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通学堂养伤期间,胡客在绍兴府境内制造了五起刺杀案,先后刺杀了六人。
这六个人虽然非富即贵,但只是地方上的小人物,所以一开始有人被刺杀时,闹出的动静只局限于一府一县,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
但量变引起质变,当一年内连续发生五起刺杀案,前后共有六个人被刺身亡后,事情就变得不容小视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讨论这些接踵而至的刺杀案,各种绘声绘色的描述越传越远,五起刺杀案造成的影响不再局限于绍兴府,甚至通过各地报纸的争相报道而传播到了省外。
这正是胡客想看到的。
胡客想弄清楚自己和雷山到底有没有关系,就必须找到胡启立。但四海之大,如何才能找到一个人呢?
胡客想到的方法,是将胡启立引来。
制造这五起刺杀案,胡客既是为了以实战来加快身体的恢复,同时也是为了制造舆论影响,吸引胡启立的注意。他知道,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胡启立肯定一直在寻找他。只要听说了这些刺杀案的细节,以胡启立的嗅觉,一定会怀疑到胡客的身上,进而寻找到绍兴府来。
胡客的猜想是对的,自从他逃离田家宅院后,胡启立一直在寻找他。
但大通学堂实在隐秘,不仅官府没有察觉,连胡启立和六个死士也没有找到这里来。胡启立本以为胡客多半去了某个偏僻的地方躲藏起来养伤,哪想到胡客竟然还留在浙江省境内,而且是在绍兴城的闹市里。大隐隐于市,诚然如此。
绍兴府的五起刺杀案,最终引起了胡启立的注意,并怀疑到了胡客的身上。他猜到胡客是故意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引他现身,由此推想,胡客肯定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一个完全恢复的胡客,即便胡启立手下的六个死士联起手来,恐怕也不是对手。
但胡启立自有良策。
胡启立将睚、眦、沉鱼、飞蝗、余毒和廉机子等六个死士一齐派往绍兴府,四处寻找胡客的踪迹。
大通学堂出事的前一晚,十二死士中的沉鱼和飞蝗,终于找来了大通学堂。
当晚,秋瑾在接到徐锡麟出事的消息后,召集学堂内所有师生到礼堂议事。当人群朝礼堂跑过去后,沉鱼和飞蝗恰在这时悄悄逾墙而入,弓弯着腰,溜向西侧的平屋。
两人在白天里已经打听到,大通学堂内寄住了一男一女,就住在西屋,已经住了一年多的时间。人数吻合,性别吻合,时间吻合,沉鱼和飞蝗不禁猜想,寄住在大通学堂西屋的这对男女,很可能就是他们苦寻了一年半的目标。
但胡客是刺客道兵门一等一的青者,十二死士中最厉害的屠夫都不是对手,沉鱼和飞蝗自然心生忌惮,所以不敢在大白天里贸然入内,挨到了深夜,才悄悄入内查探。
西侧的平屋里燃着一盏油灯,沉鱼和飞蝗靠近窗户,从窗缝偷望屋内的情况。
两人看到了罩着蚊帐的卧床,但是蚊帐的纱布太厚,又离油灯过远,是以只隐约看到床上躺的有人,却看不到容貌。
沉鱼和飞蝗交换了一下眼神,离开了窗户,溜到屋门外。沉鱼掏出薄扁的匕首,插入门缝,悄无声息地切断了门闩,将门推开了一道缝隙。
风随门动,桌上的油灯晃了几下。
沉鱼和飞蝗静候了片刻,见屋内没有动静,于是一前一后溜门而入,俯身弓行,如泥鳅一般,溜到了卧床边,整个过程没有弄出半点声响。
沉鱼伸手抓住了蚊帐的底角,飞蝗则探手入怀,摸出两枚飞蝗镖,夹在指间,并把全身力气集中在手腕上。
又一次交换眼神后,沉鱼猛地撩起蚊帐,飞蝗的手迅速地甩了出去。
但他的手只甩出一半,便猛地收住。因为他已看清,躺在床上熟睡的一男一女,并非胡客和姻婵,而是两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
目标有误,来错了地方,两人的脸上同时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
沉鱼比划了三根手指,这是撤退的手势。
悄无声息地溜出平屋后,两人溜到围墙下,翻墙出了大通学堂。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犹如鬼魅般从旁边的暗处现身,紧跟在沉鱼和飞蝗的后面,悄无声息地逾墙而出。另有一道黑影朝平屋奔来,快步走入屋内,却是姻婵。姻婵撩起蚊帐,冲床上说道:“可以了。”
假寐的一男一女睁开眼睛,相继下了床。
“那我们去礼堂了。”这对男女是学堂的学生,之前本要赶去礼堂议事,但应了胡客和姻婵的要求来此假睡片刻,并被告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睁开眼睛。两人显然不知道,就在片刻之前,他们已去鬼门关走了一回,如果不是飞蝗临时收手,两人此时已是地府冤魂了。
这对学生走后,姻婵也走出了平屋。
她从后门出了大通学堂。
胡客已经追踪沉鱼和飞蝗而去,现在姻婵也要做她该做的事了。
离开大通学堂后,沉鱼和飞蝗没有做任何停留,走街串巷出了绍兴城。
出城后,两人没有急着离开,而是钻进了环城河边的小树林里。
在树林深处,十二死士中的余毒,已经等候了小半个时辰。
听到脚步声响,盘坐在地的余毒没有回头,只问出了两个字:“怎样?”
