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四年汉历十月二十日的黎明,天还没亮,紫禁城内的总管太监李莲英早早便醒了过来,在床上翻来覆去,睡意全无。
事实上,在过去的半个月里,因为心绪过于烦躁,李莲英每天都是很晚才睡,很早便起,几乎从没睡过一个好觉。
一切的心烦意乱,都源自于半个月前的那次会面。
十月初五那天,借着替慈禧操办七十三岁大寿庆典的机会,李莲英出了一趟皇城。
他换了一身便装,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独自前往袁世凯的府邸。
袁世凯很早就托宫内太监之手,送过密函给李莲英,邀请李莲英出宫一会。
但李莲英生性谨慎,深知太监私自出宫会见朝中大臣,尤其是手握兵权的汉族大臣意味着什么,因此一直没有给予答复。
后来李莲英又接连收到了几封密函,虽然没有落款署名,但信纸裁剪成圆形,很显然是袁世凯送来的。几封密函无一例外都说设下了宴席,邀请李莲英出宫一聚。李莲英看完一封便烧毁一封,依旧不作答复。
太监不得干政,是在顺治朝便定下的祖制。当年顺治帝有感于明末太监干政之荼毒,立下铁券,严禁太监后宫参与军政,违者即斩,因此清朝两百余年间很少出现类似刘瑾、魏忠贤这等擅权专政的大太监。同治年间的大太监安德海算是个例外。安德海专横跋扈,干预朝政,甚至到了目无皇帝的地步,被时人比作魏忠贤,但没嚣张多久,便落了个斩首伏诛的下场。李莲英接替安德海上位,有了如此鲜活的前车之鉴,李莲英终其一生都小心谨慎,只管好生服侍慈禧,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对与自己不相关的事情,尽量不沾上半点关系。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数十年间屹立不倒。如今人到晚年,他可不想在这时候栽个跟头。
但袁世凯似乎铁了心要邀请他出宫一会。
又一封密函偷偷送进了宫里,交到了李莲英的手中。
之前的几封密函里,都是各种客套话,大意是仰慕李莲英已久,希望能在宫外设宴相聚。但这一次送来的密函里,没有了之前的客套话,只有八个字:“生死攸关,务请赴约。”正是这八个字,让李莲英最终改变了主意。
袁世凯是清廷中最具实权的汉族军政要员,在朝野内外有着呼风唤雨的能力,并且背后有慈禧做靠山,可他却三番五次送来密函,最后竟然提到了“生死攸关”这个词。这让李莲英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无论袁世凯是为了什么生死攸关的事相邀,但三番五次相请,必然与他李莲英有所关联。因此李莲英最终改变了主意,决定冒险赴约。
恰逢慈禧的七十三岁大寿临近,宫中要举行盛大的庆典,李莲英作为总管太监,也作为慈禧最为信任的人,操办大寿庆典的事,他自然要亲力亲为。借此机会,李莲英可以正大光明地出入皇城。他选了十月初五这天,借口出宫办事,故意在宫外挨到夜间,然后换上便装,悄悄来到了袁世凯的府邸。
袁世凯之所以三番五次密约李莲英会面,是因为李莲英便是索克鲁口中那个必须要收买的人。现在宫中每日都有关于慈禧病重的小道消息传出,满朝文武皆知慈禧已经病入膏肓,索克鲁知道,到了必须要采取行动的时候了。
会面是三个人的会面,除了袁世凯和李莲英外,索克鲁也在场。
袁世凯没有过多地寒暄,很快便向李莲英表明了真正的意图。
李莲英听闻之后,当场吓得面色苍白,原本端起茶碗准备喝茶的他,顿时手足发僵,碗盖与碗沿磕磕碰碰,响个不停。
“这个不可,万万不可!”李莲英有些语无伦次。他放下茶碗,颤巍巍地站起,向房门走了几步,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说道:“二位大人,今晚就当我没有来过这里,我也会忘掉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说完这话,他转过身便走。
“大总管请留步。”索克鲁叫道。
李莲英没有留步,只是冲背后摇了摇手。
“难道大总管就从来没有想过此事吗?”
此事,自然是指除掉光绪帝一事。
索克鲁的问话,令李莲英顿住了脚步。
作为慈禧的亲信,李莲英自然想过此事,甚至比袁世凯想得还要早。早在“庚子西狩”的时候,他便考虑过这件事了。
当年戊戌变法失败后,因为袁世凯的告密,慈禧得知了光绪与维新派“围园杀后”的密谋,因此慈禧不仅将光绪软禁了起来,更产生了废帝的念头。当时慈禧将端郡王载漪之子溥儁封为了大阿哥,实际上就是立为了皇储,同时对外宣布光绪病重,为废帝另立做好了准备。那时李莲英深知光绪的帝位不保,因此对软禁起来的光绪没有给过好脸色。谁知各国公使干预此事,拒不承认溥儁的大阿哥身份,甚至要“勒令太后归政”。慈禧恼羞成怒,密令放义和团入京,利用义和团攻打各国使馆,由此引来八国联军入侵,最终北京城陷落。
正是在这个时候,李莲英的想法发生了急剧的转变。
