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说。”江夏一从施韦尔的办公室出来便找了走廊一处背人的角落给叶广庭打电话。
“你怎么不接我电话啊?我想起在哪儿见过你梦里的那黑屋子了!就是在……”叶广庭很兴奋地想把话说完,却被江夏打断:“你没上课啊今天?琢磨这个干什么?我这边儿够乱的了。”
“你听我说,今天上课我们老师提到麻省理工学院MBA的一个教授,我就突然想起来了。那黑屋子我以前去参观过,就是那里的一个研究所。”
江夏心头一动:麻省理工?又是麻省理工!如果真有这么巧的事出现的话,那当中必定有一些奇妙的东西。这让江夏来了兴趣,问道:“黑屋子全一样,你怎么就肯定是麻省理工的?”
这一问倒是让叶广庭卡了壳,但他不服气,想了想说:“我就觉着是。我记得那是一个声学实验室。是,平时做实验时就是全黑的一间大屋子,什么也看不见。我之所以一下子联想起来,是因为当时看你那段梦时给我的那种感觉。你不是也说那是一个特别让人感到压抑的梦吗?我们去参观的时候让我们体会了一下在黑暗中的感觉,就是一种……一种绝望的压抑。嘿!你瞧我这词儿用的,压抑,还是绝望的!”江夏几乎见到电话那头叶广庭眉飞色舞的得意模样。
叶广庭接着说:“那间屋子静极了,根本没法形容。这么说吧,我甚至能听见自己身上血液流动的声音。”
“扯呢吧?”
“真的!反正在那种环境下,耳朵里能听到很多平常被身边噪声掩盖住的声音。我们一屋子十几个人,尽管我们都尽量轻地呼吸,甚至屏住呼吸,但我还是能听到旁边呼呼的声音,谁肚子里有点儿什么动静也都特明显。我就觉得自己站在一堆蠕动着的、冒着白气儿的肠子肚子中间。特他妈恶心!后来开了门才有点儿亮儿,我瞅那屋子的外墙得有一米来厚,墙上是吸音材料并且有吸音管吸音锥什么的。那屋子,没三五千万的绝拿不下来。”
听叶广庭这么一描述,江夏当真很想去亲身体验一下在一堆“冒着白气儿的肠子肚子中间”是什么感觉。
刚刚施韦尔才为他介绍了他们用声波的能量去激发人脑中的脑电波,这就出来个声学实验室,而且就坐落在麻省理工学院!恐怕叶广庭说的并非杜撰。何况这小子说得言之凿凿,如果不是亲见,就凭他怎么能说出这么有画面感的情境来?
这样也好,江夏想,再录几段梦没准儿就能把这些支离破碎的线索串起来了。
“成吧,今天回家以后你找我一趟,咱们再看看我那录像。哎哎,”江夏突然想到,“中午吃什么?”
“五更肠旺呗!”叶广庭反应很快,“越说越饿了。”
两人大笑着挂了电话。
回家的路上,江夏绕道去法拉盛的中国菜市场买下一周的给养。纽约的中国菜市场就像是北京的这客隆那客隆,规模也相当。这里能买到中国人常吃的东西,于是成了江夏这样的留学生每周要光顾的去处。在一排排的货架、冰柜之间游走了半个小时后,江夏拎了四个大西红柿、两捆油菜、一包小排骨和一包牛腩排队结账。两磅肥瘦相间的猪肉馅拿来做汆丸子或者蚂蚁上树都不错,临交钱的时候他又抄了一小筐青苹果。收银的福建小女孩眼中还有些稚气,脸上却已没有了本该属于她的润泽。江夏要她去柜台拿了一包红塔山香烟。这包中国口味的香烟可以夹杂在万宝路之间消遣一个星期。
小姑娘拿起一样一样的货品熟练地扫描条码,然后在收银机的键盘上敲了几下,说道:“二十二块四,谢谢你。”
江夏找出钱递过去,手机响起来。
“轻子来电话约咱们出去坐坐,去不去?”是叶广庭。
江夏一边接过找回的零钱,一边提起购物袋。他歪着脑袋用脖子夹住手机,狼狈不堪:“这大礼拜一的,她明儿个没课是怎么的?”
