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轻子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基本吃完了。招呼她坐下后叶广庭又加了两个菜。服务生被叶广庭揶揄了一番后更加不耐烦,草草记下转身便走了,八成是知道今天的小费肯定没戏了索性破罐子破摔。
江夏看着周轻子对比着白天看到的她。面前的女孩脸色苍白然而眼神已经比几日前有神采多了,却也和白天地铁上的那种轻松的幸福表情扯不上任何联系。本来就小巧的脸颊仿佛更加消瘦,下巴越发显得尖尖的。
江夏看着轻子垂下的眼帘和长长的睫毛,不自禁地很是心疼。然而联想起白天见到的她,心又像被凉水激到了一样,江夏不知道哪个轻子才是真实的。
叶广庭靠着椅背,双手平伸搭在桌子上,望望周轻子又看看江夏,没有说话。
男服务生扔上来两盘菜,糖醋排骨和韭黄炒鸡蛋,又放一碗竹笙丝瓜鸡汤在桌上。
“来,我们再陪你吃点儿。”叶广庭打破沉默,给三个人盛上汤,笑着对周轻子说,“现在这儿的服务都赶上国内的国营餐厅了。来先喝点儿汤压压惊。”
周轻子微笑着点了下头,小心地用调羹舀了勺汤咂进嘴里。
“轻子,你这些天怎么过的?我们都挺惦记你的。”江夏关切地问。
“谢谢你们,我……”周轻子正说着,一个女孩从旁边闪进来:“你们都在这儿啊!”
众人抬眼,是杨珊。
杨珊拉过椅子一屁股坐下,嗔怪道:
“轻子,刚才我让你跟我出去散散心你不去,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叶广庭见到杨珊来了精神,抢过话来:“你能带人去什么地儿啊?跟我们在一起才有意思,是吧啊?”说着拿手拍了拍周轻子的胳膊。
“你们有意思?”杨珊不服软,用手点指着叶广庭和江夏,“你们有意思怎么不在人家需要你们的时候出现,我可是在她家整整陪了她三天。哎,给添副碗筷吧,我这还没吃呢。本来我说来这儿买点儿吃的给周美人带回去,谁知道我一离开你就疯跑!”杨珊嗔怪着掐了周轻子的胳膊一把:“那我就蹭你们一顿啦!”
“你陪她三天啊?”江夏问道。
“可不!嘿嘿,也不全是啦,不过至少今天是一整天,哦?”杨珊示意周轻子要给她做证。
周轻子摸摸杨珊的手笑道:“是啊,她这一天吵得我要死。”顺口而出的“死”字还是触动了轻子的神经,她嘴角轻微抽动了一下,垂下双眼。
“小没良心的!”杨珊笑骂道。
叶广庭皱着眉望向江夏。江夏不知所措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难道今天在地铁上见到的并不是周轻子?或者说,周轻子其实早已在地铁上见到我了,于是请杨珊来说这番谎话给我们听?如果是这样的话岂不更糟?她这么做是为什么呢?她要掩盖什么?
“你们今天一天都没出去啊?”
“没有。”杨珊真是饿了,一边吃一边答着话,“今天早上我说一起出来散散心吧,她说就想在家待着,于是就陪她在家待着咯。没想到啊没想到……还是你们面子大。哎,这菜怎么一点儿辣味都没有啊?”
叶广庭翻了翻白眼:“你怎么就不能消停会儿呢,瞧你这事儿多的!”
江夏也笑了:“我们怕轻子吃太辣的上火,再给你叫个辣的?”