李莲英知道,有了洋人的干涉,甚至连北京城都被攻陷了,慈禧要想保住自己的权位甚至是性命,就必须讨好洋人,因此决不敢再废掉光绪的帝位。当时慈禧已经年过六十,保不准哪天便撒手而去,到时候光绪重新执政,必定清算旧账,李莲英作为慈禧的亲信,必然首当其冲。因此在“庚子西狩”的路途中,李莲英对光绪的态度突然好转,背着慈禧对光绪偷偷加以照顾。当时慈禧恨极了光绪,却又迫于来自西方列强的压力,不敢把光绪怎么样,因此便在吃穿住行等方面加以刁难,总把最差的留给光绪。逃至保定府时,慈禧睡觉的地方被褥铺陈华美,光绪睡觉的地方却十分凄惨,李莲英侍候慈禧睡下后过来探望,见光绪在灯前枯坐,一问才知光绪没有被褥,夜里太过寒凉,根本无法睡觉,随行的王公贵族和文武大臣知道这是慈禧的意思,都不敢对光绪示好。李莲英当即跪下,抱着光绪的腿痛哭道:“奴才罪该万死!”并急忙把自己的被褥抱来让光绪使用。在吃的方面,慈禧吩咐送给光绪的食物,不是馊的便是剩的,光绪无法下咽,也是李莲英一路上偷偷给光绪塞肉饼等食物充饥。为表示感谢,光绪偷偷赐给李莲英一个跟头褡裢,即一种系在腰间的荷包,背面有光绪亲笔写下的“李莲英”三个字。这个跟头褡裢,李莲英此后一直挂在腰间。辛丑回銮后,李莲英以监视光绪为由,主动向慈禧申请照料光绪的饮食起居。他虽不敢明目张胆地对光绪好,但由他派去侍奉光绪的十几个太监中,刻意挑了一个叫王商的太监,这个太监一直对光绪格外忠心,李莲英是知道的,王商对光绪偷偷照顾,李莲英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没有看见。李莲英偶尔还会亲自给光绪送饭送药,闲聊一些宫内宫外的新鲜事,为光绪解闷,以示对光绪的忠心。
面对相似的情况,袁世凯的选择,却恰恰相反。他不像李莲英那般身在宫中,有接近光绪讨好光绪的机会,因此摆在他面前的唯一道路,就是想办法除掉光绪,以绝后患。三年前他就试图这么做,只是没有成功而已。
李莲英希望通过对光绪暗中照顾,能修补二人之间的关系,只盼光绪重新执政后,追究他的过错时可以从轻发落。他的这种心思,索克鲁是非常清楚的。
索克鲁说道:“大总管真的以为,一个做了十年囚徒、忍受了十年折磨的皇帝,重掌大权后,会因为曾经的一些小恩小惠,就放过死敌的亲信吗?”
都说上意难测,对于光绪的真实想法,李莲英也猜不准,但至少这几年光绪对他的态度很是不错,所以要他甘冒大险对光绪下手,他实在做不到。
“我如今一大把年纪了,”李莲英说道,“你们何苦一定要找上我呢?”
“大总管不用做什么为难之事,”索克鲁说道,“你只需在老佛爷跟前讲一句话即可。”
“什么话?”李莲英问道。
索克鲁道:“依我看来,老佛爷病危之际,一定会让你去探视皇上的情况。你回禀之时,就说你提到老佛爷病重的情况时,皇上的脸上露出了喜色。”
索克鲁了解慈禧是怎样的性格,慈禧如果自觉命不久矣,一定会考虑如何处置光绪,她必然会派最值得信赖的李莲英前去探视光绪,如果光绪在得知慈禧病重时表现得十分关心,慈禧或许会放光绪一马,但如果光绪表露出丝毫的欢喜之意,慈禧深藏心底的仇怨必定翻涌而起,一定会赶在自己归天之前将光绪除掉,以免她死后光绪重掌大权,秋后算账,让她死后也不得安息。
光绪怎么表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传话的李莲英怎么说。在深宫之中,李莲英服侍慈禧数十年,不仅是慈禧的亲信,也算得上是慈禧唯一的朋友,如果李莲英替光绪说好话,慈禧说不定真就放了光绪,但如果李莲英照索克鲁说的这么做,在慈禧的耳边吹上一口歪风,光绪就必死无疑。这就是索克鲁对袁世凯说的,往慈禧渐弱的心火上所浇的那一丁点油。
索克鲁的这招借刀杀人计毒辣至极,如果真照这样做,光绪难逃一死,李莲英也就彻底不用担心光绪会秋后算账。但李莲英仍然犹豫不决。毕竟杀帝乃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极有可能会招来后世千秋万代的唾骂。在李莲英的内心深处,仍然不愿意这样做。
李莲英是这招借刀杀人计的关键所在,索克鲁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争取过来。索克鲁知道,是时候将杀手锏抛出来了。
“大总管还记得三年前刺客大闹瀛台的事吗?”
李莲英不知索克鲁为何有此一问,回答道:“我记性虽不太好,但这件事倒还记得。”
“我当时为捉拿刺客,率捕者进入瀛台,赶到涵元殿外时,恰好听见皇上在涵元殿里自言自语,”索克鲁看着李莲英道,“皇上的话语之中,倒是提到了大总管。”
李莲英立刻紧张起来。“提到我什么?”他问道。
索克鲁冷冷一笑:“皇上提到大总管时,称呼大总管为线蜡李,称呼崔公公为崔老棍子。”
李莲英的脸色霎时间一片雪白,没有了一丝血色。
“皇上还说,你口口声声答应替他求情,却只是嘴上敷衍他,他骂你是不要脸的死太监。”
李莲英脚底一晃,若非袁世凯将他扶住,他已然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当初李莲英给光绪送饭送药之时,的确曾答应过光绪,要在慈禧的面前替光绪求情。他每次和光绪对话,都会屏退所有太监,因而对话可谓绝密,除了光绪和他之外,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现在索克鲁说出了李莲英曾答应替光绪求情一事,若不是从光绪处听来的,还能从何种渠道获悉此事?
索克鲁本以为他的这番话,能够彻底击溃李莲英的心理防线,事实上李莲英听到这番话时的反应,的确表现出了崩溃的状态。但木然了一会儿后,李莲英却匀了几口气,对袁世凯说道:“袁大人,我无碍了,不劳您相扶。”
袁世凯松开了双手。
“二位大人,此事关系重大,且容我思虑几日。”李莲英抱拳说道,“告辞了。”
李莲英表明了态度,坚持要走,袁世凯和索克鲁话已说尽仍留不住他,只好送他出了府邸。
目送李莲英的背影颤颤巍巍地走远,袁世凯问道:“此事能成吗?”