“就坐一会儿,八九点钟也就完事了,到家咱俩再研究你那黑屋子的录像,十一点你睡觉我撤退,误不了你明天上课。我是这么琢磨的,你心里不是有些关于周轻子的疑问吗?还有那什么丁西武,咱们今天可以来个旁敲侧击。你主问,我敲边鼓,哎,哥们儿这边鼓敲的,不是跟你吹……”
“你小子这么兴奋,杨珊也去吧?”江夏笑着问。
“你误会我了,我很伤心。杨珊最近老跟我拿着劲儿,我都不爱搭理她了。轻子让我叫上你说就咱们仨。今天晚上棒球!纽约洋基主场对德州骑警,我定了七点钟在GameOn,就这么定了,拜。”叶广庭一气儿说完,不容更改。
“等会儿!”江夏在叶广庭挂断电话前插进话来,“你小子什么时候喜欢上棒球了?棒球长什么样儿你见过吗?”
“别闹啊!我一直是纽约洋基的粉丝好不好?快点儿吧,马上开赛了!”
江夏看表已经六点半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约人就只给半个小时的提前量了?现在没时间回家了。从菜市场走去GameOn不过五分钟的路程,于是他拎着西红柿油菜排骨牛腩猪肉馅进了路边一家星巴克咖啡店。GameOn是一间体育酒吧,现在正是棒球季最关键的时候。纽约今年勉强进入了季后赛,酒吧里一定人满为患。叶广庭把聚会定在那里恐怕是想让轻子散散心吧。要了一个中杯的香草拿铁,江夏坐在窗前耗时间。他想把这些天看到听到梦到的事好好梳理梳理,但是旁边沙发里两个印度人的交谈声让他心烦意乱。店里正播放前披头士乐队主唱保罗·麦卡特尼的专辑,江夏并不大喜欢这个长了张娃娃脸的老家伙,他站起身出了咖啡店,决定去GameOn占个好位置等他们。
天色已暗下来了,只是天边还有一袭宝石般通透无瑕的蓝色正挣扎着不想褪去。路灯早已点亮,灯下的人们又像早晨一样匆匆往家赶。一些准备外出消遣的出了门,三五成群地走着。一个身形强壮的黑人在鼻子上夹了一块小丑的橡胶红鼻头坐在路边唱着什么歌,手中摇晃着空的可乐纸杯向路人讨施舍,里面几枚硬币相撞发出并不悦耳的叮当声,像印度人在交谈。
来到酒吧门口,才六点四十。门口已经排了十几个人。江夏走到队头对身着黑西装头戴耳麦的大个子黑人保安说他订了位。
“姓名?”
“江夏。”
保安低头看看手上的登记本,看了江夏的驾照确认年龄后将隔离绳拿开让他进去。
体育酒吧里四面都是高清电视,有大有小,播放着不同的赛事。今天是纽约洋基队主场,所以大多数赛事都是棒球。
江夏跟着领位小姐来到吧台坐下,把手中的菜兜放在旁边椅子下的空当里。这真是一些与周遭氛围极不和谐的东西。他叫了一杯加冰的Jack\'n Coke,四处张望。球赛还没有开始,电视里正在介绍双方出场队员。江夏偶尔会看棒球比赛,对那些名字也都熟识,但算不上纽约球迷。
等了十分钟,周轻子走了进来,在门口向屋里扫了一眼便看到正无聊的江夏。轻子今天是一副青春运动装扮,还戴了一顶洋基队的棒球帽。她梳了一束马尾辫,从脑后帽子的洞里掏出来,侧面有两条粉色条带的运动裤配上粉色标志的彪马休闲鞋,十分轻巧随意。她的上身是黑色带些许丝绸亮光的短款运动服,整个人看上去散发着无尽的朝气。她招了招手,在几个拿酒站着的老外的注视下走过来坐在江夏旁边:“早来了?”
“十分钟吧。广庭来电话时我就在附近,直接过来了。把包给我吧。”江夏看着眼前的女孩,头上还是有些发热。尽管近来围绕着这个女孩发生了不少怪异的事情。轻子的气色又好了一些,今天还特意上了淡妆,几乎恢复了以往的神采。
“这两天好吗?”周轻子把超大个的紫色皮质运动包挂在身后的椅背上。
“还成还成。”江夏边回答边抬眼向窗外望,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在找叶广庭。
他是在找丁西武。
窗外是一条没多少人走的小街道,路灯把摇曳的树影打在窗子上。江夏没看到什么,电话却响了起来。
“江哥,你到了吗?”
