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每走一步都感觉到有大量的信息在他的身体中激荡着、回旋着。这黑洞洞的地下通道俨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电影院,他看到很多情景,听到很多对话。他知道,在这黑洞之中一定有法伊娜设计的能量干扰装置。随着他走得更加深入,江夏头脑中有关法伊娜和帕特的记忆在这一刻已经全部被激活,甚至有法伊娜后来的记忆被源源不断地传输进他的大脑,如在火山中沉寂了许久的熔岩一般喷涌出来。四溢的岩浆不住地汇流,分叉,重又聚拢,爆出灿烂的花火,连成一大片耀眼的明亮!
帕特在美国中部的堪萨斯州出生。他的父亲经营着一家庞大的农场。早在那个年代,帕特的父亲就在研究农业机械化,整日和几个伙计泡在自己建造的车间里。也许是受到父亲的影响,帕特从小就对如何能够以最快最好的方法提高农场的作物产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对父亲的做法不屑一顾,而是转去研究植物基因改良。他进入位于纽约州依萨卡市的康奈尔大学也全是因为这个志向。两年之后,帕特突然改变了他的想法,转而研究人类基因。于是他又转学到耶鲁大学,一直念完了本科和博士,并且成为了耶鲁大学医学院基因组学系的助理教授,其时他年仅二十五岁。至于帕特能如此年轻就晋升为助理教授,耶鲁校园里也存在一些议论。一来帕特确实聪明过人并且刻苦钻研;二来是他对于系主任十几岁的小女儿梅根宠爱有加,跑前跑后地照料,深得其父的欢心。
在基因研究之外,帕特在耶鲁期间更迷上了哲学和政治。他钦佩那些能在世界上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无论他们是用什么手段达到那样的巅峰状态都能令他崇拜不已。帕特在一九三五之前就意识到希特勒将是一个能颠覆整个世界的大人物。希特勒的思想影响了他,或者说他们的思想不谋而合。作为一个狂热的追随者,他给了自己一份“神圣”的使命——帮助希特勒完成大业。一个庞大的计划在他脑中逐渐成形。他知道,仅凭希特勒一个人的能量也许无法与全人类对抗,然而如果再造出一个与希特勒具有同等智慧和能量的人来,那么就没有什么能挡得住他们了!即使希特勒失败,这个复制品仍旧可以前仆后继。
复制希特勒是个难题。凭着人类当时的科技水平,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总不能去和元首说“我要复制你的脑细胞”吧?然而,在一次极其巧合的情形下,帕特了解到坎丁顿医生的“第三台”诊所和几十年前发生的怪事。凭着他敏锐的洞察力以及对希特勒身世的研究,帕特隐约觉得这个曾远赴美国“第三台”诊所治病的孩子就是希特勒。本来这件事并没有给帕特的计划带来任何转机,直到他发现阿道夫竟然还有一个连体的孪生兄弟被制作成了标本留在“第三台”。这可真是天赐的机会!连体婴儿在基因上有着极高的同源性,复制了阿代尔就几乎等于是复制了一个阿道夫出来!