索克鲁摇了摇头:“今日一见,才知李莲英竟是如此优柔寡断。我担心他临时退缩,不敢行事。”
袁世凯急忙问解决之法。
“李莲英是老佛爷最信任之人,只有他的话,才能左右老佛爷的想法,我们无论如何也要争取到他。”索克鲁说道,“为今之计,只有再设一局,在最关键之时引李莲英入瓮,逼他就范!”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索克鲁忽然感觉自己仿佛活了过来。
隐居文安的日子里,索克鲁始终挥不去云岫寺血战以及白锦瑟被杀的场景,因此整日戚戚,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仿佛自己只是行尸走肉。他最初答应帮袁世凯出谋划策,只是为了还当年欠下的人情,没想到这一年下来,他在一步步思谋定计的过程中,竟渐渐从过去的颓废状态中走了出来。他逐渐找回了身为御捕门总捕头时的那种感觉,藏居幕后,虑事定计,运筹帷幄,左右大局。此时此刻,这种感觉尤为清晰,仿佛经过一番摧磨之后,他终于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凤凰涅槃,重获新生。
从袁世凯的府邸回来后,李莲英每日都陷入了无尽的纠结和犹豫之中。
一方面,他知道光绪既然私下里骂他是“线蜡李”,自然心里对他十分记恨,因此光绪重掌大权后,一定会翻旧账,决不会轻饶了他。面对这种情况,是个人都该未雨绸缪,提前想好法子谋算出路,而索克鲁的方法,最为简便易行,只需一句话便可了结;但另一方面,如果真按索克鲁说的做了,虽说光绪不是直接死在他的手上,却是因他而死,此事若流传了出去,他在世时必成万民之敌,死后也将留下千古骂名。
这种纠结和犹豫一直持续了半个月,直到十月二十日的黎明,李莲英依然拿不定主意。
天渐渐亮了,太阳没有升起,和过去的十几天一样,又将是一个阴天。
反正躺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睡意全无,李莲英索性起了床,穿戴整齐,离开了住处,朝仪銮殿走去。
慈禧最近两年搬到了仪銮殿居住,李莲英一大早去仪銮殿服侍慈禧,就能在主子面前表示忠心,加深自己在慈禧心目中的好印象。
仪銮殿,位于西苑中海的西岸,最初作为慈禧在西苑的寝宫而修建。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城后,仪銮殿成为联军总司令瓦德西的办公和居住之所,后来毁于一场大火。辛丑回銮后,仪銮殿得以重建,慈禧移居于此,颐养天年。
慈禧年事已高,近来重病缠身,尤其是在十月初十过完七十三岁大寿之后,身体每况愈下,平日里只能躺在仪銮殿的病榻之上,连起身都成了难事。
慈禧自知天命将至,作为大清国的实际掌权人,在临死之前,她需要考虑的头等问题,就是由谁来接替她执掌整个国家的大权,从而确定未来的政局以及整个国家的走向。
她对光绪的确心怀怨恨,移居仪銮殿,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仪銮殿离瀛台近,便于控制光绪,以防光绪有所异举。但伴随时间的消磨,而且死之将至,慈禧又是信佛之人,因此内心的仇恨之意,早已没有当初那么深刻。对于她而言,保留光绪的性命和帝位,也是一个可行的选择。
为了慎重起见,在十月初十过完大寿后,慈禧便命李莲英每日正午和傍晚前往瀛台,给光绪送饭送药,监视光绪的一举一动,回来后向她做详细的汇报。根据光绪这段时间的表现,她将做出最后的决定。
光绪被软禁在瀛台的涵元殿内,虽然没有哪个太监敢把慈禧病重的消息透露给他,但李莲英突然一反常态,连续十几天亲自前来送饭送药,光绪便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光绪知道,最后的考验到来了。
这十几天里,不管是人前人后,光绪都表现得规规矩矩,无论面对的是李莲英,还是前来诊病的御医,甚至每一个出入涵元殿的小太监,他都十分和善地对待。
光绪清楚,他这段时间的表现,不仅将决定他能否继续当皇帝,更为重要的是,将决定他是生是死。
身为一国之君,竟然要为生死而担忧,实在是莫大的讽刺。光绪心中十分无奈,但这种无奈的情绪,被他深藏了起来,绝不表露在外。
十月二十日这天,光绪面临的考验,将变得更加严峻。
慈禧的病情,又加重了许多。李莲英一早来到仪銮殿时,慈禧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御医入殿诊治,结束后起身离开,冲李莲英轻轻地摇首叹息。李莲英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
临近中午,慈禧终于悠悠醒转。
慈禧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连药也不肯喝,但她仍然惦记着必须要做的事情。
她吩咐李莲英去探视光绪的病情,多和光绪聊聊,言语间可以提及实情。
“你就跟他说……说我快不行了。”慈禧说道。
她想看看光绪在知道她病危之后,会是何种反应。
李莲英叩了头,领命而去。
在前往瀛台的路上,李莲英心里暗觉紧张。
他知道索克鲁的预料完全应验了。慈禧已经叮嘱他可以提及实情,由此可见,他这一次往返瀛台向慈禧所做的汇报,将在很大程度上左右慈禧最终的决定。