“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发现。”飞蝗应道,“你这么早等在这里,恐怕西南方也没什么发现吧。”
余毒默然不答,如一尊佛像般盘坐不动。
简短的对话后,三人就此不发一言,或坐或立,等在夜色下的树林之中。
不多久,负责搜寻绍兴城东北方的睚和眦赶来汇合。两人摇了摇头,表示没有任何发现。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搜寻东南方的廉机子了。
令五个人略感奇怪的是,半个时辰过去了,廉机子没有出现,一个时辰过去了,廉机子还是没有来,一直到两个时辰过去,天空渐露曙光时,廉机子仍然不见踪影。
“这厮平时腿脚麻利,今天怎么跟个老太婆似的。”飞蝗调侃道。
飞蝗脸上挂着笑容,其实心里和其他四个人一样清楚,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廉机子还没有出现,十有八九是在绍兴城内出了事。
“我之前好像听到了竹鹦鹉的声音,不知道你们听见没有?”飞蝗问,“廉机子多半是捅了娄子,我们好歹是一起来的,要不要回去找一找?”
其他四人没有任何反应。
飞蝗吃了个闭门羹,心头堵了口气,说道:“你们怎么都成了哑巴?”说完这话,他忽然嘿嘿一笑,“我倒忘了,我们这里的确有一个哑巴。”言语之间,有意无意地朝眦瞟了一眼。
眦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睚盯住飞蝗,目光中透露出了敌意。
飞蝗视而不见,继续问道:“到底要不要进城找找?你们倒是吭一声啊。”
“生死有命,没什么好找的。”睚开口了,嗓音很冷,眼睛仍旧盯着飞蝗。
“你这是什么话?”飞蝗不悦道,“大家相识十多年,多多少少有些情义,你不想进城找廉机子也就罢了,何必说出这等不中听的话?”
“谁与你有情义?”睚横了飞蝗一眼。
“屠夫死了,你睚眦二人成了十二死士中最厉害的人物,想不到地位变高了,就开始目中无人起来,瞧不起我等了。”飞蝗将双手环抱在胸前,哼了一声,冷嘲热讽地说道,“当初不知道是谁跟丢了胡客,连累大伙儿多跑了一年半载的路。”
在金庭镇被半途杀出的平阳党阻拦,以至于最终跟丢了胡客和姻婵,一直是睚和眦心头的一大恨事,此时被飞蝗拿出来当面讥讽,两人不禁心里发怒,手腕同时一翻,各自亮出了短柄弯刀。
“那你来试试!”睚不客气地说道。
飞蝗连忙摆手:“那可不敢!把你们的刀子收起来吧。你们二人何等厉害,我怎么可能是对手?”嘿嘿笑了几声,又用讥讽的口气说道,“再说了,睚眦向来不分家,走到哪里都是两人联手,眼下就算屠夫活过来,双拳斗四手,怕也过不去。”
睚和眦顿时大怒,向飞蝗踏出一步,若非同为十二死士,按两人的性子,绝不可能隐忍到现在。
飞蝗刚才还在嘿嘿地冷笑,这时忽然间腰一挺,离开了斜靠的树,望向睚和眦的身后。
一阵马蹄声在睚眦的背后响起。这阵马蹄声来得很快,转眼间,一骑马出现在林中小道上,勒停在五人的身前。马上的骑者一身布衣,背着晨光,脸色灰暗。
“老主子!”飞蝗脱口叫道。
五个人顿时肃然而立,神情恭敬无比。飞蝗没有了冷嘲热讽的神情,睚和眦同时收回了见光的兵刃,连盘坐了两个时辰之久的余毒也急忙站了起来。树林里鸦雀无声,五个人都在等着老主子发话。
来人正是胡启立。
胡启立翻身下马,扫视五人,问道:“廉机子呢?”
“还没回来。”沉鱼回答。
“你们来绍兴有三天了,可有查到什么消息?”
“绍兴城的西北、西南和东北一带都已找过,没有任何发现,”沉鱼如实回禀,“至于廉机子负责的东南一带,因他尚未归来,目前还不清楚。”
胡启立心里知道,胡客十有八九是藏在绍兴府境内。前一段时间,六个死士已经找遍了绍兴府境内发生刺杀案的几个县,没有任何发现,唯一只剩下绍兴城还没有搜寻,所以胡启立才把六个死士派往绍兴城内四处搜寻。现在廉机子没有按约定时间前来汇合,不排除在城里遭遇了胡客的可能。
“廉机子有没有放竹鹦鹉?”胡启立问。
“有!”沉鱼回答得干脆利落。
竹鹦鹉是代表危急的信号,一旦射入空中,便会发出沙哑的尖啸声。廉机子放出了竹鹦鹉,说明他遇到了紧急情况。
胡启立不假思索,立即下达了命令:“你们五个速回城里寻找廉机子,一旦找到,就放竹鹦鹉相互联系。总之记住我之前说过的话,一切按原计划行事。我会在这里等候你们的消息。”
“是,老主子!”五个人领了命令,飞快散了,奔回绍兴城内。
五人走后,胡启立将马拴在了树干上,向环城河边走了几步,凝望着河面。
天空已经透亮,枝叶间洒下的晨光,将胡启立的影子拉得斜长,投映在河面上。点点曦光在水面上倾洒,被早风一吹,如碎金般涌动起来。
胡启立的心情,也跟着涌动了起来。
在林中伫立了片刻,胡启立微微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边。
在他的脚边,多出了一道斜长的影子。