极度兴奋的帕特立即着手设计庞大周密的行动方案。包括毅然辞去了在耶鲁大学的工作,带着已成为他女友的梅根来到了波士顿。也许他在耶鲁的地位真的更多的来自系主任的袒护,帕特在波士顿几度碰壁,一直没有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更别说进入波士顿儿童医院以接近婴儿标本了。于是他首先想到的是让梅根混入儿童医院以便行事,然而梅根在护士学校学习期间也未能如愿。自从波士顿儿童医院接管“第三台”之后,所有物品都被严格而严密地封存着。梅根用了近半年的时间,却连婴儿标本的位置都没有打听到。行将毕业,梅根也没有被推荐留在医院。正在帕特一筹莫展的时候,梅根的护校同学法伊娜进入了他的视线。这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比起梅根来可是机灵聪慧多了。不但顺利被波士顿儿童医院录用,而且很快便得到了古丝特莉护士长的赏识。于是帕特与梅根商量,要她辅助自己获得法伊娜的芳心。为此梅根与他闹了很长时间的别扭,最终还是在帕特循循善诱的伎俩下妥协了。
事不宜迟,帕特和梅根里应外合,帕特冒充梅根的哥哥,不久便使正值豆蔻年华的法伊娜陷入了深深的恋情。尽管法伊娜从小接受了父亲和奶奶专业的训练,尽管她自知身负重托,但孩子毕竟是孩子,她有爱人的权利,也曾经历可以为爱放弃一切的年岁。在帕特强大的攻势之下,法伊娜几乎就要将阿代尔的标本交给这个她无比信任的、时值中年成就颇丰,却因时势不济而不得志的生物学家了。
帕特见时机成熟便叫法伊娜偷来了波士顿儿童医院的婴儿标本并且提取了脑细胞。基因克隆技术在那个年代并不是尽人皆知,但帕特是掌握的。然而如何培育出带有同样基因的活人来却是只有想法,不能实现。于是帕特将大量克隆的基因在进行逐一核查后进行了妥善的保存,等待新的技术。并且自己开展了大量的研究,以期尽早培育出带有阿代尔基因的人类来。他要从小为阿代尔灌输希特勒的理念和梦想,激发他的智慧和能量。他要让阿代尔去辅佐希特勒,让这一对“忘年的连体兄弟”并肩作战。即使希特勒最终失败了,他的阿代尔也可以去继续希特勒的事业。
从法伊娜那里拿到了婴儿的脑细胞后,迫不及待的帕特拉着梅根躲了起来。然而他们并没有走远,而是回到了耶鲁大学所在地纽黑文,距离波士顿也不过一百英里。在这里,帕特继续他的研究和野心。而梅根还可以时常回家看看,并且把她心爱的男人“包养”了起来,支持他的研究。
生性多疑的帕特心里却总是惴惴的,他多次潜回波士顿偷偷观察失意的法伊娜,想看看她是否拿了假的标本来骗他。终于在几年后的一九三九年,帕特发现法伊娜在往西班牙托运“铁肺”的时候竟偷偷将一罐婴儿标本封装了进去!这让帕特产生了无尽的猜测,难道几年前法伊娜真的骗了自己?难道法伊娜与这标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帕特从法伊娜放在“铁肺”里的标本中又盗取了脑细胞。回到实验室,他对前后取得的两批细胞的基因作了比对,发现基因序列完全一致。帕特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他拿到自认为对的东西,便无心继续与梅根儿女情长——他的时间不多了。帕特离开了纽黑文,来到东南部佐治亚州一处偏僻的小镇开始全心的研究,一直到五十年代中期。殊不知法伊娜并没有被爱冲昏头脑,帕特两次抽取的脑细胞都来自同一具婴儿标本——假的阿代尔。
在这期间,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希特勒纳粹帝国的失败宣告结束。希特勒本人也自杀身亡。一九五五年,帕特竟真的成功克隆了“阿代尔”,而且为了防治发生意外他还复制出了双胞胎。希特勒已经战败,仅凭元首一个人的抱负和智慧看来是不够的。帕特要制造出两个、三个甚至更多的希特勒来,然而两个是他当时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一九五六年帕特花重金雇了一名黑人代孕产妇在家里诞下了这对双胞胎。那可怜的女人被帕特勒死在产床上,然后深埋在院子里。
只不过在两个孩子降生的一瞬间,帕特就知道还是被法伊娜耍了。自认为能够玩弄女孩子于股掌之间的帕特万念俱灰,真恨不得立时将这两个孩子掐死和那个黑女人一起埋掉!他一生的赌注现在却成了他一生的耻辱。
