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跳下东昌路码头之前,睚和眦虽然走之字线躲避子弹,但无奈十余个华捕同时开枪,子弹密如雨点,眦还是被子弹击中了左侧大腿。
横渡黄浦江,驶抵十六铺码头,睚搀扶着眦上岸,抢了停在岸上一辆马车,绝尘而去。
睚驾着马车,从小东门进入上海城内,几个转折,直奔县衙。
在马车上,眦对左腿上的枪伤进行了包扎,暂时止住了血,但子弹还留在肉里。
到了县衙门前,两人丢弃了马车,相互搀扶着走了一段路,拐入了一条名叫昼锦路的小街。
在一幢三层小楼房的门前,睚和眦停下了脚步。
门前站着两个赤膊汉子,见睚和眦到来,一个和颜悦色地说:“两位爷来得早啊。‘前和’刚开,里面请!”另一个右手一抬,撩起绣有六个红点的灰色帘布。两个赤膊汉子看到了眦的左腿上有血迹,但丝毫不以为意。
睚和眦看了看左右,确认没人跟来,便相互搀扶着,走进了这幢三层小楼房。
胡客潜伏了数个时辰,终于等到睚和眦落了脚。
郑让卿和马德宽在金丝娘庙内对峙,胡客没有现身;睚和眦去而复返夺了暗青色短剑,他依然没有现身;黄金荣围住三清殿找水老虫兴师问罪,他还是没有现身。当睚和眦挟持黄金荣走出金丝娘庙,向东昌路码头走去的时候,绕远路赶往码头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杜月生,另一个则是胡客。
胡客抢在睚和眦的前面赶到了东昌路码头,上了一艘渡船,先一步向对岸驶去。他知道睚和眦一定会渡江,而渡江之时,睚和眦必定会注意身后追来的船只,却绝不会料想到竟有跟踪之人先他们一步等候在前方。
睚和眦到了十六铺码头后,见后方追来的船只才到江心,于是放心地抢了一辆马车,驶入了上海城。
胡客一直都在跟踪两人,始终没有跟丢。
从绍兴府到上海,胡客一直没有在睚和眦的面前露面。他希望通过偷偷跟踪两人,最终找到潜藏于暗处的胡启立。在这一过程中,睚和眦始终没有停下来,直到现在,两人终于在一个特定的地方落了脚。
睚和眦招惹了叱咤上海的青帮大佬黄金荣,却没有逃离上海,反而进入了上海城内,钻进了位于昼锦路的小楼房,除了暗中会见胡启立外,胡客实在想不出两人还能有什么目的。
胡客已经跟踪了太长时间,现在是时候摊牌了。
在睚和眦钻进小楼房后,胡客刻意等了一阵,看睚和眦会不会出来。
两人始终没有现身,胡客就此笃定了心头的猜想,于是现身于昼锦路,走到了小楼房前。
守在门前的两个赤膊汉子,一个撩起灰色帘布,一个微笑着说道:“这位爷来得早。‘前和’已开,里面请!”
胡客见帘布上绣着六个红点,守门的汉子又提到了“前和”,便知道这幢小楼房是赌台。彼时上海的赌台分日场和夜场,日场叫“前和”,是小赌客们玩的,夜场叫“夜局”,专供有钱的大赌客赌钱。胡客见门楣上贴着“天口”二字,均用红纸剪成,心想这“天口赌台”确实够胆,不仅开设在县衙的旁边,而且大白天还敢明目张胆地开“前和”,若非有强硬的后台撑腰,就是花大价钱打点好了官府。
这些胡客都管不着,他现在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胡启立。
从撩起的帘布下走过,光线一下子暗了许多,再走完一条两丈长的圆顶通道,一扇红色的铁门出现在胡客的面前。
寻常的赌台都是人多嘴杂,吵闹不堪,即便从外面的街上路过也能听见,然而站在这扇铁门前,胡客离天口赌台近在咫尺,却没有听到门后传来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胡客的身后轰然一响,一扇铁门从圆顶上落下,截断了他身后的退路。
莫非胡启立知道他要来,早已做好了准备?如果真是这样,那赌台内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音,也就说得通了。
退路已断,胡客没有选择了,即便前方等待他的是十面埋伏的死局,他也必须走进去。
右手推出,红色铁门在吱呀声中滑向两边。
一个充斥着红色的世界,出现在胡客的眼前。
天口赌台有窗户有阳台,从外面看是三层楼房,可内部却没有分层,而是一个巨大的完整的空间,只有一扇门连通外界,就是胡客进来的地方。高处有四方对开的十六扇窗户,全部用红布遮住,巨大的吊顶花灯亮着,同样裹了红布,以至于整个赌台内的光线一片通红,仿若一个血色的世界。
在胡客的身前,没有任何赌具,赌台内部完全清空出来。左右两侧的墙壁上分别挂着一幅巨大的挂画,直垂落地,画上绘着“溪流桃下过”的景致。这一幕和胡客在东京湾码头遭遇薛娘子等北帮暗扎子时的情况如出一辙,毫无疑问,两幅挂画暗喻的正是暗扎子的始祖刘桃枝。在胡客正前方的地面上,十六个烛台星火点点,均匀排布,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圆圈之中,摆放着三张供桌,桌上点着长明灯,分别供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前均置有一方灵牌,灵牌前各有一口香炉。中间供桌上的香炉内空无一物,左右两张供桌上的香炉内没有插香,而是各插了一柄手枪,奇怪的是,其中一柄手枪是完好的,另一柄手枪却断成了两截。三张供桌的前方,分别停放着一口金丝楠木棺材,棺材下置有两尺高的木架,以免棺材与地气相接。两个守灵人手握招魂幡,一动不动地站在三口棺材之间。棺材的正前方,一口火盆正在燃烧,一个白发老妇跪坐于旁,左手拿着一叠冥纸,右手正分出一张,慢慢地丢入火盆。
想是听到了吱呀的门响,那老妇缓缓地扭过头来,满脸的皱纹被红光一照,仿佛抹上了一层血色。她盯着胡客,火苗在她的双目中跳动,使她的眼睛看起来深邃难测。
“七百六十四天,终究还是让我找到了。”老妇将所有的冥纸一起丢入火盆,右手拾起地上的拐杖,左手扶住棺材,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拄拐走到棺材之间,望着左侧供桌上的照片,背对着胡客,用对后辈说话的口吻,慢声说道:“我劝说过你多少次,你身为南帮的领头人,大可不必为了一个匪首亲赴东洋。可你回了我的话,说这是朝廷接通的赏金榜,你对下属不放心,必须亲力亲为,我拗不过你,只好同意了。”说到这里,她停了一阵,又望着右侧供桌上的照片,说道:“你年纪轻轻便统率南帮,我担心你像你爹那样出事,所以一有了活,总让下属去做,从不让你出面。你爹说我年老昏聩,你也说同样的话,恨我把你当稚童般保着护着,竟瞒了我偷偷跑去了绍兴。”
老妇叹了声气,缓缓转过身来,说道:“我都六十九了,何尝不希望自己昏聩啊,可偏生又清醒得很。若是昏聩,就犯不着操心这些事了。”她抬起双眼,看着数丈开外的胡客。“你来了,很好,”她说,“不枉我苦了心思寻你。”
胡客从推开门进入天口赌台开始,便一直在观察四周。他发现左右两侧墙上的挂画有轻微的摆动。室内关门闭窗,没有空气流通,必定是挂画后埋伏的有人。他料想天口赌台内杀局暗伏,这算是印证了他的猜想,只不过出现在眼前的不是胡启立,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老妇,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老妇问道:“你可认得我身后这些照片上的人?”