来到瀛台涵元殿外时,两个小太监已经备好了饭菜和汤药,在殿外候着。
见李莲英来了,两个小太监急忙端起托盘,准备像往常一样,跟随李莲英入殿。李莲英却吩咐两个小太监放下托盘,去通知附近的所有太监,一并远离涵元殿。两个小太监急忙磕头领命,退下了。
李莲英将饭菜和汤药放到一个托盘上,端起托盘,走入了涵元殿。
光绪自幼体弱多病,如今人到中年,病痛更是逐渐增多,是以隔三差五就有御医前来诊断,每日也需进补调理身体的汤药。
躺在御榻上的光绪,见李莲英来了,于是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李莲英叩见了光绪,奉上了饭菜。
“朕今日全无胃口,”光绪摇了摇手,“撤了吧。”
李莲英只好撤去饭菜,又奉上了汤药。
光绪端起碗,一口气将汤药饮尽。
汤药味道苦涩,但光绪早已习惯了这种滋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饮下的只是没有味道的清水。
和往常一样,李莲英站在御榻旁,光绪坐在御榻上,两人有一茬没一茬地闲聊起来。
聊了一阵宫内宫外的事,李莲英决定转入正题。
“皇上,”李莲英有意压低了嗓音,“老佛爷今日病情加重,恐怕……”
李莲英的话才开了个头,光绪便一脸严肃地打断了他:“休得胡言。”又说道:“皇爸爸万寿无疆,偶有小疾,定然无恙,很快便会好起来的。”
光绪并非慈禧所生,但光绪的父亲是咸丰的弟弟,母亲是慈禧的妹妹,因此从血缘关系上来讲,光绪既是慈禧的侄子,又是慈禧的外甥。慈禧曾有言:“我妹妹之子,便是我之子。”再加上慈禧垂帘听政后,实际上处于太上皇的地位,喜欢别人以男性称呼来叫她,比如“老佛爷”这个称呼她便十分受用,她让光绪以男性称呼来叫她,因此光绪一直以“皇爸爸”或“亲爸爸”来称呼慈禧。慈禧这样做,让九五之尊如此称呼自己,既是在告诫光绪,大清国的最高权力握在她的手中,也是在向天下臣民传达一个意思,她的地位要高于光绪,她才是大清国的实际统治者。
光绪这样一说,李莲英便不敢继续往下讲了,只好跪下道:“奴才知错了。”
光绪让李莲英起身,又让李莲英坐到御榻上,说道:“李谙达不必拘礼。当年若没有李谙达,朕早就冻饿而死,哪里还能活到今天?”说着,便回忆起了“庚子西狩”时所经历的各种苦楚,将李莲英当年对他的暗中照顾,无论事大事小,全都讲了出来。讲着讲着,光绪竟不禁落下泪来。李莲英在旁听着,也跟着老泪纵横。人老了心也就软了,李莲英这时并非演戏,而是真的哭了。
末了,光绪问道:“李谙达,朕送给你的跟头褡裢,你可有留在身边?”
“谙达”在满语中是伙伴、朋友之意,一声接一声的“李谙达”,并且出自当今天子之口,令李莲英为之心动,感激涕零。
光绪赐给李莲英的跟头褡裢,李莲英随时随地挂在腰间,当即掀起衣摆,将跟头褡裢取了下来。
光绪接过去看了片刻,尤其是背面由他亲笔写下的“李莲英”三字,更是刻意抚摸了一阵,然后递还给李莲英:“你好生留着。”又在御榻上躺下,说道:“朕有些倦了,想睡上一忽儿,李谙达,你先退下吧。”
李莲英跪下谢恩,收拾碗碟,端起托盘,退出了涵元殿。
方才哭了一阵,李莲英双目泛红,不敢立刻去仪銮殿见慈禧。
他站在瀛台北面的石桥上,准备等眼睛稍好一些,再前往仪銮殿。
李莲英站立之处,本是一座木桥,三年前被胡客和姻婵放火烧毁,后来重修了一座石桥,作为连接瀛台和外界的唯一通道。
李莲英站在石桥上,望着水波褶皱的南海。
虽是午后,但阴云暗沉,西风萧瑟,四下里景致虽好,却总给人一种凋零败落之感。
李莲英的内心深处在发生着改变,他逐渐走出了困扰他半个月之久的纠结状态。方才光绪的一番言语,令他感激涕零,也让他逐渐坚定了想法。他决定照实回禀慈禧,不按袁世凯和索克鲁所说的做。他相信方才光绪那番话是真情流露,相信光绪重握权柄后,就算要追究他的罪责,也必将从轻发落。
李莲英休整了片刻,双眼逐渐从泛红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他准备动身前往仪銮殿,向慈禧禀明一切。
就在他迈步之时,小德张从仪銮殿的方向过来,奔出西苑的景林,老远就望见了李莲英,大声叫道:“李大总管!”
小德张和李莲英一样,也是宫中的太监,本名张兰德,宫号小德张。小德张早年入宫时,在宫内升平署戏班演武小生,因技艺精湛,在慈禧的心中留下了好印象,后来“庚子西狩”时,小德张对慈禧服侍得细致入微,从此得到慈禧的宠信,逐步高升,一年前升任长春宫四司八处大总管,地位超过崔玉贵,成为宫中仅次于李莲英的第二号太监。
“原来是张总管。”李莲英见小德张步履如此惶急,便知他有要事来找,因此停下了脚步。
小德张奔到石桥上,来到李莲英的跟前,喘着气道:“大总管,可算找着你了!”
“有什么急事?”李莲英道,“你先歇两口气,慢慢说。”
小德张看了看四周,见桥头站着两个负责把守瀛台的太监,其余地方空旷无人。他命两个太监去远处候着,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拆展开来,交到李莲英的手里。
李莲英接过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这张纸上写了一段话:
“我现在病得很重,但是我心觉老佛爷一定会死在我之前。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要下令斩杀袁世凯和李莲英!”
