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嵊县城东的官道岔口,两辆马车同时停了下来。
从外观来看,这两辆马车几乎一模一样,不仅车型和漆色殊无二致,就连插在车辕上的三角小旗,也是深浅相同的驼色。驼色小旗在风中招展,扬起四马奔腾的彩绣图案。这是杭州府驷马车行的旗标。
停在岔口左侧的马车,车窗垂帘掀起了一角。
车内的女子露出朱红色的嘴唇,冲右侧马车的车夫吩咐了几句。车夫大手一挥,鞭子往空中一卷,“啪”地抽出一个大响子。车轮滚动起来,右侧马车奔上东南方向的官道,朝两百里外的宁海县而去。
右侧马车刚走,左侧马车便驶上了另一边的岔道,以极快的速度向前飞驰。那是一条正东方向的官道,通往宁波府的奉化县。
车窗的垂帘放了下来,车内的女子转头,视线落向身侧。
那里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
女子朱唇微启,满腔柔情,化为一声轻叹。
胡客已经足足昏迷了八个时辰。
因为腹部的伤势太过严重,早在走出田家家祠的那一刻,胡客便失去了意识。姻婵担心胡客撑不了太久,因此放弃了将他送往德清县城救治的打算,决定立即处理他的伤势。
田家是云岫村中最大的地主,这样的大户宅院,少不了备有应急的药物。
姻婵四下里寻找一番,果然在宅院的西南角找到了一间储药房。储药房里各种救急药物一应俱全。
姻婵先给胡客清洗了伤口,然后止血上药,最后仔细地包扎。
但胡客依然气息微弱。
能否保住胡客的性命,姻婵心里没有丝毫把握。
胡客身体壮硕魁梧,对于姻婵而言,要背着胡客离开,无疑是一件很有难度的事。姻婵寻到田家宅院的马厩,在马厩里发现了一匹马,一匹拴在柱子上、侧背烙有一个“田”字的马。刺客道天层的人悉数撤离云岫村后,王者雷山独自一人留下来对付南家后人,这匹马,正是雷山给自己预留的坐骑。胡客刚刚包扎完伤口,经不起马背上的颠簸,姻婵只好将胡客留在储药房里,独自一人骑马赶回德清县城,弄来了一辆马车,准备载着胡客离开。
然而当姻婵赶着马车返回时,她却惊讶地发现,田家宅院的大门外,多了几匹马,仔细一数,竟有七匹。
姻婵难抑惊慌地冲入储药房,见胡客完好地躺在原处,这才松了一口气。
姻婵没工夫理会大门外七匹马的来历。她现在一心只想保护胡客周全,所以尽可能不去招惹是非。她背着胡客悄悄地溜出大门,赶着马车离开了田家宅院。
御捕门覆没,刺客道消亡,另有两协新军折损,德清县这两日里闹出了极大的动静,官府必将派大批人手前来调查此事。德清县已成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所以姻婵离开田家宅院后,没有往德清县城所在的西北方走,而是选择了与之相反的东南方。
起初姻婵控制着速度,让马车平缓地前行,以尽可能地减少行程中的颠簸,避免加重胡客的伤势。
这样的状况维持了一个时辰,直到马车行驶至一处叫葫芦坝的地方时,姻婵才彻底改变了初衷。
马车驶入葫芦坝上的香樟林,姻婵闻到了一股混杂在夜风中的腥咸味。
这是血的气味!
后半夜本就黑暗,再有樟林的遮挡,令前方的道路看起来又黑又深,透着一股子阴森诡异。
姻婵情不自禁地勒住了马缰,马车在香樟林中静止下来。
双目平视,姻婵仔细地观察前方。
香樟林中静谧无声,没有丝毫动静。
在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的情况下,姻婵保持着一个青者应有的警惕性,小心翼翼地抖动马缰,驱赶马车缓缓前行。
在道路的前方,等待姻婵的不是什么危险,而是一群人,一群躺在地上已经发僵发硬的死人。
这群死人约有二十来个,几乎全是一击毙命,但身上的致命伤却不尽相同,应该是死于不同的人之手。与这群死人陪葬的,还有十几匹马,全都血淋淋地横尸于地,使再平常不过的官道,看起来仿若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厮杀的战场。下手之人当真心狠手辣,不仅取走了这二十多人的性命,连这群人的坐骑也没有放过。
这群人因何而死,姻婵没有兴趣知道。她本就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只不过这些死尸横在官道上,阻挡了去路,倒是一个麻烦。姻婵不想回头绕道而行,所以她下了马车,看看能不能将尸体挪开,清理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在这一过程中,姻婵意外地发现,在死去的十几匹马的侧背上,都有一个烙印,凑近细看,依稀能分辨出,那是一个“田”字。
姻婵立刻想起了田家宅院中的那匹马。
在赶到田家宅院之前,姻婵一直在和十二死士中的呜镝缠斗,所以田家宅院里发生的事,她一无所知。她不知道这群死在香樟林中的人,其实就是提前撤离云岫村的刺客道天层的人;她也不知道对这群人下杀手的,正是胡启立和他手下的六个死士;她同样不知道,在她背着胡客离开田家宅院的前一刻,胡启立和六个死士带着满手的鲜血,刚刚走进了田家宅院,大门外的七匹马,正是这七人的坐骑;当然,她更加不会知道,此时胡启立和六个死士已处理完田家宅院的事,正快马加鞭,沿着蛛丝马迹追杀而来。
虽然对诸多事情一无所知,但青者惯有的直觉告诉姻婵,田家的事还没有结束,眼前的这场杀戮,就是最好的证明。
为避免节外生枝,姻婵决定加快远离德清县的速度。
她不再搬挪尸体,而是直接掉转马车,回驰数里,从另一条岔路绕过葫芦坝,直奔杭州城而去。
在杭州城内,姻婵丢弃了原来的马车,在驷马车行租用了五辆一模一样的马车,雇用了车行内的五名车夫。
五辆马车同时上路,沿着官道直奔东南。
途经浦阳镇、枫桥镇和谷来镇时,先后遇到三个官道岔口,每到一个岔口,姻婵便吩咐一辆马车驰上一条岔道。所以在到达嵊县城东时,五辆马车已去其三,尚有两辆马车并行。
而现在,只剩下最后一辆了。
嵊县,位于浙江省绍兴府东南,古时称剡县,素有“东南山水越为最,越地风光剡领先”的美誉。东晋“书圣”王羲之便因爱慕此地山水风光,晚年时隐居于嵊县境内的金庭镇。
正是在驶抵金庭镇时,姻婵和胡客乘坐的马车,不得不停了下来。
浙江省这几年极不太平,各地盗匪蜂起,山堂会党横行,或反清,或抗洋,或闹教,总之祸乱连连,清兵不能禁,其中以绍兴府最不太平,在绍兴府境内,又数嵊县闹得最凶,在嵊县境内,又以金庭镇祸乱最盛,而金庭镇的祸乱,则主要集中在镇东的灵鹅村。
三年前,灵鹅村出了一个“牛大王”,势力崛起迅速,多次聚众攻打官府,杀官夺械,官府也曾数度调兵围剿,但均未能成功。