胡客的目光越过老妇,落在供奉的三张黑白照片上。
虽然隔了好几丈远,但胡客的眼力极好,加之照片又宽又大,因此看得还算清楚。
三张供桌上的照片都是黑白头像,中间那张便是眼前的这个老妇,灵牌上写着“吴梁氏有慈之莲位”,看来这老妇的名字叫梁有慈。左右两张照片均为男性,其中左侧那张是个额带黑疤的中年男人,灵牌上写着“故男吴驰国之莲位”,右侧那张则是一个五官略显稚嫩的少年,灵牌上写着“亡孙吴麒峥之莲位”。这个叫吴麒峥的少年,胡客认得,是在绍兴城外环城河边的小树林里,带领二十多个南帮暗扎子围杀他的年轻人。胡客一开始不认得左侧照片上额带黑疤的中年男人,但联想到那老妇梁有慈方才所说的话,再加上香炉里插着的手枪断成了两截,心念一转,顿时猜到了是谁。
两年前的东京湾码头,因为薛娘子的误导,胡客阴差阳错地刺杀了一位南帮暗扎子的领头,当时他用问天将那领头的手枪劈成了两截。梁有慈提到了“朝廷接通的赏金榜”和“为了一个匪首亲赴东洋”,正好与此事挂上钩。“匪首”指的应该就是孙文,当时孙文将抵东京,慈禧密令张太监收买全神会的浪人行刺,同时清廷秘密接通赏金榜,南北帮的暗扎子同时揭榜,奔赴东京实施行刺。胡客答应了杜心五,要对付御捕门保护孙文,但他却在薛娘子的误导下,将南帮暗扎子当成了御捕门捕者,深夜里刺杀了南帮暗扎子的领头。眼前这照片上额带黑疤的中年男人,极有可能就是两年前死在他手上的南帮暗扎子领头。
想明白了这些,胡客便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他本以为胡启立藏在这里,哪知竟是南帮暗扎子设下的复仇之局。这样一来,天台赌台敢公然开设在上海县衙的旁边,便也说得通了。南北帮暗扎子均设立了赏金榜,有财力接通赏金榜的,大都是官场上有权有势的人,因此暗扎子和官府之间并非敌对关系,甚至朝廷偶尔还会派人秘密接通赏金榜,比如两年前刺杀孙文的行动。在和朝廷、官府的关系上,暗扎子和刺客道截然相反。正因为与官府有利益关系,南帮暗扎子才敢将赌台公然开设在上海县衙旁边。
但胡客对于南帮暗扎子在此设局复仇并不感到惊讶,毕竟在绍兴府时,睚、眦等死士便曾收买南帮暗扎子来对付他。
唯一让胡客略感惊讶的是,他和南帮暗扎子本无仇怨,这么多年里和南帮暗扎子的交锋也仅有两次,死在他手上的南帮暗扎子领头也仅有两人,想不到这两人的地位均非同小可,而且从供奉的灵牌来看,这两人是父子关系,其中一个是梁有慈的儿子,另一个是梁有慈的孙子,均为至亲。胡客一直没把这两次交锋当回事,毕竟这几年里他经历的生死争斗实在太多,与在紫禁城里、云岫村中的拼杀比起来,这两次交锋根本不值一提。然而世事就是这样,往往是那些被忽略掉的事情,反而成为了人生路上的某个关键点。现在这两笔账叠加在一起,同时算到了胡客的头上。
“开棺!”梁有慈一声令下,站在棺材之间手持招魂幡的两个守灵人,分别推开了左侧和右侧棺材的棺盖,留下了中间那口棺材没有动。
棺盖打开后,棺内的景象立刻一览无余。
左侧棺材内,死了两年的吴驰国,早就没有了肉身,已是灰白色的骸骨一具;右侧棺材内,吴麒峥肉身虽在,但逐渐开始腐烂,此时已经面目全非。两人死去已久,但因凶手没有找到,大仇未报,梁有慈竟一直将两人的尸体停放,尤其是吴驰国,死了两年,已成白骨,竟仍未下葬。
俯下身去,梁有慈伸出了手,轻柔地抚摸吴驰国的头骨,如同抚摸一个刚出生的婴孩。她同样轻抚了吴麒峥已经腐烂的尸身,没有丝毫的厌恶,反而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丝神态都透露出无尽的爱怜。“仇人已经找到,你们现在可以放心去了。我一直不将你们入土为安,就是为了等这一天,能让你们亲眼看到凶手伏诛。”她老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露出了温和的微笑,轻声说道,“只待此间的事一了,我便下去寻你们。”
中间那口没有打开的棺材,是梁有慈为自己准备的,连遗照和灵牌都已经供好,显然她已抱了必死之心。梁有慈早年从亡夫处接掌南帮,直到数年前才将南帮的事务交给儿子吴驰国打理,自己退居幕后准备享受天伦之乐。哪知老来丧子亡孙,两年之间,她竟两度白发人送黑发人。若非儿孙大仇未报,悲痛欲绝的她,恐怕早就撒手西去。如今苦寻两年,终于寻得仇人,只等大仇一报,她在世间无所留恋,那时便要赴阴曹地府,与儿孙相会。
胡客站在数丈开外,看着棺材里的尸骨。吴驰国和吴麒峥都是被他所杀,这一点他心知肚明。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南帮暗扎子要寻他报仇,实乃天经地义之事。
天口赌台阖窗锁门,胡客已经没有退路。
但他无所畏惧。
他知道,今日之局,若非天口赌台成为他的葬身之地,便是他将天口赌台彻底搅个天翻地覆。
梁有慈长时间看着吴驰国和吴麒峥的尸骨,忽然间手一抬,拐杖点在地上,接连拄了三下,发出“笃笃笃”的响声。