在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站立了一个人。
胡客现身了。
胡客不想和寻找他的死士多做纠缠,只想与胡启立照面。所以他一路尾随沉鱼和飞蝗出城,躲在树林的边缘地带,一直等到胡启立出现,五个死士奔回城内寻找廉机子,他才现身于胡启立的背后。
胡启立转过身来,与胡客正面相对。
树林深处,光影斑驳,寂静无声。
自从“试刺”之后,两人已有五年时间没见,曾经的父子,如今已经互为仇敌。看着站在对面的那个人,胡启立的内心深处波澜不惊,胡客的心头却是百般滋味。
正是眼前的这个人,朝夕相处陪伴胡客到十六岁,并主宰了胡客随后八年的岁月,一直到今天。这八年间,胡客入刺客道,进练杀山,“试刺”,“出刺”,“夺鬼”,查天层,杀王者,他人生中的每一步,都是按照胡启立的规划在走,可以说,胡客一直是在为胡启立而活,连最近一年半躲藏起来养伤,也是拜胡启立所赐。
眼前的这个人,曾是胡客最为敬重最为景仰的人,如今却要以另外一种截然相反的态度来面对,一向很少有情绪波动的胡客,此时也难忍内心的五味杂陈。
但胡客不会忘记今天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向胡启立走近了两步。
胡启立似乎对胡客有所忌惮,胡客进了两步,他却退了两步,始终保持着三丈左右的距离。
胡客本打算问清楚心中的疑惑,但话到嘴边,猛然间心头一动,登时呆住了。他只知道在这一瞬之间,脑海里跳出来一件十分古怪的事情,然而具体是什么,却模模糊糊地捉摸不住。胡客疑惑地看着胡启立,总觉得这件古怪的事与胡启立有关,试图去想,却又始终反应不过来。
被胡客用奇怪的眼神来回打量,胡启立不自在地笑了一下,问道:“你想怎样?”
胡客强迫自己将精神集中起来,不去想那件突然闪入脑海的古怪之事,问道:“我和雷山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这句话问得直截了当,语气斩钉截铁。
“有时候人要学聪明一点,”胡启立说道,“有些不该知道的事情,大可不必刨根问底,否则你会活得很累。”
“你怕我知道真相后,会立马杀了你?”胡客盯着胡启立。
胡启立又是一笑:“你是刺客道数一数二的青者,刺杀的本事的确登峰造极。但是你不要忘了,我养了你那么多年,你入刺客道是经我一手安排,我对你的一切了如指掌,连你今天到这里来,也是在我的掌控之中。你当真以为,你今天能杀得了我?”
“把人都叫出来吧。”胡客道。
话已经说破,就不必再躲躲藏藏。胡启立喝道:“都出来吧!”
话音刚落,睚、眦、沉鱼、飞蝗和余毒从各个方向现身。
五人之前离开树林后,佯装回城,却又悄悄溜回,守住树林的各个方向,暗中对胡客形成了合围之势。
这一切都逃不过胡客的眼睛,但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见到胡启立,同时也一直没把这些死士放在眼里,是以根本不为所动。
“还有其他人,一并叫出来吧。”胡客又道。
这一下倒是让胡启立略微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胡客的洞察力已经到了这等地步。“没枉费我栽培你这么多年。”胡启立说出这话,冲飞蝗使了个眼色。
飞蝗放出了竹鹦鹉,沙哑的尖啸声冲天而起。
片刻间,约有二十来人冲进了树林,在五个死士的身后结成了第二层包围圈。
胡客原本只是猜测,以胡启立的头脑,必定清楚手下这几个死士联起手来,也难不倒他,但胡启立依然在此设下埋伏,必定另有准备。胡客随口一说,没想到却一语言中。
胡客扫视一圈,这二十几个人身穿黑色的束身衣服,人手一支手枪,看样子应该是南帮暗扎子。
“就这么点人?”胡客的目光重新回到了胡启立的身上。
被五个死士围住,又被二十多支手枪指住,竟然还有恃无恐,胡客的这一反应,大大出乎胡启立的预料。
胡启立知道手下的死士加在一起也对付不了胡客,所以花钱请来了南帮暗扎子,在远处的桥洞下埋伏,以竹鹦鹉的尖啸声为号。沉鱼和飞蝗夜入大通学堂,目的不是刺杀胡客,而是引胡客出城,两人本打算和胡客交手之后,佯装败逃,引胡客来追,没想到胡客提前察觉,没与两人正面遭遇,而是暗中跟随,这倒让沉鱼和飞蝗省了不少事。先前在树林里时,胡启立问“廉机子有没有放竹鹦鹉”,其实这是之前约定好的暗语,是在问胡客有没有跟来,如果沉鱼回答“有”,就是说胡客已经跟来了。胡启立接着吩咐一切按原计划行事,五个死士心里明白,于是假装回城,却去而复返,暗中对胡客形成了包围之势。胡启立深知胡客在黑暗中的能力,无论是刺杀能力还是隐藏能力,都强到难以想象的地步,所以他故意等到天亮时才现身,这样可以消除对胡客有利的环境条件,以便于手下这帮人更有把握地对付胡客。
然而即便如此,胡客仍然摆出一副处变不惊、泰然自若的样子,倒让老谋深算的胡启立生出了一丝紧张感。
胡启立勉强露出笑容,说道:“你觉得还不够多?”
