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许人
那天的天气很反常,上午还是晴空万里,下午第二节课时却雷声隆隆,不一会儿就大雨倾盆,直到放学雨还没停。很少有同学带伞,大家把书包顶在头上勇敢地冲了出去,很多男生一边跑还一边狂吼。琪雅的重感冒还没好,不敢淋雨回家,渐渐的,走廊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反正明天开始就正式放暑假了,回去晚点也不要紧。琪雅虽然这么想着,眼睛却瞄着窗台,天色越来越暗,肚子也有些饿了,旁边教室的窗台上放着的那把伞也不知道是谁拉下的,还没人来拿。反正没人知道,要不要撑着它回家?这个念头像条蚯蚓般钻了出来,就不肯再钻回去了。整栋教学楼里似乎就剩下她一个人了,雨小了些,却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安静得连自己的心跳声都清晰可辨。
黑色的折叠伞,安静地躺在窗台上,似乎它也在等待被人发现。琪雅走了过去,就在她的手触碰到伞的一瞬间,后脑勺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好疼,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本台临时新闻,‘杀人狂’曹尚智今天上午在押解途中杀死六名警察后逃脱,曹尚智已于日前被高等法院终审判处死刑,此次押解后第三天将执行。此人极端危险,可能携带枪支和致命武器,请广大市民注意防范,如有发现可疑人士请及时报告,警方专案组电话……”
琪雅半睡半醒着还没睁开眼,隐约听到了广播里不甚清晰的声音,除此之外还能感觉到身体在微微颠簸。模糊的视线中唯一能看到的是一张侧脸,黑色的头发,高高的鼻梁,紧紧抿住的嘴唇,好像是位帅哥,他正神情专注地驾驶着汽车。
他是谁?琪雅确定自己根本就没见过他,就算是在学校里,她也很少跟男生说话。
缓过神来后,她才感觉后脖子痛得厉害,她想伸手去摸摸,手却不听使唤,抬也抬不起来。这是怎么了?一个激灵,她猛地睁大眼睛,周围的一切让她感觉不安。
学校不见了,大雨也消失了,她坐在一辆陌生汽车的后座上,胸前系着安全带,除她之外,车上只有那名司机,后视镜里可以看到司机的脸,白皙的皮肤细长的眼,面善,大概20多岁的年龄,穿着最普通的白色T恤。头很痛,怎么都想不起他是谁。更重要的是,她连腿也抬不起来,身体就像不是自己的,怎么办?她的脑子转得飞快,可就是什么也做不了。她想大声叫出来,可用尽全身力气,最后也只呼出两口粗气。
“你醒了?”司机的眼睛在后视镜里看着她,他的声音略微懒散,却让琪雅打了个寒颤。
“现在肌松剂的药力还没过,再过一阵子就好了。”司机看了看路,又转头看了她一眼,那平淡的语气就像在谈论天气。
琪雅心里一惊,肌松剂?那不是做内科手术时用的东西吗?姐姐是心理医生,家里存着不少她大学时的课本,琪雅在药理学书上看到过,人体被注射后肌松剂,肌肉就会自动松弛,完全丧失支配能力,通常是在全麻手术的气管插管防止呕吐和心脏手术中防止膈肌运动才使用的。自己又没病,他干吗给自己注射肌松剂?还有,这个男人要把自己带去哪里?姐姐等不到她的电话该着急了,还有邹姨妈也在家里等着自己。
车窗外的天空已经黑透了,车前灯只能照亮一小段路,更远的前方全是空洞的黑色,看不出时间,在药物的作用下也感觉不到饥饿,车速很快,这让琪雅很担心。广播里一位鼻音很重的男主持人喋喋不休地说着逃逸杀人犯的相关新闻,他说到了非常重要的部分:由于拒绝跟警方合作,杀人犯的手腕上有严重的皮肉伤,全是手铐磨出来的,另外,他的后颈上还有一颗黄豆大的黑痣。
琪雅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她注意到司机的一双手腕上都用白色的毛巾缠着,他的头发不长,很容易就能看到后颈上有颗醒目的黑痣。不会这么巧吧,他就是在逃的杀人犯?极端危险分子?
