏金榜主继续说,“但现在刺客道覆灭了,秦革四妖刃人人可夺,只要聚齐这四件妖刃,找出四条代码加以破解,就能找到刺客道千方百计想要隐藏的秘密。”
“胡客一定知道了某件妖刃的下落,”烛龙思维敏锐,立刻将赏金榜主所讲和胡客联系了起来,“所以你才要保他不死。”
赏金榜主摇头道:“要保他性命的不是我。”说着,他便将买主的事情告诉了烛龙,也算是解释了为什么他要违背祖制,开前所未有之先例,将赏金榜由死榜转为活榜。
赏金榜主所说的买主便是胡启立,一切事情皆是因胡启立而起。
两天前,在保定府火车站的那场恶战中,胡启立为求自保,选择了独自逃离。他本以为胡客落入暗扎子之手,一定必死无疑,没想到暗扎子只是将胡客生擒回了黑祠堂。胡客既然没有死,胡启立自然要想办法营救,毕竟只有胡客才知道鳞刺里面那节竹筒的下落。正所谓对症下药,暗扎子抓胡客是因赏金榜而起,所以胡启立决定在赏金榜上想办法。胡启立以最快的速度联系到守榜人,提出要收回赏金,撤销赏金榜。但赏金榜历来没有撤榜一说,守榜人断然拒绝了胡启立。
要想在赏金榜上做文章,唯有见到赏金榜主,说服赏金榜主改变主意。但赏金榜主从不露面,要想见其一面,可谓千难万难。
胡启立自有办法。
他的办法非常简单,那就是送礼。
世上的每个人都有感兴趣的东西,只要投其所好,不愁办不成事。
胡启立将鳞刺交给守榜人,让其转交给赏金榜主。胡启立相信赏金榜主一定能认出这件妖刃。这件刺客道王者所持有的杀人利器,是胡启立送给赏金榜主的见面礼,也是胡启立的敲门砖。
胡启立一点也不心痛。他追逐鳞刺,为的是藏在鳞刺里面的东西,现在他知道鳞刺是空的,这件阴狠毒辣的千年妖刃,对他而言只不过是废铁一块。
但赏金榜主却很看重这件见面礼,破天荒地同意见胡启立一面。
两人见面后,胡启立将秦革四妖刃中暗藏秘密的事和盘托出,提出撤销赏金榜以保住胡客的性命,以免鳞刺内竹筒的下落从此湮没于世。胡启立还做出承诺,如果赏金榜主肯答应此事,将来他找到秦革四妖刃中隐藏的秘密后,哪怕是天大的宝藏,也一定与之分享。
赏金榜主不缺财富,但对刺客道所要隐藏的秘密却极感兴趣。经过一番细致的考虑,赏金榜主最终同意了此事。只不过他不同意撤销赏金榜,只答应将死榜转为活榜,以此来保住胡客的性命。
保定帮的领头人烛龙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如果守榜人单独去黑祠堂,恐怕办不成此事,所以赏金榜主决定亲自出马。他假扮成守榜人,与另一位女守榜人持新拟的赏金榜,马不停蹄地赶来保定府,夜入黑祠堂,正好撞上血祭仪式。如果他晚来一时半刻,胡客现在就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又干又瘪的皮囊了。
“原来那个瘸子就是买主。”听完赏金榜主的讲述,烛龙立刻想起了在火车上和他交过手的胡启立。
“买主答应了,只要你肯揭榜,放胡客一命,不仅赏金加到三十万两,而且将来找到秦革四妖刃中的秘密,大家都有份。”赏金榜主知道,加付十万两赏金,不足以打动见惯了世面的烛龙,要想让烛龙点头放人,必须拿出更为诱人的筹码才行,所以他说出了这番话。
这番话实在太具有诱惑力。要知道刺客道本身就是一个极其隐秘的组织,这样一个组织想方设法要守护住的秘密,对身为暗扎子的烛龙而言,吸引力实在太大了。烛龙在心里劝说自己,胡客的性命迟早可以取,就当是先将胡客的性命寄存一阵子,只要鳞刺内的竹筒一被找到,他再率领手下找胡客报仇。
“好!”烛龙不再多做考虑,“新榜我揭了。”
此言一出,赏金榜主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现在第一步有了着落,是时候进行第二步了。
按照事前和胡启立的约定,赏金榜主会将胡客押往特定的地点,胡启立已提前埋伏在半道上,准备当一回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将胡客救走。到时候赏金榜主只须假装抵抗一番,然后任由胡启立将胡客救走便是。这样一来,胡客不仅不会知道买他性命的人是胡启立,反而还会感激胡启立的救命之恩。胡启立想要从胡客嘴里获知鳞刺里面那节竹筒的下落,就将变得更为容易。
小门打开,烛龙和赏金榜主一前一后,从密室内走出。
黑祠堂内,数十个暗扎子在焦躁中等待了许久,终于等到烛龙现身。烛龙浑身上下完好无损,神色间更是暗含几分得意之色,这让一众暗扎子紧绷的心弦彻底松弛下来。
女守榜人押着胡客,站在暗扎子的包围圈中。见赏金榜主和烛龙双双走出,两人似乎相处得还不错,女守榜人便知道事情已经谈成了。