胡客道:“南帮暗扎子个个草包,有枪在手,也不足为虑。”
这句话狂妄至极,实在太不把人放在眼里,周围二十多个暗扎子顿时面露愤色,个个蠢蠢欲动,恨不得立刻开枪,将这狂妄之徒打成筛子。
但这阵骚动很快就平静下来。一个暗扎子凑近同伴的耳边,悄声说了什么,同伴仔细打量了胡客一番,面露惊讶之色,又向身边的另外一名同伴悄声耳语。这样一个传两个,两个传四个,渐渐越传越多,到最后二十多个暗扎子全都盯着胡客,脸上露出了惊惧之色。
这群暗扎子的领头是一个面皮白净的年轻人,看容貌十分稚嫩,年龄应该还不满二十岁。这年轻人的身边有一个身形精瘦的小胡子,双目中透出警惕之色,正在年轻人的耳边低语。年轻人点了点头,对胡启立说道:“东家,这人来头不小,之前说好的价钱,恐怕要变一变了。”
原来这二十多个暗扎子当中,有一个曾参加了两年前在日本东京对孙文的暗杀行动,亲眼目睹了胡客凭一己之力对抗南北帮暗扎子和日本浪人的全过程,在记忆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此刻忽然与胡客照面,是以认了出来,急忙告知同伴,让同伴多加小心。胡客当年在日本东京的举动,早已在南北帮暗扎子中传得神乎其神,带领这群暗扎子的年轻人也听说了此事,此时忽然听小胡子说眼前这个身形魁梧的男人,便是当日以一当百守护孙文的人物,心里不由多了几分震惊。但他并不觉得害怕,反而立刻想到之前从胡启立处收到的报酬少了,因此趁着还没动手,当场提价。
“你想要多少?”胡启立目光一转,落在年轻人的身上。
年轻人面露微笑,比划了一根手指。
“一倍?”胡启立问。
年轻人摇摇头,纠正道:“十倍。”
胡启立道:“小麒麟,当年你爹主事时,向来说一不二,到了你这里,却是见风就长,狮子大开口。”
年轻人道:“东家,别说这些虚话,你就实诚地答一句,应还是不应?”
眼下这种情势,别说十倍,就是一百倍,胡启立也只能答应。“十倍就十倍,如果办成了,”胡启立有意看了一眼胡客,“我再多给你三成。”
“好!”年轻人抚掌笑道,“东家果然是个爽快人!”
小胡子在年轻人的耳边悄声道:“小主,这人是个硬手,千万不能大意!”
年轻人点点头:“放心吧,我自有分寸。”言语之间,却颇有几分不屑。他看着胡客,心中暗想:“被这么多枪指着,你就是深海龙王,也休想翻出浪花来。”
二十多个暗扎子举定了手枪,从各个方向瞄准了胡客,只等东家胡启立一声令下,便立马扣动扳机。
胡客丝毫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只是看着胡启立,问道:“我和雷山到底有没有关系?”
“我说过了,有些事情,你大可不必知道。”
“回答我。”胡客的声音越发低沉。
胡启立仍不做应答。
胡客不再逼问。他心里其实非常清楚,胡启立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来追查他的下落,现在又设下如此陷阱,一见面便要置他于死地,如果他不是雷山的儿子,胡启立又怎会如此大费周章呢?
最后的疑问已经打消,一场死战在所难免。
胡客取出了问天,手指抹过弧形刃口,一字一字地说道:“你我父子之情,今日就此断绝!”右手猛地一伸,问天插入了身边一棵大树的树干。
血战在即,胡客竟然将武器插在树干上,这等奇怪的举动,令包括胡启立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禁一愣。
就是这一愣神的工夫,胡客的双手抹过衣摆,拔出了藏在腰间的两支手枪,照准斜侧方的年轻人就是一枪。
年轻人还在冷笑,尚未反应过来,眉心处已多了一个小孔,冷笑就此僵在脸上,身子砰地仰天倒下。
所有人都没料到胡客竟然带了手枪,这一突变委实出人意料!
胡客虽然在战略上藐视这些南帮暗扎子,但在战术上却极其重视。他深知枪的威力,在日本东京时,他便尝过子弹的厉害,而刺杀萧山县的知县时,他用的正是洋枪。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胡客从精于用枪的王金发那里,学到了不少用枪的技巧,现在实战运用,倒也得心应手。灭贼歼王,他第一枪便射杀了年轻人,解决了这群南帮暗扎子的领头,先乱其阵脚,随即左右开弓,枪声连响。二十多个暗扎子站成一圈,原本是为了围住胡客,不让胡客有逃跑的空间,现在却成了活靶子,任胡客朝哪个方向开枪,几乎都能命中目标。
眼见年轻人倒地,不知死活,所有暗扎子的脸上都露出了极为惊恐的神色,尚未回过神来,又遭胡客一通射杀,转眼间便折了七八个。幸存的暗扎子纷纷寻找树木掩护,同时朝胡客开枪还击。之前曾在年轻人耳边低语的小胡子窥准时机,一个贴地蹿出,抓住年轻人的双脚,将其拖到一棵树后,急声叫道:“小主,小主!”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他伸手去探年轻人的鼻息,竟已没了呼吸。