“到了。你哪儿呢?”
“哥们儿跟半路呢。看见一特飒的姑娘,正准备上去要电话呢。你给我半小时,要没要到我都肯定过去,你们先点酒点吃的,给我来一芝士汉堡,加酸黄瓜啊!挂了挂了,那姑娘要进商店了。”叶公子挂了电话。
“广庭的电话,他临时有事要晚半个小时到,让咱们先点东西,你喝什么?”
轻子答应一声,探身向吧台里面忙碌着的调酒师点了一杯名叫“夏威夷日落”的鸡尾酒。
江夏望着对面周轻子细小的脸颊,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怜爱。经过了一些事情之后,她原本纯净的双眼在江夏看来仿佛掺杂进了些神秘的颜色。他在想是不是该趁着叶广庭不在问她些什么,但是他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倒是周轻子先开了腔。
“你……”她欲言又止。
“什么?怎么了?”江夏和轻子眼神相撞,不自然地闪开。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轻子低头望着手中的酒自言自语般说道。
江夏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搞糊涂了,但是心里说不出的舒服温暖。他感觉头顶呼地热了一阵,意识到眼前的女孩好像真的不是路人或者刚认识的朋友那么简单。他扭过头看着轻子,说:“我不明白。”
女孩抬起头,直视着江夏。江夏第一次感觉轻子的目光竟然可以如此炙热。而这烫人的目光又好像那么熟悉,似乎有夕亭的影子。然而慢慢地,那眼中的温度冷却下来。江夏着急了,他试图去捕捉、去挽留那一丝热度,然而却只能任它消失在轻子乌黑的瞳仁后面。
服务生不合时宜地送上一小碟下酒零食。轻子收回目光挪开眼前的酒杯并随口说了声谢谢。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看着服务生离开,江夏鼓了鼓勇气,艰难地说道,“这些天在我身边的确发生了一些让我搞不懂的事情,而且还确实和你有关系。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曾经有过什么,但是我真的似乎感觉到了一丝联系,你我之间的联系……”
轻子没抬头,用手指捏起一小根椒盐饼干条放进嘴里。
“你今年多大了?”轻子小声问道。
“二十四。”
“如果我告诉你,”盘中的零食被拨弄得越来越凌乱,“你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你会怎么想?”
江夏一愣,实在无法理解周轻子说的是什么。但是她的认真,她的无辜模样让他无法有任何的怀疑。这毫无逻辑的年岁之说在这一刻对江夏已不再重要,他只知道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和这个女孩如此地贴近。忽然,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邪劲,将轻子的手握在手中。
轻子身上一震,低下头,眼睛无助地一眨一眨的,嘴角微微牵动,几乎要哭了出来。但她并没有拒绝,慢慢将拇指抽了出来又轻轻搭回到江夏的手指上。轻子温软细腻的指肚温柔地磨蹭,将一阵悸动源源不断地送进江夏心里最柔软的角落。
比赛已经开始了,酒吧里的气氛越发热络起来。江夏心中此刻也仿佛释放出很多美好的色彩,从胸膛流向全身。他从未如此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和眼前这个女孩子的联系,然而一切又是那么自然,似是从血液中流淌出来的一般。他甚至没有感觉一丝的对不起夕亭。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凝固了,江夏希望这一切就这样定着不要动,一直都不要动。
然而轻子缓缓抽出手,用中指在眼角轻轻点了点,抹去眼泪。她长出口气,说声对不起,起身从椅子上拉过手袋去了洗手间。
江夏瞟了下吧台前或坐或站的洋基球迷,他们为自己的球员打出的每一记好球而欢呼。调酒师应接不暇地忙碌着,也不忘间或瞟一眼对面的电视。江夏靠在椅背上,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是无所谓,他甚至懒得去想。此刻他的脑中只有轻子楚楚动人的模样,她的眼神,她的手和泪水。
呆坐了半晌,轻子还没有出来。想必是哭过一阵后需要略微补下妆。
她为什么说我今年二十七岁?一阵甜蜜之后,江夏不禁开始想轻子的话。丁西武的形象也渐渐出现在脑海里,还有地铁上轻子依偎在另一个男人怀里的快乐表情。这些画面正在慢慢吞噬他刚才的幸福。
轻子的确不像是在开玩笑,这些也完全不可笑。但她的这番话也确实让江夏摸不到半点儿头绪。隐隐地,江夏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脸上爬,他坐直了身体赶紧用手去抹擦。湿湿的,来自眼角……
他竟然落泪了。
江夏很少流泪,连他妈妈都奇怪为什么自打他上了中学以后就没再见他哭过。然而今天这是怎么了?虽然他心里突然有了一股莫名的感动以至竟去捉了轻子的手,但他压根儿没有要哭的感觉。这泪,又是如何落下的呢?