后视镜里那位司机正死死地盯着她,他的眼睛似乎能洞察人心,他不关收音机,而是在审视着琪雅的反应。
琪雅确认了自己的判断,自己面对的就是广播中的杀手,她很想尖叫很想挣扎很想不顾一切地跳车逃跑,但最终却因为肌松剂的药物作用而什么都不能做。也好,至少不会引起那个极端危险分子的警惕。随着时间的推移,药力渐渐散去,她的手指能微微动弹了,这可是个好兆头,不过她还不敢轻举妄动。
车默默地朝前行进,沿路的路牌可以看出这是一条省道。看得出司机也不太熟悉道路,他不时减速看路边的指示牌,发现前方一千米处有收费站后,他立刻拐出了那条路,开上了县级公路。他一定是害怕检查,琪雅心里默默地想着,也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只希望他别对自己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
还好,即便发现她醒了过来,司机也没什么动作,大概一个小时后,他把车开进一家很偏僻的小加油站里,琪雅知道机会来了,她已经暗自动了动手脚,确定恢复了行动能力,只要趁着司机下车加油的间隙赶紧解开安全带就可以跑出去。自由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可惜,司机停下车后并没赶着去加油,而是用一副手铐铐住了琪雅的手,顺便还把一件外套搭在她身上,挡住了手铐。
“你!”琪雅急了,忍不住叫出了声。
可司机却用手捂住了她的嘴,面无表情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并亮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别逼我伤害你,你是逃不掉的。”
他的声音很温柔,听上去根本就不像是在威胁,而是告诫小朋友不要不洗手就吃东西的那种语气。
琪雅就这样被杀人犯曹尚智挟持了。完全没有逃跑的可能,吃的东西是曹尚智晚上在很偏僻的小店里买的,上厕所他也会守在门口,他的手总是插在口袋里,别人不知道,但琪雅知道他随时握着匕首,只要一回到车上,他就会给她戴上手铐。
起初他们没有交流,不过琪雅还是看出汽车行驶的方向越来越靠近姐姐所在的那个城市,她的心踏实了一些。爸妈都在国外,姐姐又在外地工作,平时琪雅就住在自己家,有位远房姨妈照顾她的生活。姐姐工作的城市距离家里不算很远,高速大巴只要一个上午就能开到,这次的暑假,琪雅跟姐姐说好要去看她的,连车票都买好了,本打算回家后收拾收拾第二天就走,没想到现在……
虽然曹尚智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用警方的话说他根本就是杀人狂魔,他手上有数十条人命。可相处下来,琪雅并没觉得他有多可怕。也许是这个年纪的少女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可怕,她只觉得曹尚智很细心,她打喷嚏他会关上空调,为她买感冒药,买果汁和方便面也会问她要什么味道。
琪雅是个性格内向的女生,成绩优异,跟同龄人在一起时总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相比之下她更喜欢跟比自己年纪大的人交往,平时跟朋友的聊天也仅限于在网络上。长这么大,这还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跟异性单独待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某种不应该也不正常的暧昧情绪就在这种时候发生了。
这种情绪的产生应该归结于小超市老板的女儿。小超市的老板在楼上做午饭,红烧肉的味道很香,附近只有这么一家超市,相隔百米之遥才有一家修车店。那个女生跟琪雅差不多的年纪,她懒洋洋地坐在收银机旁看电视里的韩剧。琪雅上厕所时曹尚智守在厕所前,等她出来又拉着她一起去买吃的东西,寸步不离。买单时那女生很羡慕地说了一句:“你真幸福,男朋友又帅又体贴。”
在那个女生说这句话的前一秒钟琪雅还战战兢兢,自己要不要报警?要不要对这个收银的女生做些暗示,或者直接向她求援?琪雅的脑子里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男朋友?这三个字让琪雅立刻变得敏感起来。仔细看,他是挺帅的,长得像韩剧里的男主角,高大修长的身体,白皙的皮肤,眼神中有种让她好奇的执著。
曹尚智也听到了这句话,他没有反驳,而是报之一笑。出门时琪雅特意回头看了一眼玻璃橱窗上自己和曹尚智的背影,烈日在玻璃上的投射造成了一种很奇妙的视觉效果,看起来那两个影子就像电影里的某个场景,居然很般配。
也许每个十七岁的女生都是一样的,爱幻想,爱做梦,不现实。就在曹尚智那不经意的一笑中,琪雅心中的恐惧感消失了一大半。她完全忘记了曹尚智的身份,以及他的危险程度,反而有些庆幸被他挟持。她相信他只是要带自己去完成某件事,却不至于会要她的命,甚至他的一举一动中似乎也充满了对自己的善意,那些善意,可以归结为好感吗?
琪雅完全忘记了求援,乖乖地跟着他上了车,顺从地接受他为自己戴上手铐,反锁上车门。她变成了驯服的小绵羊,没有挣扎,也没有咩咩叫。
“谢谢你的配合。”汽车重新发动,曹尚智不带感情色彩地说,他温柔的声音却让琪雅察觉出了别样的意义。
汽车广播随着汽车的发动再次开启,这一次,一名女播音员用她低沉的声音告诉大家,由于曹尚智属于极度变态的无差别杀人犯,危险性极大,他随时都可能对身边无辜的人痛下杀手。警方展开了对杀人犯的全面追捕,五省市的所有电视台以及国内各大门户网站同时插播了这条新闻,曹尚智的面部特写照片也被公之于众。
也许这是个互相了解的好机会,琪雅刚想说点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汽车就猛地刹住了,速度之快让琪雅整个人朝前撞去,差点碰到头。曹尚智的眉头紧皱,他拔掉车钥匙用力地关上车门,拎着刀朝那家小超市走去。
电视屏幕上是刚刚弹出的缉凶新闻,曹尚智的大头照赫然位于正中。愣在收银机前的女生脸上布满了惊讶,正把手伸向电话,另一只手还捂着嘴。不用说,她一定是发现了刚才买东西的人就是在逃犯,正准备打电话给警察。
她没有机会了,她刚刚回过头,曹尚智的刀就飞快地掠过她的咽喉,他的动作敏捷有力,毫不犹豫。浓浓的血争先恐后地涌出,一股温热侵袭了身体并弥漫开来。这一刀太深,疼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让她恐惧的是喉咙里发出剧烈的声响,却没有半点新鲜空气进入肺部。她的眼瞪得不可思议,两只手本能地掐住脖子,身体却无助地下坠。