这一举动来得突兀。她连拄三下拐杖,显然是在放出信号。
胡客已经做好了准备。
胡客刚才就猜到两侧的挂画后埋伏了人,这时拄杖声一响,两侧挂画立刻抖动起来,有人从画后冲了出来。
胡客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他不会让自己陷入南帮暗扎子的重围,所以在拄杖声响起的同时,他果断地扑向了梁有慈。只要将梁有慈制住,南帮暗扎子投鼠忌器,任他有多少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但梁有慈敢一个人与胡客正面相对,自然有所准备。
她的准备,便是站在棺材间的两个守灵人。
左侧的守灵人首先行动,速度竟不比胡客慢上多少,一个闪身挪步,挡在了梁有慈的身前,横眉怒目,瞪视胡客。
这个守灵人长得竹清松瘦,下巴上留了一小撮胡须,正是在绍兴城外的小树林中,守护在吴麒峥身边的小胡子。
南帮暗扎子接下了前往绍兴围杀胡客的生意,梁有慈将这一单生意交给小胡子负责。小胡子带了二十余个暗扎子赶到绍兴府后,才发现吴麒峥竟然悄悄跟来了。
虽然名义上是南帮的新主,但吴麒峥作为吴家的一脉单传,始终被梁有慈守着护着,任何行动都不让他参与,吴麒峥便如一只被关在笼内被迫收羽束翅的飞鸟,无时无刻不在向往外面的天地。这次小胡子带人行动,吴麒峥终于按捺不住,瞒着梁有慈,偷偷跟了去。
吴麒峥是南帮的新主,他一现身,小胡子别无选择,只能让出决策权,由吴麒峥来指挥这次行动。但小胡子生怕吴麒峥出事,因此片刻不离地守在吴麒峥的身边。
吴麒峥终于不用再束手束脚,终于获得了一展身手的机会,只是没有想到,这第一次亲自行动,便是他的人间绝唱。
在绍兴城外的小树林中,在场的所有暗扎子,包括小胡子在内,都没料到胡客随身携带了枪。胡客动手的速度实在太快,且第一枪便直奔吴麒峥的要害而去,吴麒峥还没反应过来,便中弹倒地。小胡子第一时间将吴麒峥抢回,以最快的速度送入绍兴城内,寻了医馆抢救,却已无力回天。
胡客在嘉兴府境内追着睚和眦兜圈子时,小胡子则雇了车队,将吴麒峥和其他暗扎子的尸体运回了上海。
梁有慈痛失爱孙,悲痛万分。她亲自检查了所有的尸体,不想竟有了重大的发现。在这些尸体中,包括吴麒峥在内,大部分死于枪击,但有几具尸体上,没找到任何枪伤,只有一道位于咽喉部位的致命伤,乃是胡客打光子弹后,用问天所杀。
正是这几具尸体咽喉部位的致命伤,让梁有慈惊讶万分,同时又悲痛莫名。
梁有慈急忙翻找出两年前拍摄的照片,与这几具尸体进行比对。
这些照片,拍摄的是吴驰国的死状。吴驰国的身上留下了九道伤口,这些伤口类似刀伤,但形状、深浅却又与寻常的刀伤不同,尤其是胡客的手腕力度变化非常奇特,因此留下的伤口十分罕见。当初在头号当铺中,刺客道的青者正是凭借荆棘鸟掌背上的一道伤口,识破了胡客的身份。胡客刺杀吴驰国是在黑夜,南帮暗扎子中没人瞧见他的面目,梁有慈试图通过吴驰国身上的伤口来推断凶手,毕竟能一举刺杀吴驰国的人,一定不是无名之辈,然而阅历宽泛的她,却对这些奇特的伤口一无所知。想不到两年过去了,如今在这几具暗扎子的尸体上,她竟然见到了如出一辙的伤口。
比对之时,梁有慈握着照片的双手在发抖。她知道,她的儿子和孙子,是死在同一个人的手里。她也知道,她日夜的祈祷终于打动了上天,上天安排曾经的凶手再度现身。
这一次,她决不会让凶手走脱。
梁有慈让小胡子联系此次暗杀行动的东家,获知了胡客的身份和下落,并与东家商定计策,最终通过睚和眦,将胡客引入了天口赌台。
小胡子一直对吴麒峥的死感到愧疚,虽然吴麒峥是死在胡客的手上,但也有他看护不力的责任。当时他将吴麒峥送进城内抢救无效后,便立刻返回小树林中,想拼却性命寻胡客报仇,却只见到满地的尸体,胡客已不知去向。现在胡客被困在天口赌台内,小胡子终于有了报仇尽忠的机会,因此胡客一扑向梁有慈,他立刻闪出,挡在了梁有慈的身前。
在南帮暗扎子当中,几乎所有暗扎子都使用枪械,小胡子却是一个例外。
与刺客道兵门青者一样,在这个世道飞速变化的时代,小胡子仍然坚守着冷兵器。
他解下了腰间的缠绕物,亮出了绳类兵器——索镖。
胡客最擅长的本事是近身击杀,能克制他的便是可远可近的兵器,如果对手实力强劲,又使用这一类兵器,譬如使锁链刀的白锦瑟,胡客便很难对付。
索镖既可远攻也可近攻,正是最克制胡客的兵器。但天底下只有一个白锦瑟,小胡子与之相比,实力还是差了太远。所以面对胡客,小胡子没有丝毫胜算,索镖的首掷刚一落空,胡客立即抓住机会,欺近到他的身前。
一旦近了身,连白锦瑟都不是胡客的对手,何况是小胡子。
此时两侧的挂画后已经冲出了上百个暗扎子,胡客身陷绝境,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擒住梁有慈才有一线生机,因此一动手他便尽了全力,避开索镖欺近小胡子,问天一出就是快如闪电连续不断的杀招。
小胡子的索镖未能圈回,已被问天刺入了胸膛!