短短一段话,十分口语化的文字,通常来说只有日记和不重要的信件才会这么写。
这段十分口语化的文字里,处处透露着杀机,其行文走墨若飞若动,正是光绪的御笔。
李莲英吃惊道:“这是……你从何处得来的?”声音压得很低,伴有明显的颤抖。
小德张道:“我今早去涵元殿探视,碰巧皇上由小太监陪着去水边走动,我见御榻上的绒垫皱了,就说替皇上铺平,谁知竟在绒垫下发现了这个。”又道:“这纸张和墨痕都是新的,我思量着是皇上昨晚所写。我看到时,心里惊讶得很,心想应该赶紧通知你才是,于是偷偷把这张纸塞在怀里,跑去宫里头找你,谁知你不在宫里头,又想你多半去服侍老佛爷了,便跑去了仪銮殿,去了才知道你来了这边。”
李莲英又看了看纸上的文字,确实是光绪的笔迹。他多看一眼,双腿就多软一分,急忙扶了桥栏站住。
“大总管,皇上一心要对付你,这可怎么办?”小德张说道。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比李莲英还要着急。
李莲英怔了良久,渐渐恢复了老态龙钟的样子,叹道:“皇上要杀我,我这个做奴才的,又能怎么办?”
此话一出,小德张不禁微微一愣。
“张总管,”李莲英又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小德张道:“大总管尽管吩咐,能帮上忙的地方,我一定竭尽所能。”
“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李莲英说道。
李莲英的请求,让小德张彻底愣住了。迟疑了片刻,小德张才道:“我小德张对天发誓,决不向任何人提起此事。”
李莲英点点头,将那张纸揣入怀里,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往仪銮殿的方向走去。
小德张愣在了原地。他想过李莲英在知道此事后,可能会垂头丧气,可能会绝望至死,也可能会怒不可遏,甚至表露出一些杀意,却没想到李莲英在最初的吃惊之后,竟似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就那样迈着与平时毫无差别的步子,离开了瀛台。
李莲英走后,小德张立刻动身往西走,一直走到了西安门。
西安门的守禁是皇城各门中最松的,几个负责把守的清兵都认得小德张,其中一个笑道:“张大总管,又要出宫啊?”在这些清兵的印象中,小德张这两年时常经西安门出皇城,已是司空见惯的事。
小德张面无表情,只是点了一下头,快步穿过西安门,走出了皇城。
把守的清兵都知道小德张是慈禧身边的红人,因此从来不检查出入的令牌,都是直接放行。
小德张出了皇城,到附近的衣裳店换了一身行头,然后直奔袁世凯的府邸。
袁世凯和索克鲁正在府中等待小德张,小德张一到,三人立刻到花厅里聚首。
“袁大人,我已照着你的吩咐,把东西交给大总管了,也照着吩咐把话说了,”小德张道,“可是大总管的反应,很是令人费解啊。”说着便把李莲英的反应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这件事会不会走漏风声啊?”小德张不无担忧,“如果大总管捅破了此事,查出是我们捏造的,我们定然死罪难逃!”
原来小德张拿给李莲英的那张纸,上面的文字并非光绪所写,而是袁世凯寻遍京畿之地,找书法高手仿写的,小德张说给李莲英听的话,也是按照索克鲁的吩咐说的。小德张不是李莲英那般优柔寡断之人,相反,他权欲熏心,手段狠辣,又酷爱钱财。袁世凯送了大把银子收买他,他一口便答应下来,即便要做的事情大逆不道,他也丝毫不以为意。他本以为李莲英知道此事后,会立刻对光绪动杀心,没想到李莲英却是如此奇怪的反应。此时风险已经露出了苗头,小德张也不免有些担心。
袁世凯听了小德张的话,不禁暗自担忧。收买小德张捏造御笔一事,是索克鲁的计策,为的是逼李莲英就范。袁世凯看着轮椅上的索克鲁,说道:“张总管的话不无道理,我们须早作打算才是。”
“袁大人,张总管,你们二位多虑了。”索克鲁面露微笑,“依我看,李莲英必会下手。”
袁世凯和小德张都面带疑色地看着索克鲁。
索克鲁道:“张总管,你说李莲英看到纸上的文字后,曾经大惊失色?”
“的确是这样,”小德张道,“他还险些没有站住。”
索克鲁道:“这就说明,我们这一手已经起了作用。”
“可是他后来全无反应啊。”小德张道。
“这不正好说明,他心中主意已定吗?”索克鲁说道,“心里的想法定了,才会波澜不惊。如果李莲英一直表现得很惊慌,我们才应该担忧。”
索克鲁的解释,让袁世凯和小德张恍然大悟。李莲英这般优柔寡断之人,在巨大的惊慌之后却突然恢复了平静,而且是极其反常的平静,足以说明李莲英在经过一番犹豫挣扎之后,终于做出了决定。
“我估计两三日之内,宫中必将有大事发生。”索克鲁道,“当务之急,是紧盯住宫中的事态,以便及早做出应对之策。此事就要劳烦张总管了。”
“这点小事就包在我身上,”小德张拍着胸口说,“宫中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会立刻派人来贵府通传。”
除此之外,索克鲁没有别的吩咐,小德张立刻动身回宫。
小德张走后,索克鲁又向袁世凯道:“皇上是前醇亲王奕譞之子,如果事情真按我们预想的发生了,那么皇位的继承人,按照祖制,还将从醇亲王这一支中选出。醇亲王载沣向来与你不和,你要提前考虑此事才行。”
袁世凯说道:“只要不是光绪重掌大权,我便丝毫不惧。至于载沣嘛,他年纪太轻,且庸碌无能,毫无政治权谋,由他掌权,我正求之不得。”袁世凯说出这话时,脸上隐有笑意,并露出了几分傲然之色。
仪銮殿内,从瀛台探视归来的李莲英,守在病榻之前。
病榻上,慈禧又陷入了昏迷,不知何时方能醒来。
申酉之交,昏迷了一个下午的慈禧,终于醒转。
睁开双眼,看着眼前这个赭黄脸、高颧骨、长下巴并且服侍了自己大半辈子的老太监,慈禧叹了一声气,有气无力地叹道:“你也老了啊。”
李莲英行了礼,道了声:“老佛爷,您醒了。”
慈禧记得她吩咐李莲英办的事,道:“你说吧,我听着。”
“是,老佛爷。”李莲英回禀道,“奴才去探视了皇上,与皇上聊了一阵,也照您的吩咐,提到了实情。皇上对您极为关心,说您万寿无疆,很快便会好起来,还责备奴才,叫奴才不要胡说八道。”说着便将光绪当时的言行举止仔仔细细地描述了一遍。
慈禧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睁眼望着上方,似乎那里有什么吸引她的东西。
“皇上今天身子骨好了不少,能出来走动了。”李莲英接着往下说,“奴才离了涵元殿后,向守备太监询问皇上的情况,没过多久,就看见皇上在小太监的搀扶下,出现在了湛虚楼,在水边闲走。”
这番话自然是李莲英捏造的。
他这番话可谓阴狠至极,言下之意,是说光绪在得知慈禧病重后,心情大好,以至于竟在小太监的搀扶下离开了涵元殿,到水边走动,大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
慈禧还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李莲英自认为服侍了慈禧几十年,对慈禧十分了解,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丝毫猜不透慈禧心中的想法。
李莲英长时间立在病榻旁,慈禧看了他一眼,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讲吗?”