杨珊嘟着嘴摆摆手。
“哎,小姐,慢点儿吃别噎着,给人家轻子留点儿。”叶广庭打趣道。
“你管我?”杨珊不服气,但还是放下筷子,抿嘴一乐,“是有点儿夸张了是吧,真是饿了。哎,你们老打听人家轻子下落干什么?真关心的话就常往人家家里跑跑和人家聊聊天啊。”
江夏把茶杯放到桌上,望着桌面盘算着。他停顿片刻,看着轻子的眼睛说道:“我今天去学校的路上见到一个女孩跟你长得很像,我还以为是你呢。”
“嗯?”轻子放下碗筷睁大眼睛看着江夏说,“真的很像吗?”很快地,她收拾起惊讶,拿起碗扒了口汤泡饭在嘴里。
“怎么可能啊?像我们轻子这么标致的小美人全纽约独一份呢!”杨珊笑着说。
“对啊,这叫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哈哈哈!”叶广庭把杨珊逗得花枝乱颤。江夏也笑了,却仍望着周轻子的侧脸,希望可以发现什么。轻子没有笑,拿起茶杯喝了点儿水。
停了一会儿,江夏正了正脸色,他既然已经把话问出了口,就打算弄个明白。
“你们别打岔,我说正经的,真的跟你特别像。所以我刚才总问你今天出门了没有。”江夏假意拨弄着盘子筷子,眼睛却一直在轻子的脸上游走。
轻子抬起脸望着江夏,那目光清莹闪烁,说道:“我白天没出门。”
把两个女孩送回轻子的住处后,江夏和叶广庭在回家的地铁上发呆。
“你觉得怎么样?”叶广庭问道。
“什么怎么样?我觉得轻子没说实话。”
“哦?何以见得?”
“只是感觉,她的眼神好像总是躲躲闪闪的,或许是我先入为主了。”
“我看你是太敏感了。”叶广庭一边把玩自己的手机一边说,“就算你白天看到的人就是轻子,那又怎样?男朋友死于非命,三天后又和别人在一起了,说破大天就是水性杨花了点儿。她跟你说谎就是不想让你觉得她水性杨花,我看仅此而已。”
江夏摇摇头:“这怎么什么话都让你说了呢?见到轻子之前你还义愤填膺地说你也看不惯。你是没看见,她在那男的旁边的甜蜜样子不是几天就培养出来的。”
叶广庭侧过头来看江夏,就像看着个外星人:“你别天真了好不好,甜蜜表情?那种表情女人一分钟之内就培养出来了!”
“自从在我的梦里看到轻子和丁西武我就一直觉得怪怪的。再后来是丁西武的死,然后是那个神秘失踪的詹奎斯,再然后就是今天发生的事。你觉得不怪吗?”
“是怪,前面的事都很怪,今天的事一般怪。再唠叨这几个死鬼的事儿你就快变祥林嫂了啊。”叶广庭继续玩手机,嘴里仍小声嘟囔着,“我看你是想着丁西武死了轻子轮也轮到你了,结果还没等下手就又被别人抢了,你心里不平衡得很。”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从另一节车厢拉门进来,耷拉着脑袋摇摇晃晃地走过,又拉门进入下一节车厢。
车上零星的几个人懒散地坐着。
江夏瞪着车厢的顶棚发呆。
江夏如约在星期天的下午六点半来到施韦尔的办公室。天黑得越来越早了,周末来工作的人本来就不多,到这个时候也大都回了家,只有几个苦呵呵的中国博士后还在各自的实验室里忙碌。江夏睡得不好,仿佛做了很多梦,但都记不清了。头仍昏沉,伴随着一股一股的偏头痛。
两个人来到实验室,刷开两道门。江夏填了仪器使用登记单后坐在椅子上。施韦尔把线路接在江夏的头上和身上,说:“夏,和上次一样,我在外面看着你。如果你感觉不舒服马上按这个红钮,听清了?”
江夏点点头,等施韦尔出了门便打开显示器。经过上次的录像过程,江夏已经可以很熟练地操作眼前这台机器了。昨天晚上和叶广庭一起回到家,两个人又在他那里闲聊了会儿才睡,大概是凌晨两点的样子。
他想把时间首先定在三点钟。
转了下时间旋钮,显示器上的杂波跳了几跳。第一次调频率时给他造成的剧烈头痛让他心有余悸,所以这次倍加小心。江夏慢慢地增强信号强度。屏幕上显示着晚上九点。江夏改用大进度拨轮往后调着时间,突然一大抹颜色从屏幕上闪过!
江夏停下,开始往回调整时间,同时把耳机打开。
刚才飘走的图像出现了!是几个大小不一的色块。江夏不断地增强信号,同时细微地调整频谱的波长。图像越来越清晰,他也看清楚了这正是昨晚在朵颐吃饭的场景!
图像正中是桌对面的叶广庭,右边是周轻子和杨珊。
这可有意思了,原来这台机器不光记录梦境,还可以记录下看到的东西!只是并不连贯,而且这视野也大得多,连坐在自己左边的邻桌男女都看得一清二楚!