小胡子倒吸一口凉气,临死之前,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抱住了胡客。只要让胡客无法移动,哪怕只是片刻时间,也足够上百个暗扎子瞄准开枪,将胡客乱枪打死。
胡客当然知道小胡子的心思。小胡子刚一抱住他,他便用力一挣,发现挣脱不了,立即原地转向,将小胡子挡在身前,同时向梁有慈快速移动。
枪声骤响,震得赌台内嗡嗡作响。
所有的子弹都打在小胡子的背上,小胡子就此惨死,双目依旧圆瞪。
胡客将小胡子当做肉盾,趁机逼近梁有慈。
另一个守灵人急忙扔掉招魂幡,拔出腰间的手枪,朝胡客开枪。
胡客用小胡子挡住暗扎子的枪击,与这个守灵人却是正面相对。胡客的目标是梁有慈,同时也用余光留意着这个守灵人。守灵人刚一拔枪,胡客立即缩身,从小胡子的双臂中抽脱,当守灵人开枪之时,他已脱离了小胡子的环抱,着地一滚,钻入了置放棺材的木架之下。
守灵人尚未回过神来,胡客已从下方攻到,问天势夹劲风地掠过,守灵人的左腿登时齐膝而断。惨叫声中,守灵人摔倒在地,眼前一道红光掠过,咽喉骤然一凉,已被问天割破。
两个守灵人都是南帮暗扎子中的佼佼者,而且地位不低,因此才有资格为两位旧主守灵,并承担起了保护梁有慈的重任。即便如此,两个人竟都在一个回合内便败于胡客之手,并且因此丢掉了性命。
但两个守灵人这一阻拦,却给己方人赢得了时间。
梁有慈趁机拄着拐杖连退了数步,上百个暗扎子也趁机分营散位,呈扇形向棺材围拢过来。
胡客暂时藏身于棺材之后,但他必须立刻有所行动,否则就将坐以待毙。
胡客从死去的守灵人手中夺过手枪,举枪便射。
他不是胡乱开枪,而是瞄准了头顶的吊顶花灯。
连续数枪,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巨大的吊顶花灯被彻底击碎,灯光一灭,赌台内部顿时暗了许多,只剩下高处被红布遮住的十六扇窗户尚有微弱的光亮透入。
枪响加灯碎,分散了南帮暗扎子的注意,胡客趁机从棺材后蹿出,去势如电,直奔梁有慈而去。
梁有慈右手抬起,握紧弯柄上的机括,拐杖前端伸出一截钢刺,点向胡客。
但梁有慈年老力弱,这一点既没有力道也没有速度,只是徒劳之举,对胡客没有任何威胁。
胡客避开钢刺,问天向上一抬,停在了梁有慈的颈侧。
小胡子被当做肉盾,暗扎子还有胆子开枪,可老主母被擒,却没哪个人敢轻举妄动,何况此时赌台内光线太过昏暗,即使枪法再准的暗扎子,也不敢轻易开枪。上百个暗扎子举枪对准了目标,却没有一个敢扣动扳机。
“动手!”
这句阴沉沉的命令,出自梁有慈之口。
梁有慈对人世已毫无留恋,早就抱了必死之心,否则也不会为自己准备好棺材。现在只要周围的暗扎子开枪,她和胡客都将必死无疑,但她既能报得大仇,又能遂了死志,可以说是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梁有慈的命令一出口,顿时提醒了胡客。
胡客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错误。
一个置生死于不顾的人,是起不到人质作用的。
但他还有时间来纠正这个错误。
趁所有暗扎子尚且犹豫不决,胡客急忙挟着梁有慈退到了一口棺材旁。
胡客改变了目标。
他现在的目标不是梁有慈,而是躺在棺材里的尸体。
胡客用一只手制住梁有慈,另一只手伸入棺内,将吴麒峥的尸体拉了出来,挡在身前,作为新的保命符。至于吴麒峥浑身腐烂,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恶臭味,胡客却全然顾不上了。
虽然梁有慈下达了动手的命令,但所有暗扎子都在犹豫,不敢贸然扣动扳机,而是希望等着别人先开枪。此时见胡客拿一个死人来做挡箭牌,暗扎子都心想这人莫非傻了,死人能有什么用?
但某些时候,死人的确比活人更为管用。
至少对于梁有慈而言,这一招是管用的。
吴家虽然统率南帮暗扎子,却是一个小型家族,最近的四代人都是一脉单传。梁有慈早年丧夫,儿子吴驰国成了她唯一的寄托,到后来有了孙子吴麒峥,她更是无比爱怜。若非爱之深爱之切,她也不会对杀死吴驰国的凶手穷追不舍,也不会时刻将吴麒峥守着护着,不让其参与任何暗杀行动。因此胡客的这一举动,可谓不偏不倚,正好击中梁有慈的软肋。
见吴麒峥的尸体被胡客拖了出来,原本下令动手的梁有慈,急忙喝止了所有暗扎子,命令任何人都不许开枪。吴麒峥已经死得很惨,她可不想自己的宝贝孙子死后还要遭受乱枪穿体的痛苦。
眼见这一招奏了效,胡客立刻又抓住吴驰国的掌骨,将整具骸骨拉了出来。
吴驰国的骸骨原本早已散架,但梁有慈爱子心切,竟亲手用丝线将骨头一节一节地缠连起来,并且根据四季冷暖为其更替衣物。胡客将吴驰国的骸骨负在背上,以免有人绕到供桌后,从身后放冷枪。
吴驰国和吴麒峥的尸骨同时被胡客挟持,梁有慈的脸上终于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焦急神色。
梁有慈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管不顾,却为了两个死去的至亲,毫不犹豫地更改了命令,放弃了报仇的绝佳机会。这一点在众多暗扎子看来,实在太过不可思议。但梁有慈平素行事狠辣,若非如此,凭她一个女人,如何能够镇得住这么多暗扎子?她一出声喝止,原本还在犹豫的暗扎子,此时全都打定了主意,绝不扣动扳机,否则不一小心打中了两位旧主的尸骨,哪怕击杀了胡客,事后也难逃梁有慈的追责,那时候定然有无穷无尽的苦头吃。
胡客知道眼下只是暂时击中了梁有慈的软肋,这样的局面不可能持续太久。他必须趁梁有慈想出对策之前,尽快采取下一步的行动。
有了梁有慈和两具尸骨在手,上百个暗扎子不敢轻举妄动,然而即便如此,胡客却没有提出开门放他离开的要求,反而挟着一人二尸,朝左侧的挂画移动。
身处无比凶险的境地,胡客却没有考虑脱身的事。此时在他的心中,有且只有一个目标,那便是找到胡启立。
睚和眦进入天口赌台,是他亲眼所见,然而此刻赌台内却没有两人的踪影。
天口赌台关门闭窗,没有其他出口,睚和眦进来后没有再出去,两个大活人绝不可能凭空消失,唯一的解释,是赌台内还有别的空间可以藏身,而这样的空间只可能位于两幅挂画的后面。上百个暗扎子从两幅挂画后涌出,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所有暗扎子虎视眈眈地盯着胡客,但全都投鼠忌器,不敢开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胡客逼近挂画。
胡客将挂画掀起了一个角,露出了墙壁上的铁门。
铁门呈敞开状,门内是一个狭小的“福寿房”。福寿房即吸食“福寿膏”的地方,是赌台内提供给赌客们吸食鸦片的秘密场所。
这间福寿房内空无一人,胡客便又移动到赌台的右侧,掀起了右侧的挂画。
右侧的挂画后同样有一扇铁门,铁门连通的同样是一间福寿房,但是这间福寿房里却有三个人。
这三个人都坐在一张方桌前,其中两人见到胡客后,立刻如弹簧般站了起来,正是十二死士中的睚和眦。
睚和眦本以为引胡客进入天口赌台后,胡客定然有死无生,没想到胡客竟然活着,而且还闯进了福寿房。两人立刻拔出短柄弯刀,目不转睛地盯着胡客。
在睚和眦的中间,还坐着一个人。这人没有回头,保持着背对铁门而坐的姿势。这人虽未回头,但见了睚和眦的反应,也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当即放下手中的茶碗,抓起桌上的一张脸谱,迅速地罩住了脸面。
胡客上一次见胡启立,还是五年前的“试刺”期间,胡启立留在他脑海中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眼前这个背对着他的人,无论是背影、身线还是高矮胖瘦,都与胡客印象中的胡启立相吻合,更何况睚和眦守在其左右,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此人的身份。