这时,叶广庭兴冲冲地进了门,从层层叠叠的人堆中挤了过来,一屁股坐下。他操着蹩脚的广东话:“谋意西谋意西。”
江夏奉上简单的一笑:“怎么着?嗅上了?”
“一个字儿!无往不利啊!”叶广庭挺得意,“这姑娘正过马路呢就让我瞄上了。挂了你电话哥们儿就上去了,这姑娘比杨珊强多了,关键就是人家没那么劲儿劲儿的。你要电话啊?好!给你……哎?轻子呢?”叶公子忙于炫耀在马路上跟陌生女孩套电话的刺激经历,这才发现少了个人。
“洗手间。”
“你们没事儿吧?你丫眼睛怎么红了?”
江夏摇摇头。
叶广庭偏过头看江夏,坏笑着。
周轻子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已经变回到原来的恬静,嘴唇补了点儿淡彩的口红。她朝叶广庭挥挥手,坐回原来的位子。
“你们还没吃哪?来吧来吧,”叶广庭拿起筷子,“我要的汉堡呢?”
“呦!光顾着说话忘了!”江夏招呼服务生。
轻子笑着摇摇头,说:“今天约你们出来是想问问你们想出去玩玩吗?”
江夏和叶广庭都望着轻子,像在看一件奇怪的东西。这让轻子感到有些不安:“我是想出去散散心。另外也想和你们多聊聊。时间地点你们定,只要离开纽约就行,我出旅费吧,只要不是太贵。”
“那怎么成?要么我一人出,要么我和江夏出。能和你出去我们求之不得呢。你说呢,江教授?那谁,杨珊去吗?”叶广庭不怀好意地看看江夏。
酒吧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呼叫,吓了三个人一跳。叶广庭赶紧看电视,原来是德州骑士队打出了一记本垒打,得了两分。
有个男人在后面骂了句粗话,旁边人哄笑着。叶广庭也笑着骂了几句。
“你起什么哄啊?想约杨珊你自己打电话吧。我周末有时间。”江夏心里很是高兴。他实在很希望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和轻子在一起,去了解这个神秘的女孩,也让对方了解自己。轻子是个有故事的人,他多希望自己就是那故事的男主角。
服务生端上一只大盘子,里面是叶广庭的芝士汉堡,还配了七零八落的金黄薯条。叶广庭搓搓手招呼大家开吃,嘴里冒出一句:“咱们去波士顿吧。新英格兰的金秋时节,就像这大汉堡,”变了陕西腔调,“魅抵恨!”
江夏瞥一眼正在大快朵颐的叶广庭,明白他正好借这个机会带自己去印证那梦中的黑屋子。这小子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倒实实在在是个人才!
轻子笑了,眼睛弯弯地眯着很好看:“好啊,我还没去过波士顿呢。可以去看看哈佛大学啦。”
旁边的美国人看了眼他们,眼神怪异。江夏知道,在纽约洋基的地盘上提波士顿是“危险”的。这两个宿敌的球迷们互相不友好。还好轻子戴了纽约的球帽。
几个人达成一致,周五傍晚出发周日返回,于是边吃喝边商量出行的细节。开叶广庭的车,油钱由江夏和轻子分摊。叶广庭当然并不在乎那几个小钱,不过拗不过两个学生也便答应了。叶广庭给大家提示了几个应该去看的地方,当中如江夏所料提到了参观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他自然说得很婉转,好像都是为了满足周轻子的愿望一般。
商榷完毕已近十点半,纽约0比8输得很惨。酒客们心情不爽,已纷纷离去。只有这三个人很兴奋,他们都在向往周末的波士顿之行。叶广庭很豪气地一挥手,嚷道:“Go Boston!”
