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样的回答柴世宗并没有厉声训斥,而是在无言地等待。因为有时候知道自己所处的绝境,才能够激发更大的求生欲。
见柴世宗没有说话,范质便继续解释自己的见解:“所谓内补,是要以国库储金救急,从邻国高价取粮,然后低价入市,补贴国民生计所需。这样只要坚持到我国秋粮下来,就能稍作缓解。到明年冬麦入库,则可再解困窘。问题是我国连年征战,国库空虚,所余储金不要说补贴民生至秋粮收获,能维持十天半月已然不易。所谓外修,就是与南唐或商讨或强求,让其修正提税之策。哪怕不用其降低出境粮税,只是将其过境税率降下来,便可让吴越往我国内运送大批低价的粮食。问题是南唐也是几番征战在前,又未能从征战中得取利益,此时已是抢食恶犬般,肉入口后是绝不会松齿的。另外,南唐畏惧腹背受制,所以吴越与我国的交好他肯定会横加干预。降低过境粮税,让吴越与我国互通有无,他们绝不会愿意的。”
“那我们可否也提高一些货品的税率,从而弥补损失?”柴荣其实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想到这一招。
“大周现依旧为众国宗主,无端提税有损威信。再则我们虽盛产火炭、牛马,但并非南方各国必需之物。而北方的北汉、大辽为我敌国,不通商贾,无法从这两国获利。”范质只一句话便将柴荣之前的想法给否定了。
“内补外修都不成,提税也不成。那不是要迫使我大周破败吗?”柴荣眉头不由地紧皱。
“现下还不只是破败,恐怕还会有战事临头。而目前我国所有储备均不足以再兴战事。”这次说话的是东京留守副使王朴。此人不但胸怀治国大略,而且还精通天文卜算之道。他曾多次向柴荣提出“先南后北”的战略方针,但柴荣没有予以采纳,始终是将北汉、大辽作为第一重敌。所以王朴觉得目前的局势应该是个让柴荣正确认识“先南后北”战略方针的绝好机会。
“范相是说北汉和大辽会趁我国窘困之时发兵攻袭吗?”
“不是北汉和大辽,而是南唐、西蜀。南唐陡增税率,已经从民心、民生上予以我国重击。此种举措的险恶目的不言而喻。而蜀地虽然富庶,但蜀人不会就此自足自安,始终垂涎中原之地。当初孟知祥在时,就几次三番要北伐,最终让其取了凤、池等四洲方才安定。时下孟昶其志不让父辈,从种种迹象推断,大有借此时机侵袭我国之意图。由此看来,那真正的外强干扰还未来。不过幸好是九重将军定下数重谋略,可暂时拖延住西蜀的行动。”
“对,赵九重呢,怎么没见到我这兄弟呀?本来有他在京城,总不会让我再多操心的。”提到赵匡胤,柴荣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在这般大臣中看到他。
“九重将军入南唐界,想办法解决粮食窘迫之事。”范质回道。
“怎么,他已有施外修之法的把握?”
“不,他是去借路偷粮,是要利用一江三湖十八山的黑道偷运粮食,然后将这种无税的低价粮投入大周市场,可减缓粮食危机。”
“这倒是个办法,但并非英雄所为,而且其效未知几何,也不能解决根源。”柴荣英雄一世,光明磊落,对这种方法并不完全认可。“只可惜不能给我三月粮草,否则我将那南唐的淮南十四州取了,有了这盛产粮、盐的地域,可就轮到我提税向他南唐要钱了。”
“对了,九重将军临走时给皇上留下一份秘折,说是有个解困的好办法。只是牵涉太多,不敢做主,留下等皇上回来定夺。”范质说完,赶忙命人从待朝房封折密锁铁柜中将赵匡胤留下的秘折取来。
柴荣的内管大太监亲自从待朝房将秘折取来,交到柴荣手里。柴荣打开,定睛一看,不由地也发出一声轻叹:“啊,灭佛取财!”
是的,很奇怪的一件事情。赵匡胤当初在密折上只写下两个字,那两字是竖写的“佛财”二字。但是现在却变成了四个字,在“佛财”两字的前面赫然多出了两个字:“灭取”。于是原来的“佛财”便成了“灭佛取财”。
西蜀的成都城里最近挺热闹的,到处清扫换新,挂彩垂红。迎接大国的使臣肯定是需要搞点排场出来的,以便显示自己的国泰民安和热情好客。更何况这一次要一下子接待两个大国的使臣,所以不管是场面规格还是接待档次都要比以往更加隆重。而且有好多细节还要尽量照顾到两国的面子,要让两国特使各自觉得自己才是最被尊重的。当然,最最重要的还是蜀国的面子。
但成都此次的一番大热闹中似乎隐藏着太多其他的怪异气氛,而这种种怪异气氛都是与一片祥和的热闹相悖的,让人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首先让人觉出的是肃杀危险的气氛。这从满街巷里鱼贯而行的护卫、巡校就可以看出。大周特使未进凤州关,便遭遇凤州知府和游击指挥使被刺事件。然后过凤州不到二十里,大周特使队也遭遇刺客,伤损了不少大周护卫和西蜀兵卒,好歹是从险象环生的境地中逃生出来。随后的路途上虽然再未遇到刺客,可谁又能保证那些刺客不会在蜀国皇城之中再次下手呢?