金庭镇向东出镇的官道已被清兵封锁起来,禁止通行。姻婵让车夫前去打听,得知原来在最近的一个月里,嵊县各地的盗匪头目,忽然不约而同地离开老巢,秘密赶赴灵鹅村。换在以往,各地匪盗都是各自为战,有时甚至还会相互为敌,彼此间很少有来往。这些头目忽然在同一时间赶赴同一个地方聚集,这等破天荒的反常之举,自然让官府难以安心。所以在探知此事后,官府不敢有丝毫大意,急调清兵封锁了灵鹅村周边的道路,一方面严防死守,不让这些盗匪有肆意作乱的机会;另一方面结以严阵,准备毕其功于一役,将这些盗匪头目一网打尽,一举肃清嵊县境内的祸乱根源。
姻婵之所以远离德清县,就是为了寻找一处安全之地,让胡客静心养伤。她事先不知道金庭镇的情况,如果知道的话,她就不会朝这里来了。如今官道被清兵封锁,无法通行,就算强行通过,也将闯入匪窝,必会遭遇各种难以预料的风险。这是姻婵最不愿看到的情况。
天色已晚,姻婵只好让车夫掉头,回到金庭镇上,寻地方落脚。
因官道封锁,途经此地的商旅要么改道而行,要么在金庭镇作短暂停留。镇上只有一家客店,客店旁有一块被围栏圈起来的空地,空地上已停了约七八辆大大小小的马车。姻婵吩咐车夫将马车停在围栏内,然后入店询问,得知店内生意火爆,只剩下一间简陋的偏房还空着。
姻婵付了这间偏房的宿费,却让车夫住了进去,她仍旧留在马车里,守着昏迷不醒的胡客。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姻婵已经十分疲惫。
但在休息之前,她还有一些事情必须要做。
她先给胡客的伤口换了药,用新的布带包扎好,然后拴了三根丝线在自己的左手腕上,丝线的另一端分别连接车厢的帘布和两侧车窗的垂帘,最后她将一把喂了毒的匕首攥在右掌中。
做完这一切,她才打了个哈欠,在胡客的身边躺下,合上了双眼。
夜越来越深,危机也越来越近。
当丝线绷紧,手腕突然吃痛,姻婵立刻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一缕亮光忽隐忽现,横过整个车厢,投射在胡客的胸前。
姻婵猛地扭头,只见右侧车窗的垂帘尚在摇晃,垂帘外依稀有火光闪烁。
转瞬之间,车外的火光便熄灭了,四下里顿时一片漆黑。
姻婵急忙扯断手腕上的丝线,闪身到车厢的夹角处,右手握紧匕首,左手攥住毒袋,如同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姻婵已经听到了马车外有极为轻细的脚步声。
夜里在马车外逡巡不去,有可能是小偷小盗,但小偷小盗又怎敢明目张胆地举火行窃?
姻婵冷冷一笑,知道是敌人到了。尽管她根本不知道敌人是什么来头。
姻婵盯紧了车厢的帘布,同时分出一部分注意力,留意着两侧的车窗。
等了片刻,姻婵没有等来敌人的正面进攻,反而等来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
只是吸入了一小口,姻婵便在第一时间闭住了气息。她是用毒的高手,就这么蜻蜓点水地一闻,便对这股清香的来历知根知底。这是香毒的一种,轻则令人产生错觉,重则致人中毒昏厥。看来车外的敌人知晓她的本事,忌惮马车里布有毒阵,不敢贸然闯入,所以撩起车窗垂帘看了一眼,确认目标无误后,便立刻灭了火把,趁着夜色漆黑,悄悄从车窗放入香毒,打算将姻婵毒倒后再行事。
姻婵能够闭气,香毒一时半会奈何她不得,但胡客却不能。车厢内满是香毒,胡客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在吸入毒气,中毒会越来越深。这使得姻婵没法子再死守下去。为了胡客,她必须选择主动出击,尽管她对车外的情况一无所知,甚至连敌人有几个都不清楚。
姻婵抓起车内的茶壶,猛地从车窗扔了出去。
茶壶砸碎在邻近的马车车身上,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
这是为了分散敌人的注意力。
在撞击声响起的同时,姻婵用匕首划破帘布,果断地冲出了车外。
在她冲出马车的一瞬间,已看清左右两侧各有一道黑影。
但她没有攻击敌人,而是飞起一脚踹在马屁股上。
马吃了痛,立刻撒开四蹄狂奔起来。马车一旦奔跑起来,便能将敌人甩在身后,而车厢的帘布已被姻婵划破,这样风就能灌入车厢,吹散香毒,让胡客不至于中毒太深。
在马车移动的一瞬间,两侧的黑影已向马车扑来。
电光石火之间,姻婵已经做出了选择。如果让敌人攀上马车,她以一敌二,空间逼仄,难有胜算。毒门青者需要足够的空间来布阵种毒,因此她果断地跳下马车,试图在地面上阻截敌人,给胡客赢得逃脱的机会。
她双脚刚一落地,便从毒袋中取毒,迅速地布下凶终隙末阵,封住了围栏的出口。
两道黑影的目标是胡客,不想在姻婵这里过多地浪费时间。
围栏内停有七八辆马车,两道黑影各自割断一辆马车的套索,翻身上了马。两道黑影避开凶终隙末阵,直接打马冲向围栏。
两骑马腾空而起,跃过了围栏,向跑远的马车追去。
凶终隙末阵没能阻止敌人,让姻婵极为失望。眼见两骑马去势如电,心急如焚的她,决定依葫芦画瓢。她在围栏内取了一匹马,越栏而过,朝两骑马消失的东面飞速追去。
在金庭镇的东口,夜幕深处燃烧着一堆火。
这里是官道的封锁口,半个营的清兵驻守在此。
和白天比起来,夜间守备的清兵减少了一半,从一棚减至半棚,只剩下七个人负责把守,其余清兵都在营地里睡觉。
七个清兵站了近两个时辰的岗,已经疲惫不堪,昏昏欲睡,用毛瑟步枪拄着地面,站着打盹。似乎只需一阵强风,便能将这些清兵一股脑儿地吹倒。
一阵突如其来的马蹄声和车辙声,将这七个清兵从昏睡状态中惊醒过来,纷纷扭头望向夜幕深处。
原本以为深夜赶路,声响又这么急,必定是赶日程的商旅,哪知驶来的马车竟连车夫都没有,而在马车的后面,道路上又出现了飞驰而来的两骑马,在两骑马的后面,甚至还跟着蹄声。
把守清兵觉得奇怪,从火堆里捡出几根火把,走到官道中央,合力拦下了马车,并打算将后面的两骑马也一并拦下。
马车无主,所以拉车的马见有人拦住道路,便乖乖地停了下来。
但后面飞驰而来的两骑马却全然不同。
这两骑马来势汹汹,完全不理会清兵的手势,摆出了一副横冲直撞的态势。
几个迎上去的清兵,发现两骑马根本没打算停,急忙向两旁跳开,其中一个清兵躲避不及,被撞了个正着,飞出丈远,狠狠地摔在地上,当场昏厥,即便不死,也难免重伤。
其余六个清兵见这两骑马如此剽悍,以为是盗匪来了,嘴里大叫着“反了”,急忙举枪上膛。