江夏讪笑着四处张望。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
江夏在公开场合又做了两次实验,另外和施韦尔博士单独做过一次实验。这三次梦境并没有太多异常。轻子、丁西武和詹奎斯这三个人物甚至都没有再出现。他梦见学校把他作为实验被试者的一万美元奖金发了下来,他把一大摞绿票子倒进一个密码箱然后神气活现地在街上转,不停地打赏路边的乞丐。
江夏怕同事和施韦尔看了笑话便没把这条记录公开。另外就是梦到了国内的父母。在国外的这些日子,他并没怎么梦到过他们。平日里有事没事地就用越洋电话卡拨个电话回去问候一下,时间多的时候还和妈妈通过网络视频聊天。爸爸不大懂这些新玩意儿,不过也总是假意挤坐在妈妈身侧看报纸,不时插两句话或者转过脸来看看镜头。看着他们的样子,听着他们的声音,江夏并没有感觉到多少相思之苦。梦里的爸妈真年轻,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现实生活中他们这一年都老了,每想到这些江夏心里都不是滋味。他希望自己可以在父母身边服侍他们、报答他们。
星期五的天色有些阴沉,两三点时居然淅淅沥沥下了一个小时的秋雨。叶广庭下午没有课,提前回家取了车,并且加满了油。五点半的时候江夏和周轻子约在学校图书馆前的广场碰头。两人去买了水和零食,来到约定地点时叶广庭已经在他的野马跑车里等他们了。
“咱们还是没经验。”叶广庭一边帮着把东西放进车里一边说,“我这一路那叫一个堵!星期五下午五点钟你想进出纽约市,没一个小时甭想!”
江夏和轻子对看一眼,小愣了片刻,说道:“没那么严重吧?实在不成就当游车河了。十一点怎么也到波士顿了吧?”
“有你这话我心里就踏实了,上车!”
正如叶广庭所说,车子一步一停地向城外挪动着。黄色的出租车不耐烦地按着喇叭,扭摆着前进,却也只能面对着长长的车流无计可施。好在今天纽约洋基队并不在主场比赛,否则的话,无数涌向纽约市北部的车辆会让他们在八点钟前都没办法出得了市区。
江夏的电话响起来,是陈夕亭打来的。这些天虽然和夕亭保持着例行的一日一通话,但是对她的思念确实淡了许多。江夏惊讶于自己的变化。他曾经自认不是一个见异思迁的人,而且他一直都对和夕亭之间的感情非常乐观。在他的思想里,地域上的分离从来都不是感情的阻碍。然而自从轻子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他意识到自己的一些改变。随着他对轻子的留意,他发现这两个女孩子有很多相似之处,某一个眼神,某一个动作,某一句不经意的话。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们的相似才让自己把轻子当成夕亭的替代品。或许更因为轻子给人的那种神秘感觉?然而就那些相似之处而言,夕亭却显得有几分做作了。这就是所谓的喜新厌旧吧?这种罪恶感慢慢积淀在江夏心头。当江夏独处的时候,有好几回他都试图做一些反省,他甚至觉得自己变成了很讨厌的那类人。然而当他想到轻子的时候,那种想要亲近她的热望又终归会占到上风。
此时轻子就在车里,他感到有些尴尬,但还是接通了夕亭的电话。
“喂,亲爱的,在哪儿呢?”夕亭在电话那头甜甜地问道。
江夏悄悄把手机听筒的声音调小:“哦,我在广庭的车上。我们出去一下……”
“哥们儿,从书包里找张碟来听听。”叶广庭适时地对坐在后排的江夏说。
江夏侧过身翻包。突然他看到左边出租车上一张极为熟悉的侧脸一闪便被旁边的人给遮住了!
叶广庭的车后排侧窗不大,而且贴了深色的窗膜。江夏俯下些身子向旁边车里张望。
出租车后排座上有一对男女。男人的头把他身边的女人遮挡了一大半。
江夏努力变换角度想看清那个女人的模样,但是没有成功。
“找着没有啊?”叶广庭不耐烦了。
“都给你!”江夏把整个包递到前排。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江夏关心道,仍盯着左边的出租车。
“还是老样子,上了一天课。”
“干吗呢?”江夏尽量不要让夕亭问自己要去做什么。关于这次旅行他并没有对夕亭讲。
“我开车出去买菜,呵呵。”
江夏觉得夕亭的这两声笑来得很是古怪。
叶广庭低头挑CD,没注意前方的车子已挪开几米的距离。后面的车拼命地按喇叭催叶广庭。江夏用手盖住麦克风,怕陈夕亭听到这边吵闹的声响。
“妈的。催个屁啊!”叶公子不乐意了,赌着气就停在原地不动窝。后面的司机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鸣笛泄愤。
江夏忽然痴痴地愣在那里!他明明听到电话那头也传来相同的喇叭声!