江夏心中暗喜,这证明自己昨天和老板随口说的理论很可能是对的。人的视野显然比头脑中反映出的要大很多。很多信息都在不经意间被记录了下来。按自己昨天杜撰的话就是:很多东西或者说信息都可以被“看”,但是不一定都被“看到”。如果人类的大脑能有效地利用所有储存进来的信息,那么今天的文明一定是另一番景象了。有人说爱因斯坦的大脑其实比平常人还要小,但是他的大脑布满了山脊样的纹路和沟回,极大地增加了其表面积,使得他可以发掘出比常人更多的信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而施韦尔实验室研制的这台写梦仪竟然能够将进入人脑的信息提取出来,这无异于一场革命!
江夏确定屏幕上的画面被调到最清晰之后按下了录制键。画面动起来,耳机里也传来不太清楚的声音,很杂很乱。仿佛有很多人在说话,还有外面的汽车声音。但是自己和叶广庭说话的声音仍是最显著的,可以从众多声音中分辨出来。江夏皱了皱眉,他当时并没有觉得这家餐厅的环境是这么嘈杂。他转而明白了,耳朵和眼睛一样是感官之一,自然也可以从外界大量地接受讯息。大脑将所有从耳朵接受的外界的声音全部记录下来,然而人类只是有选择地“听到”了其中一小部分而已。
想明白这些,江夏往前探了探身,专注地看了起来。画面上几个人在扯着闲天。“镜头”不住地摇摆着,一会儿是周轻子在画面中央,一会儿是叶广庭。又过了一会儿,画面居然摇摇地起来离开桌子去了男洗手间,接下来的一分多钟,画面正中只有一个白色的小便池。江夏乐了,他明白,自己便是那摄影师,画面的主体自然是随着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而在不断地变化着的。
上厕所那段最好别让老板看见,江夏想。
当江夏又回到饭桌前时,邻桌的男女结好账正起身准备走。画面左侧只剩下一扇不大的窗户,可以看到餐馆外面的街道和来往的行人车流。叶广庭侧着头,脸上带着酒色,居然就在杨珊眼皮底下盯着旁边的女人目不转睛。
江夏扫视着画面,他惊讶于人视野的开阔。当你坐在桌前盯着你对面的人时,其实连屋顶的吊灯也都被收入眼底了。
忽然画面抖了两抖,一闪便消失了,屏幕上只剩下杂波,而耳机里是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晦涩而不可辨。江夏直起身往后调整时间。随后又见到几段餐厅里的和地铁上的影像,他全部录了下来。
再后面的图像远远没有刚才的清晰,也似乎完全没有逻辑。江夏觉得,这时记录下来的应该不是记忆而是他的梦。画面上是一间很大的房间,昏暗中一道白光从远处的门缝中无力地投射在对面的墙壁上。黑黑的顶棚好像非常高,但是看上去很压抑,就像随时会坍塌下来一样。画面一直定格在这样一个场景。江夏抬眼看看时间,在走。
他熟悉这个场景,他似乎不止一次地梦到过。在这个梦里,他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庞大,而自己却小得可怜。似乎随便一样什么东西都可以压过来,压过来,让他窒息。而每次梦到这些也的确都感觉很憋闷,以至经常从这不可名状的痛苦中醒来。
江夏开始仔细观察自己这长久以来的噩梦,他想象着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坐在这偌大的黑屋子中一动不动,随时可能有可怖的东西从任何一个方向悄无声息地蹑足而来,长长的毛发下面露出白惨惨的眼或者白森森的牙。他渐渐地感到一阵阵的毛骨悚然,竟似真的有一股夹杂着古怪气味的阴风迎面扑来,他好像正在被这个黑洞往里拉,永无尽头。更加让江夏觉得阴冷的是,为什么他会像僵尸一样枯坐在一间大屋子里?他在等什么人吗?还是被什么人绑缚在那里不能动弹?梦境中的自己一定面无表情,或许,或许脸上还有一丝诡异的笑?