为了制造抢劫的假象,曹尚智还打开收银机拿走了大部分钱。
隔壁修车厂的一位修理工大概是想买烟,慢悠悠地走到小店门前,吐了口痰准备用鞋底蹭去,却看到门前的地上淌着暗红色的液体。再一抬头,一个身上溅满了血的年轻人正冷眼望着他。想逃也来不及了,这人立刻发现对方不善,但还没意识到眼前的年轻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顺手抄起墙边的一根棍子劈头盖脸地朝曹尚智身上招呼,两个人缠斗起来。
杀过人的人和没杀过人的人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曹尚智下手稳准狠,不像那个男人生怕打中对方的要害,这么一来很快分出了高下。曹尚智吃了几记闷棍后忽然发力,把刀尖斜着插进了男人的右肋骨。那个部位应该是肝脏,肝脏破裂是致命伤。那个男人挣扎了一下也躺到了地上,曹尚智又补了两刀,这才罢手。
这一切都被琪雅看在眼里,曹尚智杀那个女孩的时候她就被吓坏了。从小她就怕见血,就连家里杀个鸡鸭都躲得远远的,现在更是吓蒙了,嘴唇不住地发抖,全身发冷。
曹尚智重新回到车里时,来不及换衣服,赶紧发动汽车朝着前方继续驶去。
“我必须得杀她,我还有件事没有做。”曹尚智瞥了一眼后视镜里瑟瑟发抖的琪雅,冷静得像是在讨论天气,“放心,我们一定会平安抵达目的地。”
看不见方向的远处传来刺耳的警笛声。为了躲避警察和临检,曹尚智不得不把车开往了更为偏僻的一条路上,沿途的车越来越少,路况也越来越不好,紧张和颠簸让琪雅头晕,车内浓郁的血腥味也让她想吐,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
“需要我开窗吗?想吐的话可以吐到窗外,很抱歉,我不能停车。”曹尚智关切地回过头看了琪雅一眼,顺手换掉了那个一直在播追凶新闻的频道,跳到一个播放美声咏叹调的音乐调频。
琪雅点了点头,让他开窗,新鲜空气让她舒服了一些,刚才那血腥的画面还没过去,此刻心头萦绕的全是曹尚智究竟是怎样的人这个问题。他对自己很温柔,他杀人不眨眼,从眼神和动作中可以看出他很聪明,情商很高,他擅长察言观色试探人心,他爱听美声,他简直就是个谜。最可怕的是,即便他刚才杀了人,双手还沾着血,他身上还是散发着某种难以形容的魅力,危险本身就是一种诱惑。
高亢的女声如天籁般飘渺,曹尚智把声音调大了些,面部肌肉在音乐的渲染下渐渐松弛,高音花腔在管弦乐队的伴奏下华丽地充溢了整个驾驶室。这歌声和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融合在一起,诡异的和谐。
琪雅虽然害怕,但此刻她已经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了,盲目逃跑或者报警很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以不变应万变吧。与魔鬼共舞,也许只能等待音乐结束。
一路上,琪雅都揪着心,早已打消了跟曹尚智聊天的念头,只求自己不激怒他就好。但是她心里却隐隐地觉着曹尚智似乎不该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眼神原本是温柔的,变成现在这样,一定有原因。
好不容易结束了颠簸的路段,到达了一座城市,琪雅发现,这正是姐姐所在的城市。心里踏实了许多,离姐姐越来越近,也许能找到机会逃跑。琪雅这么想着,眼睛就试探着去看曹尚智,差不多走了整整一个晚上又一个白天,现在是黄昏时分了,他一直没休息,眼里泛起了红红的血丝。
“饿了吧?”曹尚智视线一转,从后视镜里盯着她,“把你的眼镜借给我,我们先吃点东西。”
他脱掉了满是血渍的T恤,光着身子穿上了外套,再戴上琪雅的黑胶眼镜,整个人焕然一新,显得更加文质彬彬。
进入肯德基餐厅时,他略微有些紧张,好在没人注意到他,排队的顾客们着急前面的人怎么这么多,收银台里的工作人员也是忙个不停。事实证明,最安全的地方的确是最危险的地方,人满为患的快餐店里居然没一个人注意到他。
曹尚智洗净手,买回外带全家桶,琪雅闻到炸鸡香味时才发现自己早就饿坏了。原来紧张也是那么消耗体力,她双手开动,完全不顾形象了,就算要逃跑,也得有力气。曹尚智吃得并不多,吃完几块鸡翅和一块胡萝卜餐包后就不再吃了。他把眼镜还给琪雅时,不经意地问道:“你姐姐住在哪里?”
“我姐?”琪雅讶异地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放心,我不会伤害她,她是我的心理医生。”曹尚智擦了擦嘴,很认真地看着她,“纳博科夫说,上帝原谅不能明白自己的人,因为他在造人的时候,只想把他们造得神奇,并不管他们痛苦不痛苦。我知道自己的精神有问题,为了治疗自己,读大学时我选择了心理学。但我竭尽全力也不能减轻那些暴虐的冲动,我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对在这个世界生存失去了信心,杀人也只是为了检验自己的承受能力。”
“杀人只是为了检验承受能力?”琪雅忍不住重复了这句话,太可怕了,究竟是怎样的灵魂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一定是上帝把我变成这样的,我也觉得自己很可怕,所以,你姐姐说她能治好我的时候我很开心。我被判了死刑,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但我还是想在临死前见她一面,好好地谢谢她,她曾经花了那么多时间在我身上,她是我唯一信任过的人。”
他的眼神分明是冰凉的,可琪雅却莫名地感觉双颊发烫,心跳也快失控了,大概是因为这是第一次有男生这样长时间地盯着她看吧。
姐姐常跟琪雅在MSN上聊天,内容无非是姐姐的工作、琪雅的学习,虽然相差八岁,但两人有很多共同语言。姐姐说曾接待过一位很特别的病人,此人的父亲是个恶棍,母亲生下他后就离家出走了,他从小饱受精神和身体的双重虐待。那位病人让她感觉害怕,他身上有种难以抵抗的力量,一种会影响到她正确判断的力量,作为心理医生,对于这种力量的存在无疑是恐惧的。姐姐最后选择了放弃,换了另外的医生为这名内心无比邪恶却又强大的病人继续做检查和治疗。
这事的细节琪雅知道得不多,全是姐姐在MSN上告诉她的。当时琪雅也只以为是姐姐工作上遇到了难处,向她发发牢骚而已,现在想起来,这个特别的病人很可能就是曹尚智。是的,一定是他,早就觉得他的极端是有原因的,原来是因为家庭的影响。他那么聪明,应该还有救吧?琪雅忽然觉得曹尚智的死刑太严重了,他是个病人啊,患病杀人,在法律上来讲,是不需要死刑的。他去找姐姐,真的只想见个面问候一下那么简单吗?