从打出第一颗子弹开始,胡客以最快的速度,在树木之间不住地移动。这样一来,他可避免成为站桩靶子。暗扎子射出的子弹,只要击不中胡客,便朝对面的同伴飞去,一部分子弹竟射中了自己人。胡启立和五个死士则在枪声响起的一瞬间,躲在树后不敢现身,以免枪弹无眼,伤了自己。
十余枪打完,胡客的两支手枪都已打光了子弹。
暗扎子死伤了大半,胡客只是肩部被子弹擦伤,另有一颗子弹从他的颈边掠过,若被射中,便性命堪忧,还好他运气不坏。
胡客扔掉了手枪,拔下树干上的问天,在树林中蹿行起来。
这些暗扎子从没遇到过如此厉害的狠角色,经过刚才一轮突如其来的枪战,不少人惊魂未定,躲在树后,忽然一道黑影从眼前掠过,脖子一凉,已被问天掠去了性命。树林中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仅剩的三两个暗扎子被四下里的惨叫吓破了胆,不敢再作停留,连受伤没死的同伴也顾不上了,发疯似的朝树林外狂奔,只恨从娘胎里出来时少带了两条腿。
东侧响起了兵刃相交的铮鸣声,只响了三下,继之而来的是一声低沉的惨哼。
胡启立心头一抖。他听得出这声惨哼是谁的声音,知道余毒已经遭殃。他看见身边躺了一个暗扎子,急忙从树后冲出,将那暗扎子手里握着的手枪夺了过来,用以护身。
很快又有一声惨叫传来,是女人的声音,胡启立知道,沉鱼已经赴了余毒的后尘。
转眼之间,二十多个暗扎子覆灭,五个死士也折了两个,再这样下去,剩下三个死士也难逃厄难。胡启立大叫一声:“全都过来!”疾奔几步,到了环城河边,用枪指着身前的树林。
胡客的身影在远处的林中一闪,胡启立立即开了一枪,迫使胡客不敢轻易现身。
睚和眦在胡启立的掩护下,离开之前的躲藏处,来到了胡启立的身边。
胡客一举杀敌大半,破了重重包围,此时终于可以躲在一棵树后,喘上几口气。
他的肩部被子弹擦伤,虽无大碍,但鲜血已浸湿了衣衫。此时还有三个死士没有解决,他可没工夫理会伤势。
没休息多久,不远处一道灰色的影子忽然从两棵树之间闪过。
胡客急忙偏头,一枚飞蝗镖来势迅疾,钉在了耳侧的树干上。
隔了有五六丈的距离,还有如此准头和力道,这一手暗器功夫的确登峰造极,连胡客也暗暗有些佩服。
只顷刻的工夫,那两棵树之间又是灰影一闪,胡客急忙侧身躲避,第二枚飞蝗镖钉在了树干上。胡客这一让,小半边身子探出了树外,后方的胡启立急忙开枪,子弹偏差分毫,嵌入了树干。
飞蝗和胡启立所处的位置,正好在胡客的两侧,一个用暗器,一个用手枪,无形之中倒形成了配合。胡客留了个心,当第三枚飞蝗镖射来时,他只是轻微躲闪,堪堪让过飞蝗镖就行,不再将身体暴露在胡启立的攻击范围内。
胡客将问天叼在嘴边,取下树干上的两枚飞蝗镖,左右手各执一枚。他集中注意力,死死地盯住五六丈外的两棵树,同时手腕用劲,暗暗蓄力。
当灰影刚刚露出一丁点时,早已蓄势待发的胡客,左右手猛地掷出,两枚飞蝗镖离开他的指尖,破空而去,没有射向灰影,而是射向灰影移动方向的前面一点。飞蝗从树后面跃了出来,当他看见飞来的两枚飞蝗镖时,他人在空中,已经无法躲闪。
第四枚飞蝗镖夹在指尖尚未掷出,飞蝗已闷哼一声,喉头和腹部传来刺痛,整个人横着摔翻在地。
飞蝗对胡客并不了解,在得到问天之前,胡客一直没有特定的兵器,每次执行刺杀任务都是视情况来选择兵器,有时也会用到暗器,因此胡客在暗器上的造诣并不低。飞蝗这辈子用飞蝗镖射杀了不少人,他曾想过自己将来会怎么死,但是他绝对没有想到,最终竟是死在了自己的飞蝗镖之下。
飞蝗毙命,只剩下睚、眦和胡启立了。
胡启立的心被震住了。他在培养胡客来解决雷山这个大对头时,无形间也给自己培养了一个同等厉害的对头。现在他开始尝到苦果了,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种下的苦果。
作为仅剩的两个死士,保护胡启立的重任落到了睚和眦的身上。两人知道决一生死的时刻马上就要到来,不禁握紧了手中的短柄弯刀,向前跨出两步,守在胡启立的身前。
“回来!”胡启立喝道。
睚和眦回过头来,看着胡启立。
“赶紧走!”胡启立的话是对睚和眦说的,但双眼却一直盯着前方,注意着胡客的动静。
睚和眦微微一愣。
“今天我走不掉了。”胡启立自知结局,压低了声音不让远处的胡客听到,“你们两个赶快走,总要有人活着回去才行。将来如果有机会,一定不要忘了替我报仇!”
睚和眦犹豫了一下,很快做出了决定。两人收起了短柄弯刀,朝胡客躲藏的地方望了一眼,然后沿着环城河边的小路,飞奔离去。
胡启立紧张地用枪指着前方,直至睚和眦的身影消失在河湾背后,他才吐出了一口气,说道:“你打算藏头缩颈到什么时候?”