胡客追寻胡启立已非一日两日,现在终于得偿所愿。他与胡启立恩怨交杂,好不容易见了一次面,自然要将过往的恩怨一次性清算清楚。
胡客不希望南帮暗扎子插手此事,不希望有任何外人进来干扰,因此猛地将梁有慈推出了福寿房,迅速地关拢铁门,卡上了门闩。
上百暗扎子围堵在福寿房外,没想到胡客竟会突然将梁有慈推出,等众人反应过来,铁门已经关拢,再想冲进福寿房内,却已经迟了。
梁有慈虽然脱离了胡客的挟持,但吴驰国和吴麒峥的尸骨还在福寿房内,不管是杀胡客报仇,还是将尸骨夺回来,必须先将这道铁门打开才行。
福寿房是大多数赌台的必备场所,但因为用来吸食鸦片,所以通常修得非常秘密,窗户是绝不会有的,否则赌客吸食鸦片时,会有烟雾和气味飘出去,因此福寿房通常只有一扇门连通外界。现在这扇唯一连通外界的铁门从里面被闩上,暗扎子先是用力拍打,随后找来各种工具撞门撬门,试图将铁门弄开。
胡客对门外的响动不理不顾,对睚和眦的戒备同样视若无睹。他目不斜视,注意力全都落在了那个背对他而坐的人身上。
“终于见到你了。”
胡客尽可能地克制住复杂的情绪,使得声音听起来还算平稳。
那人听到了胡客的声音,缓缓地转过头来,一张破旧的眉目鼻脸谱,出现在昏黄的灯光下。
脸谱人没有给胡客靠近的机会,甚至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直接大手一挥,睚和眦立刻挥动短柄弯刀,杀向胡客。
胡客原本没打算这么快就动手,但睚和眦一上来便兵戎相见,他只好用吴麒峥的尸体左遮右挡,以抵挡睚和眦的进攻。
“你就这么想让我死?”胡客的视线越过睚和眦,落在了脸谱人的身上。
自从胡客逃出田家宅院后,胡启立便亲率死士穷追不舍,后来四处追查胡客的下落,在查到胡客躲在绍兴府后,便一刻不缓地命令死士追杀,甚至雇了南帮暗扎子相助,现在刚一照面,连话都不说一句,便立即命令睚和眦展开攻击,意欲置胡客于死地。这一切令胡客心寒不已。他本来还想寻胡启立当面问清楚自己的身世,但现在胡启立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胡客无须再问什么了。
当年刺客道选定南家进行“夺鬼”猎杀,却斩草未除根,让胡启立侥幸逃脱,最终为整个刺客道种下祸根。胡启立可不想犯下同样的错误。他谋划多年覆灭了刺客道,绝不允许有漏网之鱼,哪怕这条漏网之鱼曾亲手助他完成复仇的夙愿,哪怕这条漏网之鱼曾与他有过二十余年的父子之情。
胡启立已经将事情做绝。到了这个地步,摆在胡客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束手就擒,被睚和眦杀死,要么恩断义绝,以武力来说话。
胡客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
他一直被胡启立利用,为之出生入死地卖命,甚至亲手弑杀了生父,最终反过来还要遭到胡启立的追杀。遭遇了这些经历后,胡客竟一直没有仇恨,只是感到心寒。
但现在,他有了恨意。
仇恨的火苗,第一次在他心中燃烧了起来。
面对睚和眦的夹攻,胡客不再采取守势。
他丢弃了吴驰国和吴麒峥的尸骨,问天出手,斜着一撩,睚手中的短柄弯刀立刻断成了两截,再顺势一抹,眦的眼角顿时多了一道血痕。
睚和眦是十二死士中仅次于屠夫和虞美人的佼佼者,哪知一招之内便败于胡客之手,一个折了兵器,一个破了面相。两人锐气受挫,脚底连退数步,退至脸谱人的身旁,以防胡客趁势攻击脸谱人。
胡客得势不饶人。
他面色铁青,斜握问天,朝脸谱人大步走去。
眦在东昌路码头受了枪伤,左侧大腿疼痛剧烈,现在眼角又添新伤,鲜血直流。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见胡客走来,当即刀口一扬,又朝胡客杀了过去。睚握紧半截弯刀,正要扑入战局,忽然衣角一紧,被脸谱人拉住了。
脸谱人打开了桌上的长形匣子,将匣子推到睚的身前。
睚会意点头,丢掉了半截弯刀,抓起匣子内的暗青色短剑,向胡客刺去。
胡客知道这柄暗青色短剑的厉害。在金丝娘庙中,他埋伏于暗处,亲眼目睹了马德宽中毒后的惨状。当时马德宽只是用手摩挲了剑身,便废去了手掌,足见这柄暗青色短剑的毒性有多么霸道。
胡客试图倚仗问天的锋利无匹,与暗青色短剑正面对击,将其毁去。但二者刃对刃地碰撞,竟然旗鼓相当,不分伯仲。这柄暗青色短剑材质特殊,坚韧度不亚于问天,是以并未折断。
有了利器在手,睚大感振奋,再有眦从旁夹击,两人气势复起,一主一辅,夹击胡客。
胡客忌惮暗青色短剑的毒性,不敢与之有任何接触,出手有所收敛,边战边退,逐渐退到了房角。
睚和眦听闻过胡客的事迹,也亲眼目睹过胡客的身手。在内心深处,二人对胡客是颇有忌惮的,方才一招落败,更是惊惧万分。没想到现在多了一柄暗青色短剑后,便将胡客逼入了房角,二人不仅稳住了心神,也恢复了以往的自信,配合越发默契,逼得胡客困守房角,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其实胡客并非真正没有还手之力。他是故意只守不攻。
通常情况下,胡客与人交手时,一上来便采取攻势,主动压迫对手,力图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战斗,至于放手进攻难免会露出破绽,他却不怎么在乎,大不了多受几道皮肉伤而已。但现在情况特殊,他面对的是一柄带有剧毒的短剑,任何一道小伤都受不起,如果依然像往常一样采取压迫式进攻,一旦出现破绽,被睚偷袭得手,让暗青色短剑划伤了一丁点皮肉,便将万劫不复。
面对睚和眦的夹击,胡客索性放弃了进攻,只取守势,先保证自身不露出破绽。
他长时间只守不攻,既是为了不露出半点破绽,也是为了窥探清楚睚和眦的路数,同时还能起到麻痹睚和眦的作用,以便于他在反守为攻时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睚和眦眼见将胡客逼入了房角,且胡客已无还手之力,但无论如何围攻夹击,始终伤不到胡客分毫。两人迫切地想要击倒胡客,越是迫切,越容易焦躁。正是在二人渐露焦躁的时候,胡客窥准时机,突然求变,反守为攻。
睚知道胡客不是等闲之辈,因此留了一个心眼,注意着问天的动向,以防胡客突然反击。
但胡客的反击并非来自握有问天的右手,而是来自于他的左手。
睚的注意力全在问天上,根本没有留意胡客的左手。他的耳边响起一声尖利的颤音,右臂登时疼痛难当。
睚定睛一瞧,只见一柄黝黑似墨的短刃,已经嵌进了他的右臂。
脸谱人一直保持着坐姿,这时突然惊得站了起来,只因他认出了这柄墨黑色的短刃。
自从离开田家宅院之后,这还是胡客第一次在实战当中使用鳞刺。
胡客选择的反击时机恰到好处,出手既快且准,果然一击成功。
胡客猛地拔出鳞刺,睚的右臂外侧顿时多了一个血淋淋的坑洞,鲜血滴淌有如泉涌。睚的右手还握着暗青色短剑,这突如其来的一击,重创了他的右臂,胡客趁机翻转问天,反向削过,睚的右手被削去三根手指,暗青色短剑从手中滑落,被胡客夹手夺去。
睚的右手被废,眦急忙扶着他,连退数步,退到了方桌前。
胡客不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他收起鳞刺,以问天和暗青色短剑为武器,向三人走去。
睚和眦都受了重伤,鲜血流个不止,连唯一能仰仗的暗青色短剑也被夺去,根本不是胡客的对手。但二人身为十二死士,自当一心护主,哪怕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睚和眦神色坚毅,已做好了以死相搏的准备。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脆响,福寿房的门闩断成了两截,铁门轰然中开!