“外面吵死了,”夕亭抱怨道,“大家可能是要去波士顿看棒球赛吧。你说人家波士顿比赛,罗德岛的去起什么哄啊?”
“都、都算新英格兰地区吧?这块地区就这么几个小州当然得互相、互相多照应着点儿,再说你们州也没有棒球队,要看当然是看红袜了……”
江夏都不知道自己乌里乌涂在说些什么,他拿手重新把电话按住,探身小声对叶广庭说:“你帮我按几声喇叭,两长一短。”
“干吗?”叶广庭和轻子都回过头看江夏。
“按吧,一会儿告诉你。”
叶广庭照做了,两长一短。
江夏果真从电话里听到两长一短的喇叭声!他支起头看旁边车里的男女,心里像被掏空了一般。那女子从旁边男人的臂弯中直起身子,仰起脸充满厌恶地向远处的车水马龙张望了一眼,那不是陈夕亭是谁!
江夏脑袋嗡地一下炸开了。
“这人都疯了。你那边没什么事吧?你今天的反应好像很慢的。”陈夕亭靠回男人的怀里继续讲电话。
“我没事儿,我们这儿也堵着呢。晚点儿给你打吧,啊。”
“那亲一个吧,姆嘛!”
江夏挂了电话,躬着身子仍往旁边车里瞧。只见陈夕亭把手机收起来,却仰起脸笑吟吟地和身边的男人亲了一下嘴。
车子外面的天空就此阴沉下来,从车窗缝隙中强挤进来的秋风飕飕地灌入江夏的脖领子。那是一种透入骨髓的寒冷,让他的身子不住地发抖。一些细小的热量随抖动而产生,但转瞬便湮没在这无边的绝望中。
江夏粗重地喘息着,不知道该做什么。
叶广庭觉得江夏很不对劲儿,却不知道该问他什么,只好继续用眼睛漫游着街边行走的漂亮女孩。而轻子则神色黯淡地瞥了眼江夏,然后转回头去闭目养神。
车里没人说话,叶广庭把音乐声音稍稍调大。姜昕的老歌《啊咿咿》轻快中略带些伤感和无奈。木吉他松脆的音色被车内音响表现得很漂亮。叶广庭嘴里轻声跟着姜昕一起啊咿咿着。轻子静静地听着歌词: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
不想再提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
不要再提
现在的事是真实的事
就让我忘掉那一切吧
明天的事谁能知道
就让它继续……
啊咿咿呀啊咿咿……
江夏心里乱极了。他甚至希望叶广庭这就掉转车头回去,他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恶狠狠地抽上两支烟然后躲进大棉被里不再出来。
过了几个街口,路况渐渐好起来。焦急的出租车们轰足油门超起车来。叶广庭也见缝插针地跑起来。江夏茫然地瞟了一眼轻子,她正闭着眼专注地听歌,长长的睫毛不住抖动着。
车子很快上了北去的九十五号高速公路。旁边多了很多庞大威武周身涂满鲜艳色彩的大货车呼啸奔驰,在被雨水打湿的柏油路面上扬起一片片白色的水雾。
叶广庭把车窗打开一寸宽的缝,风声骤然而起,车里空气也流动开来。
“上烟上烟!憋死我了!轻子,你不介意我们冒一根吧?”
轻子一笑:“在你车上我有什么办法?”