两骑马上的骑者身形魁梧,身手极为敏捷,两人翻身下马,手起刀落,转瞬间便取了六个清兵的性命。但其中一个清兵在倒下前扣动了扳机,毛瑟枪“嘭”的一响。
枪声一响,官道上原本已停下来的马车立刻动了。拉车的马受了惊吓,嘶叫一声,又撒开四蹄狂奔起来。
枪声同样惊动了官道两侧的营地,不少熟睡的清兵惊醒过来,以为是盗匪打来了,纷纷抓起枪就往外冲,冲出营地后,才发现四下里空无一人,只看见一辆马车沿着官道向灵鹅村的方向驰去,后面飞驰着两骑马,两骑马的后面则跟着另一骑马,彼此间你追我赶,转眼间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清兵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七个把守清兵全都横尸在地,顿时大吃一惊。几个清兵急忙跑向镇口的一幢民居,准备把刚刚发生的事报告给把总。这些清兵的把总因为睡不惯野外,所以在最近的民居占了一间房来休息。
几个清兵冲入民居后,发现把总住的房间里亮着光,房门敞开了一丝缝隙。几个清兵在门外禀报,房内却没有反应。几个清兵以为把总睡得太沉,索性推开房门,冲入了房内。
推开门的一瞬间,房间内的景象,令几个清兵的三魂七魄立刻飞走了一半。
把总的确躺在床上,但不是睡着,而是死了。他的脑袋不翼而飞,脖颈处的断口尚在流血,显然不久前脑袋刚被人割走。
把总死了的消息立刻传遍了整个营地,所有清兵都陷入了惊慌失措的状态。
就在这时,“啾”的一声响,不远处一支响箭射上了金庭镇的夜空。哨声尖啸锐利,朝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在微冷的夜风中,徐锡麟的额头不断地冒着汗。他双拳紧握,来回踱步,心里焦急不安。
当这声尖啸锐利的哨声传来,他立刻扭过头去,惊喜且振奋地看着站在身旁的竺绍康,抚掌说道:“得手了!”
竺绍康报以微笑,说道:“金发老弟勇武无匹,智谋超群,只要他出马,就没有失手的时候。”
说完这话,两人同时转过身去。
在他们的身后,一块开阔的平坝上,近五百个平阳党的成员,正手握武器,黑压压地肃然而立,等待着进攻的命令。
在吴樾刺杀出洋五大臣后,刚成立不久的同盟会,决定抓住国内革命形势日益高涨的大好机会,在湖南省和江西省一带发动会党和新军起义。与此同时,光复会也决定在江南地区策划武装起义,以响应同盟会的起义。光复会的部分成员在陶成章的带领下,从日本秘密返回了上海。
考虑到光复会的成员绝大多数都是浙江人,在浙江省内行事有诸多便利,陶成章遂决定将起事的重心放在浙江省。
陶成章、徐锡麟、龚宝铨等人奔赴浙江省绍兴府,创办了大通学堂,表面上是育人子弟,实则是将大通学堂作为光复会的秘密据点,在此秘密组织和训练会内成员,同时贮藏购买来的枪支弹药,以备起义之用。
要想武装起义,首先需要聚集大量的人力,单靠光复会的一帮成员,力量还是太过弱小。
陶成章召集成员商议之后,决定联络浙江省境内大大小小的山堂会党,争取将各路山堂会党的人马聚集到光复会的旗帜之下。
当时浙江省境内的山堂会党极为活跃,力量十分强大,正因为如此,浙江省境内才极不太平。
这些山堂会党之中,势力较大的有龙华会、双龙会、白布会、伏虎会、平阳党和乌带党等等。这些会党人数虽多,却山堂林立,互不统属,甚至相互间结有仇怨,会规和密约也各不相同。要想拉拢这些山堂会堂聚于一处,并且发动武装起义,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光复会众成员之中,徐锡麟是最擅长交际的,再加上他本身就是绍兴人,因此联络各路山堂会党的任务,便着落在了他的身上。
在浙江省境内,嵊县是最不太平的地方,当地的会党甚至有过攻打官府、杀官夺械的举动。因此徐锡麟首先把目光投向了嵊县。
徐锡麟的第一个目标,便是嵊县境内最大的会党——平阳党。
平阳党成立于三年前,首领叫竺绍康,因其生肖属牛,所以平阳党声势壮大后,众人便送给竺绍康一个“牛大王”的称号。
平阳党取自“平洋”二字,每个成员都持有一张画着“瓶”和“羊”的执照,以“反清抗洋”为口号。竺绍康为人豁达,最重侠义,在嵊县境内小有声望。他成立平阳党后,有“梁山好汉”之称的张伯岐率一帮盗匪兄弟前来投奔,后来乌带党的首领王金发也与竺绍康联络,将乌带党作为平阳党的别支开展活动。平阳党的势力因此得以迅速壮大。平阳党以灵鹅村为中心,多次发起暴乱,抗捐抗税,杀官夺械,清兵难禁。
竺绍康和王金发都是秀才出身,因目睹官府腐败无能,这才弃了仕途,在山野间组织会党,反清抗洋。后来国内革命声势高涨,竺绍康与王金发等人便秘密创办了大同学社,传播民主思想,打算结纳党人,图谋举事。
徐锡麟的突然到访,可谓来得正是时候。
徐锡麟早年还在绍兴时,就与竺绍康有过交情。此番故人相见,所思所想又不谋而合,因此聊得十分投缘。知道徐锡麟的来意后,竺绍康欣然应允,并且派人秘密联络嵊县各地的盗匪头目,邀请这些头目前来灵鹅村,共同商讨归附光复会之事。
谁知此番秘密聚会竟被官府探知,官府很快调集四个营的兵力,封锁了灵鹅村四面八方的道路,准备将平阳党和各盗匪头目一网打尽。
两千清兵压境,平阳党可调动的人力却不足五百。
这两千清兵属于绿营,实力无法和新军相比,但人手配备一支毛瑟枪,力量不容小视。绿营配备的毛瑟枪及子弹均产自江南制造局,大多有质量上的瑕疵,以至于每个清兵在配备毛瑟枪的同时,还必须随身配备弓箭和刀具来防身,但总比平阳党的武器要强上许多。平阳党所拥有的枪支总数不过五十,而且全都是从清兵处缴获得来,大部分人还以刀械为武器,与清兵比起来,在装备上差距悬殊。以往清兵前来围剿时,平阳党且战且退,逃往深山野林,总能保全自身,但此次清兵来得突然,一下子便将灵鹅村四面八方团团围住,平阳党无处可避。清兵暂且只是包围,一旦发动总攻,双方正面交战,平阳党难逃全员覆灭的厄运。
所以在清兵发动总攻之前,平阳党必须尽快想办法突围。
乌带党首领王金发,私下里找徐锡麟和竺绍康商议突围之事。
王金发为人脾气顽梗,又生得头角峥嵘,故得了“金发龙头”的绰号。王金发不仅勇武,而且不乏智谋,在他看来,此次联络各地头目的事十分秘密,大部分平阳党成员都不知情,且这些受邀的头目都是乔装打扮而来,可以说很难走漏风声,然而官府却在短短四五天内便调集清兵,出其不意地包围了灵鹅村。
“一定有内奸!”王金发一口咬定。
竺绍康却摇头道:“党内都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兄弟,何况大部分兄弟对此事并不知情,怎么可能出卖我们?”