话音刚落,树干后黑影一闪。
胡启立瞧得真切,急忙瞄准开枪。
但胡客刚闪出半边身子,便立即快速缩回,从树干的另一侧跃了出来。
一枪落空,胡启立追身又是一枪。
但胡客的动作实在太快,子弹打到时,他又已经藏到了另一棵树的后面。
当胡客再一次闪身跃出时,一直保持高度警惕的胡启立,以最快的反应速度,再一次扣下了扳机。
然而这一次,枪声却没有响起,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清脆的“咔哒”声。
这支手枪本是暗扎子的,之前在乱战之中,已经开过几枪,只剩下四发子弹在里面。胡启立取得手枪后,先后开了四枪,这时子弹打尽,手枪已成了废铁一块。
这声清脆的“咔哒”声传入了胡客的耳中。
胡客的嘴角轻微一扬。
方才他连续地左右闪转腾挪,正是为了引胡启立开枪射击,将子弹打光。现在目的已经实现,他从树干后转出,右手斜执问天,向胡启立大步走去。
子弹已尽,仅凭双手双脚,胡启立绝非胡客的对手。他的脸上流露出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依然举起手枪,对准胡客,连续地扣动扳机。
伴随着一直响个不停的“咔哒”声,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
当胡客走到身前时,胡启立停下了动作,猛地向身后一抛,扑通一响,手枪沉入了水中。
“动手吧。”胡启立闭上了双眼,微微仰起了脖子,“我死之后,所有的恩怨,就此勾销。”
但是胡客没有动手。
他迟疑了,不是因为感情用事,而是在走向胡启立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又想起了先前刚见胡启立时,脑海深处曾一闪而逝的古怪念头。直到此时,他才猛然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古怪。他看着胡启立,眼神最初带有几许疑惑,到最后变得无比确定。
他初见胡启立时之所以会觉得古怪,是因为当时胡启立曾后退了两步。就是那后退的两步,带给了胡客古怪的感觉。
胡客弄明白了心里的疑惑,说道:“你根本不是胡启立。”
原本闭目待死的胡启立,此时猛然睁开了双眼,诧异地看着胡客:“你说什么?”
“你不是胡启立。”胡客重复了一遍,语气确切无疑。
胡启立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僵硬:“你说什么胡话?”
胡客看了一眼胡启立的双腿,说出了原因:“你的腿不跛。”
胡客已有五年没见过胡启立,但毕竟曾以父子关系相处过十余年。在胡客的记忆中,这位铁匠父亲是一个瘸子,走路时两只脚高低不同,一瘸一拐,为此没少被街坊邻居嘲笑。但眼前的这个胡启立,在初见胡客时曾后退了两步,那两步却四平八稳,没有丝毫歪跛的迹象。胡客潜意识中感觉到了古怪,但当时他心知周围设有埋伏,一直在暗思应对之策,因此没有想明白到底为什么会觉得古怪。现在埋伏已破,胡启立的生死已在掌控之中,精神放松后的胡客,才猛然想明白了这一点,再加上刚才睚和眦竟然弃胡启立而去,他才不禁推想眼前这个胡启立可能是个冒牌货。如果这个胡启立的身份是真的,身为十二死士的睚和眦,根本没有理由弃他而去,诸如阎子鹿、秦道权等死士,全都心甘情愿为胡启立卖命,睚和眦也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怎么会突然临阵脱逃?
唯一的解释,就是眼前的这个人,并非真正的胡启立!
胡客想透了这一点,猛然间明白过来,说道:“你就是廉机子?”
胡启立的脸上露出了捉摸不透的笑容,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说道:“老主子说我们六个人联起手来,也对付不了你,现在看来,老主子的话果然不假。”他这句话虽是感叹,但也变相认同了胡客的猜测。
“胡启立人呢?”胡客问道。
“你认为我会告诉你?”廉机子轻蔑地一笑。
胡客右手一抬,问天锋利无匹的刃口,抵住了廉机子的咽喉。
“杀了我也没用,”廉机子面不改色,“我如果怕死,就不会来这里。”
“当真不说?”胡客问道。
廉机子大笑起来,喉头抖动,已被问天划破了皮。他说道:“二十三年前我便死过一回,侥幸活到今天,早已活够了本。今天能死在你手上,我廉机子也算不枉。”他的声音忽然变狠,厉喝道,“动手吧!还迟疑什么?”
十二死士都是胡启立精挑细选之人,廉机子尤为如此。当初胡启立之所以挑选廉机子,正是因为廉机子的长相与他极为相似,再对廉机子的声音加以训练,变得和他的声音一模一样,以至于其他死士都难以分辨清楚。换句话说,胡启立挑选廉机子的目的,就是为了给自己寻找一个替身。这二十多年里,但凡有涉危犯险的事,胡启立大都不会亲自出马,都是由廉机子代他前去,比如二十三年前的莫干山大战。