果不其然,走到黑祠堂的中央,烛龙二话不说,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将刺金信封撕成片片碎屑,算是揭下了新开的赏金榜。紧接着他大手一挥,堵在大门前的暗扎子看得明白,挪向两侧,将大门让了出来。
赏金榜主没有立刻挪步。他将目光投向供桌上的问天。
烛龙没有见过秦革四妖刃的真容,不知道这柄赤红色的弧形刃便是传说中的问天。他只知道这是胡客被擒前使用的武器。他明白赏金榜主的意思,既然胡客交由赏金榜主带走,这件武器自然也要一并转交。
烛龙命人将问天取来,交到赏金榜主的手里。
赏金榜主生怕烛龙变卦,问天一到手,立刻押着胡客向大门走去。
女守榜人抢前一步,伸手搭住门把,双手一分,将大门拉开。
门一开启,一大片通亮的火光立刻照入祠堂。只见黑压压的数十人,手擎火把,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外。把守大门的暗扎子半蹲在地上,双手被拧到身后,嘴也被捂住,无法作声。
赏金榜主和女守榜人都吃了一惊,急忙押着胡客往后退开两步。门外数十人一齐迈脚,踏进黑祠堂来。
赏金榜主的第一反应,是烛龙出尔反尔。但他回过头望去,却见烛龙的脸上同样流露出了吃惊之色,黑祠堂内的一众暗扎子也都是神色疑惑。由此看来,这拨闯入黑祠堂的不速之客,并不是保定帮的人。
烛龙脸上的吃惊之色很快就消失了。
他已经认出了来者是谁。
“丘捕头,”他大声招呼道,“三更半夜的,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烛龙口中的丘捕头,走在这群不速之客的最前面,是一个身材瘦削、瞧起来格外精明干练的小老头子。这小老头子姓丘,本是保定府衙的巡捕当班,后来保定府设置了巡警队,他被任命为巡长,统管保定城内的巡防治安。虽然出任巡长,但他当了十来年的巡捕当班,保定城内的百姓都喊惯了口,一时之间改不了称呼,仍旧以丘捕头相称。
丘捕头深夜到访,带来了几十个荷枪实弹的巡警,往黑祠堂内一站,顿时显得气势逼人。
“什么风把我吹来,”丘捕头应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在烛龙的印象里,丘捕头一向是乐呵呵的,很好说话,可今天却满脸严肃,浑似个黑脸判官,说话的语气也十分不中听,仿佛与他有深仇大恨似的。
烛龙暗想,这个月的月子在初一那天便已经给过,而且分文不少,难道是姓丘的狮子大开口,嫌月子少了?
月子即月钱,是保定帮暗扎子每月孝敬给保定府衙的“份子”钱。暗扎子做的是人命生意,虽然不是山贼匪类、黑帮流氓那类行当,但性质其实差不多。为了不招惹官府,同时也为了寻找保护伞,与官府修好关系,成为了暗扎子的头等大事。保定帮暗扎子每月按时按量给保定府衙送月子,府衙里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于是对暗扎子的人命生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给官府捅出大娄子,就放任暗扎子不管。
烛龙知道这些当差的是什么货色,所以立刻笃定丘捕头多半是手头紧,为了敲钱而来。“丘捕头,”他说道,“有话好商量,何必如此劳师动众?”
丘捕头没理会烛龙,扭头问道:“瞧清楚了,是不是他?”
站在丘捕头身边几个巡警看了烛龙一眼,冲丘捕头连连点头。
丘捕头又转过头来望着烛龙,问道:“火车站的娄子,是你捅的吧?”
丘捕头身边的几个巡警,正是两天前在保定府火车站负责巡逻的巡警。当天这几个巡警冲上火车排查凶手,被堵住车厢的暗扎子吓得夹起尾巴逃走。当时暗扎子人多脸杂,不好辨认,但烛龙是个光头,这几个巡警便牢牢地记下了,现在进入黑祠堂,一眼就认出了烛龙。
直到此时,烛龙才明白,原来这帮巡警是为了火车站的事找上门来。
“是我做的。”烛龙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他虽然在保定府火车站闹出了不小的动静,造成了车站暂时性的混乱,但除了抓走胡客外,没有伤害任何无辜之人,对那几个巡警也没有任何不敬之处,想来总不至于得罪官府。他心里仍然认定,丘捕头是借烛点灯,趁机敲竹杠来了,只要破点财便可摆平此事。
“你肯承认就好。”丘捕头说道,“你从火车上抓走的人呢?交出来!”
丘捕头话中所指,自然是胡客。这些巡警居然不为敲钱,而是为了胡客而来,这大大出乎烛龙的意料。胡客就在眼前,丘捕头似乎根本不认识,这一点也让烛龙觉得匪夷所思。
烛龙看不懂个中究竟,于是故意装傻充愣:“我没听明白,什么抓走的人?”