南帮暗扎子想尽了办法,最后抬来属于梁有慈的那口金丝楠木棺材,用作撞门槌不断撞击福寿房的铁门,一番努力之后,终于撞断门闩,撞开了铁门。
铁门一开,吴驰国和吴麒峥的尸骨首先映入眼帘。
吴驰国的骸骨已经散架,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吴麒峥的尸身遍体鳞伤,甚至有不少碎肉掉落在地。梁有慈目睹了这一幕,大受刺激,险些当场昏厥过去,好不容易顺过来一口气,咬牙切齿地吐出一个字:“杀!”
抬棺材的暗扎子急忙退下,拿枪的暗扎子涌入房内,照准胡客开枪。
胡客一个贴地滚身,藏到烟床的侧面,子弹悉数嵌进床体,没有伤到他。但脸谱人和睚眦却趁此机会,一个一瘸一拐,另两个相互搀扶,匆匆忙忙地逃出了福寿房。
如果让胡启立走脱,他势必躲藏起来,天下之大,如何还能寻到?
胡客决不允许这一切发生。
但一众暗扎子堵在铁门附近,人手一支手枪,全都对准了烟床,并且正一步一步地围拢过来,胡客还能有什么办法突出重围?
飞快地思索对策,胡客的目光很快落在了案几上。
这张案几摆在烟床的旁边,就在胡客触手可及的地方。几面上摆放着茶壶和两只茶碗,另有一只茶碗倒上了茶,在胡客闯进福寿房时,被脸谱人搁在了另一侧的方桌上。
胡客抓起案几上的一只茶碗,掂量了一下,手腕猛地用劲,照准头顶的灯泡掷出。
“嘭”的一声响,灯泡被茶碗击个正着,顿时碎裂爆炸,灯光倏地灭了。福寿房内没有其他光源,立刻陷入了一片漆黑。
正在朝烟床移动的暗扎子,生怕胡客耍什么阴谋诡计,全都停下了脚步,不敢贸然向前。房外的暗扎子急忙取来几盏烛台,手接手地传递,送入福寿房内。
就是这片刻的时间,已足够胡客逆转整个局势。
击碎灯泡后,胡客立刻揭开茶壶的盖子,将暗青色短剑浸入壶中。
剑身入水,顷刻之间,好好一壶清茶,变成了一壶带有剧毒的毒水。
当几盏烛台送入、房内刚刚亮起光亮之时,胡客抽出暗青色短剑,将茶壶盖子合上。他照准铁门的方向,猛地用力掷出了茶壶。
茶壶掠过一众暗扎子的头顶,划过一道扁平的弧线,击中铁门上方的墙壁。
茶壶哗啦碎裂,毒水四溅,如雨而下。
铁门附近的暗扎子无一幸免,有的被毒水溅入了眼睛,当即惨呼哀嚎,有的被溅了一脸,立刻灼痛难当,全都乱成了一锅粥。几盏烛台全都掉落在地,福寿房内重新陷入黑暗。黑暗的到来,加剧了暗扎子的混乱。
这是胡客亲手创造出来的唯一能够杀出福寿房的机会。
左手暗青色短剑,右手问天,胡客如鬼魅般从烟床后蹿出,杀入暗扎子当中。
黑暗之中,暗扎子正如无头苍蝇般乱窜,胡客突然杀入,犹如虎入羊群,不少暗扎子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丧命在暗青色短剑和问天的刃口下。
遭此巨变,福寿房内的暗扎子在一片鬼哭狼嚎声中,相互推挤着涌出铁门,胡客趁机杀出,重新杀回到天口赌台内。
尽管四下里一片混乱,但胡客环眼一望,还是准确地找到了睚、眦和脸谱人。
三人正拉开红色铁门,进入圆顶通道,试图离开天口赌台。
胡客手起刃落,连杀数个挡道的暗扎子,竭尽全力向三人追去。
南帮暗扎子撞开铁门涌入福寿房,睚、眦和脸谱人得以暂时保全性命。
三人急匆匆逃出福寿房后,穿过整个赌台,拉开红色铁门,进入了圆顶通道。
脸谱人藏身福寿房内,原本是打算看着胡客被杀。事实上他认为南帮暗扎子设下如此杀局,胡客铁定有死无生,因此他不仅在福寿房内闲坐,甚至还饮着清茶,等着外面围杀的结果。但没想到胡客竟然挟尸为质,闯入福寿房内,并且重创了睚和眦。脸谱人和睚、眦侥幸逃出福寿房后,以为胡客被困在房内,必定没有活路,哪知才喘了几口气,便听到房内传出各种惨叫,一众暗扎子如潮水般退涌而出。三人知道胡客还没有死,还在福寿房内搏杀,因此急忙逃入了圆顶通道。
为防止胡客逃出,天口赌台高处对开的十六扇窗户,都用铁条封死,又用红布遮住,唯一连通外界的圆顶通道,也被一道铁门封堵,使得整个天口赌台成为了一个完全密闭的空间。脸谱人和睚、眦虽然进入了圆顶通道,但必须打开阻断圆顶通道的铁门,才能逃出天口赌台。
脸谱人知道打开铁门的方法,那是梁有慈亲口告诉他的。他摸到通道墙壁上的挂绳,连扯了三下。
挂绳连接着铁门外面的铃铛,铃铛连响三下,把守大门的两个赤膊汉子得到了信号,扳开机括,转动轮把,使铁门抬升起来。
就在铁门徐徐抬升的时候,胡客如猛兽一般,冲进了圆顶通道!