经过几个月的煎熬,帕特就像是老了几年。对着希特勒的元首像,他发誓要夺回真正的阿代尔!又一个长达数十年的计划正在他脑中逐渐成形。而这对无辜的双胞胎就成了他的武器。从他俩一降生,帕特就开始向他们灌输纳粹的理念。他把他对希特勒思想的理解不厌其烦地说给两个不更事的孩子听。虽然他并没能造出一个拥有希特勒智慧的人,但他也要让他们去把阿代尔从法伊娜手里偷回来。
帕特克隆出一对双胞胎的基因虽与希特勒扯不上关系,却也来自日尔曼血统。当然是法伊娜特意在“第三台”诊所众多婴儿标本中挑选的。帕特为其中一个起名叫理查德·施韦尔,另一个叫理查德·德里帕里。他无意绞尽脑汁为孩子起一个响亮的,或者是带有某种寓意和期冀的名字,只是随意挑选了一个最普通的名字和两个典型的德国人姓氏而已。
在帕特的强势教育下,施韦尔竟真的进入了哈佛大学。谁知在他正发愁无法接近法伊娜的时候,那个其时已经年过半百的老太太已经在波士顿各大报纸刊登招租广告在等他了。不久之后,施韦尔和詹奎斯一起成为了法伊娜的房客。两个人在课余时间总是坐在白色小楼三层的屋顶平台上讨论学术问题,也偶尔听听法伊娜缓慢弹奏那首千篇一律的《西班牙随想》。
让帕特再次意想不到的是,施韦尔是个很有自己思想的人,即使受到“父亲”十几二十年的熏染。施韦尔自从进入哈佛校门的那一天起,他就爱上了这个全新的世界。施韦尔对自己一直以来被强行灌输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产生了怀疑。他并没有按照帕特的部署去打探阿代尔标本的下落,而是渐渐疏远了和“父亲”以及德里帕里的联系。这让帕特十分恼火,他如何能够容忍第二次背叛?他的计划俨然又要失利,于是他把德里帕里送到波士顿去把施韦尔换回来。德里帕里小的时候看起来胆小怕事,唯唯诺诺,他就是当时那个淘气吃掉纳粹党徽的孩子。这也是为什么帕特没有一开始就派他去波士顿的原因。然而,德里帕里在小的时候吃掉了纳粹党徽,也许将纳粹的残暴也吃进了自己的思想里。他来到波士顿的第三天就勒死了施韦尔,并把他藏进波士顿儿童医院正在浇筑的水泥墙中。这让帕特大喜过望却也有些担心。他完全没想到德里帕里办事竟然如此地果断和凶狠,甚至在自己之上。但不管怎样,施韦尔已不可能泄露他的计划,德里帕里也摇身一变成为施韦尔,住进了法伊娜的房子。
面对着施韦尔和詹奎斯这两个房客,法伊娜一直没办法查明究竟哪一个是帕特派来的潜伏者。这让她很困惑。其实原因很简单:第一个施韦尔对找到阿代尔的下落并无兴趣。他整日忙于学业、与詹奎斯探讨学术问题、组建哈佛神经医学俱乐部,法伊娜如何能看出施韦尔与帕特有半点儿联系?直到德里帕里杀死施韦尔之后的一段时间,法伊娜才隐隐发现了一些端倪。虽然两个人在外形上如出一辙,而且德里帕里在尽力模仿施韦尔,但他们毕竟在行为举止、身形外貌上会有极其细微的不同。敏锐的法伊娜注意到了这些变化,但是却想不出这背后的逻辑和阴谋。她能做的只是保持一贯的冷淡,同时开始更多地留意施韦尔的一举一动。她每天仍慢悠悠地收听广播,打扫房间,做些饭食,弹奏钢琴,和世界上任何一个老房东一样。但她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法伊娜清楚地知道,只要阿代尔的标本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一天,就会有人来寻找它。但是她没有毁掉它的权力。她的父亲和奶奶都不会允许她这么做。她需要一个周密的计划,一个不能出任何纰漏的计划。阿代尔的标本一定要转移给一个可靠的人,同时她还需要有另外一个人能在若干年后重新找到它,并将阿代尔的脑细胞加以善用。这个计划本来在几十年前帮哈佛公共卫生学院的德凌克教授往西班牙运送“铁肺”的那一晚就准备实施的。虽然最后因帕特的跟踪而搁浅,但是远在西班牙的高斯坦还是可以信任的。
在西班牙,法伊娜处理掉了偷带过去的假的阿代尔标本。经德凌克教授介绍,法伊娜与小她几岁的格里戈·高斯坦成为了很好的玩伴。格里戈的父亲詹姆斯·高斯坦教授是德凌克教授在哈佛的同学,毕业后来到西班牙康普顿斯大学任教。与德凌克一样,也是为人非常正直的学者。从西班牙回到美国,法伊娜一直与高斯坦一家保持着书信来往。
一九九七年,法伊娜协助联邦调查局侦探调查了一宗波士顿儿童医院藏尸案。她凭借与生俱来的外科学天赋摸出被埋藏在水泥墙中二十年的竟是以前的房客施韦尔。那么后来出现的施韦尔是谁?自然是帕特放出来的第二颗炸弹了。