“火车站几百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你就少装蒜了。”丘捕头哼了一声,说道,“你捅出了天大的娄子还不自知,今天如果不把人交出来,就是仙人菩萨下凡,也救不了你。”
丘捕头说出这番话时,神情严肃,不苟言笑,看样子不是咋呼,再说他深夜带这么多人前来,绝不可能是在开玩笑。
烛龙顿时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不再绕弯遛圈,伸手往旁边一让,说道:“还请丘捕头借一步说话。”
黑祠堂内人多耳杂,不是说话的地方,密室墙壁厚实,隔音效果极好,所以烛龙请丘捕头移步密室相谈。
丘捕头命令数十个巡警守住大门,没有他的命令,不许放任何人离开黑祠堂。巡警个个持枪在手,立刻列队成排,堵住了大门。见此情形,众暗扎子不敢妄动,赏金榜主同样不敢乱来。
烛龙示意所有暗扎子原地候命,又冲赏金榜主轻轻点了一下头,示意他不必担心,然后领着丘捕头走入了《溪流桃枝图》后的密室。
“丘捕头,现下左右无人,还请你直言相告。”关上小门后,烛龙诚恳地说道。
丘捕头没有做任何保留,将这两天里发生的事讲了个清楚明白。
两天前,胡启立用了一招狸猫换太子,将胡客弄出了法务部监狱。当胡启立在保定府火车站与烛龙苦战时,那个代替胡客被关入铁牢的巡警终于醒转,这一计策才告穿帮。
胡客从监狱内被救走的消息传出,法务部监狱和京师警察厅顿时乱成一团。
消息上报到善耆那里,善耆勃然大怒,命令速查此事。一查才知,原来是他最为信任的门客从中捣鬼。善耆震怒了,他给予了胡启立绝对的信任,甚至连随身佩戴的象征亲王地位的肃王玉佩也赐给了胡启立,没想到胡启立回报他的,竟然是背叛。
盛怒之下的善耆,立刻将胡启立和胡客定为逃犯,命令京师警察厅火速缉拿。
京师警察厅派出大批巡警,很快查到了搭载两人出城的马车车夫。车夫只不过跑了一趟早车,赚了些劳苦费,哪知竟惹来这么大的麻烦,自然不敢有任何隐瞒,如实告知将两人送到了卢沟桥火车站。
顺藤摸瓜,胡启立和胡客搭乘最早一班火车南下的线索很快得到确认,再沿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便查到了保定府火车站发生的事。火车站目击者众多,通过目击者的描述,查得逃犯胡客极有可能已被一伙黑衣人劫走,胡启立则下落不明。
消息报回京师警察厅,厅丞连夜草拟电文,以肃亲王的名义通电保定府衙,命令知府火速查清这伙黑衣人的来历,将逃犯胡客和胡启立缉拿归案,必要时甚至可以调动驻扎在保定城外的新军相助。因为这是肃亲王的命令,保定知府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夜将时任巡警队巡长的丘捕头叫来,将这件棘手的任务交给了丘捕头。
直到事情着落在丘捕头的身上,离胡客在保定府火车站被暗扎子擒走,仅仅只过去了两天而已。
早在事发当日,丘捕头已经听在场的几个巡警汇报过此事。通过几个巡警的描述,他猜到是保定帮暗扎子所为。他和烛龙打过交道,吃过同一桌的饭,喝过同一坛的酒,算是有一些交情,而且在当时看来,保定帮暗扎子没有乱伤无辜,问题确实不算大,所以他没去找烛龙的麻烦。可没想到保定帮暗扎子劫走的竟是闯入法务部监狱营救汪精卫等人的重犯,如今此事震动朝廷,肃亲王亲令督查,算是捅破了天的大事,别说是一星半点的交情,就算是自家的亲兄弟,也要立即划清界线。
丘捕头体会到了火烧眉毛的急迫感。他接到命令时已是深夜,却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刻叫醒巡警队的所有巡警,赶来黑祠堂,逼烛龙交人。
听完了丘捕头的讲述,烛龙知道这件事用钱是摆不平了,甚至连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在他的心中,倒没怎么为这件事烦心,毕竟只要将胡客交出去就是了。他现在心里装得最多的,是一种惊讶万分的情绪,因为胡客而产生的惊讶。他根本不知道胡客是在逃的朝廷重犯,如果知道的话,他在火车站对付胡客时,就不会那么毫无顾忌、大张旗鼓了。惊讶之余,他也不得不对胡客刮目相看。在东京保护孙文也就罢了,毕竟那是异国他乡,清廷管不着,可如今这个人居然在天子脚下的北京城内,闯入法务部监狱营救谋刺摄政王的革命党人,真可谓胆大包天。想到这里,烛龙觉得难以置信,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丘捕头会错了烛龙摇头的意思,脸色顿时黑了下来,“不肯把人交出来?”