江夏闭上眼睛,长吁了口气坐直腰板。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刚才连眼都没有眨一下,酸涩难当。他扭头望了望从外室向内观望的施韦尔博士,又转回头继续观察屏幕。他不再想看让自己不舒服的东西,开始扫视画面的每一个角落,努力不错过每一个细节。或许那个詹奎斯教授又会突然出现在什么不起眼儿的地方,还有轻子、丁西武……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大屋子的场景一动不动地持续了十几分钟后也消失了。江夏又调时间,让他吃惊的是,之后这个大屋子的梦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出现,有长有短,总共录下了七段之多。
“难怪睡得这么差。”江夏自言自语道,摘掉耳机,揉了揉耳朵和脑袋。
江夏有些失望地坐在公寓的小沙发上,头戴着被叶广庭夸赞不已的森海耳机,里面播放着俄罗斯音乐家柯萨科夫的《西班牙随想》晨歌部分。晨歌的曲式本来就源自西班牙,与人们想象中的淡雅恬静的田园早晨不同,西班牙的晨歌总是激昂起伏,仿佛要大声地唤醒黎明,准备开始充满活力的新的一天。江夏听的是一张西班牙籍指挥家阿根塔逝世前一年于伦敦京士威厅录制的传奇录音。灿烂华丽的管弦乐、分明的层次与阿根塔极富激情的诠释总能令江夏热血沸腾。每每江夏有些失落的时候,就总爱听听这张碟。当小提琴弹跳的弦音雀跃于澎湃的大乐队之间时,他总能感觉到自己被压抑着的,但势必要爆发的热情。
一曲终了,江夏扯下头套一般的大耳机,给叶广庭打电话。
叶公子和杨珊去吃饭了,刚刚回到家,进到江夏的屋里时脸上还带着很满足的笑容。他动静很大地四处找水喝,嘴上不住地嘟囔着什么:“今儿个喝了不少。你别说杨珊这小丫头片子还挺能喝的。哪儿人来着她是?成都的幺妹儿,是伐啦?哎,我说你觉得杨珊这姑娘怎么样?水呢?你这儿没水啊?”
江夏从自来水管接了一杯水递给他。叶广庭拿起杯子对着光看了看,一仰脖子灌下去半杯,继续咂巴他的嘴并念念有词地嘀咕了几句。
江夏带着笑意挑眼看看叶广庭:“别吧唧了,亲了吧?”
叶广庭一咧嘴:“一小下,就一小下,哎,你还行,我一噘嘴你就知道我……”叶广庭歪着脖子搔了搔脑袋,“这话怎么那么熟啊?不对了不对了……来,咱说正事,找我干吗?”
“你还有心思说正事吗?”江夏似笑非笑地拉了把椅子在桌前,“我今天又录了几段梦,还有昨天咱们吃饭时的图像,你给瞅两眼。你可是当着杨珊的面就偷瞟别的姑娘来着,我这儿全有记录!”
“是啊?你梦见咱们吃饭了?”
“按时间算来,吃饭的片段不是出现在梦里,是我看见的景象,也能录进来。照我分析,这仪器功能很多!只要是在我脑子里的,无论是梦,还是回忆,看到的听到的它都能给录下来!”
“这有点儿意思,瞅瞅。”叶广庭拉过椅子坐在桌前。
江夏按下播放键,叶广庭凑近了瞪大眼睛观瞧。“人眼看到的东西原来是这样的?”他拿手在屏幕中央画了个圈,兴奋地说,“你上次跟我说的意思就是,人的大脑把整个屏幕的信息都记录下来了,可是反映在我们意识中的就那么一小块?就那么一小块?有意思有意思,你说你们科学家怎么琢磨的这些个玩意儿?”
江夏很有满足感,站在一旁叉着胳膊看叶广庭欣赏自己的作品。
“这边是饭店的顶灯。顶灯也收进去了,高!”叶广庭饶有兴致地自言自语道,“你左侧的桌子,你瞧你瞧,这视野外的就明显没有视野内的清楚啊,不过也不错了。这是饭店窗户……饭店窗户……哎,这谁啊?停停!停一下!”
江夏探过头去停了机器。
“就这人,刚才在窗口看,你倒回去看一眼。”
江夏把时间往回退了十秒钟重新播放,两个人紧盯那扇窗户。饭店的窗外有依稀的车辆开过和一些人来去的身影。忽然一张人脸从窗边闪进来小心地对着里面张望。江夏按下暂停键。
江夏和叶广庭对着那张并不清晰的面孔看了半晌,异口同声道:“丁西武!”