睚、眦原本相互扶持着,眼见胡客突然奔入,眦猛地一把推开了睚,返身扑向胡客,手中的短柄弯刀高举过顶,迎头劈落。
眦知道自己不是胡客的对手,何况他左侧大腿还嵌着一颗子弹,但他依旧不顾性命地扑向胡客,用尽全身的力气,砍出了这一刀。但胡客只是轻巧地一躲,便避开了这一刀,随即左手一送,暗青色短剑透入了眦的腹部。
眦喉头一收,一口凉气吸入了体内。他双目圆张,一对褐色的眼珠,如要爆裂开来。他撒开了短柄弯刀,猛地抱住了胡客,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顶。他身强体壮,这临死前的一顶,竟顶得同样身形魁梧的胡客连退了好几步。
睚和眦互为兄弟,眦被暗青色短剑刺穿腹部,睚顿时如野兽般咆哮起来。
但睚知道眦这临死一抱,是在为他和脸谱人争取时间。
铁门已经拉起了足够的高度,脸谱人急忙弯腰钻了出去,睚也跟着钻出。
等到胡客挣脱眦的纠缠,冲到铁门前时,铁门已经重新落下,再一次截断了圆顶通道。
铁门重逾千斤,凭凡夫之力,根本无法抬起。胡客尝试了两下,便果断放弃了。他现在没时间考虑打开铁门的事,要知道在天口赌台内,还有数十个暗扎子。这些暗扎子虽然一时之间陷入了混乱,但只要缓过劲来,立刻便会朝圆顶通道杀来。
胡客几个箭步冲到圆顶通道的另一侧,拉拢红色铁门,将暗青色短剑用作门闩,卡在两个门环内,别住了红色铁门。
他刚弄完这一切,天口赌台内的暗扎子便在梁有慈的厉声呵斥下,逐渐稳住了心神,纷纷涌到红色铁门处,并抬来了金丝楠木棺材,依葫芦画瓢,试图将红色铁门撞开。
暗青色短剑材质惊人,在多次猛烈的撞击下,竟然笔直依旧,毫无损伤。但红色铁门两侧与墙壁连接的部分,却在撞击之下逐渐松脱,眼看要不了几下,就将被暗扎子撞开。
胡客被困在圆顶通道内,前有南帮暗扎子如狼似虎,后有千斤铁门截断退路。
这是他短时间内第三次遭遇围困了。
被困在天口赌台内时,他可以挟尸为质,且有广阔的空间来移动,以避免成为暗扎子的活靶子。
被困在福寿房内时,虽然空间狭小,但他有烟床作为掩体,并且有茶水可以制成毒水,隔空攻击暗扎子。
但现在被困在圆顶通道内,除了头顶昏黄的灯泡和脚边眦的尸体外,再无他物。圆顶通道内可谓空空荡荡又极度逼仄,既没有掩体,也没有任何能够派上用场的东西。一旦红色铁门被撞开,暗扎子必定枪弹齐发,胡客将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胡客已经彻底陷入了绝境。
他双眼直视前方,紧盯着那扇一震一颤的生死之门。
他再一次取出了鳞刺,握在左掌掌心,同时右掌一紧,握紧了问天。
如果死是注定的结局,那他宁愿无所畏惧地战死。
黄泉路上,多几条亡魂陪伴,亦不寂寞。
铁门轰然落下,将胡客阻隔在了另一边,脸谱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胡客不好对付,但实在没想到,胡客竟是如此不好对付。绍兴城外围杀失败,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今日天口赌台摆下如此杀局,竟然到现在还没结果胡客的性命,更是他意料之外的事。
虽然胡客被铁门阻隔在圆顶通道内,但脸谱人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他之前就因为轻易下了判断,才会藏身于福寿房内,打算亲眼目睹胡客之死,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委实出乎意料,暗青色短剑被夺,睚右手被废,眦穿腹被杀,他为这份轻率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连自己的性命也险些丢掉。
脸谱人所认为的不可能,在胡客这里全都变为了可能。
他现在不敢再妄下判断了。
他知道,尽可能地远离此地,才是眼下的上上之策。
但当脸谱人和睚掀起帘布准备走出天口赌台时,却同时收住脚步不动,略有惊色地望向身前。
因为在赌台门外的昼锦路上,一群带枪拿棍的华捕和流氓打手,正用同样的眼神望着两人。
黄金荣手下的华捕和流氓打手在十六铺码头追丢了睚和眦,但码头上人多眼杂,睚和眦夺马车的过程被不少人亲眼目睹,所以经过四处打听,这群人从小东门追入了上海城。
同样是清晨,码头上因为运货转货所以聚集的人多,但城内则相对冷清,睚和眦的去向没有什么人目睹。华捕和流氓打手只好分成几拨,四处寻找,其中一拨人在县衙门口找到了一辆无主的马车,并在车内发现了血迹。这拨人立刻以县衙为中心,搜寻附近的几条街道巷弄。
这拨人曾从昼锦路上走过,询问了把守天口赌台大门的两个赤膊汉子,问有没有见到两个异族人经过,两个赤膊汉子回答没有,因此这拨人便寻去了别处。但后来天口赌台内响起激烈的枪声,虽然赌台的门窗皆被封死,但声音还是穿墙透出,将离开的这拨人又吸引了回来。
无巧不成书,这拨人重新来到天口赌台门前时,正好撞见脸谱人和睚掀起帘布准备走出。
不是冤家不碰头,双方一照面,都是微微一愣。
但这一愣只是眨眼之间,几个华捕立刻举起了枪,对准了脸谱人和睚,十几个流氓打手也举起了武器,虎视眈眈地盯着两人。
“戴的什么鬼东西?”一个华捕冲脸谱人喝道,“摘了!”
脸谱人没有动。
“你还有一个同伙呢?”另一个华捕冲睚喝问。这华捕记得挟持黄金荣的两个人都很强壮,现在只找到一个,脸谱人身形清瘦,不可能是另一个,因此才有此一问。
睚右手已废,又没有武器,想对付这群华捕和流氓打手,实在有心无力。他没有回答华捕的话。和脸谱人一样,他现在飞快地转动脑筋,正在思考着如何脱身。
“不说?”那华捕喝道,“先抓起来!”