“姓胡的就在外面,你随时可以带走。”比起秦革四妖刃里的秘密,保住身家性命显然更为重要,烛龙不想站在官府的对立面,哪怕要因此违背刚刚答应了赏金榜主的事。
丘捕头一直不苟言笑的严肃神情,在得到烛龙的同意后,终于出现了些许松动。“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他朗声说道,“我把人押回去复命,其他的麻烦,我会想办法替你挡下来。以后有酒喝酒,有肉吃肉,大伙儿还是朋友。”
烛龙微微一笑,不作应答。
事情谈妥,丘捕头一刻也不想等,立刻便要押胡客回府衙复命。
烛龙点点头,开启小门,走出密室,准备把胡客交给丘捕头处置。
可他的一只脚刚迈出密室,伸手掀起遮住小门的《溪流桃枝图》,眼前出现的景象,却令他悚然大惊!
放眼望去,黑祠堂内,再没有一个站立的人。无论是保定帮的暗扎子,还是丘捕头带来的巡警,无一例外地倒在了地上,像刚被割刈下来的杂草,胡乱散了一地。
身为保定帮暗扎子的领头人,烛龙这辈子见多识广,算是见过不少匪夷所思的奇事怪事,可眼前这无法想象的一幕,还是令他心头悚然,头皮发麻。他和丘捕头进入密室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黑祠堂内上百号人便尽数倒下。密室虽然隔音效果极好,但充其量只是一墙之隔,如果黑祠堂内有人大声喊叫,密室内不可能听不见。可如今上百号人出事,他竟然没有听见任何响动,仿佛这些人是在一瞬之间被勾走了魂魄,连叫喊声都来不及发出。
世间当然没有勾魂一说,这上百号人一定是遭到了暗算。能让这么多人在不知不觉间倒下,唯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下毒。
烛龙俯身检查了几个暗扎子,果然印证了心中的猜想。他探过鼻息,发现这些人呼吸顺畅,不像是中了什么夺命的剧毒,倒像是中了某种迷毒,陷入了暂时性的昏迷状态。
烛龙的目光四处扫动,很快发现黑祠堂内少了几个人。
胡客、赏金榜主、女守榜人和薛娘子,这四个人不在倒地的人之列。
烛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有预感是胡客被人救走了。
只过了区区一盏茶的工夫,如果胡客真的被人救走,那一定还没有走远。
烛龙立刻拔足掠步,如风似电般冲出了祠堂大门。
无论反应速度还是脚程快慢,丘捕头都比不了烛龙。等他一边叫喊烛龙的名字,一边追出黑祠堂时,夜幕下的巷子里空空荡荡,早已没有了人影。
时间向前拨转一刻钟,当烛龙引领丘捕头进入密室后,一种对峙僵持的局面,在黑祠堂内形成了。
几十个巡警封住大门,警惕地盯着暗扎子。数十个暗扎子毫不示弱,回敬以更为凶狠的目光。赏金榜主和女守榜人被夹在中间,丝毫不敢走神,防备着随时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胡客余毒未清,浑身绵软无力,暂时只能听天由命。现场沉默无声,气氛变得十分微妙。
如此对峙僵持了片刻,几个离大门最近的巡警忽然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这一突发状况来得毫无征兆,几十个巡警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下意识地认定是着了暗扎子的道。但他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赴了那几个巡警的后尘,像被砍倒的树木一般,迅速地倒向地面。
这一诡异的情况如同蔓延的瘟疫,很快传染到暗扎子的身上。数十个暗扎子还没搞明白状况,连叫喊声都来不及发出,便如被狂风吹断的麦秆一般,成片成片地倒了下去。
赏金榜主和女守榜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住了,忽然间目眩头晕,脚底下摇摇晃晃,脑海中立刻跳出了两个字:中毒!
两人急忙举起袖子,掩住口鼻,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子。
但就是在这头晕目眩的瞬间,赏金榜主的右手忽然一空,原本被他擒在手中的胡客,已被一个巡警拽住了胳膊,拉着蹿出了大门!