确定了敌友的法伊娜开始实施她的计划。她知道詹奎斯是一位狂热于科学的学者,于是首先将一份浸润了多年心血的声学实验室设计图暗中给了他。詹奎斯见到图纸自然欣喜若狂,马上申请经费投入建设。声学实验室一方面是送给詹奎斯的一份厚礼;而另一方面,找到存储和提取人类记忆的方法才是法伊娜的目的。
二○○五年,江夏行将大学毕业。信诚会计师事务所在校园招聘时吸纳了他,于是他结识了丁西武和林嘉韵,当然还有周轻子。信诚是一间外资会计师事务所,专门负责外国人在中国的投资项目。有一天,信诚的老板托雷·冈萨雷斯带来了一个大项目:在北京修建一座庞大的声学实验室。项目的投资方是西班牙一家大财团。而项目选址就定在位于土炕路的废旧厂房。刚刚步入社会的江夏并没有问那么多,只觉得受到了老板的赏识,于是义无反顾地挑起了这一工程。只是随着实验室的建成,江夏越来越背离了初衷。他开始筹划利用这间实验室去研制大规模的杀伤性武器。于是他把名字改为赵丞,筹措更多的资金开始了泯灭人性的研究工作。直到有一天他要丁西武和林嘉韵去为他寻找无家可归的人来做实验品,托雷找到江夏,送了他一瓶一九四九年的拉菲红酒。
而詹奎斯那时在法伊娜的授意下也在中国,他找到正倍感无助的周轻子。江夏喝下了红酒,来到实验室,被守在那里的詹奎斯洗掉了三年的记忆。赵丞又回到了江夏。
脑中的画面渐渐淡去,江夏被撕扯的大脑似乎逐渐被放回颅内。几乎是同时,他伸出的双手也触碰到了通道的尽头。江夏往后退了几步重新又走过来,却再也看不到什么。如此看来,这通道中充斥的大量信息好像只能被激活一次,看过也就失效了。法伊娜设置了重重关卡,目的只有一个:只有江夏能够看到这一切,而且必须看到这一切。
江夏长出了口气。他掏出手机按亮背光,还是没有信号。
经过这一地下隧洞,故事已是历历在目。江夏心中唯独没有解决的问题只剩下——整件事和他有什么关系?!法伊娜耗时数十年,建造了如此庞大的地下工程,发动了那么多人让他来经历她和帕特的记忆,再引导他来到波士顿的家中。江夏只知道法伊娜成功地阻止了自己向邪恶的深渊继续前行,其他的,仿佛还缺少了点儿什么。婴儿标本现在在哪里?法伊娜是希望自己去找到它并且把它毁了吗?还是拿去交给美国政府?
坎丁顿家族的意愿非常明显。阿代尔·希特勒的基因是一笔巨大财富,应该被善加利用以造福人类。但是江夏不知道下面该做什么。
他向四下里照着,忽然“咔嗒”一声,右侧一道厚重的石门开了锁,并缓缓地开了,露出门后的房间!此时的江夏似乎已是无所顾忌,他没有丝毫犹豫,举着手机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大约四五平方米的小室,里面也再没了路。墙上高高低低钉了几块隔板,或竖或横地摆了稀稀落落的几本书。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江夏眼珠上翻感受了片刻,脑子里并没有反映出什么画面。这间通道侧面的小室仿佛没有它存在的价值,但江夏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十分的不协调。
他呆立在原地扫视着,忽然被一个景象震得动弹不得!在墙壁的一档隔板上,书本之间,江夏赫然看到自己父母的黑白照片!
江夏几步抢到照片前。这是他爸妈的结婚照,北京大北照相馆的作品,虽然年代久远却仍然质素清晰。相片右下角有照相馆洗印上的手写体日期:1978年2月。母亲笑容甜美幸福,父亲虽然脸上威严有加,但仍可见眼中难以收敛的喜悦。只是这张相片怎么会出现在法伊娜家的地下通道里?这无疑给江夏本已疲累不堪的周身笼罩了一层厚实的阴霾。他自己遭多大罪都不要紧,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家人和朋友被牵扯进来。难道说爸妈也都成了法伊娜手中的棋子不成?
照片的背面是另一个日期,是用钢笔写上去的:1982.6。笔画由于时间的关系早已洇开转淡。江夏看不懂这日期的含义,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是外国人的笔迹。那“1”写得就像个“7”,“6”就像连笔的“4”。凭江夏在国外批改学生作业的经验,这错不了。爸妈的结婚照居然跑到法伊娜的地下室来,而且在一九八二年就来了,这说明什么呢?
