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与西蜀交界的烟重津,地势险要,地形复杂多样。有山有壑、有水有林,朝云晚雾、光影闪绰,是个乱得人眼也乱得人心的地界。
此刻齐君元便站烟重津的一处坡顶上,他的心里也真就像这山水林木一样杂乱不堪。
呼壶里收到的露芒笺上让齐君元主事行烟重津的刺局,对此他非但没有感到一点疑惑,反是释怀了许多。这说明离恨谷中一直都关注着他的存在,也一直在利用着他的价值。之前长时间不得指令、不见代主的惶恐一扫而光。另外,他在瀖洲刺杀顾子敬失手,然后因为护送秦笙笙没能再杀。而这次刺活的刺标中就有顾子敬在,所以安排他主事也在情理之中。再有,其他几个高手虽然技艺高强,江湖经验却比较欠缺,对官家护卫的保护方式也不够了解。让他们主持布设如此大型的刺局会比较勉强,相比之下他齐君元应该算是最合适人选,这一点说明了离恨谷对情况的了解以及发出指令者的睿智。
本来齐君元已经下定决心,接下来哪怕是以尾随、旁观的方式来寻找谜底,也再不和这几个人混在一起。但是现在离恨谷中一份正式的露芒笺还是将他和这些摸不到底的人拴在了一处,这不能不让他在释怀的同时又平添了很多的疑问。都说一个谎言要用十个谎言来掩饰,他感觉自己现在面临的似乎就是这种情况。
比如说裴盛和唐三娘的突然出现就是个非常奇怪的事情。听他们自己说本来是要跟着一起去追踪唐德,找到上德塬被擒的那些人,然后将倪大丫解救出来,将之前所接乱明章上的任务完成了。但是才追出半天路程就又突然接到乱明章,让他们去呼壶里会合。按理说这解释也没什么破绽,范啸天就是去找倪大丫的,而倪稻花和哑巴也是想着要把上德塬的人救出来,所以另外安排他们两个任务也算正常。
还有哑巴本来就是跟随齐君元这一路的,为何不将哑巴调过来,反是将他们两个有活未了的给调了过来?难道发出这指令的人知道哑巴和倪稻花暗生情愫,单单放他一人去帮助稻花解救上德塬的人?
再有,他们稍晚一些到达呼壶里,并没有卖玩器的引导,又是凭借什么直接就找到楼凤山的竹林居所的?
除了裴盛、唐三娘,还有王炎霸,本来只说是个不属于离恨谷的再收弟子,可突然间又变成了主事。而且即便已经知道他这么多底儿了,他依旧没告诉大家自己到底在离恨谷中是怎样一个真实的身份。这个人就像他自己做下的虚境幻象,根本不知道还有多少隐瞒着的秘密。
而其他人会不会也有什么秘密隐瞒着?这一点齐君元立刻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有!肯定有!
疑问很多,但都不是一个刺客应该深究的。作为一个优秀的刺客,最重要的是将委派的刺活完成,不择手段、不惜生命去完成。所以现在齐君元最应该做的就是放下了一切杂念,开始又一次环境查勘,找到最佳的刺杀点,设计成功概率最大的刺局。
齐君元没有想到烟重津是个如此复杂的地界,以至于复杂得处处都是可布刺局的好位置。但是复杂的环境往往是个双刃剑,对刺杀有利的环境,往往也是刺客很难逃脱的环境。
这一趟已经是齐君元第四次走过烟重津崎岖起伏的山道,他自己估量这应该也是最后一趟走过。
接到露芒笺之后一路紧赶慢赶,他们一行终于是赶在萧俨、顾子敬的南唐使队之前到达烟重津。但是留给他们勘地形、布刺局的时间已经不多,从官家驿站打听来的消息说,南唐使队再有两天就要入南平界,而进入南平后首先经过的就是烟重津。而要想在众多高手、侍卫、兵卒组成的大队护卫人马中杀死两个目标,是需要布设一个大型的刺局的,而大型的刺局需要充足的时间期准备。
时间仓促,护卫严密,对手势大。齐君元心中很清楚这一趟刺活的难度,否则露芒笺不会让他带领六个高手一同来行此刺局。这是他在离恨谷中从未做过也从未见过的一个大活儿,所以心中一分把握都没有。
情况的确如此,萧俨和顾子敬这次是作为南唐使者出使蜀国的,而且要途经不止一个国家,路途上的凶徒草寇不能不防。另外,顾子敬几个月前刚刚在瀖州遭遇刺杀,防止再杀、三杀的弦还没有松。所以他们此行的防护方式会是非常严密的,防护的实力肯定也会非常强大。
使队中人多势众是肯定的,估计除了他们自带的护卫外,所经过的国家也会派当地驻军保护,否则在他们的辖区出事很难解释清楚。而人多还在其次,更严重的问题是高手众多。众多高手中可能还有神眼卜福,或者像他那样最善于辨相窥隙的人物。所以要想刺局能够成功,怎样利用地势、地形布设一个完美的兜子便成了关键。