“你在想什么?”曹尚智盯着琪雅的眼,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看透她的心。
“没什么。”琪雅惶恐地回避着他的视线。
“你很聪明。”曹尚智的嘴角动了动,牵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琪雅没有反驳,而是把姐姐的地址告诉了他。如果不说,他也会有办法知道,倒不如尽早去见姐姐,然后再见机行事。
汽车很快行驶到姐姐住的小区内,琪雅姐姐的公寓里亮着灯,隐约可以见到窗帘上一个模糊的女性身影在踱来踱去,像是在打电话,又像是在担心什么。
不用猜也能想到,琪雅的姐姐担心的就是琪雅。到现在为止,她已经失踪超过24小时。一个高二女生会跑到哪里去,琪雅从来不会这样无缘无故地玩消失,也不会不跟家里人联系,她一直都是个很懂事的姑娘,除非是遇到了什么事。
“叮咚!”门铃响了。
“姐,是我。”琪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琪雅的姐姐在猫眼里看了一眼,果然是琪雅,低垂的双手,苍白的脸色,除此之外没什么不妥的地方。
门开了,但站在姐姐面前的不止有双手被铐住的琪雅,还有微笑的曹尚智。
“你来做什么?”琪雅的姐姐一把拉过琪雅,想趁机关上门。
门被曹尚智手上的匕首卡住了,关不上,他一把推开琪雅的姐姐,闯进了屋。
“宋医生,好久不见了。”曹尚智依然是和颜悦色地说着话,好像他真的只是来看个朋友,但话还没说完,他冲过去一把抓住姐姐的长发不让她逃走,又在姐姐的大腿上猛踢一脚,琪雅的姐姐立刻失去平衡跪倒在地。
“我猜你一定很想你妹妹,所以我就带她来了,你开心吗?”曹尚智一边说着,一边把姐姐和琪雅背靠背地用胶带绑在两张椅子上,胶带纸足有两寸宽,他捆得很用力,她们根本没有挣脱的可能。
心理医生的专业素养让让琪雅的姐姐处变不惊,面对危险,她没有过激的反应,冷静地说:“外面有很多警察在找你,你不担心吗?”
曹尚智像个孩子似的笑了,“我不担心,就是想看看你。宋医生,你对我那么好,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想你,想你为什么不来给我做治疗了。”
宋医生稍微迟疑片刻,迅速组织好语言,“原谅我当初对你的放弃,其实以我的资历,并不适合为你做治疗。你的病情已经超过我的能力范围,我只能请我的导师来帮忙。”
“超出你的范围?”曹尚智的声音一沉,表情也变得冷峻,“真是笑话,你是心理学博士,智商130,上大学和读研时还跳了两级,你研究过的病例不计其数,我怎么可能超过你的能力范围?”
“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宋医生的呼吸很不自然,她显然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论你怎么想,反正我是治不了你的,所以,只能请求换人。”
“既然你做不到,为什么当初要答应我?还说要跟我做最好的朋友,跟我说你家里的事,说你自己的事,假装信任我,其实是骗我告诉你所有的心里话。我后来终于想明白了,一个普通的心理医生能碰上变态杀人狂的机会简直是微乎其微,你当初申请来当我的鉴定医生就是为了研究我。你曾是我唯一信任的人,我还傻乎乎地以为你会对我负责,帮我治病。可你得到了想要的第一手资料后就立刻放弃了我。别以为我不知道,联合会诊的鉴定结果上写我没病的人就是你!”说到这里,曹尚智几乎是咆哮了,“你说我没病,所以我被判处了死刑!你知道我信任你是因为喜欢你,你明明可以不喜欢我、拒绝我,但你为什么要害我?”