江夏手里攥着照片,生怕再次遗失了一般。他捡起隔板上的书胡乱翻看,没有发现夹带其他东西,只是很普通的几本外科学和护理学方面的书,另外还有一本大概是关于体外受精的外科医生指导手册不知道什么缘故也被摆在这里。书的封面上写着三个英文单词:You are him(你就是他)。他回想着通道另一头那间小小的手术室。空气中并没有医院里骇人的消毒水和血腥味。但那灯光、那味道,是否似曾相识呢?他的心慢慢下沉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自己所有的身份证件上标明的出生年月都是一九八六年四月。然而按照他失去了三年记忆来算的话,父母恐怕就此直接把他的生日延后了三年。这样一来,他就本应该是在一九八三年四月出生,那么一九八二年六月……不是他出生前十个月吗?江夏低头看自己的胳膊,不知不觉中已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看上去自己就像个塑料的假人一样。
江夏的头有点儿晕,故作镇定地左右看了看,竟连个能坐的地方都没有。爸妈的照片、那书、那书上的字都暗示了一件事:他是体外受精的产物!
爸妈一九七八年结婚,之后发现无法生育于是辗转来到美国。一九八二年六月,法伊娜成功地用爸妈的精卵在体外实现了受精,又将受精卵植回老妈体内。爸妈回国,在一九八三年四月生下了他。
啊哈!江夏想起一件事。在刚回到北京当晚和爸妈吃饭的时候,他们说起自己两年前得的怪病。妈妈说起本想把他送到哈佛大学来救治。话只说到这里就被爸爸打了岔。原来,他江夏就是在哈佛大学体外受精的试管婴儿!当然,爸妈恐怕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是来波士顿儿童医院做了手术,而法伊娜利用她的便利条件和专业知识在这间地下实验室里完成了精卵融合。难怪法伊娜一早就知道他是中国人。
江夏头脑中闪动着一幕一幕的画面,逐渐串起了有情节的影片。事情远没有想象中来得简单,他与法伊娜的渊源要深厚得多。他与阿代尔的渊源也深厚得多。江夏一直以为自己在替法伊娜寻找阿代尔,却不知法伊娜想尽办法引他到这里来只是想告诉他,“你就是他”,江夏就是阿代尔!早在八十年代初,法伊娜就已将阿代尔的基因植入到爸妈的受精卵中。难怪施韦尔再也无法找到盛阿代尔标本的罐子,因为它早已不存在了!
江夏把写有“You are him”字样的封页撕下来折起放入口袋。他闭着眼睛想了半晌,实在无法接受自己的身体里竟然夹带着希特勒家族的基因!自己的样貌身形是中国人里的中国人。那么只有一种解释,希特勒的基因被整合在自己的染色体中,却没有发挥任何功效,或者说尚未发挥任何功效。这也是生物学里经常提到的“沉默基因”。然而,希特勒的基因一旦被提取出来并加以活化处理,那么其中蕴含的大量信息将被释放出来。从理论上讲是完全有可能复制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希特勒的!自己俨然就是那个盛阿代尔的标本罐子。
死老太太!江夏发狠地诅咒道。她这么做无疑在他体内灌注了无法去除的定时炸弹!又像是人人抢夺的赃物,随时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江夏觉得身体里忽然幻化出成千上万个小阿道夫和阿代尔。他们的表情或喜或悲或善或恶,互相嬉戏互相厮杀着,黑压压地爬向他的咽喉,扼得他几乎要昏将过去。
江夏然而转念一想,这个世界上也许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了。法伊娜在将希特勒的“沉默基因”整合进江夏的染色体中的同时,也一定加入了其他的“钥匙”基因。“钥匙”基因编码出的某一种或者某一些蛋白拥有信息处理器的功能,将法伊娜和帕特的记忆还原成神经信号,从而可以反映在江夏的头脑里。这些蛋白同时可以接收外界的信息,使江夏能够在通过这段地下通道时在头脑中反映出种种画面,甚至可以向体外发送一些信息来把法伊娜密室的门打开。
试想,打开法伊娜衣橱后面的门已经大费周章,即便能最终进到这通道中的人也会因为体内没有法伊娜植入的“钥匙”基因而一无所获。如果没了这些记忆和头脑中的画面,有谁能将这所有的纷繁线索串起来,最终怀疑到江夏呢?这是法伊娜对他的保护,让他心里好过了不少,但仍觉得身上麻酥酥地不适。江夏本不愿与这件事有任何关联,他本不愿和希特勒有任何关联,却居然成了阿代尔,成了阿道夫·希特勒的孪生兄弟!