十几个流氓打手正要一拥而上,帘布却在这时候掀了起来。
那两个把守大门的赤膊汉子,在重新关上铁门扳拢机括后,掀起帘布并肩走了出来,被眼前这一幕惊得呆住了。
十几个流氓打手见对方又多了两人,且不知帘布后是否还有人手,因此没敢贸然动手。
那华捕长时间呆在法租界,不知道天口赌台的来历,见帘布上绣有代表骰子的六个红点,知道这幢小楼房是一处赌台,心想这年头敢得罪黄老板的,必定是大有来头的人,这异族人从赌台里走出,看来幕后指使他得罪黄老板的,就是这赌台的主人,因此向两个赤膊汉子问道:“你们老板是谁?把他叫出来!”耳听赌台里有咚咚的撞击声传出,又问道:“里面在搞什么鬼?”
两个赤膊汉子知道赌台内在做什么,因此不敢应声。
那华捕本以为帘布后还有人,但一把掀起帘布,却只见到了一道铁门,咚咚的撞击声还在铁门之后。
“把门打开!”那华捕回头喝道。
两个赤膊汉子仍然无动于衷。
“触那娘!”那华捕连吃了几个闭门羹,顿时恼羞成怒,举枪顶在一个赤膊汉子的眉心,“你今天不打开这道铁门,我便打开你的脑门!”
梁有慈下了死命令,除非听到三声铃响,否则绝不能开门。但现在被人拿枪顶住脑门,再不开门就要脑袋开花,这赤膊汉子别无选择,只能先求保命。他走向铁门,扳开墙壁上的机括,转动轮把,铁门在扎扎声中一寸一寸地抬起。
那华捕之所以要打开这道铁门,是因为挟持黄金荣的人少了一个,他要揪出这个人去向黄金荣邀功,同时赌台是最有油水的地方,只要进了这道门,以追究罪责为名大闹一场,总能顺手牵羊揩走不少油水。如果他知道赌台内正在进行一场生死恶斗,并且有数十个持枪在手的暗扎子,就算打死了他,他也决计不会打开这道铁门。
胡客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封死圆顶通道的铁门竟会突然抬升起来。
胡客知道外面一定出了状况,否则这道铁门不可能打开。但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他都要冲出去,因为这是他逃出圆顶通道以求活命的唯一机会。
当铁门抬起一道缝隙,刚好足够一个人贴地通过时,另一侧的红色铁门终于经受不住金丝楠木棺材的轮番撞击,轰然倒下。赶在暗扎子开枪之前,胡客着地一滚,从铁门下方滚过。
先下手为强,是胡客多年刺客生涯中学到的一条至理。当他滚出铁门,见到一个拿枪的人时,也不管此人是敌是友,立刻下了杀手。
那华捕连神都没回过来,便丧命在问天的刃口下。
胡客直起身来,一个左右错步,又连毙两个华捕,那个转动轮把的赤膊汉子也未能幸免,死在了胡客的手上。铁门失去了牵引力,轰然落下。
南帮暗扎子好不容易撞开了红色铁门,刚冲入圆顶通道,哪知正在抬升的铁门却又重新落下,将圆顶通道彻底封死,因此全都傻了眼。
这道铁门既重且厚,暗扎子抬来金丝楠木棺材撞了几下,竟然纹丝不动。梁有慈封死天口赌台的门窗,原本是要困住胡客,现在却反过来困住了自己。她放弃了冲撞铁门的打算,命暗扎子退回赌台,攀爬至高处,拆卸封窗的铁条,试图破窗冲出。但她心知肚明,胡客一出铁门,便如纵虎归山放龙入海,等到暗扎子破窗而出时,胡客必定已经逃走,不知去向。
在拆卸封窗铁条的同时,梁有慈命令几个暗扎子进入福寿房内,将吴驰国和吴麒峥的尸骨抬出,并在房中仔细地寻找,不能遗漏一丁点的骨渣和碎肉,全部放回到棺材之中。
梁有慈点燃一支长香,颤巍巍地走到挂画前,放下拐杖,叩首参拜。
“始祖在上,”梁有慈一手拿香,一手指天,“吴梁氏今日在此立誓,有生之年,必将胡客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如违此誓,即令我死后化作厉鬼,永世不得超生!”
梁有慈立下毒誓后,抬头望着挂画。
她满面皱纹,看不出表情如何,但是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却透出了无比凶厉的精光。
胡客一出铁门,便对三个持枪的华捕下了杀手,随即望见被十几个流氓打手围住的脸谱人,立刻冲上前去。
十几个流氓打手见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忽然从铁门下滚出,眨眼间便杀了三个华捕,随即冲杀而来,全都不免感到惊怕。但仗着己方人多,这些流氓打手还是举起了棍棒刀具,迎着胡客杀了过去。
这些流氓打手都是市井瘪三,远非胡客的对手,但因一拥而上,暂时阻断了胡客的去路。
脸谱人和睚趁机脱身,沿着昼锦路,朝县衙跑去。
脸谱人腿脚不便,一瘸一拐,落在后面,睚疾步赶到县衙门前,所幸那辆马车还停在原地。睚赶着马车冲回昼锦路上,接了脸谱人上车,随即调转马头,朝小东门狂奔。
胡客杀出流氓打手的重围,大步流星地赶来,仍然慢了一步。
但他好不容易才追到脸谱人现身,又在天口赌台内经历了一场生死恶斗,哪能就此轻易放弃?他甩开双腿,跟紧了马车,用尽全力追赶。
上海城内街道纵横交错,再加上时辰已经不早,不少行人都已上街走动,因此马车的速度始终提不到最快,这就给了胡客追赶的机会。
胡客憋足了一口气,紧追不舍,逐渐缩短了与马车的距离。
睚不停地抽动马鞭,试图甩掉胡客,以至于在转弯的时候,车速并未减缓,一侧的车轮腾空而起,险些倾翻过来。即便如此,胡客仍然越追越近。
睚回头看了一眼,胡客离马车只剩下不足一丈的距离了,顷刻之后,就将追上马车。
事到如今,摆在睚面前的,只有一个选择。
作为十二死士中的最后一人,哪怕拼却了性命,睚也要保护脸谱人离开。
睚死志已决,不再有丝毫犹豫。他让脸谱人骑到了马背上,然后解开了车辕上的套索,马和车身顿时分离开来!
睚随即向右侧跃出,一个飞扑,扑倒了从旁边奔过的胡客,两人滚翻在地。
问天和鳞刺同时透入体内,睚立即毙命,十二死士就此从世间消失。
但睚的死非常值当。作为十二死士之一,护主而死是他的唯一归宿,睚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用性命阻拦了胡客,为脸谱人赢得了脱身的机会。没有了车身的拖重,马的速度快了数倍不止,胡客单凭双脚,已经不可能追上。
当胡客从地上站起来时,脸谱人已经快马加鞭,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