“那些从各地来的头目呢?”王金发道,“我看这次来的人里面,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跟着光复会干。”
徐锡麟和竺绍康想了想,这些盗匪头目中确实有几人不太赞成归附光复会,这几人之所以受邀前来,是为了不想得罪竺绍康。
徐锡麟和竺绍康点了点头,觉得王金发的看法不无道理,如果不是内部有人告密,实在想不通这件事如何会泄露。如果真有内奸,那这内奸只可能是这些头目中的某一个。
王金发对自己的判断坚信无疑,并依据这个判断,和盘托出了心中的计划。
他准备将计就计。
“到底有没有内奸,两天后自然就会揭晓。”王金发信心十足。
在接下来所有头目都参加的商讨会上,竺绍康宣布将从东南方的马面岭突围,时间定在两天后的后半夜。
接下来发生的事完全在王金发的预料当中。
竺绍康派出探子密切地注视着清兵的一举一动。这些探子第二天一早便陆续回来禀报,说封锁灵鹅村的清兵,在半夜里秘密向马面岭调动。原本马面岭只有三百清兵把守,一夜之间便已增加至一千人。如果不是王金发事先有所预判,让竺绍康派出探子盯梢,清兵这次半夜里的秘密调动,恐怕很难被发现。
到了约定的突围日,除了徐锡麟、竺绍康和王金发,所有人都以为马面岭就是突围的方向。只有徐、竺、王三人心里明白,其实金庭镇才是真正的突围点。
这天夜里,轮到王金发亲自行动了。
他穿上了平阳党缴获得来的清兵衣服,秘密离开了灵鹅村,朝金庭镇的方向潜去。
驻守金庭镇的清兵原本有一个营,但在前一夜的调动中,已有一半赶去了马面岭,现在只剩下半个营,约合两百人。即便如此,这两百个装备了毛瑟枪的清兵,仍然不容小视。
为了确保突围能够成功,王金发决定冒险潜入清兵驻地,刺杀统率这两百清兵的把总。一旦把总被刺身亡,驻守的两百清兵便如无头苍蝇一般,短时间内定然军心大乱。届时王金发再放出响箭,徐锡麟和竺绍康得到信号后,立刻率平阳党的五百人转向杀往金庭镇,必能一鼓作气,撕开封锁,成功突围。
王金发从探子处得知清兵的把总住在镇口的民居里,所以他趁着夜色绕开了清兵营地,潜入金庭镇,翻墙进入了这户民居。
王金发为人粗豪,此番前来行刺,没有携带匕首类短小实用的兵刃,也没有带一击即中的火枪,而是背了一把大刀和一张劲弓。
他花了一点时间来寻找把总住的房间,然后将大刀插入门缝,尽可能小声地切断门闩,溜身入房。
房内的煤油灯晃了晃。
身材肥胖的把总正睡在床上,浑然不知死期将至。
正当王金发悄悄靠近床铺时,外面却突然传来了一声枪响。
这声枪响太过刺耳,沉睡的把总顿时浑身一抖,惊醒过来。
突如其来的状况,迫使王金发一个箭步飞蹿上去,左手捂住把总的嘴,右手横刀一抹!
杀死把总后,王金发又将其脑袋整个割去。
这种割头的死法,能对清兵起到更大的震慑作用。
王金发提了把总的头颅,翻窗而出,潜伏在附近,等清兵发现把总被刺后,营地里一片惊恐慌乱时,他才用劲弓射出响箭,将信号传达给远在灵鹅村的徐锡麟和竺绍康。
接到信号后,徐锡麟和竺绍康立刻行动。
当竺绍康向众人下达“朝金庭镇突围”的命令后,五百个平阳党成员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令行禁止,开始井然有序地朝金庭镇进发。
一个盗匪头目急忙赶上前来,拉住竺绍康,不无诧异地问道:“绍康兄,前天不是说好从马面岭突围吗?”