“求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姐姐的声音在颤抖,琪雅能感觉到姐姐的身体也在颤抖。
原来一切竟是这样。姐姐一定是害怕曹尚智的存在会威胁到自己的人身安全才这么做的,他罪孽深重,连续杀了十几个人,不能让他再在世上活着,他早就不再是个正常人了,帮助他的结果很可能会危及到其他人。
道理琪雅是明白的,姐姐从小就给她灌输那套正统的教育思想,为人处事该怎样,正人君子该怎样,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按姐姐说的那样生活。可这一次,琪雅觉得有些不太妥,姐姐是因为害怕才会这样做的吗?是她真的辜负了他,还要置他于死地,道貌岸然的面具下真正的她是否有着不为人知的自私?魔鬼,也有被信任的权力吗?也有被点化为天使的权利吗?在他坚硬的外壳下,是否有着最柔软的心?如果他真的与某人相爱,是否能变成正常人?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这些问题,等琪雅再回过神来,局势似乎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很密集的脚步声,听起来越来越近。
“你报警了?”曹尚智怒了,他这才发现沙发边茶几上的电话没有挂上,一直处于通话状态。
“是我还没来得及挂电话你们就来了。妹妹一直没跟我联系,我很担心,打算报警,警察正好通知我你逃跑了,让我多加小心。”姐姐说得很慢,试图拖延时间。
“你的心真冷。”曹尚智幽幽地说着,似乎已经不在乎自己是否能够逃脱了,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枪。那是把警用手枪,大概是他在押解途中逃跑时抢来的。他抬起手臂,枪口对准了琪雅,“我不会让你马上就死,我要让你亲眼看见你最在乎的人一个个死在你的面前。”
“对不起,就让我们地狱里再见。”
这是曹尚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看着琪雅笑着说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忽然亮了,那笑有些狰狞,有些轻松,那不像是赴死的表情,倒像是一只恶魔即将从皮囊中解脱。
枪响了。
不是一声,而是两声,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响起的两颗子弹却带着不同的使命奔赴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曹尚智的头被打中了,高速旋转的子弹从他的后脑进入从额头正中窜出,就像开凿了一眼红色的温泉,白色的脑浆混合着红色的鲜血喷薄而出。另一发子弹从曹尚智的手里射出,但是射偏了,擦着琪雅的耳朵飞了出去,她的皮肤感觉到子弹携带的炙热气息。
荷枪实弹的警察一个接一个地进入屋内,有人查看曹尚智的尸体,也有人来关照受到惊吓的姐妹俩。
绳子被解开了,姐姐站了起来,琪雅也被人搀扶着站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眼里看到的一切都是高速旋转的,晃得眼花。姐姐,警察,还有她自己,全都陷入了时空漩涡中,耳朵里嗡嗡的,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说不出。
她愣愣地看着躺在地上的曹尚智,他应该是死了吧?可眼睛却没有闭上,直勾勾地像是在看她。恍惚中一个黑色的影子从他身上飘然而出,那影子就像是对焦不准的曹尚智,面目模糊,却带着他临死前那狰狞的笑,张开双臂朝着她拥来。她躲不开,也不想躲,就像有人麻醉了她的神经,只觉得心口一凉,全身都凉了。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她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旁边的人也好像全都看不见这个影子的存在,姐姐摇着她的手,问她怎么了。可她说不出话来,她也不想说,再看姐姐也好像隔着一层纱似的。身体很不对劲,手脚冰凉,刚想说句“我怎么了”,结果话一出口却变成了:“我又回来了!”
那语气,像极了曹尚智。连同姐姐在内,所有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别问我后来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因为这个故事我还没写完,跟网站签约时我只写了这么多。关于琪雅最后的反应,可以理解为受到极度刺激后受到心理暗示产生了过激反应,也可能是真的被曹尚智的灵魂附体,当然,如果是第二个选择的话,这个故事大概要变成灵异类的了,事实上我写的这个故事应该属于惊悚类。
我是个码字的,大学毕业后一直找不到工作,直到现在还得靠家里人接济。好在我是女的,要是个男生,早就有人骂我窝囊废了。家里并不宽裕,为供我读书已经花了很多钱,所以我必须得做点什么。做生意需要本钱,跑单帮需要特长和手艺,打工需要朝九晚五,我既没有本钱和手艺,也不喜欢朝九晚五,当写手就成了唯一的出路。
每天我都睡觉睡到自然醒,晚上我会去步行街附近摆地摊赚点零花钱,收工后我回到家里开始在电脑前编造各种故事。也许是文笔不够好,我被很多杂志拒绝过,只能写不要任何门槛的网文,据说只要看的人多,网站也会找上门来签约,然后就可以赚钱。
为了吸引人气,我闭门造车地编造了这个有点黑色、有点惊悚的另类故事,最初的灵感源于一个噩梦。那是个有点无厘头的梦,只有开头没有结尾,但我还是把它写下来了。没想到这个故事居然大受欢迎,点击率挺高,然后网站的编辑找到我,说了要签约的事。