江夏从书包里摸出烟来,动作懈怠而迟缓,他将两支烟同时放在唇上,用打火机在上面燎燃了,递一支给叶广庭。猛嘬了一大口,江夏感受着生满倒刺的灰蓝色烟雾慢慢侵蚀自己肺部的每一寸空间,每一道隔隙。那烟雾将他的灵魂托起,暂时地离开了躯壳,上升,旋转,做一会儿无主的孤魂野鬼,似乎从此欢乐悲伤都与旁人无关。
轻子把她那边的窗子也打开了一些,风吹乱了头发。她眯起眼睛望着窗外。
车子不久便进入常被简称为“康州”的康涅狄格州。耶鲁大学就在康州的纽黑文市,与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康奈尔大学,新泽西的普林斯顿,麻省的哈佛和麻省理工,以及新罕布舍州的达特茅斯大学连成一线,成为著名的常春藤盟校。通常来回纽约和波士顿的人都知道,看到纽黑文就会有乐观的人说路途已然过半,而悲观的人说还有一半的路要走。这时路边树木的颜色渐渐多起来,真正观赏秋叶的时间应该是十月底十一月初。三个年轻人都不是为赏叶而来,他们各自想着事情。
江夏一直没有说话,他甚至不知道该看哪里。他的目光从前面两个人中间穿过去凝视着笔直的路面。他的心很痛。这是感到被欺骗的痛,而这个骗局正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暴露无遗!连日来发生的事已经让他觉得不安,他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很不合逻辑。他感觉这些事情并不偶然,然而他没办法确知那令他不安的东西是什么。刚才的一幕让他几乎忘却了之前所有的疑问,他现在只想知道,陈夕亭为什么要骗他!
从上大学后相识到一个小时前,江夏一直以为夕亭一如既往地爱着自己。从每一通电话里的关怀到见面时的儿女情长,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欺骗,而且是被骗得如此狼狈。
刚毕业那会儿他生了重病,险些送了命。昏迷了大约两个星期以后,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居然躺在美国纽约的长老会医院里,正是丁西武死掉的那家医院。是爸妈为他联系了美国的权威医生把他接到美国来救治的。爸爸在海关工作这些年交下了很多美国的朋友,其中不乏呼风唤雨的商界大贾。他们甚至资助了江夏的医疗之旅,并安排非常好的医生为他进行了全方位的会诊和治疗。
来到美国后一个月,江夏渐渐恢复了神智。他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远在中国的夕亭打了个电话。虽然从夕亭的语气中,江夏能感觉出时间和距离上的分隔给他们带来的些许生疏,但是没过多久他们又恢复了以往的默契和牵挂。又经过大约两个月的复健治疗,他便完全康复了。有一天,病房里来了一位斯斯文文的美国人——亚当·希金斯,他受施韦尔教授之托前来面试江夏。这也是爸爸的朋友保荐的。施韦尔教授听说了他的情况便提出可以派人去医院进行面试。江夏当然受宠若惊,互相作了介绍后,他发现原来在大学时的专业与施韦尔的研究十分对口,成绩满足施韦尔的期待。那时的亚当也和现在完全不一样。非但没有任何刁难,而且是向施韦尔十足地美言。在病房里与江夏单独谈了不到三十分钟后,亚当便转告施韦尔的决定:免试托福和GRE,破格录取。这在一般情况下是根本不可能的事,然而大教授首肯接收的人,学校里又有谁一定要跳出来阻挠呢?
兴奋之余,江夏想到的就是陈夕亭。他曾经设想过他们之间的无数种结局,然而最终的决定是两个人共同努力为陈夕亭在美国联系学校。几个月后陈夕亭成功来到美国。虽然并不是最尽如人意的同在一个城市,但是总归方便得多了。联系学校的那段时间两个人都很苦,但他们互相鼓励,从没有放弃过心里的信念。然而谁又能想到,距离!距离!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还是把他们打败了。陈夕亭在车里与其他男人亲热的样子就仿佛变成了一个陌生人,让江夏的心凉得透彻,无以复加。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江夏在心里反复问着自己,但是他知道不会有答案。
叶广庭突然说道:“前面有个休息站,我去上个厕所,都去一趟吧。”随即打了转向灯向外道并出去。
休息站就建在高速路旁,长时间驾车旅行的人可以在那里下来方便,或者买些零食饮料,另外休息调整一下。
站在小便池前,叶广庭问旁边无精打采的江夏:“怎么了哥们儿?出什么事儿了?”
“不知道怎么说。”
“夕亭出事了?”