当年胡启立成为谋门之“心”后,不小心暴露了南家后人的身份,刺客道派出大批青者前来追杀。胡启立自知难以逃过此劫,考虑到按刺客道三百年来的规矩,处死谋门之“心”必须要举行“众戮”仪式,因此胡启立顺势而为,将计就计,以自己的死来逼刺客道举行大聚会,由此为御捕门创造了决战刺客道的机会,这才有了后来惊天动地的莫干山大战。
身为刺客道的谋门之“心”,无论做任何事,胡启立都会事先考虑周全,以他的头脑,岂会当真把自己的性命押上?那个被刺客道青者抓走、后来出现在莫干山剑池领受“众戮”的胡启立,并非胡启立本人,而是廉机子,胡启立则隐藏起来,躲在暗处盯着事态的进展。廉机子本来就是代胡启立去领死,他去的时候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如果不是御捕门杀到的时机合适,他早在二十三年前就已丧命。
莫干山大战是廉机子第一次以胡启立替身的身份为其出生入死。后来胡启立长时间隐居清泉县,之所以刺客道没有青者寻来,很大一部分功劳也要记在廉机子的头上。正是因为廉机子在全国各地频繁地活动,吸引了刺客道青者的注意,这才掩护了胡启立的安全,让胡启立的隐姓埋名从始至终没有被识破。这次在绍兴城外设陷阱围杀胡客,考虑到胡客能力出众,胡启立没有十足的把握,因此仍然由廉机子代他出马。
二十多年间,胡启立这一手偷天换日的计谋,可谓屡试不爽。正是倚仗这一奇谋,他才得以瞒天过海,自始至终安全地藏身于暗处,在幕后操控着全局。
但是今天,这个持续了二十多年的瞒天奇谋,却因为一个细枝末节,被胡客识破了。
十二死士效忠于胡启立,向来不惧生死。胡客深知,无论他如何威逼,廉机子绝不可能说出胡启立的下落。
胡客不想在廉机子这里耗费时间,再加上廉机子是胡启立的替身,只有替身死了,真身才能独一无二,所以廉机子非死不可。
胡客不再有任何迟疑,右手横向一拉,问天抹过了廉机子的咽喉。
胡客的动作快如闪电,没有让廉机子感受到太多的痛苦。
廉机子向后倒下,跌破了涌动着碎金的河面,缓缓地沉向水底。
廉机子不是寻找胡启立的唯一线索,还有一条线索,可以供胡客追查胡启立的下落,那就是十二死士中的最后两个人——睚和眦。
围杀胡客失败,睚和眦必定会想办法尽快通知胡启立,以便做好应对的准备。两人在廉机子的掩护下匆匆离去,更是印证了这一点。胡客知道,睚和眦弃廉机子而去,十有八九是要赶去通知胡启立。只要悄悄尾随这两人,一路上不被察觉,他就有机会找到藏身于暗处的胡启立。
睚和眦已经走了一段时间,胡客的速度必须更快,才有可能追上两人。
好在睚和眦不是汉人,而是新疆那边异族人的体型和容貌,这一点势必引来沿途路人的注意,这就给了胡客追踪的绝好机会。
胡客回到绍兴城内,弄来了一匹快马,一边打听一边追赶。
睚和眦走的是官道,追踪起来并不困难。胡客先是朝西北方追了一程,过钱塘江后折向东北,进入嘉兴府境内。
睚和眦似乎担心胡客会尾随跟踪,因此在嘉兴府境内兜了一个圈子,想是没有发现胡客跟来的迹象,因此取道东北,进入了松江府地界。
此番追赶,胡客每日只休息不到两个时辰,算得上是昼夜不停地追踪,即便这样,直到进入嘉兴府后,他才逐渐追近了睚和眦。在嘉兴府境内,胡客寻路人打听,都回答说不久前才看到两个异族人路过,隔了还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这让胡客松了一口气。睚和眦在嘉兴府境内兜圈子,胡客知道两人有所察觉,因此为避免被两人发现,不敢追得太紧,放匀了速度,始终落后两人大约一炷香的时间。
胡客跟着睚和眦兜完了圈子,直入松江府,等到追入奉贤县境内时,追踪的方向又有了新的变化,变成了正北方。在接连经过下沙镇和周浦镇后,胡客逐渐明白过来,前方的睚和眦,是在奔上海而去。
果不其然,离上海已经不远,这一晚睚和眦便不再落宿休息,只管一个劲地往北赶路。
深夜路上无人,胡客没有打听的对象,不清楚睚和眦的具体情况,唯有打马飞奔,以免被睚和眦甩掉。
一路追到东沟镇,路边终于出现了些许农户,胡客寻一家农户打听,得知片刻之前确实有马蹄声响过,沿着赵家沟朝黄浦江边去了。
胡客赶到了赵家沟汇入黄浦江的地方。
这里有一个小渡头,两只已经收工的私人渡船泊在岸边,船上不见灯火,艄公都已睡下。
胡客叫醒了一只渡船上的艄公,打听睚和眦的下落。
“是不是新疆人我不清楚,”艄公懒洋洋地回答,“不过刚才孟老鬼的船的确下了水,估计是有客人要连夜赶着过江。”
胡客抬眼眺望,宽阔的黄埔江面被夜色笼罩,看不见任何船影,看样子孟老鬼的船就算没划到对面的北岸,恐怕也离对岸不远了。
胡客让艄公起船渡江,却被艄公拒绝了:“潮已经爬上来了,天又黑得紧,不敢下水了。”又道:“你说孟老鬼啊?那老不死的胆子大,船又牢靠,就是刮风下雨的天气,他也敢下水渡客。”言下之意,他胆子小,船又不结实,因此不敢接胡客的生意。
旁边一只渡船上传来了声音:“年轻人,你出得起十两银子,我就送你过去。”
这边艄公吃了一惊,说道:“梁老汉,你哪根筋抽了?不说夜里涨潮,就说今晚江上过不过土,你都不清楚呢。”
“哪有连着两天过土的?”旁边渡船上走出来一个精瘦老汉,招呼胡客道:“年轻人,你上我这边来,我渡你过江!”