签约后才知道,原来要赚到钱还得写更多的内容,这意味着至少还需要几十万字,只有后续读者越来越多,并且故事足够吸引他们花钱来看,我才可能真的赚到钱。为此,我只能放弃了摆地摊,全身心地投入了编造故事的紧张生活中。
为了找到素材和灵感,我花了几乎所有的时间看恐怖电影和悬疑小说。我很用功,吃饭的时候看,上厕所的时候看,就连睡觉前我也在看,不到眼皮实在是睁不开我绝不放手。我要让那些恐怖的情节充斥我的脑海,我要尝试着当一个变态杀手,更要经历每夜的噩梦。
是的,每夜的噩梦。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就像在看电影,眼前浮现出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镜头。在梦里我比电锯杀人狂更凶悍,下毒、溺水、剥皮、强酸,甚至还有肢解。那些暗红色的梦充满了血腥的气息,那些粗暴的方式让我惶恐,那些细节清晰得可怕。我很害怕,怕自己会变成真正的杀人狂了,现实生活和幻想世界的界线在我眼中越来越模糊。
长时间地宅在家里令我的社交能力日益退化,我变得极度敏感且易怒。身体也越来越差,胃痛失眠都成了家常便饭。好在网站上读者们的反应越来越强烈,每天讨论区都会出现N多跟帖,有人拍砖也有人捧场,还有人来打小广告,热闹非凡,总之,我开始赚钱了!每一次更新就有一笔收入,虽然钱不太多,但已经足够维持目前的生活,这可是个了不得的进步,看到账户里的数字每天在跳动,我激动不已。
有一次,我在杂志上看到国外有个籍籍无名的女画家,脑子里生了一个致命的肿瘤后,灵感开始爆发,由于脑部活动紊乱以及脑部血管的异常充血,她每天都能在幻觉中见到许多色彩缤纷、匪夷所思的画面。她把那些画面画了下来,并且成功地获得了专业人士以及客户的认可。为了保留这份灵感,她拒绝做手术,她宁可危险地活着,也不愿放弃那些能带给她灵感的幻觉。
我觉得我的情况跟这个女画家有些类似,我憎恨籍籍无名,我憎恨像灰尘像臭虫那样默默地生存下去,我渴望成功,我想赚大钱,哪怕会因此缩短生命。所以,我不能离开那些梦。
曾经最可怕的噩梦,如今却是我最渴望的东西。我只需要把梦见的那些恐怖情节稍加润色就能写出一篇新的超刺激的故事来。可是我的睡眠状态不好,睡都睡不着,噩梦的产量自然大幅减少。这可不行,故事写得少了,读者们就会流失,当网络写手的竞争超乎想象的激烈,我的小说稍微有点要火的意思后,身后已经出现了一大批模仿和跟风的写手。
为了重新找回那些噩梦,我打算向我的心理医生求助。
我的心理医生司马逸风是个很不错的男人,很有风度,永远一副微笑的表情,从来不会发怒。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的脸就像一张面具,如果一个人永远只会微笑,未免太可怕了。但我说什么他都会耐心地倾听,这一点让我特别感动,我的那些语无伦次的废话连我爸都不爱听,但司马逸风听完后还能给我一些很科学的判断和建议。
按我的经济条件,其实没有那么多钱看心理医生,我曾看过司马诊所的收费单,每小时超过三位数。司马曾开玩笑地跟我说他是钟点工。谁让他是市内最有资历的心理医生呢?白天的时间几乎都被预约满了,我只能在晚上十点以后去找他,那时候连诊所的护士们都已经下班了。
司马为我治疗是不收费的。这是因为本市的市长颁布了一条非常亲民的规定,医生们都必须免费接待一定数量的贫困病人。这是一项惠民措施,就像每位律师每年都必须为付不起诉讼费的穷人打几场免费的官司。
去年夏天,我很不幸地被一个建筑工地上脱落的零件砸中头部,当时诊断为脑震荡,并且有严重的颅外伤。头盖骨都碎了,好在工地的开发商为我负担了所有治疗费用,但是出院后我总觉得不太对劲,很不舒服,我的主治医生建议我去看看心理医生。这种治疗费开发商就不肯负担了,我只能自己去找收费低廉的心理医生,很幸运,我遇到了司马。
司马医生很乐于接待我,因为问题不大,吃点抗抑郁的药,再聊聊天,做个浅催眠就算是治疗了,并不耽误太多时间。在最初的半年里,我一共也只见过他五次,每次他被他催眠后,我就会觉得神清气爽,在他的办公室里小睡半小时比躺在家里睡一整天的效果还好。吃过他开的药后我的情绪变得很稳定,精神状态日渐好转。
和以前一样,这一次我也是打电话预约的,到了诊所后护士们已经下班了,只剩下司马医生一个人在办公室。司马医生听完我的叙述后,决定为我做一次催眠,像之前的催眠一样,轻柔的疗伤音乐,还有让人昏昏欲睡的印度香,柔和的男中音在耳边呢喃:“你很累,已经很久没有休息过了,你的脚尖很重,需要放松,你的小腿也很沉重,你的……”
司马让我很有安全感,我顺从地把脑子里的杂念全都清理干净,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睡着了。那感觉就像站在深不见底的黑洞门口,有阴寒的风吹过我的双颊,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黑洞深处传来,像在诉说一个故事,又像是来自地狱的风声。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和以往每次的催眠治疗一样,半个小时后我才被唤醒。
“我想我必须告诉你,经过今天的诊断,我发现你有双重人格。”司马医生的表情有些凝重,“也许是最近才发生的,我以前没发现过这种状况。你的体内还有另一个人格,一个很暴虐很黑色的人格,在你每天晚上入睡后,很可能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具体做过些什么我暂时还不得而知,这个人格有很强的对抗性,隐藏得很深,你得多加小心。”
我听完这些话后感觉一头雾水,“双重人格?不至于吧,我只是睡得不太好而已,怎么可能这么严重?”