忽然间又有一道人影从赏金榜主的眼前闪过,飞快地追出了大门。
追赶之人是薛娘子,她在第一时间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迅速地屏住了呼吸,没有吸入毒气,这才能在胡客被救走时,以最快的速度追赶而去。
赏金榜主和女守榜人虽然吸入了毒气,但好在量不大,不至于昏厥倒地。
两人不甘落后,踉踉跄跄地追出了门外。
出了黑祠堂的大门,胡客没有跑多远,两条腿便虚浮无力。
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方才黑祠堂内巡警成片倒下时,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的人有两个,一个是薛娘子,另一个则是胡客。
和薛娘子一样,胡客也在吸入毒气之前屏住了呼吸。在中止呼吸的同时,他心里涌起了一股惊喜之情。能在神不知鬼不觉间用毒的,除了姻婵外,他已想不出第二个人。
所以当穿着巡警制服的杜心五趁乱蹿至他的身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时,胡客的心里竟有几分失落。
失落归失落,杜心五冒死来救,还是令胡客的精神振奋了不少。
胡客逼出了浑身仅有的那一丁点儿力气,全都用在双脚上,尽可能跟上杜心五的速度,逃出了黑祠堂。
但这点儿力气很快就用尽了。
奔逃了两条大街和一条小巷,在离保定城南门只剩一街之隔时,胡客停下了脚步。
呼哧呼哧的声音断断续续,胡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意识到身体是有极限的,甚至体会到了山穷水尽的感觉。这一阵狂奔不仅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还加剧了腿伤和背伤的疼痛,令他的身体接近崩溃的边缘。他是彻彻底底地跑不动了。
“我背你!”杜心五立即弯下了腰。
胡客身形魁梧,要将他背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杜心五是练家子出身,是与霍元甲齐名的武术界宗师,胡客一趴上后背,他仍能步履轻快,大步流星地朝南门奔行。
只不过身上背了一人,速度自然慢了一大半。
后方追来的薛娘子,趁此机会,三两下便追了上来。
杜心五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知道有人正快速追来,急忙背着胡客紧赶了几步。
忽然间,杜心五的右腿膝弯内侧一阵剧痛。
大步奔行的时候,这种程度的剧痛,足以令一个人歪斜倒地,哪怕这个人是杜心五。
杜心五猝不及防地摔倒,胡客也跟着扑倒在了地上。
杜心五急忙伸手摸向膝弯内侧,发现那里插了一支短箭。他回头望去,只见夜幕下空旷的街道上,薛娘子抬手对准二人,正大步走来。
薛娘子的飞卫弩在日本东京时被胡客所破,回国之后,她便放弃了飞卫弩,转而使用袖弩。一只巴掌大的机弩绑在手臂上,藏于宽口衣袖中,发动机弩的拉线系于手腕,只要拧转手腕,扯动拉线,就可以发动机弩,射出短箭。薛娘子的袖弩经过数次改造,最终达到可以一次性连续射出五支短箭。袖弩藏得隐蔽,短箭长仅三寸,虽然准头比不上飞卫弩,但隐蔽性更强,在刺杀行动中更加管用。射中杜心五膝弯内侧的短箭,正是来自于薛娘子的袖弩。
杜心五想要站起来进行抵抗,却被胡客伸手摁住。
“别动。”胡客压低了声音。
薛娘子的袖弩适合远距离攻击,两人如果有所异举,她在数丈开外就可开弩射杀,所以杜心五翻身而起,等于自寻死路。杜心五中了一支短箭,但是只伤到膝弯,由此看来,薛娘子是有意要抓活的,否则以她的准头,第一支箭便可射中要害。既然薛娘子想抓活的,那两人只要躺在地上不乱动,就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两人的腿脚都受了伤,奈何不了数丈之外的薛娘子,唯有等薛娘子走近后,趁其不备忽然施袭,才能有一丝胜算。出于这几个方面的考虑,胡客摁住了杜心五,不让杜心五站起来反抗。
薛娘子倒也聪明,走到四五步开外,便不再靠近。她在东京见识过胡客的能力,即便胡客余毒未清,她仍然心存忌惮。她保持了一段足够安全的距离,右臂一直抬起对准两人,以防两人跳起反击。
杜心五中箭之后,膝弯处麻痛交叠,箭镞上的毒开始随着血液的流动而扩散。但他牢记着胡客的叮嘱,强忍剧痛,一动不动。
薛娘子没有正眼瞧杜心五,只是看着胡客。嘴角露出冷笑的同时,她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抹得意之色。
当年奔赴东京行刺孙文,是薛娘子第一次在没有烛龙的情况下独自领导行动,本来是表现自己的大好机会,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栽在胡客的手里,连她自己也两度被胡客生擒。去往东京的六个保定帮暗扎子,最终只有她一个人活着回国,而且还是在胡客半押送的状态下,实在是她暗扎子生涯的奇耻大辱。如今在火车站偷袭胡客得手,又在胡客被杜心五救走时拦截成功,等于两度擒住了胡客,总算是一雪前耻,报了大仇。
“姓胡的,”薛娘子显得洋洋得意,“我在你手上栽过两次,现在你也在我手上栽了两次,你服还是不服?”
胡客不答而言他,沉声问道:“柏穿杨死在花旗酒楼,是不是你下的手?”
薛娘子微微一愣:“你认识柏穿杨?”刚说出这话,她立刻反应过来,脱口而出,“莫非你就是柏穿杨的下线?”
“为什么要杀他?”胡客继续问。
“姓柏的叛逃了北帮,还敢抢北帮的生意,这种人怎能留在世上?”薛娘子应道,“我杀他之前,逼问他下线是谁,想看看是谁在替他做事,可他死活不肯说,我只好一箭射穿了他的喉咙。没想到他宁死也要守护的人,居然是你!”