江夏手足无措,也不知该往哪里去。
事情似乎已经很清楚了,只是不知道法伊娜要自己如何善用希特勒的基因。就这么带着它一辈子?就让希特勒的基因这么一直“沉默”下去?施韦尔怎么办?这个博士还是不要读了吧。可是回到纽约就辞职会不会让施韦尔更起疑心呢?那是个丧心病狂的人,连一起长大的兄弟也能不由分说地除掉,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呢?许多问题霎时间涌了上来,让江夏没了主意。但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紧张和压力,反而是莫名的轻松。
正在踌躇之间,江夏忽然听到旁边的通道里传来声音!他赶紧关掉手机,侧身贴在墙壁上,把爸妈的照片放进衣服的内兜里,拉上拉链。这里躲无可躲,急得他手心渗出了一层细汗。会是谁尾随着他进来呢?
而来者似乎也并不熟悉这里的环境,用脚搓着地面缓慢前行,听声音像是两个人!
“江夏——”
细微的一声轻呼让江夏悬在嗓子眼儿的心稳稳地落进肚里。
是轻子和广庭!
江夏答应了一声迎了出来,三个人在黑暗中抱成一团。
“不是说十分钟发条短信吗?这都多久了,急死我了!”轻子怪道,却将江夏抱得更紧,眼里流出泪来。叶广庭感受了片刻重逢的喜悦和温暖便知趣地松开手臂去旁边墙上乱摸起来。
“手机没了信号,对不起对不起……”江夏像安抚受伤的小猫一样抚弄着轻子的头发,“你们从通道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
轻子在江夏怀里什么也不想想,没有答话。
叶广庭说道:“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怎么?你看见什么了?”
这证实了江夏的判断,只有他自己能对通道中存在的某种信号有所反应,在脑中幻化出画面。
“没有,我也是一团黑。”江夏说道。他已经打定主意,为了保护阿代尔的基因不落到歹人手里,为了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也为了保护他的亲人朋友不再受牵连和伤害,他决定不把今天知道的事说给任何人。这件事到此为止,这世界上再也没有阿代尔,没有法伊娜,没有施韦尔、詹奎斯、高斯坦……
“轻子,”江夏想起个事,“你知不知道信诚会计师事务所的大老板是谁?”
“就在我认识你的年会上露过一面,外国人。怎么了?”轻子说道。
江夏只“哦”了一声,没再继续说。结合丁西武之前的介绍,信诚的老板很明显就是高斯坦。是他一直在江夏身边保护着阿代尔的基因,并且建造了声学实验室以便激发阿代尔基因中蕴藏的伟大能量。那澎湃的能量和智慧一旦被激活并加以善导,人类文明也许便能因此而加快脚步呢。然而这真是一着险棋,险些让江夏成为世界的罪人。毕竟在他体内的是希特勒连体兄弟的基因,那蕴藏其中的邪恶也是可以随时爆发的。好在法伊娜留了后手,在江夏即将向希特勒的方向发展之前结束了这一切。
“这鬼地下室什么都没有!也不知法伊娜费那么大劲儿把你带到这儿来是要干什么!”叶广庭在墙上摸索着,嘴里骂骂咧咧,“总得有个出口让咱们出去吧?难道让咱们原路返回?”
“不会,我在另一头的手术室里感到有气流才找到这通道的,这边一定还有口子!”
叶广庭按亮手机,看见了墙上的隔板和书:“嚯,这儿是法伊娜的书房!五六本书呢!你看了吗江夏?有什么线索?”