这一惊非同小可。两个人顿时感觉四肢冰凉僵硬,脑袋嗡地酥麻开来又缩紧成一团。一向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的叶广庭也觉得事态实在太出人意料,这是他活这么大见过的最诡异的画面。他紧盯着江夏,江夏紧盯着屏幕,眉头蹙在一起,手心沁出一层层的汗。
呆立了半晌,叶广庭首先说道:“会不会是你脑子里丁西武的形象随机拼凑进来的?你不是说人脑对事物的反映是随机的吗?”他试图给这个离奇的画面一个说得通的解释。
江夏摇着头,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屏幕:“倒也不是没可能……不过,从丁西武的图像质量看也不像是毫无逻辑的随机拼凑啊。”
江夏调整了一下计算机屏幕的朝向,又去调节对比度和敏感度。
“他不就是向我这里看呢吗!”
叶广庭听得云里雾里,一会儿看看江夏一会儿看看屏幕。
江夏感觉自己太阳穴处正有一股热流在一突一突地搏动。他倒宁愿相信叶广庭的说法,但是凭他的经验这不太可能。首先是丁西武的脑袋出现的位置,恰巧是在窗户的框中。再有就是他的眼神。如果大脑中的信息能够随意叠加,又怎么会那么真实呢?可是如果丁西武真的在那扇窗户外往里看,那不是活见鬼吗!
“你还别说,”叶广庭渐渐缓过些神来,摸出烟点上,顺手递了一支给江夏,但目光却不愿离开屏幕,“丁西武出事那天我就隐隐觉得有点儿不对,就是想不清楚哪儿别扭。现在我再一琢磨,你看啊,丁西武是在皇后区出的事,怎么会舍近求远跑到曼哈顿的医院去呢?出事的地方附近没有医院吗?”
“还真是。”江夏坐到床上,望着叶广庭,“那旁边就有一家医院,好像还不错呢。”
“我给轻子打一电话问问?”叶广庭掏出手机。
“不要不要。”江夏赶忙阻止他,“事情还没弄清楚,这样容易伤害到轻子。我明天找施韦尔谈一下,如果确定丁西武的画面是真的,咱们再说怎么办。”
叶广庭点点头,喃喃道:“但愿不是真的,否则的话,这事儿,这事儿真是太玄了。”
江夏弹了弹烟灰,霍地躺倒在床上,对着天花板自言自语道:“什么情况啊?如果这些都是真的,丁西武为什么要假死呢?还有昨天在地铁上看到假的轻子。怎么好像都是冲着我来的呢?”
“地铁上的轻子……”叶广庭喃喃说道,“她旁边那男的你看清楚了吗?”
“没,我看见轻子以后马上就把脸挡上了,我怕她看见我。那男的,我还真没看清。就记得包得挺严的,但是嘴上好像有一圈胡子。你不会是说,那男的就是丁西武吧?”
叶广庭没有答话,在一旁摆弄着江夏的电脑。
“这我倒觉得不大可能。”江夏接着说,“他们费那么大劲儿造成一个丁西武被车撞死的假象,然后第二天两人又拉着手满大街逛了,那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这是什么啊?”叶广庭忽然问。
江夏慵懒地从床上坐起身,半截烟灰落到床上,他心烦意乱地抹擦着床单然后站起身望向显示器。叶广庭正看着那幅静止的黑屋子的画面。
“这是个梦。”
“这地方我好像去过似的。”叶广庭看着江夏,一脸严肃。
江夏摆摆手,用力把最后一口烟吸进肺里,捻灭了烟头:“你让我缓一缓吧,别起哄了。”
叶广庭喷了口烟,也把烟头捻在烟灰缸里:“要不就是我也梦到过,反正看这地儿眼熟。”
江夏哭笑不得。
纽约星期一的早晨总是异常忙碌。人们行色匆匆地赶往自己的目的地。江夏也许是被几天来发生的事搅得乏累,出乎意料地睡了个好觉。七点半起了床,洗漱完毕后像往常一样坐地铁去学校。他一路听着自己的iPod,习惯性地对身边的人留心打量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纽约的上班族和学生模样的人胸前大都飘起了白色的耳机线,衬在各色衣物上很是漂亮。在这个繁忙嘈杂的都市里,人们宁愿将自己的耳朵和心情交给腰间或者书包里的随身听。
走出地铁,江夏来到路边的一辆小型早餐车前要了一份夹了鸡蛋和培根的法式牛角包和一小杯咖啡。餐车的主人是一对希腊夫妇,跟江夏早已相熟,很热情地寒暄着早上好周末过得怎么样一类的客套话。每当这时他都会有礼貌地把耳机拿下来和他们问好,递上两块五毛钱,接过热腾腾的早餐和希腊夫妇道别后再费力地把耳机戴上。他觉得在这个城市中,他应该尊敬的正是这些和他一样卑微的、为讨生活而忙碌的纽约客。抬眼看看身边的高楼,江夏总会记起《北京人在纽约》里王启明的一句话:有几个是他妈好人盖的啊?