以前刺客道还在时,柏穿杨便一直是胡客的串人,后来刺客道覆灭了,胡客和柏穿杨仍然以青者和串人的方式,保持了将近两年的合作。在这段合作时间里,两人不可避免地建立了一些情谊。柏穿杨被杀后,胡客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希望有一天能手刃凶手,为柏穿杨报仇。但他只知道柏穿杨死于箭伤,凶手是个女人,除此之外线索全无。此番他重遇薛娘子,因薛娘子一直以弩箭为武器,胡客便忽然联想到了柏穿杨的死。没想到一问之下,倒真让他找到了杀害柏穿杨的凶手。
“你现在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却还惦记着柏穿杨的事,难不成还想替他报仇?”薛娘子手腕一拧,一支短箭嗖地从袖口里射出,正中胡客的右腿!她对胡客始终心存忌惮,现在胡客的两条腿都负了伤,彻底动弹不得,她才完全放了心。
杜心五按捺许久,至此再也忍耐不住,一声怒喝,就要翻爬起来。
“躺下!”薛娘子右臂偏转,袖口对准杜心五,一支短箭急速射出。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趁薛娘子的注意力转移至杜心五身上,胡客突然拔出钉在右腿上的短箭,左手猛地在地上一推,整个人如一只出笼的猛兽般扑向薛娘子,手中的短箭由下往上刺出,刹那间穿透了薛娘子的右肘!
胡客在地上躺了片刻,好不容易积聚了一点力气,全用在了暴起突袭的一击上。
一击得手后,胡客气尽力竭,身体失去重心,再次倒向地面。
在倒地的同时,胡客探出右手,抓向薛娘子的腰间,将薛娘子系在腰间的荷包扯了下来。荷包里是装有解药的红色小瓷瓶,之前在黑祠堂里弄醒胡客后,薛娘子将红色小瓷瓶收入了荷包中,这一细节被胡客看在眼里,记在心头。
在胡客发动突袭的一瞬间,薛娘子用尽全力向后闪躲,但还是差了一步。
胡客以牙还牙,用她射出去的短箭,反过来重伤了她。
右臂被刺穿,剧痛难当,薛娘子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箭镞上喂了毒,薛娘子比谁都清楚,她急忙伸手摸向腰间,试图取下解药自救。然而一摸之下,却发现腰间空空如也,荷包已经不翼而飞。
薛娘子随即望向身前,目光中流露出了无与伦比的惊恐之色。
因为她亲眼看到,一直因为中毒而浑身无力的胡客,此时竟以左手撑地,极为缓慢地站了起来!
红色小瓷瓶里的解药果然灵验,胡客夺过来之后猛吸了几口,体内立刻升腾起一种红日升空云开雾散的感觉,原本昏沉混沌的头脑瞬间变得清明,空乏无力的身体迅速恢复了力气。如获新生一般,他慢慢地站了起来。
仰起头,胡客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似乎清新了许多。
他挪动双腿,向薛娘子走去。
左右腿虽然都受了伤,但无论多么强烈的疼痛,他此时都必须忍住。
无论如何,他今晚决不会放过薛娘子!
薛娘子的右臂被刺穿,短箭还穿插在肉里,整条手臂算是废了,别说拧转手腕发动袖弩,就连抬起手腕都做不到。
整条右臂被废,袖弩无法使用,薛娘子看着逐渐靠近的胡客,深知自己已无力抵抗。不过好在她的双腿完好无损,还可以爬起来逃跑。
但是胡客没有给她逃跑的机会。
在她爬起身的一瞬间,胡客已经伸手抓住了她的右臂。
一旦发起狠起来,胡客可以化身为恶魔,他不仅抓住了薛娘子的右臂,而且刻意抓住了受伤的部位。
突然加剧的痛楚,令薛娘子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惨叫声刚刚响起,便戛然而止。
胡客抓住薛娘子的右臂,往回一送,击中她的咽喉部位。刺穿手臂后露在外面的箭镞,猛地刺穿了薛娘子的咽喉。
柏穿杨死于咽喉中箭,胡客用同样的方式,为他报了仇。
薛娘子倒下了,胡客则转回身,向杜心五走去。
刚才在胡客发动突袭的同时,薛娘子射出的短箭,击中了杜心五的肩膀。好在不是要害部位,杜心五暂时没有性命之忧。胡客拿出红色小瓷瓶,准备为杜心五解毒。
然而他刚刚蹲下去,身后便响起了脚步声。
胡客本以为事情已经了结,可世间的事总是事与愿违。
胡客回过头去,只见夜幕深处出现了两道人影。
那是赏金榜主和女守榜人。两人在黑祠堂内吸入了一点毒气,头脑有些发晕,脚步略显虚浮,直到薛娘子毙命,才踉踉跄跄地追到。
赏金榜主和女守榜人注意到了薛娘子的尸体。
但这一幕没有吓退两人。