竺绍康斜了这头目一眼,认出此人正是不赞成归附光复会的头目之一。
竺绍康对此人没有什么好感,说话便一点也不客气:“老弟不愿跟大伙儿一道走,那就独自前往马面岭吧,请了!”撂下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扔下那头目傻站在原地。
平阳党这五百人,跟着竺绍康闯荡了三年,算得上身经百战,战斗经验极为丰富。
这五百人中,有马兵五十人,以长枪为武器,战斗时突前进攻,起冲锋作用;有枪兵五十人,以缴获来的毛瑟枪为武器,紧随马兵进攻,杀伤力最强。这一百人都是一等一的壮汉,其余四百人则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部分以刀械为武器,在枪兵之后随队掩杀,同时呐喊呼哨,以壮声势。
为了起到突袭的作用,所有人都没有举火,尽可能悄无声息地行动,连马匹也被勒住了口,以免发出嘶声。
在深夜的官道上,这五百人的队伍宛如一条长蛇,在黑暗中灵活迅速地潜行。
出灵鹅村后,赶了一段路,最前面的徐锡麟和竺绍康忽然同时停下了脚步。
两人一止步,后面五百人也相继停了下来。
徐锡麟和竺绍康之所以停下,是因为在官道的前方,夜幕深处有清晰的马蹄声传来。
这阵蹄声听起来不过两三骑,但来势很急。
竺绍康不敢大意,急忙通知全员戒备。
所有人立刻握紧武器,如临大敌。
随蹄声到来的,是一辆马车,因道路被平阳党众人阻断,马车便在徐、竺二人的身前停了下来。马车后面驰来了两骑,也跟着收蹄停下,马上骑者望着身前黑压压的五百人。
“什么人?!”竺绍康喝道。
他这一喝,平阳党中立刻有几人点起火把,以方便己方看清形势。
火光一起,出现在众人眼前的两个骑者,身形健壮如牛,一抹黑布遮住了口鼻,只露出褐色的眼睛。两人都是眉毛粗浓,眼窝深陷,且头发微卷,看模样不像是汉人,倒像是新疆一带的异族人,也有点像是洋人。
这两人正是胡启立手下十二死士的成员,一个叫睚,一个叫眦,是一对双生兄弟。
当晚在田家宅院里火化了屠夫后,胡启立命令身边剩下的六死士在已被烧成废墟的寝殿里寻找。胡启立要确认王者雷山是不是真的死了,同时他还要寻找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被称为千古杀器之最的鳞刺。但六个死士翻来覆去地找遍了寝殿,只找到雷山被烧焦的尸体,却没有找到鳞刺。
胡启立知道,鳞刺不在雷山的身上,也不在寝殿之中,必定是被人取走了,而能取走鳞刺的,只可能是与雷山最后有过接触的胡客。
胡启立原本就没打算放过胡客,现在又多了一个理由。
他知道胡客已经身受重伤,这是击杀胡客的绝佳机会。他和六死士立刻动身,循着蛛丝马迹,追赶姻婵和胡客乘坐的马车。
七人追到杭州府的驷马车行,得知姻婵租了五辆一模一样的马车,朝东南方向去了。
当时姻婵并不知道有人追杀。她沿途摆下五辆马车分流的迷魂阵,纯粹是出于青者的本能。
刺龄能够达到十年以上的青者,不管出自兵门还是毒门,都是心思缜密之辈,姻婵亦不例外。
她只是隐隐感觉田家宅院的事还没有结束,出于防患于未然的心态,让五辆一模一样的马车沿途分流。
这一招的确起到了效果。
胡启立不知道姻婵和胡客到底在哪辆马车上,因此一旦打听到有马车分流的情况,便不得不分出一个死士去追赶单独的那辆。这样到了嵊县城东的最后一个分流岔口时,飞蝗、沉鱼和廉机子已经相继离去。胡启立和余毒继续沿着东南方向追赶,剩下的两个死士,即睚和眦,则沿着正东方向追来了金庭镇,这才有了后来的事。
突破清兵的封锁后,睚和眦一直没有理会在身后紧追不舍的姻婵。
他们的眼中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胡客。
只要追上前方的马车,杀了重伤昏迷的胡客,大功便可告成。
眼看即将追上马车,可是道路的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大群人,且个个眼含杀气,手执利器,倒让睚和眦多少有些诧异。
平阳党这边,见马上的两个骑者长得像是洋人,顿时人人红了眼。
平阳党和其他盗匪组织不同,向来不干打家劫舍的勾当,专干“反清抗洋”的大事。早年起事时,平阳党曾荡平了嵊县境内的洋人教堂,吓得嵊县及周边县城的洋人望风而遁。在平阳党人的眼里,洋人和满清官府一样,都是欺压百姓、不共戴天的死敌。此时突然见到两个“洋人”,自然人人都充满了敌意。
人群中不知谁大喊了一句:“杀洋鬼子!”
这句话立刻成了导火索。
平阳党这边人人义愤填膺,一时之间压不住心头的怒火,抄起武器就冲向睚和眦。
徐锡麟和竺绍康想要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慌乱之中只好叫道:“不要开枪!”灵鹅村和金庭镇本就相距不远,此时平阳党众人赶了一段路程,与金庭镇的距离缩短了不少。枪声太具穿透力,一旦枪声响起,守在金庭镇的清兵就有可能听到,进而做好防备,到时候平阳党再想突袭,就难获成功了。
尽管徐锡麟和竺绍康第一时间打了招呼,可枪兵中还是有几个人没能控制住情绪,扣下了扳机,枪声顿时响起。
睚和眦成为十二死士多年,见过不少大场面,但五百个执刀握枪的人一起杀奔而来,还是头一回遇到。方才睚和眦能杀死把守官道的清兵,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趁清兵来不及上膛开枪,便出其不意地实施了袭杀。现在这么一大群人拿着武器杀奔而至,任他两人有通天能耐,也绝不是对手。
胡客乘坐的马车就在眼前,但是再往前一步,就是向死亡靠近一步。睚和眦掂量得出孰轻孰重,在枪声响起的瞬间,果断兜转了马头,纵马奔逃。
后方追来的姻婵,也被眼前的突变惊吓住了,急忙勒住了马。
睚和眦朝她冲过来,一左一右地冲过她的身旁。两人不约而同地一起出手,两把短柄弯刀同时朝姻婵的面门削来。姻婵猝不及防,急忙俯身低头,被刀锋掠过头顶,削去了发髻,满头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睚和眦绝尘而去,平阳党的马兵在后面紧追不舍,枪兵也跑步追赶。
耳听枪声打响,局势已经无法挽回,竺绍康索性扯开嗓子大叫道:“弟兄们,给我杀啊!”