“翻了翻,”江夏答道,“专业书籍,没什么特别的。”
“没特别?不注意细节吧!为什么这本书没了封皮?”叶广庭拿起体外授精的书抖搂着,满脸得色,见扬起一阵尘土又赶忙扔了回去。
江夏心头一紧,见叶广庭并没当真,于是也不作答。
“你觉得这些隔板排列得错落有致,像什么?”江夏问。
“梯子!”叶广庭恍然大悟,动手把所有板子取了下来,只留下钉在墙上的几只环形的把手!三个人不约而同拿手机向上照去。果然,顶上有一块四方的板子,像是可以向上推开的。
叶广庭抬高腿踏上一截把手,试了试力道。又伸出手拽住上面的把手,一较劲攀了上去,手脚并用地爬到室顶。
“这也就是我,”他自言自语道,“换成老法伊娜可怎么爬上爬下的?”
江夏惊异于法伊娜祖孙三代修建的这一庞大的地下结构。她爷爷恐怕是为了能在这里做一些秘密的研究,来为自己和“第三台”翻案,也为逃避世人的指摘。而法伊娜则是倾其一生将这里改造成一个体外受精以及基因学实验室和信息发布中心,只为等待整合了希特勒基因的江夏回到这里。
爸妈万里迢迢来到美国想怀上孩子,想必不会来到这样一个地下“诊所”。他们一定是慕名来到波士顿儿童医院。法伊娜从儿童医院的人类辅助生殖中心偷拿了爸妈的精卵,在这里将阿代尔的基因整合了进去,培育体外受精,再将受精卵送回医院。之所以选江夏的爸妈,恐怕是想把阿代尔的基因送得越远越好吧。只是有一个问题,法伊娜做这些事少不了要经常进出儿童医院,虽然她曾经是那里的护士,但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年前后她早已退休了,她是如何不让施韦尔和帕特发现的呢?
叶广庭向上轻轻推开板子,从缝隙落下一层土,他赶紧闭上眼低下头。
“小心点儿!”轻子轻声说道。
叶广庭没吱声,蹬上一级梯子,慢慢把板子推上去放好。从上面流下来一些空气,江夏嗅了嗅,竟觉得其中夹杂的味道似曾相识,把他带到了很多年前。他见叶广庭已经从洞口爬了上去,扭过头来在轻子脸颊上轻吻一下,托着她也攀了上去。
来到上层,黑漆漆的目不视物,也没有一丝声音。江夏和叶广庭同时战战兢兢地掏出手机,却又不约而同眯起了眼睛,生怕在有光亮的一刹那看到恐怖的东西。
这是一间四五十平方米的房间。房子的顶挑得很高,墨绿色的墙群足有三米多高,墙裙以上有将近一米的留白。窗户很高很大,只是从里面用木板钉死了。
江夏手心冒汗,他知道这是哪里!他来过这里!确切地讲,他是随一九三五年的小法伊娜护士的记忆来过这里!房间的远端胡乱地停着三五台小号的床车,一前两后三个轮子。床车旁边是一个五层的木制格子架,格子里是几个一尺来高的玻璃罐子,在手机背光的映照下现出阴森森的光来。而罐中空空如也,所有的婴儿标本全部不翼而飞!这似乎是与几十年前唯一的不同之处。
轻子拽住江夏的衣袖。他翻过手牵住她。
原来这里就是波士顿儿童医院一处“不存在”的库房。恐怕就是一开始堆放“第三台”诊所全部家当的地方,由于年代久远早已被人们遗忘。加上儿童医院布朗院长对老朋友的刻意保护,以及法伊娜的爷爷坎丁顿医生已将大门做了改装,全世界恐怕再也没有人会想到这里还有间废弃的库房。更没人知道这里竟然连通着法伊娜的家!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帕特派出梅根寻找阿代尔标本却一直未果。而法伊娜能够不为人知地自由出入儿童医院人类辅助生殖中心也就顺理成章了。
江夏环视四周的陈设,似与几十年前一般的没有丝毫生气,又因很久没有人来过而更增添了一层干涩诡异的气息。他知道从这间库房的木门出去便是儿童医院几乎没被使用的一道阴森走廊。这里应该是法伊娜著写的这部庞大计划的终点了吧。法伊娜第一次走进江夏的记忆就是在这里,也许从这个门走出去,她也该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此时此刻江夏竟然有些失落。一个天真无邪、眼中对这个世界充满憧憬的灿烂的小护士出现在脑海,一个在夕阳下独坐在窗棂前的老太太的孤独剪影出现在脑海。她的眼角已然被岁月拉得低垂,眼中也被磨去了光亮,但那双眸仍有坚定的期冀。她望着远方,就像是将目光投射到多年后一个中国男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