一个向左侧移动,一个向右侧挪步,两人准备左右合围,夹击胡客和杜心五。
胡客把红色小瓷瓶塞到杜心五的手里,正准备站起来,杜心五却猛地握住他的手,将某个东西塞到了他的手心里。
“只要你肯跟我们走,”女守榜人一边缓缓挪步,一边沉声说道,“我们保证不会为难你。”
“你们就是守榜人?”胡客将杜心五给的东西攥在掌心,缓缓地站起。他在黑祠堂里时,虽然浑身无力,但意识清醒,耳闻目见了发生的一切,知道这两人是赏金榜的守榜人。“买主是谁?”他问道。
胡客在五年前曾上过赏金榜,并且位列榜头,那是被他刺杀的七个贪官污吏的亲属共同出钱,以八千两黄金接通了北帮暗扎子的赏金榜。那一次他很明确地知道买主是谁。但如今又一次榜上有名,胡客却根本猜不透买主是何人。他很想弄个明白,以便在心中将此人对号入座,将来有冤报冤,有仇复仇。
“你知道我们不会透露买主的信息,”女守榜人说道,“这是百年不破的规矩。”
胡客只问一遍,问不出答案,就不用再多言。他不会束手就擒,所以接下来的一战不可避免。他集中注意力,专心防备已结成掎角之势的赏金榜主和女守榜人。
赏金榜主和女守榜人同样清楚必有一战。两人相继取出了武器。女守榜人手持一把奇形怪状的匕首,赏金榜主所持的武器却是问天。两人对己方的胜算很有把握,毕竟胡客已是重伤之人,而且以一敌二,又手无器械,只能以空手迎敌。
“下狠手可以,别伤他性命。”动手之前,赏金榜主不忘叮嘱女守榜人一句。从这句话可以听出,赏金榜主已将胡客视为瓮中之鳖,手到即可擒来。
短暂的僵持过后,赏金榜主和女守榜人率先发动了进攻。
两人一左一右地杀向胡客,要令胡客左右支绌,两头难顾,趁势将其一举拿下。
但这个算盘却打错了。
在离胡客只剩下咫尺之隔时,赏金榜主和女守榜人的眼前忽然弥漫起了一团白雾。
这团白雾来自于杜心五交给胡客的东西。
赏金榜主和女守榜人一头撞入白雾,原本黑夜之中就不易视物,现在双眼与白雾接触,顿时灼痛瘙痒,根本无法睁眼,算是彻底迷了视线。两人只换了一次呼吸,就有些头晕脑涨。两人急忙后退,赏金榜主是退出来了,女守榜人却没有那么幸运。
眼睛睁不开,等于成了瞎子,再厉害的本事,也要大打折扣。作为赏金榜的守榜人,女守榜人是有一定实力的,但现在眼迷头晕,别说对付胡客了,就连胡客在什么方位都不清楚。她连退数步,突然间右手一空,匕首已被夺去,紧接着胸口剧痛,这把奇形怪状的匕首,已经刺穿了主人的心脏。
解决了女守榜人,胡客拔出匕首,拖动两条伤腿,朝赏金榜主走去。
赏金榜主连退了七八步,才强行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泪流不止,刚一睁开,就隐约看到一个人影近在眼前。
他急忙挥舞问天乱削乱划,但因为视线模糊,失了准头,没有伤到目标,反而右手一痛,不由自主地撒了手,问天被夺了过去。
胡客夺回问天,没有做任何停顿,反手便向赏金榜主刺出。
眼看刃尖就要刺中手无寸铁的赏金榜主,结果其性命,忽然铮地一声脆鸣,问天竟被荡向了一边。再看赏金榜主,他的手中已多了一柄黑色利刃,赫然竟是鳞刺!
能够在视线模糊不清的情况下挡住胡客的致命一击,足见赏金榜主的确有几分真本事,这是在胡客意料之内的。但是鳞刺的出现,却让胡客大吃了一惊。
胡客清楚地记得,在火车上与保定帮暗扎子恶战之时,这件妖刃分明在胡启立的手里。现在鳞刺易主,莫非胡启立已经遭遇了不测?胡客当然料想不到,鳞刺是胡启立送给赏金榜主的见面礼。
虽然心中惊讶,但胡客不会因此停止进攻。
问天一击不中,第二击紧跟着刺出。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忽然出现在胡客的侧后方,一把宽背精铁大砍刀裹挟着无俦劲风,砍向胡客的右肩。
烛龙杀到,来势汹汹,胡客不得不转身迎敌。
问天和大砍刀锋刃对撞,胡客虽然挡住了这一击,却被一股巨力逼得连连后退。他受伤后的双腿根本承受不了急退所带来的负重,他又一次跌倒在地。
胡客原本就是带伤之身,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连遇强敌。对付薛娘子时,他趁其注意力分散突袭得手,对付赏金榜主和女守榜人时,他用杜心五塞给他的一包毒药粉克敌制胜。这两轮拼斗,他均使出了浑身解数。胡客在一点点地衰竭,敌人却在一个个地变强,现在好不容易杀伤了赏金榜主,烛龙却又出现在了眼前。面对如此劲敌,胡客还能有什么办法来应对?