见我不太相信,司马医生又说:“很多病人都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但你回去后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一些细微的痕迹。我也不便多说,毕竟是很私人的事情,我还是先开些有助于睡眠的药给你吧。你说你希望再做噩梦,这个忙我可帮不上,目前的医学还没发展到可以控制梦境的地步。身体要紧,你要多休息。”
司马医生就是这么好。他甚至没收我的药钱,自己去药房拿了些药片给我,并认真地写下了服用的剂量。
回家后我无心码字,一连好几个小时都泡在小说讨论区,这一泡就泡出了问题。
有人说我写的杀人故事都在现实生活中发生过,比如,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份报纸上就刊登过,凶手的手法跟我描写的如出一辙,而且至今尚未破案,所有案件最大的共同点就是死者的死亡时间都在深夜至凌晨,大约四点到五点之间。
这个帖子发表之后,越来越多的读者们都纷纷跟帖,一个又一个的杀人案接连冒出,死者无一不是按照我在小说里描述的手法死去的,凶手同样没能抓到,更恐怖的是,这些杀人案都发生在我现在居住的这个城市。
有的读者很认真,还在帖子里留下了新闻的链接,我打开来逐一查看,全都是很残忍的手法,而凶手却毫无线索可循。我看得心烦意乱,为什么会这样,那些噩梦难道都是真的?在现实社会中居然有一模一样的事件发生,如果只有一两件,那么可以解释为只是巧合。
难道……
我信手点击了好几天前的读者跟帖,一个很醒目的标题赫然出现眼前:作者可能是连环杀手。
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这位读者以玩笑的口气说我很可能就是个真正的杀人狂,而且是无差别杀人的那种超级变态,杀人于我来说可能就是种乐趣,或者是挑战,而那些被害人大概都是枉死鬼,不过是碰巧被我遇到。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寂静无声的深夜里,在电脑前把自己消耗到精疲力竭的我如同一具丧尸般直挺挺地躺在了床上,我闭上眼,很快进入睡眠。房间里除了墙上时钟的秒针在滴答作响,就只有我均匀的呼吸声,我睡着了。可没过多久,我被电击一般“噌”地坐了起来,默默地走进厨房抓起一把刀,然后无声无息地、行尸走肉般地走了出去。我的眼睛分明是睁着的,可这时主宰我身体的却不是这个灵魂……这真的有可能发生吗?我第一次怀疑自己是否真是双重人格。
我被这个念头弄得寝食难安,即便编辑天天催稿也无法继续写作了。我吃下双倍安眠药也无法入睡,我害怕入睡,我一个人租房子住,没人照顾我,万一我真有双重人格,万一那些可怕的事真是我做的,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我不想杀人,也不想再写什么破小说,我只想做个正常人,平静地生活,我还这么年轻,一切刚刚开始,生命的美好我还没有尝试过。
我在这种巨大的精神压力下很快瘦得脱了形,眼圈更是黑得吓人,蓬头垢面的我衣冠不整,终日缩在房间里,连一只蟑螂跑出来都能把我吓倒。
天知道我有多惶恐,可我不敢去见司马医生,他可是给我催眠过的人,他知道我的秘密,那些连我都不甚了解的秘密是危险的源泉。可我又不能不去见他,因为除了他,这件事我不能跟任何人说起。我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他会为我保守秘密,或者他有办法救我脱离苦海。
我第一次没有预约。我没有打电话就径自去了司马的诊所。出门前我用冷水好好地洗了把脸,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认真地说:不管是什么结果,都别害怕。
走出阴暗的房间,太阳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般把我照得无处藏匿,秋老虎余威尤勇,知了叫得让人心烦意乱,不过我不怕,我已经想好了。如果那些事真的是我做的,我就去自首,请求警察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隔离治疗。只要是病,总有一天会好,至少我不必再担心自己会杀人了。
我精神恍惚却意志坚定地来到了司马的诊所,我跟接待处的小姐说:“我是司马医生的病人,虽然今天没有预约,但病情紧急,请你帮忙安排一下。”
“你是司马医生的病人?”那位小姐的眉毛挑了挑,眼神中带着鄙视,“我们诊所的诊金很贵的,你付得起吗?”
我耐着性子解释说我是司马医生的免费治疗对象,并再次强调了自己的病情很严重,急需得到他的治疗。
“据我所知,今年司马医生免费治疗的五个名额里有三个是男人,另外两名女病人也都是三四十岁的,看起来你显然太年轻了。”小姐干脆抄起双手,根本没有要去通报一下的意思。
我很想冲上去揪住这个狗眼看人低的臭女人,狠狠地给她一个大嘴巴。但我努力克制住了这种情绪,毕竟今天是来看病的,不是来踢馆的,我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我已经连续六次来这家诊所接受过司马医生的治疗,每一次都是在你下班以后,晚上十点之后。我再说一次,我的确是司马医生的病人,请你带我见他。”
“别说笑了,司马医生每天只接待最多四个病人,每天下午四点就下班的,晚上不可能接诊,更不可能不留下病人的资料。真是见鬼了,你口口声声说是他给你做的治疗,你的病历本呢?”
“我没带病历本,请你相信我,我还吃过你们药房开出的药。”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你确定没有梦游?”那位小姐白了我一眼,打开电脑里的一张相片给我看,“如果你真的有病,那只可能是妄想症,睁大眼睛看清楚,真的是我们司马医生为你看过病吗?”
我睁大了眼睛,我还揉了揉眼睛,电脑屏幕上,那个挺着大肚皮的中年男人正在跟某位领导亲密地握手,我不解地问:“这人是谁?”
“切,这就是司马医生啊!你说他给你看过病,怎么会认不出他?”小姐不耐烦地说完,伸手招呼保安把我领出去。
“不!让我见他,他不是这样的,你们骗人,你们这些骗子!”我疯狂地挣脱保安的手,朝着走廊的尽头奔去。我用力撞开大门,里面坐着的的确是刚才电脑里的那个大肚子男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怎么回事?那个为我治疗了六次的司马逸风呢?他究竟是谁?