江夏向叶广庭的方向转过头去,但并没有直视他的目光。江夏没有答话,算是默认了。
叶广庭收拾好衣裤,看着正在洗手的江夏。
厕所里除了他们俩还有三四个美国人。
“夕亭一直在骗我……”江夏在烘手机旁说道。
“是吗?你要愿意说我可以帮你分析分析。”
江夏摇摇头:“甭分析了,我都看见了。出纽约前她给我打电话时她和一个男的就在咱们旁边的出租车里。”
叶广庭愣住了,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他开始明白为什么当时江夏让他按喇叭。他试图为朋友排解一下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得问道:“你看清了吗?这事听着可有点儿……太寸了吧。而且我觉得夕亭也不像是那样的人吧?”
“我也希望我看错了,”说到这里江夏几乎有些哽咽,“我也希望她不是这样的人……走吧走吧,不说了。”
两个人走出厕所,周轻子已经在车边等了。不断有车辆从高速公路上驶进休息区,也不断有车辆驶出去重新加入行进的车流。轻子瘦长的身影在路灯下显得那么凄冷孤单。
自己何尝不是一个孤独的人呢?江夏想。
“七点多了,估计还有两个小时的路。咱们就在这儿吃点儿东西吧,让我也歇歇,开车久了神经紧张。”叶广庭张罗着去后备箱拿出几瓶水和一些食物,几个人来到一处亭子旁边的草坪上坐下。江夏仍没有说话。
旁边的草地上有人借着昏黄的灯光在遛狗。三个人看着那狗发呆。
“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周轻子首先打破沉默。叶广庭看看她又看看江夏,没有作声。
江夏一直在盘着腿漫无目的地摆弄手里的塑料袋,不住地用手指在上面戳出一个一个窟窿来。听了轻子的发问,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垂着头左顾右盼却也所视无物。这样待了片刻,江夏发狠一般在右腿上轻轻一拍,站起身走到叶广庭车旁,探身进去拿出自己的手提电脑。
“给你看样东西。”江夏边走边打开电脑,又站住看了看屏幕,然后盘腿坐在周轻子身侧。轻子不知道要给她看什么,她也没有问,只向江夏凑过身子去。叶广庭没有动,他明白最近发生在江夏身边的事迟早应该让周轻子知道。
江夏边启动光盘里的图像边说:“那天在GameOn和你简单提了一句但没细说。最近是发生了很多没办法解释的事情,和你有关系。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一些。也许你还能帮我分析分析,告诉我一些事情。”
轻子抬眼望了望目不转睛盯着屏幕的江夏,眉间凝起一线疑惑。
“你来看,”江夏指着屏幕,“以前和你说过的,我现在正在进行一项关于记录梦境的实验。”
轻子点点头。江夏接着说:“这个技术可以把人的梦记录下来,这上面的图像就是我的梦。你看这段,”江夏把时间调好,“这段梦发生在我第一次见到你之后,确切地说是见到你的第二天。”江夏顿了顿,瞧着周轻子说:“但是录这段梦的时候我还没有见过丁西武。我现在提他你不会太难受吧?”
轻子微微摇了摇头,发丝飘进唇间,她用手轻轻地拨开。
随着画面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白色的床和彩色的标靶。江夏告诉轻子这是他在北京的家。
轻子看了眼江夏又把目光投回到电脑上。叶广庭胡乱吃了些东西,找出烟点上,并不去打搅他们,只偶尔瞥一眼计算机屏幕上的画面。
画面上周轻子穿着亮色丝质的睡衣走了进来。江夏扭头看了看轻子。女孩的脸上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太吃惊的样子。她精致的鼻尖被秋风吹得有些泛红,眼睛被屏幕的白光映得格外闪亮。
待到丁西武拿着酒杯走进画面时,江夏按了暂停键,说道:“这应该是丁西武吧?怪就怪在我当时还不认识他,更不知道你们是男女朋友。你们俩的形象怎么会同时出现在我的梦中呢?”
在江夏的想象中,周轻子看到这样的画面,听到他的阐述,应该像他一样惊讶和迷惑。叶广庭也偷偷探了探头看轻子。然而周轻子脸上没有更多表情,甚至垂下了眼。
江夏和叶广庭都在想,是不是这样做太突兀,触碰了周轻子心中刚刚结好的伤疤?毕竟丁西武曾经是她的男朋友,又刚刚以那样残忍的方式结束。
踌躇了片刻,轻子抬起眼帘,转过头来看着两个男孩子。只听她低声说道:“是丁西武没错,但女的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