平阳党的五百人没理会停在道路中央的马车,见姻婵是个女人,是以也没理会,全都发了疯似的,一窝蜂地杀向金庭镇。
徐锡麟经过姻婵身边时,却停了下来。
他在火光下认出了这个女子,这个曾在保定府两江公学翠竹轩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
当日在翠竹轩中,徐锡麟介绍秋瑾加入光复会,吴樾、胡客和姻婵等人都在场。吴樾内心敬仰胡客,对胡客倍加推崇,向徐锡麟隆重地介绍了胡客。正好徐锡麟生性豪侠,喜爱结朋交友,一心想要结交胡客这样的义士,因此对胡客的印象非常深刻,对守在胡客身边寸步不离的姻婵自然多了几分关注。后来徐锡麟去往东京,又听陶成章等人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胡客如何扫荡全神会的事,不由得对胡客满心钦佩。此时突然在道上偶遇姻婵,徐锡麟念头一转,便想起了眼前这个女子是谁。
姻婵同样想起了这位戴眼镜的清瘦男人是谁。光复会给姻婵留下的印象很好,当日在天津城内,姻婵正是将身受重伤的胡客托付给了光复会众人,才避免胡客跟随她身陷险境。想不到世事轮回,半年之后,胡客再一次身受重伤时,她又碰巧遇上了光复会的人。如果不是这次夜路上的偶遇,以她一人之力,恐怕难以阻挡睚和眦对胡客下杀手。
姻婵撩起马车的帘布,让徐锡麟看了重伤后昏迷不醒的胡客。
徐锡麟深知胡客是光复会的朋友,甚至可以说是光复会的恩人。当日若不是胡客凭借一己之力荡平全神会,陶成章、龚宝铨和魏兰等光复会骨干成员,恐怕早就死在了东京湾码头。此时胡客受伤遇险,徐锡麟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徐锡麟立刻找竺绍康商议,留下十来个人保护马车,跟随在突围的大部队后面,并由徐锡麟亲自看护。竺绍康则骑马冲到前方,指挥马兵和枪兵杀向金庭镇。
驻守在金庭镇的两百清兵只有一位把总管束,把总被王金发刺死后,清兵如同无头苍蝇般乱了一阵,但是远处传来的枪响,使这些清兵冷静了下来。清兵中有带头者挺身而出,将散乱的两百清兵聚拢,仓促间结成防御阵势。
远处开始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逐渐逼近。两百清兵握紧毛瑟枪,对准前方,准备开枪迎敌。
睚和眦骑马朝金庭镇而来,远远望见清兵的阵仗,知道再往前走,就将进入清兵的射程范围。
睚和眦果断弃了马,徒步向旁边的土山逃窜,消失在了山坡上的密林深处。
激烈的枪声在金庭镇的东口响起,平阳党和清兵在夜色中交起了火。
和徐、竺、王三人预料的一样,清兵虽然人数少了一半多,但胜在武器装备占有绝对优势,如果趁清兵慌乱时实施突袭,尚有成功的可能性,一旦清兵结成防御阵势,平阳党的突袭便难以收到成效。
五十个马兵依照事前的安排率先进攻,但被密集的枪林弹雨射回,死伤近半。
使刀械的四百人也试图冲杀,但都被子弹逼退,同样死伤不少。
唯有五十个枪兵勉强能与清兵对阵,双方隔空互射,各有伤亡。
但清兵枪械多出四倍,且弹药充足,平阳党则弹药匮乏,长此以往地交火下去,平阳党迟早不敌,到时候清兵转守为攻,其他各个方向的清兵再闻声赶来支援,平阳党必将全军覆没。
到了这个地步,竺绍康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两百清兵结成阵势,平阳党想要突破封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再交火片刻,平阳党伤亡更加惨重,形势越发不利。
张伯岐在人群中找到竺绍康,一把揪住竺绍康的手臂,叫道:“形势不妙,叫大伙儿退吧!”
竺绍康咬了咬牙,吼了一句:“再坚持一阵!”他心里清楚,眼下的局面,平阳党已经没有丝毫胜算。但前进是死,后退也是死,竺绍康宁愿战死在金庭镇东口,也不愿再退回灵鹅村。
就在此时,对面两百清兵的右侧忽然出现了一丝骚乱,这丝骚乱像瘟疫一样,迅速朝另一侧蔓延开去。
竺绍康正密切地注视着敌阵,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他不知道清兵阵营中出了什么事,但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就算是清兵故意卖弄破绽,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竺绍康翻身上马,高举火枪,虎啸山林般地一声怒吼:“弟兄们,随我冲杀!”他心胆一横,怒目圆睁,单骑朝清兵冲去。
见首领身先士卒,张伯岐浑身的热血立刻上涌。他也将生死置之度外,长啸声中,一边放枪,一边冲向清兵。
竺绍康和张伯岐是平阳党的正副首领,眼见两大首领一起冲锋陷阵,其余平阳党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再不管自己是骑马还是跑步,也不管自己拿的是火枪还是刀械,全都疯了一般地向前冲杀。
清兵突然间出现骚乱,并非卖破绽引平阳党进攻,而是真的出现了骚乱。
这阵骚乱的始作俑者,便是有着“金发龙头”之称的王金发。
王金发射出响箭后,藏身在距离清兵营地不远的地方,等着平阳党众人杀来。但平阳党杀来后,双方一交火,形势却出现了一边倒的情况,令旁观的王金发心急如焚。
王金发不想作壁上观。他希望能帮上一些忙,于是悄悄地从后方靠近清兵。清兵全都专注于身前,很少有人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少数人虽然注意到了,但见王金发身穿清兵衣服,是以没有多想。
王金发顺利地来到清兵的右后方,忽然间抛出把总的头颅,扔进人堆之中。有清兵被从天而降的异物砸中,定睛一瞧,竟是一个血淋淋的头颅,顿时慌乱尖叫。周围清兵纷纷投来目光,看见了把总的头颅,一个两个心生慌乱。就在这时,王金发夺过一个清兵手中的毛瑟枪,在清兵人堆里胡乱开枪。经过王金发这般添油加醋地一闹,整个清兵阵营顿时骚乱起来。
王金发原本还打算放出响箭通知竺绍康,没想到竺绍康却已窥住时机,毫不迟疑地率众冲锋。
狭路相逢勇者胜,战场上两方交兵,凭的就是一股奋勇之气。清兵这股气先自泄了,平阳党那边却因两大首领的身先士卒而气势高涨。眼看平阳党的几百人如潮水般涌来,人人双目赤红,浑似疯子一般,任它弹如雨至也绝不后退半步,原本就已慌乱的清兵更加慌乱了,一些胆小之辈已做好了扯呼的准备。
平阳党人终于冲过了枪林弹雨,杀到了清兵的跟前。
一旦短兵相接,平阳党的人数优势便显现了出来,很快便在厮杀中占据了上风。
清兵阵中一些鼠辈无心恋战,慌不择路地逃窜,致使军心大乱。
败象已露,清兵已经无力回天。
一鼓作气势如虎,平阳党人趁势疯狂杀敌,清兵彻底败退,四散逃窜,枪械弹药丢了一地。
平阳党的这场胜利来得太不容易。
但所有人还没工夫庆祝,已被竺绍康集结起来。
金庭镇的清兵虽然溃败,但其他方向的清兵很可能正朝这边赶来,所以现在绝不能做任何停留。
在竺绍康的指挥下,平阳党人捡起清兵丢弃的枪械弹药,携伤扶弱,向西疾行,尽可能地远离金庭镇。
一口气奔出二十里地,过了四明山脚的黄泽镇后,竺绍康解散了平阳党剩余的三百来人。所有人聚在一起目标太大,难以逃过清兵的追剿,唯有分头躲避,窜入山野,方能逃过这一劫。
竺绍康要解决一些平阳党内部的事务,王金发也有乌带党的事务要处理,譬如党内哪些人愿意归附光复会闹革命,哪些人不愿意,都要询问清楚,总不能强迫别人参加。徐锡麟要赶去联络其他府县的山堂会党,与两人就此分别。
分别之前,徐锡麟对竺、王二人说:“二位老弟,等避过了风头,你们就来绍兴城的八字桥,我会派人等在那里接应你们。至于其他人,只要你们信得过,都可呼上,一同前来。光复会的革命大业,届时就要仰仗二位老弟了!”