然后是有种尴尬的气氛。就西蜀而言,肯定是要将两国使臣都招待好,让他们走到哪里,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所以在城门口、持节大街、皇家驿站、皇宫大门口这几处的设置都有些不伦不类的。就好比驿站里吧,门廊之中既用花瓶插着南唐特产的莲花,旁边偏偏还贴着大周人喜欢的剪纸。
再有就是有种诡异的气氛。两国使臣是前后两天到的,都住在皇家驿站的两个大院落中,但是这两国使臣并没有进行正常的礼节性会面。大周的王策、赵普干脆躲在房间中半步不出大院,也许是那些刺客让他们成了惊弓之鸟。所以不管是谁都不照面,只是等着蜀王孟昶召见。而南唐的萧俨和顾子敬则完全相反,他们两个是整天不在驿站中,也不知出去找什么人办什么事。
孟昶没有贸然接见大周使臣,而是和一众大臣连续商议了几日,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积极地问理朝政了。
孟昶平常时候只是喜好打球走马,而现在已入炎夏,连走马打球也舍了。因为他天生最惧暑热,一热就喘。所以天热没事时便和花蕊夫人躲入水晶宫殿,品冰李雪藕,听雅琴、填妙词。
那水晶宫殿不仅四面通畅透风,而且有活泉水从殿中流过,并且流水池中有激浪机器。开启之后,水花翻滚四溅,带来清凉、带走暑热。而更为奇妙的是在建造宫殿之时,从安加(俄罗斯北部,靠近北极圈)运来多块不化冰魄。冰魄平时封于铁箱、悬于大殿,一旦暑热难当,启动机栝,铁箱便会打开,冰魄冷劲随风而送,整个大殿热度便会降下许多。另外,还可以将铁箱降入流水入口,那水便渐渐冷若冰水,流动之后将暑热全都带走。这样既可以很快降低温度,而且没有激浪的喧闹声,用于夜间不扰睡眠。所以也只有置身如此的宫殿中,孟昶才能写下“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的词句。可是现在大周、南唐特使几乎同时到来成都,这是一件必须斡旋妥当的大事。所以孟昶非常难得地放弃了在水晶宫殿中享福寻欢的大好时光,来到殿上与众臣商议应对事宜。在没有商量好如何周旋之前,在没有合适的办法应对大周、南唐两国此次遣使的目的之前,他是不会与王策、赵普,以及萧俨、顾子敬见面的。
大周突遣特使前来,定是和最近大周境内粮食短缺、粮价飞涨之事有关。说实话,要是倒回去几年,孟昶肯定是要抓住这个极好的机会攻打周国中原腹地。当初契丹灭晋,雄武军节度使何建以秦、成、阶三州附于蜀,然后孟昶又遣孙汉韶攻下凤州,一下便将直捣中原的路径全打通了。后来虽然宰相毋昭裔一再阻止,他仍是遣安思谦出兵往东,兵侵中原,但因为种种原因最终无功而返。这之后才有了和大周相协相助之约,而大周也一直没有试图收复对其威胁极大的秦、阶、成、凤四州。
此次大周面临粮盐之困,而孟昶听了王昭远的建议,放手让他借民粮民盐以官商形式至周蜀边界交易。以贱价换取马匹牛羊和其他应用之需的物品,从而谋求高额利润。这做法其实是违背了与大周所定相协相助之约的,颇有些落井下石之嫌。
从人情道理上扪心自问,孟昶知道这个决策很有些对不住大周。所以刚接到大周突遣特使入境的折帖,便觉得他们遣使前来无非是两个目的:一个是对西蜀趁火打劫的行为兴师问罪,二是要求西蜀能按以前的约定给予支持和帮助,提供低价粮盐以解周国之困。于是孟昶立刻急令边界易货的事情暂停,将运至边界的粮草食盐先存放在兵营粮草场。他觉得这样至少是在面子上做得过去,不要让大周特使亲眼见到蜀国用高价粮盐换取周国的马匹牛羊。
另外,就现在孟昶的心性,其实已经失去了以往的豪情和血气。蜀国天府之国,物产丰富,尽可安享天予。所以孟昶不想和大周发生什么冲突,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如果万一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什么冲突,他自知蜀国的实力无法与大周抗衡。要想自保,除了依据天险外,还有就是要联合外援。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对南唐的使臣也不能有丝毫怠慢。
其实南唐与后蜀中间相隔楚地、南平,除一些无人辖管的野道、断流勉强连接外,就再没有可及时互通有无的途径。不过这样的地理位置却恰好可以在利益上不产生相互冲突,而对其他国家则可以腹背遏制、左右夹击。所以很早之前,孟昶就找机会与南唐太子李弘冀交好,暗中协定互惠互利原则,以应危急。
李弘冀与孟昶的交好知道的人并不多,因为这是李弘冀私下里预备着的一个策略。李弘冀虽然是太子,但元宗早已经有诏告世,其皇位的继承者为元宗之弟、李弘冀的叔父李景遂。对此安排太子李弘冀肯定不愿意,他是个颇具文韬武略的明君之才,是接任南唐皇位的最佳人选。整个皇家之中,也就只有这个李弘冀可以让南唐的皇家基业稳固、延续。用冠冕堂皇的话说,李弘冀为了南唐的发展和未来,他是不会轻易将皇位让给叔父李景遂的。所以除了自己在南唐范围之内预备下一定的军事力量外,他还想借助其他国家的力量,以保他在以后的皇位争夺中取得完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