李莲英犹豫了一下,忽然跪倒在地,道:“老佛爷,奴才有样东西想呈给您看,可又怕您动气……”
慈禧点了点头,示意李莲英只管呈上来。
李莲英又犹豫了一下,然后取出了怀里那张写有御笔的纸,颤抖着双手,呈给了慈禧。
慈禧接过去看了,纸上的每一个字,如刀似剑,直刺她的内心。
“这是小太监们打扫涵元殿时发现的。”李莲英说道,“奴才思虑着,兴许是有人居心叵测,想陷害皇上,这纸上的字,定是伪造的。”
李莲英太了解慈禧的性格了。慈禧本就对光绪怀有怨恨,此时他越是替光绪开脱,慈禧越是认定这些文字是光绪所写,相反,如果他一口咬定这是光绪的字迹,反而会引起慈禧的怀疑。
慈禧放下了手中的纸,说了两个字:“烧了。”
李莲英急忙从地上爬起,将那张纸拿到烛台处烧了。
“你退下吧。”慈禧疲态尽显,闭上了双眼。
李莲英领命退下。他不敢离开,在仪銮殿外守着。
傍晚已至,天色晦暗,阴沉得让人压抑。
李莲英已经做出了他长达六十年的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次选择。他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相反,他的心里满是愧疚,如头顶的天色一般,压抑到了极致。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等待。
李莲英在等待,小德张在等待,袁世凯和索克鲁在等待,光绪也在等待。
命运已经初露端倪,但没有人能够一眼看透。
入夜之后,慈禧忽然睁开了双眼。
过去的一个时辰里,她一直没有睡,而是在闭目思考。
现在,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慈禧呼李莲英入殿,即刻以光绪帝的名义拟定了一道谕旨:
“谕内阁,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醇亲王载沣之子溥仪,着在宫内教养,并在上书房读书。又谕,朕钦奉皇太后懿旨,醇亲王载沣授为摄政王。”
这道谕旨一出,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在为溥仪的继位做准备。
李莲英知道大局已定,急命一班太监持谕旨前往醇亲王府,接溥仪入宫。
醇亲王府上接到谕旨,所有人立刻乱成一团。王府里的每个人都不愿意让溥仪入宫,毕竟溥仪的亲叔叔即光绪帝,当初也是这么被送进宫里,在宫里活活折腾了三十多年,谁都不想未满三岁的溥仪再赴光绪的后尘。尤其是载沣的母亲,一听说自己的大孙子要被抱进宫去,立刻两眼一黑昏了过去,醒来后死死抱着溥仪不松手,而溥仪受了惊吓,也止不住地大哭大闹。混乱之中,所有人都望着载沣。载沣只是无可奈何地苦笑,谕旨已下,事情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
当晚,溥仪由载沣抱着,连夜入宫,来到仪銮殿见慈禧。
慈禧久病之下心情压抑,见到不足三岁的溥仪,心情顿时好了不少,脸上终于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慈禧想抱一下溥仪。
可溥仪乍见生人,而且是一个病入膏肓面凹骨瘦的老妇,竟被吓得嚎啕大哭,怎么劝都停不下来。
慈禧脸上的喜色顿时消失不见了,说道:“这孩子真是别扭,抱他到一边玩儿去吧。”说着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载沣急忙抱着溥仪,退出了仪銮殿。
第二天,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
这一天皇城内十分平静,一切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秩序。但在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却是暗流涌动,杀机潜伏。
傍晚时分,李莲英来到了瀛台,端来了按慈禧的密令而特意准备的饭菜和汤药。
李莲英没有亲自将饭菜和汤药送入涵元殿,毕竟他昨日傍晚和今日中午都没有来,时隔两餐后突然亲自送入,只怕会令光绪多想,何况他也不想亲眼看到即将发生的那一幕。
李莲英命一个小太监将饭菜和汤药送进去,并叮嘱道:“如果皇上问起我,你就说不知道。”
小太监应了,端起托盘走入了涵元殿。
光绪躺在御榻上,小太监叩见了光绪,放下托盘,准备退下。
光绪问道:“李总管一整天都没有来吗?”