竺绍康不放心徐锡麟只身离开,因此派张伯岐带了几个生死兄弟,护送徐锡麟出嵊县。
姻婵虽然不知道睚和眦是什么人,但从这两人的身手来看,绝非等闲之辈,很可能早晚还要追杀上来。她要照看胡客,同时又要防范强敌,一身难以二用。她原本打算与徐锡麟等人同行,这样出事时多少有几个帮手,但转念一想,睚和眦方才之所以逃遁,是因为与五百平阳党人正面遭遇,一旦这两人避其锋芒,选择暗中行刺,就算多了徐锡麟等人相助,恐怕也难以防范。
左思右想,姻婵决定再冒一次险,尽管她实在不想再次与胡客分开。
姻婵将胡客托付给了徐锡麟,她打算一个人赶着马车离开。这样一来,就算睚和眦循迹追踪,最终只会追上她,对胡客造成不了伤害。
徐锡麟听了姻婵的计划,目光满含敬意地看着她。眼前的这个女子,骨子里和秋瑾一样,都自有一股少见的豪义之气。只不过比起秋瑾表露在外的豪迈来,姻婵容貌秀美,弱质纤纤,更让人觉得难能可贵。
徐锡麟答应了姻婵,并对姻婵小声道:“姑娘若要来寻胡义士,就到绍兴城内的大通学堂,报我的名字便是。”徐锡麟对竺绍康和王金发只说了在八字桥接头,却对姻婵吐露了光复会在绍兴城内的秘密据点,足见他对姻婵的敬佩之情。
一起经历了太多的波折和磨难,姻婵实在不想再和胡客分开。身为刺客道的青者,一生都在出生入死,一次偶别,就可能再无相见之日。但境况所迫,为了胡客的安全,姻婵不得不做出这样的选择。在看了胡客最后一眼后,她坐上马车,挥动了马鞭。
马车逶迤驶去后,张伯岐等人弄来木板,抬着胡客,随徐锡麟抄山野小道,第二天便出了嵊县地界。
到了一处集镇,徐锡麟让张伯岐弄来了一辆马车,将胡客转移到了马车上。
护送徐锡麟安全离开了嵊县,张伯岐等人要赶回去了。
在辞别张伯岐等人后,徐锡麟亲自赶着马车,望绍兴城而去。
在绍兴城内西北一带,有一处坐南朝北、青瓦黑墙的平房建筑,以前曾是官家的贡院,陶成章、徐锡麟和龚宝铨等人以这座建筑为基础,创办了大通师范学堂,由徐锡麟出任校长。
之所以让徐锡麟出任校长一职,是因为徐锡麟的身份比陶成章等人更为特殊。徐锡麟虽然是光复会成员,但这个身份只有光复会的内部人士知道。在外人眼中,徐锡麟却是另外一种身份。徐锡麟素有才名,再加上他的表伯父俞廉三曾任湖南巡抚一职,因此徐锡麟与绍兴府的一些名流人士有不少来往,与绍兴知府贵福也有一些交情。由他出任大通学堂的校长,可以利用他的这层特殊身份,更好地掩护光复会以大通学堂为秘密据点进行各种革命活动。所以大通学堂内其他光复会成员大多使用化名,而徐锡麟则直接使用本名。
大通学堂开设了国文、英文、历史和兵式体操等新式课程,同时特别开设了体育专修科,专门从事军事训练,并在专修科中设置了特别班。这个特别班,其实就是光复会志士的培训班,专门召集浙江省境内各府县的会党成员和少年才俊入学受训,教以军法纪律,为光复会培养后备人才。
徐锡麟回到大通学堂时,只有徐振汉、龚宝铨、陈伯平和马宗汉等人留守在学堂内。徐锡麟向妻子徐振汉问起陶成章的情况,得知陶成章和魏兰一起去了杭州府,拜会被关在狱中的白布会首领濮振声,希望从濮振声处了解到白布会的具体情况,然后分头联络白布会的其他重要成员。
按照原计划,徐锡麟走完嵊县后,该立即走访其他府县的山堂会党。但现在姻婵将胡客托付给了他,他不得不对原计划做出一些调整。
徐锡麟不想胡客在自己的手里出事,所以他不敢从外面请大夫来给胡客治伤,以免泄露胡客的消息。他问了龚宝铨等人,得知学堂内有一个叫熊成基的,懂得医术,于是叫熊成基来看胡客的伤势。
熊成基刚加入光复会不久,人很年轻,才刚满十八岁,幼年读私塾时曾跟家中长辈学过几年医。他检查了胡客的伤势,惊讶之情不禁溢于言表。
“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还能活下来!”熊成基感叹道。
继续检查下去,当发现胡客的前胸后背布满了各种狰狞可怖的疤痕时,熊成基更加难以置信地望着徐锡麟,目光中充满了惊讶和疑惑。他知道,就凭这满身的疤痕,胡客的来头定然不小。
“此人对光复会有大恩,你务必要治好他!”徐锡麟的口吻不容回旋。
熊成基稚嫩的脸上露出了老成的表情,摇了摇头:“治刀伤不难,关键是他腹部的伤口太深,就怕……就怕治好了也没用。”
“什么意思?”徐锡麟的眉头微微拧起。
“就算治好了,他下半辈子……多半也只能做一个普通人了。”熊成基叹了声气,“我尽力而为吧。”
胡客是在两天后醒过来的。
他醒来是在夜里,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唯有一盏油灯摇曳着孤火,静静地燃烧。
没感觉到身体的疲乏,也没感觉到伤口的疼痛,不知道时间是几何,也不知道身处在何方,胡客醒来的时候,觉得一切都是一片空白。
渐渐地,他想起了昏迷前所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屠夫说过的话。
刹那之间,胡客的心头百感交集。
这些年来,他入刺客道,南北驰骋,出生入死,所吃的一切苦,所受的一切罪,都是为了一个目标,那就是覆灭刺客道,报南家的灭门之仇。他历尽波折挖出天层的藏匿地,好不容易击杀了王者雷山,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竟然不是南家后人,而是胡启立手中一颗任由摆布的棋子,甚至他杀死的雷山,竟是他的亲生父亲。
胡客扭过头去,看见油灯下的方桌上,放着他所有的东西,有赤色的问天,以及一些散碎物品。
当然,还有那柄通体黝黑似墨的鳞刺。
“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这是天下第一相剑大师薛烛看过鱼肠剑后发出的感慨。传说中鳞刺的前身,正是两千多年前“臣以杀君,子以杀父”的鱼肠剑。也正是使用这柄鳞刺,胡客在田家宅院的寝殿里,一击杀死了雷山,杀死了他的亲生父亲,也算是应了薛烛在两千多年前说过的这句话。
但胡客不愿接受这个现实。
尽管屠夫言之凿凿,雷山也确实因为看到他右手虎口处的疤痕而没有对他下杀手,但胡客还是不愿意相信。