薛娘子和女守榜人倒在血泊里,赏金榜主险些丧命,这令烛龙大感意外。望着跌坐在街边快速喘气的胡客,烛龙的心里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敬佩之情。
“扔掉武器,束手就擒。”烛龙用命令性的口吻劝降胡客。
胡客给予的回应,却是从地上挣扎着爬起,重新站直了身体。他丢掉了那柄奇形怪状的匕首,将早已用熟的问天握紧。他一步步地后退,直到后背倚住街边房屋的墙壁。紧接着,他的右臂微抬,斜握问天,刃口翻转向上,对准了烛龙。这是他每次生死对决时的起手势。他不准备伺机突袭,也不打算投机取巧,而是准备正面迎敌。他要用刀口上的真本事,和烛龙一决生死。
烛龙是北帮暗扎子中最为顶尖的好手,在面对挑战时从来不会选择逃避,更何况这个挑战者是被暗扎子界传为刺客道第一青者的胡客。如果胡客在黑祠堂里死于血祭仪式,对于烛龙来讲,不能与这样的对手来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对决,也算是人生当中的一大遗憾。
尽管胡客身负重伤,但烛龙还是将大砍刀竖至身前,摆出了应战的姿态。
这是对胡客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尊重。
夜幕下幽暗清冷的街道上,问天和大砍刀锋芒相向,胡客和烛龙杀在了一起。
胡客背靠墙壁,这样可以减轻双腿的负重。考虑到下盘的不灵活,以及敌人的强势,胡客一开始选择了防守。烛龙有意利用胡客伤重这一点,一上来便是狂风暴雨般的压迫式进攻。这是刺客道和暗扎子各自代表人物的生死对决,不是游侠之间点到即止的切磋较量,没有为追求公平而礼让受伤一方的说法,所以烛龙丝毫没有客气。他试图用短时间内的爆发式狂攻,一举摧垮胡客的防守。
如果是在正常状态下,烛龙绝非胡客的对手。但现在胡客受困于伤势,在烛龙潮水般的攻击下,从一开始便感到万分吃力。除了苦苦坚持下去,胡客别无选择。他始终坚守在原地,倚靠墙壁,决不挪动半步。他的双腿伤势太重,一旦挪动,必定会出现破绽,只要被烛龙抓住,那就是死路一条。
狂攻一阵,胡客始终屹立不倒,作为对手的烛龙,心态渐渐有些急躁了。胡客明明已是强弩之末,可烛龙始终无法完成最后的致命击杀。如果旁无他人,倒还好些,可现在赏金榜主和杜心五就在一旁观战,身背保定帮领头人这一响亮名头的烛龙,心里不禁大为尴尬。尴尬后即生急躁,急躁则攻法失度,这正是胡客希望看到的。
烛龙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心态急躁,就会反映在手脚之上,如果露出了破绽,被胡客抓住,势必反戈一击。他开始压制急躁的情绪,逐渐放缓了强攻的态势。他转变了策略,不再力求速战速决,而是稳扎稳打,和胡客耗下去。他有对耗的资本,身受重伤的胡客却没有。
一场疾风骤雨般的对决,就此转为一场鏖战。
一旁观战的杜心五和赏金榜主,都焦急地注视着两人的你攻我守。
忽然间,杜心五的注意力从战局上挪开了。他望向赏金榜主的身后。在街道的黑暗深处,一道人影依稀可见。
赏金榜主同样有所察觉,转头望向那道人影。
远处走来的这道人影一歪一斜,脚步有些古怪,似乎是个跛足,但来得却很快,眨眼间就到了近前。赏金榜主认出了来人,正是请动他走这趟黑祠堂之行的胡启立。
胡启立按照约定,埋伏于保定城的东门附近,待赏金榜主押行胡客经过时便现身救人。可长时间不见赏金榜主出现,他担心出了岔子,所以悄悄赶到黑祠堂,却发现黑祠堂内暗扎子和巡警躺了一地,胡客等人却不见踪影。
胡启立知道情况有变,于是以黑祠堂为中心四下寻找,很快找来了南门。
赏金榜主原本和胡启立约定好演一场押人救人的戏,但接连遇上各种变故,亲眼目睹薛娘子和女守榜人被杀,又险些命丧于胡客之手,情绪早已经失控。突然见到胡启立现身,赏金榜主头脑里的第一反应是自己落得如此境地,都是因替眼前这个人办事而起,一时之间竟忘记了演戏的约定,一句话脱口而出:“你可算来了……”
他的话刚出口,一柄锋利的匕首,便穿腹而入,刺进了他的身体。
赏金榜主双目圆鼓,面容狰狞,只吐出半个“你”字,手中的鳞刺已被胡启立夺去,反手又插进了他的心口。
胡启立走近之时,已经看清了现场的局势,头脑里立刻做出了抉择。他要继续把救人的戏演下去,哪怕情势已变,哪怕赏金榜主已不再是戏中的角色。为达目的,他连肃亲王都敢得罪,杀死暗扎子的赏金榜主,同样不在话下。
赏金榜主成为了这场救人好戏的第一个牺牲品,而下一个牺牲品,则是正在与胡客进行激烈对决的烛龙。
胡启立立刻挥动鳞刺,加入了这场熬战。
烛龙长时间拿不下胡客,现在又来了一个胡启立,这可是两天前在火车上交过手、实力与他在伯仲之间的劲敌。
胡启立的加入,立刻扭转了战局。
烛龙以一敌二,前后遭遇夹击,很快便被问天和鳞刺连伤了两处。
再斗下去,势必命丧此地。烛龙是个聪明人,懂得能屈能伸的道理,知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烛龙做出了最为理智的选择。
胡客和胡启立一个下盘负伤,一个腿有残疾,当烛龙逃走时,两人知道追赶不上,所以没有做无谓的努力,任由烛龙消失在了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