小太监不敢抬头,答道:“回皇上的话,奴才不知道。”
因为是对天子撒谎,这小太监一时慌乱,只想着李莲英的叮嘱,因此回答说不知道。光绪如果问李莲英在哪里,小太监回答不知道是没有错的,可问的是李莲英有没有来过,小太监守在涵元殿外,李莲英有没有来过他自然清楚,要么回答来过,要么回答没有来过,怎么会回答说不知道?光绪觉得小太监的回答有些别扭,但他没有细想,因为他的注意力落在了托盘上。
光绪挥了挥手,小太监如蒙赦令,急忙退下。
小太监退出涵元殿后,李莲英命令所有太监立刻撤出瀛台,只留他一个人守在涵元殿外。
涵元殿内,光绪有些奇怪地看着送来的饭菜。
与往常的饭菜不同,这一次多了几个小菜,菜色也好看了许多。
光绪回想这半个月以来自己的表现,尤其是昨天李莲英来探视的时候,他的言行举止,连自己都觉得十分满意。他知道自己的表现终于打动了慈禧,现在饭菜上的待遇朝好的方向转变,便是一个信号。
光绪不禁抬起头来,从窗户上的破洞望出去,外面正夕照倾洒。一连十几天没有放晴,今日终于出了太阳,连天气都在朝好的方向转变。
“老天爷可算开眼了。”光绪这样暗想,霎时间百感交集。
他暗暗心想,十年的囚徒生涯,或许终将到头,马上便要结束了。
是的,终于要结束了,只是会以他意想之外的另一种方式。
光绪拿起了碗筷,开始吃他人生中的最后一顿饭。
饭菜十分可口,再加上光绪心情不错,因而胃口大开。
吃了一阵,光绪忽然觉得胃有些痛。
他以为是吃得太急了,歇了一下,谁知胃痛丝毫不见减缓,反而还在加剧。
光绪急忙叫喊外面的太监,却无人回应。
以往涵元殿外都会有太监守候,等他吃完之后,便入殿收拾碗碟,可今日殿外竟然没有一个太监理他。
刹那间,光绪的心一阵寒凉,如堕冰窟。
光绪胃痛如绞,逐渐腹部也剧痛了起来。
他想站起来,可疼痛令他无力起身。
他看了饭菜一眼,随即倒在了御榻上,像虾子一般蜷缩成一团。疼痛令他翻来滚去,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声。
他知道饭菜里下了毒,知道自己被人陷害了。
他的头脑里各种思绪杂乱地翻涌,几个人名飞快地闪过。
“袁世凯!”很快,他的脑袋里只剩下了一个人名。
有动机要除去他的,无非只有三个人,即慈禧、李莲英和袁世凯。自戊戌变法之后,慈禧便和他结下了仇怨,但如果慈禧要除去他,根本不用派李莲英连续十几天以送饭菜汤药为名前来探视,既然派了李莲英前来探视,就说明慈禧还在犹豫,而他自认为这段时间自己的表现没有任何破绽,慈禧没有理由突然对他转变态度,狠下杀手。李莲英怕他重掌大权后追责报复,因而也有陷害他的动机,可他心里虽然怨恨李莲英,却从未在人前表露,特别是与李莲英单独相处之时,他始终对李莲英非常温和,而李莲英也一直在暗中照顾他,试图讨好他,何况李莲英昨天才被他的一番话触动,当场老泪纵横,更别说李莲英一直将他赏赐的跟头褡裢挂在腰间,时时刻刻不离身。所以,排除慈禧和李莲英后,唯一可能陷害他的,就只剩下了袁世凯。袁世凯当年出卖了他,致使他被软禁十年,必然惧怕他重掌大权后加以报复,因此陷害他的动机最大。
此时光绪的心中已经认定,一定是袁世凯收买了送饭菜的太监,在饭菜里投了毒,欲置他于死地!
光绪也瞬间明白过来,为什么刚才那送饭菜进来的小太监,会六神无主语无伦次。
可事到如今,毒已入体,腹痛如绞,生死只在顷刻之间,想明白这一切又能如何?
光绪的心中只剩下了恨!
他恨!
恨一心振兴社稷,却始终掣肘无法放开手脚施展抱负!恨身为天子实为囚徒,王公朝臣缩颈藏头无一人相助!恨心有所爱难成眷属,身为帝王却连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恨忍辱负重长达十年之久,最终等来的却是这等绝望的结局!
他恨!
恨袁世凯的反复!恨袁世凯的出卖!恨袁世凯的歹毒!
他不再呼痛,而是死死地咬住嘴唇,哪怕唇破血流也不再呻吟一声!
他咬牙切齿,怒目圆睁,举手对天,接连不断地写下“斩袁”二字……
涵元殿外,光绪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不断传出,一声声吼叫如利剑般直刺李莲英的内心。
李莲英心为之撼,跪伏在地,浑身战栗,落下泪来……
等到涵元殿内再无动静,李莲英终于强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入殿内。
光绪躺在御榻上,已经没有了气息,死后亦未瞑目。因为吃下砒霜毒发而死,光绪的脸色非常灰败,隐隐透着一层黑色。从他嘴角涌出的黑血,淌过了脸庞,浸湿了脑后的发辫。他的十指死死地抓住榻沿,十根指甲竟全都嵌进了木头……
酉正二刻三分,三十八岁的光绪帝,崩于涵元殿。
其时正值日落瀛台,南海上水天一色,晚景恢宏……
光绪死后,李莲英锁上了涵元殿的大门,派太监守住瀛台北面的石桥,不许任何人私自进入瀛台,然后速回仪銮殿密报予慈禧。
慈禧幽幽叹了口气,嘴角露出笑意,自语道:“你毕竟还是死在我前面了。”
原来最终促使慈禧对光绪动杀心的,并非李莲英的汇报,而是那张纸上的文字。
正是那句“我心觉老佛爷一定会死在我之前”,点燃了慈禧的仇恨之火。
“你想死在我之后,我决不让你如愿!”抱着这样的想法,慈禧做出了她临死前最为重要并且将影响清王朝前途命运的决定。
光绪因病驾崩的消息传出,文武大臣尽皆震动。光绪没有子嗣,也未采用秘密建储之法,皇位的继承人未定,是以文武大臣人心慌乱,一时间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从仪銮殿的病榻上,传出了慈禧的懿旨:
“以摄政王载沣之子溥仪入承大统,为嗣皇帝,并兼承大行皇帝之祧。”
此时溥仪只是一个不足三岁的孩童,将国家大事及满朝文武托付给这样一个无知幼儿,显然是不现实的。
于是,仪銮殿中很快又传出了第二道懿旨:
“嗣皇帝尚在冲龄,正宜专心典学。着摄政王载沣为监国,所有军国政事,皆由摄政王秉承训示,并予裁度施行。待嗣皇帝年岁渐长,学业有成,再由其亲裁政事。”
这实际上是将朝纲权柄,交到了醇亲王载沣的手里。
两道懿旨一下,满朝文武人心渐定。
一切事情,开始朝着既定的方向发展。
十月二十二日,即光绪帝驾崩的第二天,不满三岁的溥仪,以大清国皇帝的身份,来到光绪殡天的瀛台涵元殿,看视光绪皇帝遗体大殓的仪式,然后护送光绪的遗体到乾清宫西配间停放。大殓结束后,光绪的灵柩被移至乾清宫正殿安放。
就在众人往返于涵元殿与乾清宫之间,为光绪操办后事的时候,执掌清王朝实权长达四十七年的慈禧,终于彻底松开了手中的权柄,在仪銮殿的病榻上辞世,享年七十三岁。
当天,溥仪和众大臣在结束了乾清宫为光绪皇帝举行的殓奠礼后,又急匆匆地赶往仪銮殿,看视慈禧太后的大殓仪式。
半个多月后,十一月初九,溥仪的登基大典在太和殿举行。
看着一帮陌生人在自己的脚下手舞足蹈,三跪九叩,年幼的溥仪一个人坐在又高又大的宝座上,受了惊吓,突然间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喊:“我不挨这儿!我要回家!”说着便要从宝座上跳下来。
载沣单膝侧身跪在宝座下面,急忙用双手扶住溥仪,叫溥仪不要乱动。
被载沣双手压住,溥仪动弹不得,哭喊声反而越来越响,不断地大喊着“我要回家”。
天气虽冷,载沣却急得满头大汗,只好连连安慰道:“别哭,别哭,快完了,快完了!”
正在三跪九叩的文武大臣听了这话,心里顿时一颤。
在如此隆重的登基大典上,摄政王竟然说着“快完了”,皇帝竟然喊着“要回家”,这实在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索克鲁的计谋成功了,袁世凯的目的达到了。
与此同时,索克鲁也没有预料错,皇位的继承人,的确是从醇亲王一支中选出来的,素与袁世凯关系不睦的载沣成为了摄政王,并奉旨监国,这对袁世凯极为不利。
载沣认为光绪的失势,是因为袁世凯在戊戌变法的关键时期倒戈,致使光绪遭到慈禧软禁,受了十年囚徒之苦,最后郁郁而终。作为光绪的亲弟弟,载沣执掌大权后,自然要为兄长报仇。
载沣找来了一帮少壮派满族亲贵筹划此事,他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意思,那就是置袁世凯于死地。
但这一计划还在酝酿阶段,便遭到了庆亲王奕劻和张之洞等重臣的反对。
奕劻认为,袁世凯羽翼已丰,北洋新军都是袁世凯的手下,人称“北洋三杰”的段祺瑞、冯国璋和王士珍都是袁世凯的亲信,如果贸然杀了袁世凯,这些人一旦横了心造反,带兵进京,根本没人能抵挡得住。
万般无奈之下,载沣只能放弃了杀掉袁世凯的计划,最终以袁世凯“现患足疾,步履维艰,难胜职任”为由,将其免职,令其回乡养病。
袁世凯当年在戊戌变法期间,原本与维新派交往密切,对变法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再加上他在小站编练的新军颇具力量,因此才由维新派举荐,得到了光绪的召见,升任为侍郎候补。袁世凯原本十分高兴,谁知两天后谭嗣同夜访,带来了光绪的密旨,命他起兵勤王,诛杀荣禄,包围慈禧所居住的宫殿,对慈禧或囚或杀。当时袁世凯惊吓不已,接连两天都是六神无主,不知所措。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袁世凯理清了思绪,认为光绪只是手无实权的孤家寡人,维新派只是一帮纸上谈兵的书生,而慈禧却是实际权力的掌握者,再加上当时慈禧对光绪和维新派的计划已经有所察觉,因此他才向荣禄和慈禧告密,和盘托出了光绪和维新派“围园杀后”的密谋。
官场之上,面临抉择的时候,一旦踏出了某一步,就没有回头路可走,唯有一条路走到底。袁世凯做出了他的选择。他因这次告密获得了慈禧的信赖,开始平步青云,也正是因为这次告密,在慈禧死后,他又受到了执掌大权的载沣的敌视。
对于袁世凯而言,光绪才是最大的敌人,也只有光绪有能力置他于死地。现在光绪已死,载沣虽然当政,却不敢杀他,只解除了他的官职。能够保全性命,对袁世凯来说,已经足够。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袁世凯返回了河南,隐居安阳,过起了赋闲垂钓的生活。
载沣迫于压力留了袁世凯的性命,却为清王朝的前途命运埋下了祸根。
三年之后,袁世凯将从安阳出发,踏上改变中国历史的道路。
慈禧死后,李莲英为慈禧守孝百日,随即向隆裕太后献还了慈禧历年的赏赐,辞去一切职务,离开了生活五十余年的皇宫,回到家中过起了不问世事的隐居生活。
李莲英离开后,小德张上位,成为宫中新的总管太监。
小德张的行事风格与李莲英截然相反,他上位之后,立刻打击异己,弄权作势,敛财谋私,到后来,甚至连隆裕太后和宣统帝溥仪都要惧他三分,可谓权倾一时。小德张继续与归隐的袁世凯保持秘密联络,对于未来袁世凯的卷土重来以及宣统帝的退位,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