要证明自己和雷山到底有没有关系,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胡启立。只有胡启立亲口承认了此事,胡客才肯相信。
但显然这不是他眼下应该考虑的事情。
他现在需要弄清楚的是,他昏迷后发生了什么,此刻又身在什么地方。他隐约记得昏迷前似乎见到了姻婵,他想弄清楚姻婵到底在哪里。
胡客伤势太重,起不了身,于是通过敲打床沿来制造声响。
熊成基正在房外熬药,听到动静,急忙推门而入。看见胡客醒来,他满脸喜色,飞也似的跑去通知徐锡麟。徐锡麟正与龚宝铨商议拜会各山堂会党的事,听说胡客已经醒来,立刻搁下话题,与龚宝铨一道赶来见胡客。
胡客从徐锡麟的口中得知了所有的事情。
胡客猜到追杀他的两个人是胡启立手下的死士,所以不禁担心姻婵的处境。但他现在连床都下不了,根本帮不上任何忙。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静下心来养伤。
只有身体恢复如初,他才有能力去左右他所希望左右的事。
不需要熊成基做任何描述,胡客很清楚自己腹部的伤势有多严重。熊成基断定胡客不可能恢复到受伤前的样子,胡客却坚信自己能够做到。
但他还是低估了这里面的困难。
胡客知道恢复如初是一件很困难也很漫长的事,但他还是没想到,这一次的困难和漫长,将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半个月后,确定睚和眦没有继续追杀而来的姻婵,乔装打扮来到了大通学堂。
姻婵的到来,打消了胡客的最后一丝顾虑。
现在,他可以彻彻底底地安心养伤了。
得益于良好的体质,胡客的伤口愈合得还算快,大大超出了熊成基的预想。
虽然没过多久就能像正常人一样行走,但在最初的半年里,即便伤口已经愈合,胡客还是感觉腰腹吃不上力,有劲使不出来。腰腹是身体中承上启下的关键部位,可以说是一切力量的源泉,一旦腰腹使不上力,整个身体就失去了爆发力。对于一个使用冷兵器的刺客来说,这无疑是致命的打击。
每一天,胡客都要忍受腹部的一丝丝疼痛,逼迫自己做所有能锻炼腰腹、恢复力量的训练。他甚至设身处地地想象自己回到了荒莽的练杀山中,面对危机四伏的丛林,以此来寻找训练的动力。尽管付出了种种努力,但他的身体状况,始终没有大的改观。
半年后的一天,胡客忽然消失了。
那一天姻婵一觉醒来,发现胡客不在房内,找遍整个大通学堂,依旧不见人影。光复会众人纷纷外出寻找,仍然没有任何发现。
就在姻婵绝望地认为是胡启立找上门来劫走了胡客时,胡客竟然在半个月后的一个深夜,独自回到了大通学堂,如他消失时那般毫无征兆。
胡客回来时疲劳到了极点,甚至没有力气向姻婵解释,直接倒在床上蒙头大睡。
见胡客累成这样,姻婵不忍心吵扰他休息,准备等他第二天醒来后,再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一大早,龚宝铨带来了消息,说昨晚萧山县的知县在家里被人枪杀了。该知县平素作威作福,他这一死,整个萧山县的老百姓都不禁雀跃欢呼。龚宝铨谈到这一消息时,忍不住抚掌大笑,直呼老天开眼,只是不知道是哪位英雄所为,因此颇觉遗憾。
姻婵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她急忙冲回房间,推醒了还在熟睡的胡客。
“你疯了么?!”姻婵压低了声音,但压不住声音里的愤怒。
萧山县的知县在家中被枪杀,的确是胡客所为。胡客无法忍受自己的身体如锈蚀了一般。他认为人必须把自己逼入绝境,才能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潜能。换在以前,刺杀一个小小的地方知县,胡客一两天便可完事,但这一次,他却用了足足半个月的时间,而且最终不是用问天而是用从县衙盗来的洋枪将目标射杀,过程异常凶险,他险些就没命回来。
如同突破了瓶颈一般,这一次真实的刺杀,倒真的逼出了胡客身体深处的潜能。他能明显感觉到腰腹和以前比起来有些不同了,并且开始朝好的方向发展。
调养了两个月后,胡客决定再行刺杀之事,继续刺激身体的潜能。
经过了上一次的事,姻婵时刻看紧了胡客。但她并不是要阻止胡客,相反,她甚至鼓励胡客去冒险。她看到了胡客身体状况的改观,也看到了胡客精神面貌的改观,她知道这样做对胡客有好处。她所谓的看紧,不是阻止胡客,而是在胡客行动时,悄悄地尾随其后,暗中加以保护。
胡客选择的第二个目标,是诸暨县的一对富绅父子。
他在浦阳江上的一艘保镖守护的商船里,将这富绅刺杀,又在同一片江面上的一艘花船里,刺杀了这富绅的儿子。这对富绅父子是诸暨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竟然在同一个夜晚死在同一条江上,这种带有冥冥之中天注定的巧合,成为了诸暨县百姓们热议数月的话题。
接下来的时间里,每隔两三个月,胡客便会实施一次刺杀。他选择的目标非富即贵,全都是绍兴府境内有过斑斑劣迹的可杀之人,并且一个比一个难以刺杀。
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胡客前后行动五次,总共刺杀六人,其中包括一个知县、一对富绅父子、一个布政司经历、一个盐运司副使和一个守备。
在这五起刺杀中,姻婵虽然一直暗中保护,但从始至终没有插手,全都由胡客一个人完成。胡客知道姻婵在暗中跟随加以保护,但他没有点破此事,反而心中略感欣慰。
加上最初的半年,胡客总共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才基本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
胡客觉得时间已经足够长久,但熊成基却惊叹不已,他原本以为胡客这辈子都不可能恢复如初。他不知道胡客用了什么法子,但他已彻底对胡客刮目相看。胡客这样的人,对他而言,确实是世间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