他转过街角,走进哥伦比亚大学的医学楼。
施韦尔已经在等他了。德国人血液中的严谨和刻板在这个半大老头子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书桌上方是一块很精致的木牌,上面用英文刻着“努力工作,尽情享受”。然而江夏却从未见他休过一天假。亚当也在,正在和施韦尔讨论事情。他见江夏进来便收拾了东西站起身,点点头出了办公室。
“你好,夏!”施韦尔像往常一样精力充沛。
“早上好!”江夏努力报以灿烂的一笑,“施韦尔博士,我昨天晚上又看了几遍我们的录像,我有个问题。”
施韦尔轻轻拍了拍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又在电脑上把昨天的录像调了出来。
“像我昨天说的,我们的记录仪除了梦境好像还可以记录到我们看到的东西。我们有没有办法对这两种情况进行区分?我是说,靠技术来准确地区分。”江夏见施韦尔没什么反应,于是接着说,“有没有可能梦境和真实看到的东西被混合记录下来?如果可以区分一个画面中哪块是梦哪块是真实的,那应该挺有意思。”
施韦尔仍然望着江夏,并没有急于给出答案,他不慌不忙地问道:“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会有这样的疑问?”
江夏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开始在电脑上找丁西武的画面。他没有犹豫,他已经想了很久,要想揭开他梦里的一个个谜团,他需要施韦尔的帮助。
画面定格在餐厅朝向街面的窗户。江夏指着丁西武的头像对施韦尔说:“这是我星期六晚上吃饭时见到的景象,而这个人,已经在几天前出车祸死了。”
“哦?”施韦尔来了兴趣,向前探了探身,仔细地端详丁西武的脸,“你看到这个人了?还是……”
“不,我当时没有看到他,是记录仪录下来的。所以我很想知道有没有办法可以区分梦的画面和看到的画面。我怀疑在记录时梦境和真实的场景会有重叠。”
施韦尔点点头,又摇摇头:“或者说,两段不同的记忆也会出现叠加,是吗?”
江夏想了想,慢慢地点头。
施韦尔接着说道:“我们五年前曾经想要合作开发一个程序,可以根据画面的频闪来分辨梦境和真实的场景。或者这么说吧,我们之前的研究成果认为,人的大脑在储存信息的时候是分不同区域的。比如你晚上和朋友去吃饭的记忆被记录在左脑顶叶的某一个点上,那么你早晨自己去喝咖啡的记忆就可能被保存在其他什么位置,也许是右脑侧叶的某一个点,嗯。”施韦尔两只手高高举起,各指着头上不同的位置,停了停接着说道,“大脑各部位引导出来的画面都会有不同的频闪,像人的指纹一样可以区分。由此我们可以判断一个梦境画面是由几部分记忆构成的。”
江夏接过导师的话:“那么说,如果分析出我那位死去的朋友的频闪和我们吃饭时的频闪是不同的,就能够分辨出同一画面中的景物是否属于同一段记忆了?这个程序可太有用了!”