胡客上了梁老汉的渡船,付了十两纹银作为船费。
梁老汉乐呵呵地收下银子,解开船头的拴绳,唱了一声“起啰”,渡船便慢慢离开渡头,向江心划去。
夜里虽然涨潮,水面比平时高出半丈有余,但由于此处离入海口有一段距离,水流不算太急,渡船划行水中没有什么危险。可是梁老汉摆渡的同时,时不时朝下游望上一眼,显得颇为担忧。
胡客也朝下游望了一眼,入眼处皆是一团漆黑,瞧不出有什么名堂。但梁老汉的担心不像有假,胡客不由得暗中警惕了几分。
渡船划到江心时,梁老汉一直注意的下游,忽然有了动静。
一团火在下游北岸地势较高的地方燃了起来,虽然隔了好几里远,但在漆黑的夜幕下,这团火仍然十分显眼。
举火为号,这是胡客脑海中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胡客顾盼两岸,果然发现对面北岸有不少黑影正在移动。
这些黑影之前一直隐伏不动,所以渡船到了江心,胡客也没有发觉,此刻下游忽然燃起火光,这些黑影像是得到了信号,立刻开始行动起来。
胡客观察了片刻,发现这些黑影正在不断地变大,看样子是有人划着舢板之类的小船,朝江心快速驶来。
梁老汉见胡客在张望北岸,便说道:“年轻人莫要担心,这是江上过土,常有的事。”他钻进舱内找出一盏白色的灯笼,点亮了挂在舱头,一边拍打手上的灰尘,一边说道:“这样就行了。”他嘴上说行,但话语里明显缺乏底气,而且不停地观望那些正逐渐靠近江心的黑影,似乎最终能否行得通,他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梁老汉提到了江上过土,这个“土”,指的是烟土,亦即鸦片。
当年鸦片战争之后,民间把国内自产的鸦片称为“土药”,以此来和国外输入的“洋药”进行区分。后来时间长了,也就很少再区分“土药”和“洋药”,直接将所有的鸦片统称为土。
梁老汉所说的江上过土,是最近几年才在黄浦江上兴起的勾当。
上海开埠以来,由于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不受清廷的制约,上海很快便成为了中国最大的鸦片集散地。从广东那边来的“潮州帮”,看准商机,摇身一变成为了土商,在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附近扎根,利用租界的便利,大量走私贩卖鸦片,大发“土”财。
这些潮州帮走私贩土,有陆路和水路之分。
如果走陆路,潮州帮接到货后,通常会将鸦片分装在煤油箱里,这样运输时可以掩人耳目,然后尽可能地走安全路线,辗转运到十六铺附近的新开河一带。这一带是公共租界、法租界和华界接壤的地段,各方的巡捕房都不相干,算是一块真空地带,因此潮州帮在此设立了秘密的库房土栈,用来存放走私来的鸦片。
如果走水路,鸦片由远洋轮船运到吴淞口后,潮州帮在吴淞口接货,然后用小船装载,沿着黄浦江偷运到新开河一带入栈。但最近这些年吴淞口到租界一带的关卡查禁得特别严厉,小船偷运鸦片难以避开,如果要疏通这些关卡,打点所需的费用又太高,潮州帮绞尽脑汁,最后想出了一个更为高明也更加省力的办法,即“江上过土”。
所谓江上过土,是指潮州帮在吴淞口接到货后,将鸦片装进麻袋,等到晚上黄浦江涨潮时,将装满鸦片的麻袋推入水中。这些麻袋一个个漂浮在水面上,顺着涨潮时倒灌的海水流向十六铺码头,接应的人划着舢板到江面上捞取,或者预先等候在岸边,用竹竿挠钩将麻袋拖上岸。这种方式避开了沿途关卡的查禁,也无需任何打点的费用,因此获利更大,但却引来了另外一伙人的眼红。
这伙眼红的人,就是上海本地的帮会人物。
眼看外来的潮州帮在自家地盘上大发“土”财,上海本地的各帮会势力自然也想分一杯羹。但是苦于没有路子,鸦片生意沾不上边,本地帮会唯一能做的,就是下手硬抢,于是“抢土”便应运而生。
最初的“抢土”大都采用“硬爬”的方式,本地帮会派人埋伏在潮州帮运土的必经之路上,倚仗人多势众拦路抢劫。但是这种法子需要硬碰硬,就像土匪劫镖,需要和镖师干上一架,有过硬的实力才能得手。本地帮会往往“硬爬”成功的同时,自身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有时甚至劫不下土,反而损失惨重,以至于白忙一场,得不偿失。
渐渐地,本地帮会发现“硬爬”的成本实在太高,还不如“偷抢”来得划算。“偷抢”就是搞突然袭击,瞅准潮州帮运送鸦片的空子,也不用将所有的土都抢走,只抢它几宗货物,抢了就跑,这样来无影,去无踪,被抢的潮州帮往往查不到是哪处帮会所为,又因为贩卖鸦片是非法经营,不敢在租界报案,只能闷声不响吃个哑巴亏。
因潮州帮运土有陆路和水路之分,因此本地帮会的“偷抢”也分为陆路和水路两种方式。
陆路上偷抢叫“套箱”,专门针对潮州帮陆路运土时多使用煤油箱掩护的习惯,抢土者乘坐马车,事先准备好木匣子,当运送鸦片的人经过时,抢土者突然快速上前,趁运土人不备,迅速用木匣子套住煤油箱,搬上马车即飞驰而去,绝不和运土人做任何硬碰硬的接触,运土人往往顾及剩余货物的安全,不敢贸然追赶。
水路上偷抢叫“挠钩”,是最近一两年才出现的,针对的正是潮州帮的江上过土。本地帮会如法炮制了潮州帮接应麻袋时的办法,事先打听好江上过土的具体时间,然后驾着舢板埋伏在十六铺码头的上游,等一只只装有鸦片的麻袋顺水漂来时,便划着舢板冲到江面上,用挠钩将麻袋迅速捞起,然后弄上岸装车就跑。
胡客夜渡黄浦江时所遇到的,正是上海本地帮会的“挠钩”抢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