就是这个关键难住了齐君元,不是因为环境复杂,也不是因为目标防护强悍,而是因为他根本静不下心,凝不了神。这也难怪,因为他的心中有很多疑问,而且如此之多、如此之怪的疑问都是来自自己的组织和同伴,这是他从来未曾遇到过的现象。现在要他带着这么一帮有着疑问的人去做刺活,心中没有些起伏、忐忑是绝不可能的。虽然之前进行了三次勘察,他脑子里却仍是一团糨糊,根本不曾有一个兜形的概念出来。而现在应该是最后一次实地勘察的机会,再没有时间了。
头顶上大太阳晒着,附近没有其他人。不过没有人并不都意味着安静,难得停一下的鸟叫和一直不停的蝉鸣喧嚣着,配合着火辣的大太阳一起往人心中填塞烦躁。
齐君元克制着心中的烦躁,努力集中思想,缓缓地踱步,走过石阶,转过坡坳,穿过树林……一边走一边看,一边看一边构思。也不知道是因为天太热了还是他心中太过焦急,头上的汗水不停地沿面颊流下、从发梢上滴下。
四次勘察齐君元都是选择在巳时到未时这段时间里,也就是现在的上午九点到下午三点。因为这段时间光照充足,可以发现更多的细节,找到更多可利用的条件。另外,烟重津这地界环境复杂、地势多变,南唐使队为了安全通过,应该也是选择在这段时间才对。
又一次将烟重津这片地界走了一遍,齐君元站定脚步,然后缓缓回身。身后站了另外几个人,除了卖玩器的六指其他人全都在。而六指昨晚就已经赶到蜀国和南平的交界关卡去打探南唐使队的情况了。
看着那几个人期待的表情,齐君元知道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了。这已经是最后一趟勘察了,接下来必须开始进入布设流程。明天南唐使队就要通过了,再不布局就来不及了。
“此范围内道路所经过的地方有高矮坡九个,五处临江,溪流两道,大谷坳两处,沼塘一方,急转弯四处,缓转二十八处。树林看似绵延,实则分作三片。另有蒿滩一处,灌木丛许多。整个路程中平坦的直道只有两段。”齐君元大概对大家介绍了下烟重津的情况。这其实很多余,因为其他人也是不一般的刺客,跟在齐君元后面走了这几趟,所有情况也都了然于心。
“南唐使队的护卫形式目前还不知道,即便提前知道了也难保不会临时变化。但像这种车马一条龙的队形沿山道行进,一般是采用外侧轻骑队内侧步校队的方式,所以队形侧面的护卫应该是最薄弱的。抓住这一点,成功的可能性就有七成。”齐君元首先从对方情况开始分析。
“而烟重津的道路不宽,沿途两边不是山壁、陡坡就是草丛、树林,便于伏波和出浪。然后道路始终是起伏蜿蜒的,只有一两处平坦直行的路段,这样可选择在上坡或转弯处在队伍行进速度最慢时出浪,这样做的话成功的可能性又多一成可达八成。”齐君元越说汗越多。
“但是上坡处的地势顺向倾斜,很难借用外物冲击护卫队伍。转弯处是折转山壁,外侧是大面,对方防护的视角宽阔,一旦遇袭前后人马可快速聚集应对。也就是说,从这两种地形出浪,必须是要我们亲自冲破防护,杀入队伍中找到刺标灭了他。所以八成把握又要减去四成。”齐君元在用手抹汗,但怎么都抹不完。
“另外,无论上坡处还是转弯处,虽然有伏波处,却没有顺流道。不是陡崖就是水潭、沼地,所以就算出浪成功,我们也无法脱身而走。因此这是一场舍命刺局,而且……”
齐君元停了下,重重点了下脑袋,将眼眉、发梢上的汗水甩落,然后才又接着说道:“而且我们能想到的对方的护卫高手也能想到,所以就算舍了所有人的性命,最多也就一成成功的把握。”
“你说的都是废话呀!就一成的把握你还叨唠个半天,戏耍我们呢?”秦笙笙有些发火,但没有骂齐君元。
“别急,还有另外一个方法,更简单、更直接的方法。就是各自为局,杀机迭出,惊杀合一。对方高手一般不会想到我们会采用这种技术性很低的方法。”齐君元又抹下一把汗水,呼出口燥热的气息。
“这我知道,就是让我们在不同位置上设伏,当车队过来时依次突袭。前面的人能一杀成功最好,不能成功也可将车队惊扰乱了。让两个刺标主动露相,给后面设伏的人制造机会。”楼凤山说得很认真,但表情却有些不屑。
“呵呵,齐大哥这方法也不是不行,但此处位置很难选择,能伏处不能逃,能逃处不能攻。最后结果我觉得不会比第一种方法更好。而且刚才也说了,目标护卫中有高手。他们即便不会想到我们采用这种技术性很低的方法,但在一位或二位动手之后,他们便能看出我们的意图来。”王炎霸依旧恢复成他以往的嬉笑面容,但齐君元、秦笙笙却觉得那么假、那么阴。
“是的,而且如果对方的护卫在这过程中各司其守,并不往目标处收缩防护。那前面的刺杀也起不到惊扰作用,无法让后面同伴知晓目标所在。”楼凤山又插一句。
“那就要看六指带回来的情况了,或许他能探明两个目标是坐车还是骑马。坐车又是坐在哪辆车上。”齐君元说这话时瞟了裴盛和唐三娘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