施韦尔遗憾地摇了摇头,说:“因为经费的原因这个项目只进行了一小半就停下了。现在还没有什么技术可以确定地告诉你画面的哪一部分是真实的,哪一部分是叠加进去的。”施韦尔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只能凭感觉,生活中发生的事大多还是合乎逻辑的。如果有什么东西和整个画面格格不入,那么那个部分也许就是人脑随机臆造的了。就你的具体问题来看,这个人的眼神和他在窗口的位置与动作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如果你没有告诉我他已经死了,我会以为是窗外一个普通的路人在向里张望。换句话说,我不认为这个人是掺杂进来的梦境。”
这和江夏的分析是一致的,记得当时看到詹奎斯在他的梦里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他的形象就根本融不进整个场景,无论是詹奎斯的眼神还是动作都显得很突兀。詹奎斯大抵就是由江夏的大脑生硬地添加进战争场面里的。
见江夏频频点头,施韦尔补充道:“当然,我刚才说了,我只是凭感觉来分析,所以我不能肯定。有意思的是,当时同我们合作开发这个分辨梦境和记忆程序的实验室的大老板就是詹奎斯博士。频闪项目停掉以后没多久他就无故失踪,至今音信全无,后来竟然在你梦里出现,真是太有意思了。人生啊……总是充满变数,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施韦尔笑着站起身,拿着咖啡杯走到敞亮的大窗前,望着远方沐浴着晨光的乔治·华盛顿大桥。
江夏看看身边显示器上丁西武的面孔,又扭脸看看施韦尔的背影,不知道说什么好。丁西武,他见过,死了。詹奎斯,看来也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现在也失踪了。他越想越觉得可怕,正像自己和叶广庭说过的那样,他觉得这两个人的身世正和自己慢慢牵扯上关系,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手机在江夏的裤兜里振动起来,他掏出来看了眼,是叶广庭。这小子,从来是在不对的时候来电话。江夏把手机又放回口袋,眼睛直勾勾地定着,嘴里忽然冒出一句:“您能给我讲讲詹奎斯博士吗?”
施韦尔转过身,咂了口咖啡。“马克·詹奎斯!哦,老天哪,让我怎么评价你呢?”施韦尔一边摇头一边唏嘘着,“一个天才。我很少这么去评价一个人,但是他确实让我佩服。”
施韦尔踱到蒸馏咖啡壶旁续了些咖啡在杯里,然后慢悠悠地踱回到窗边:“我和他认识有二十年了。那时候我在哈佛大学主修神经科学,他在麻省理工学院学电子工程。我是德国裔美国人,他是美国人,我们不在同一所学校,但是却做了四年的室友,按你们中国的说法就是缘分吧。我们那时候就住在查尔斯河边上的一个俄罗斯老太太的家里。美国、苏联、德国,三个坏家伙就在同一屋檐下住了三年,哈哈哈!”施韦尔爽朗地笑了。
“那栋房子现在想想还真是很怀念,一百多年的老房子,红色的外墙,绿色的窗檐,太漂亮了!那个老太太孤身一人,每天都要在饭后弹上一段钢琴。她的家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但是她的那架斯坦威的钢琴却花了她大半的积蓄。这个孤老太太只活在她的音乐中,每天饭后的那一个小时的音乐中。她甚至很少和我们讲话,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她以前是做什么的。我们也不管那么多,有地方给我们住就行了。我们那时候没钱,又贪玩。每月五十块钱的房租有时候都交不起,房东倒也不强要,就是每天弹她的琴。除了音乐,她什么都不在乎。”
施韦尔停了下来,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半晌,他摸了摸头,顽皮地笑笑:“怎么扯这么远?”
江夏也笑笑:“真好,我喜欢听。”
“那个时候,我和詹奎斯在宿舍里讨论一些学术的东西。他总是不停地问我神经科学的事,我也发现自己对他的专业很感兴趣。后来我们俩组建了哈佛一麻省理工神经电子俱乐部,到今天也有三十多年了。”
“这个俱乐部现在还在?”江夏饶有兴致地问。
“在!当然在!”施韦尔睁大了眼睛,很自豪,“现在已经有六千多名会员了!还办了自己的学术专刊,我现在还是名誉主席呢!”
江夏觉得施韦尔有时候就像个可爱的大孩子。
“詹奎斯失踪之后,我们分布在全世界的会员都积极地加入了寻找他的行列。不过我们还没有会员在中国,你的梦倒是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线索呢!”
江夏正了正身子,问道:“记录梦境的想法是源自那个时候吗?”
施韦尔点了点头:“最初是他的想法。我们那时候真是很激动。如果人类可以把自己的梦记录下来,那是多么有意思的事啊!于是我们就整天在一起查资料、画图纸,后来还租了一间实验室,真的开始做起实验来!不过我们当时就是为了研究而研究,比起早我一年进入哈佛的比尔·盖茨和史蒂夫·鲍默尔他们,可就大大的不如了。”施韦尔笑笑。
江夏知道施韦尔是在谦虚。能够一生踏踏实实做基础研究的人永远都是最值得人们尊重的。能成为世界知名的神经工程学教授,没准儿连盖茨也会艳羡。
“当时我们的实验设备已经算是不错的了。我们遇到的难题就是对大脑储存信息的方法一无所知,连它是怎么存储信息的都不清楚我们怎么把信息提取出来、录制下来呢?我们也没办法找个人来打开脑袋做实验。如果是你,你怎么做?”
施韦尔不愧是位好老师,连在讲故事的时候也不忘启发学生。
江夏想了想,答道:“能不能想办法把脑子里的信息激发出来?”
“不错!”施韦尔向着江夏举了举咖啡杯,表示赞同,“我们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但是怎么把编码了梦境信息的脑电波从大脑中激发出来呢?”
江夏摇摇头。
“声波!我们做了很多实验,发现声波的能量可以把脑电波激活,然后我们就可以从颅外将激发出来的脑电波记录下来进行研究了!”
江夏很是钦佩。这是用一种能量将另一种能量从脑子里打出来进行记录的方法。但这不会对人脑有损伤吗?
施韦尔看出江夏的疑问,解释道:“今天我们给你用的记录仪已经不再用声波了。用声波来激发大脑中的脑电波确实不容易控制。后来我们就转而使用现在这种方法了。更有效、更准确、更安全。”
“大学即将毕业的时候,我们的实验取得了重大的进展,积累了很多数据。为了进一步开展研究,我进入了哈佛大学医学院读神经医学博士,可是他却停止了继续念书。”
“哦?”江夏以为这些名校的大教授都是一路学出来的。
施韦尔点点头:“他父亲那时候突然病重,詹奎斯选择了回到老家陪他的父亲。虽然我们没能一起继续我们的研究,但我还是很钦佩他。要知道,在自己的事业和家人之间能够选择后者的男人都是值得钦佩的!他家在俄亥俄州的一个小镇,并不富裕。那些年我们一直有联系,他在照顾自己父亲的同时并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也一直在潜心研究如何让记录梦境成为现实,并在自己家里建起了简陋的实验室。他的坚韧和执着是我佩服他的第二个原因。他教会我很多东西,包括我们现在用的很多技术。”
“那么他什么时候又去了麻省理工?”江夏问。
“一九九七年的一月份,”施韦尔拉过椅子坐下,“他被麻省理工聘为教授,那年他还不到四十岁。在麻省理工这样的学校,一个没有博士学位的人,没有经过助理教授和副教授而直接被聘为正教授简直不可想象。那一年我还只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助理教授而已。詹奎斯完全是靠在老家的那些年自己研究出的一套理论和系统而获得了麻省理工的赏识。你有没有听说过在自家后院的实验室里搞研究,然后将成果发表在《自然》和《科学》杂志上的?署名作者只有一个人?通讯地址是俄亥俄州一小城镇的什么什么路。哈哈哈,这个老东西……亏他想得出来!那些杂志也竟然就认可了!”
施韦尔眼中泛着泪光,笑得苦涩。
“那一年六月份的时候,我们几个老朋友都从世界各地赶到波士顿去为他庆祝。哦,我们还在查尔斯河边看你们中国的龙船比赛来着。”
江夏高兴地点点头。
施韦尔却摇摇头:“只可惜两年前和他见了最后一面之后就……他真是个传奇人物……”
江夏也收敛起微笑,静静听着,为詹奎斯担忧。
“他从上大学时就总是说要去西班牙度假。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西班牙似乎有一种不可割舍的情结,总向往着有一天能够踏上那片土地,却一直没有时间。当他的梦想最终实现时,却是一去不复返。我真希望他只是流连忘返,决定在那块他向往的地方度过余生罢了。”
施韦尔把双手放在脑后,跷起二郎腿。
“可我这些天一直在想如何解释他的形象会出现在你的梦里,以及我们怎么能用这些线索把他找回来,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但我,有一种感觉,他凶多吉少。”
江夏兜里的手机又振动了,但他没有理会。
亚当从门口闪进半个身子,手里捧着一摞论文稿,敲了敲门框:“论文讨论会五分钟后开始。1705会议室。”
施韦尔点点头,对江夏说道:“亚当了解频闪项目,你可以问问他,也许能有什么新发现。”
施韦尔站起身,看得出他心中无尽的沮丧。他转向亚当:“我们在说詹奎斯博士。”
“哦?有消息了?”亚当用手捂着嘴惊讶地说道。
施韦尔在原地站了会儿,终究没有说出后面的话,径自走出了办公室。
江夏目送着老师和亚当,低头掏出手机。这次是叶广庭发来的短信,上面写道:我记起你梦里的大屋子是什么地方了,赶紧给我回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