我最后被他们按住,强制打了镇静剂,然后扭送至公安局。我把这一切说出来却没人信,所有人都说我是压力太大了,有了妄想的症状,毕竟现在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那么多,有精神问题也难免。临出门时,给我录口供的警察还安慰我说:“赶紧找份踏实的工作吧,天天日夜颠倒地过日子没病都会生病。”
就这样,我什么事都没有地回了家。反正双重人格的事我已经跟警察说过了,他们不信,我也没办法。这么闹过一次之后,我反倒踏实了很多。
失去了那些噩梦,我只能放弃了那本恐怖小说,打算换个风格换个笔名重新来过。既然能有第一本小说签约,就一定会有第二本、第三本,我努力地看了很多美好温馨的书和电影,把日子过得很充实,更重要的是,我改变了作息时间,每晚12点钟按时入睡,早上6点30分准时起床。
大概是半个月后,我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发信人自称是司马非马。
恭喜你成为第一个没被我玩崩溃的猎物。
我是个杀手,一个游荡在黑夜的魔鬼,假扮成其他人于我而言是莫大的乐趣,我喜欢玩弄人、恐吓人、折磨人。猫吃老鼠之前总要跟它玩一会儿,我也喜欢先把猎物玩到精神崩溃再要他们的命。你很幸运,正好碰上了我的新玩法,这次我假扮成心理医生,又偷偷复制了诊所的钥匙,趁晚上没人时让你来见我。从我第一次给你催眠起,就在你的潜意识里灌输了我的杀人经历,那些黑色的故事足够制造出一个个噩梦。
你该感谢我,如果不是我,你不会写出那个前所未有的故事,并顺利地签下第一本书,获得那么多读者的认可。我也要感谢你,是你让那些读者了解了我,让我不再默默无闻。走在大街上,一想到有那么多人知道我的故事我就觉得很自豪。我不想杀你了,好好活下去吧。
司马非马
我把这封信看了好几遍,最后才想起,从我第一次见到司马医生的时候起,似乎正是人生最低潮的时候,后来去诊所也从没遇到过其他的人。
“后来呢?那个‘我’就是琪雅吗?故事里的姐姐和你所说的司马非马有没有关系?司马非马究竟是谁?”我急切地想知道结果。
“呵呵,没有后来了,你以为这是真的,是我编的故事而已,最近我开始为杂志写悬疑小说,这个是最新的构思。”坐在我对面的女人得意地笑笑。
“小说?这只是你凭空想出来的?”我觉得有点离谱。
“当然,你不会以为是真的吧。好了,雨小了,我要去心理医生那里开点安眠药吃,最近睡得不太好,咱们下次再聊。”她似乎不想继续聊了,已经是第三次抬起手看时间。
一个穿着米色短风衣的窈窕身影融进了细细的毛毛雨中,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在这个清凉的初秋午后,我本来是准备去书店看看最新的杂志到了没有,没想到半路下起了雨,我没带伞,就在街心花园的小亭子里避雨,却意外地邂逅了这位神秘美女。她自称是我的小学同学,甚至喊出了我的姓名,对我小时候的事也知之甚多。可我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位同学,从她的名字到她的脸全都是陌生的。出于礼貌,我跟她聊了一会儿,没想到她异常热情地跟我说了不少私房话,还有这个匪夷所思的故事。不,这应该算故事里的事了,她说得绘声绘色,我好像看了一下午的电影,不过没有结局,这让人感到烦躁。
我决定回去把这个故事写出来,自己给它编一个新的结局。我是职业写手,最擅长的就是编造各种各样的故事,最近进入了瓶颈期,希望这个故事能打动我的编辑,我已经太久没有得到她的认可了。
我太兴奋了,连回家时都走得晃晃悠悠,这可是个全新的风格,少许灵异和大量惊悚悬疑的成分混搭,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其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灵感就像香槟酒瓶里的气泡迅速聚集,即将喷发,我能想象到这样一个全新的故事将会释放出多么新鲜的芬芳。我太渴望需要这种感觉了,我在电脑前拼命地码字,不时有惊艳的句子从脑子里冒出来,从下午回到家一直到午夜时分,我不眠不休地工作着,感觉不到累也不觉得饿。
我把第一个故事中关于琪雅的部分作了些修改,写到结尾的时候,曹尚智并没有真的中枪,而是成功地逃脱了,琪雅因受到过度惊吓产生了幻觉,一度以为曹尚智死了,他的灵魂附在琪雅身上,琪雅成为双重人格患者,并开始杀人。在这个崭新的故事里,考验、惩罚和补偿是全书的主题,危险的际遇考验了琪雅的承受能力,姐姐的死是对自私的惩罚,至于补偿,就是第二个故事中那个宅女作家活下来的理由。
当最后一个标点落下后,我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粗略地看了一遍,几乎不用修改,我马上给编辑发送了离线文件。闭上眼睛,我简直能看到这个故事像一枚重磅炸弹般把那个挑剔的编辑轰炸得外焦里嫩。
“叮咚!”门铃的响声吓了我一跳,电脑屏幕上显示现在是凌晨四点,会是谁这么早来找我?
起身后,我才发现双腿酸麻。从书房出来经过客厅时,我看到电视机没关。
“警方提醒各位市民,该逃犯曾获得过心理学硕士学位,懂得简单的易容术,反侦察能力超强,极度危险,目前很可能藏匿于本市……”
永不疲倦的电视机里正重播着昨天的新闻,表情严肃的主持人正指着一张囚犯的大头照给观众看。那细长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白皙的皮肤,怎么越看越觉得眼熟?
我精神涣散地揉了揉眼睛,打算仔细看看,就在这时,门铃声再度响起,像是在提醒我别忘了走出书房的目的。
“谁啊?”我打了个哈欠,把眼睛凑在猫眼里朝外看。走廊上的声控灯亮着,从上往下投射出苍白的光芒,门前的人穿着米色的风衣,披肩的长发显得有些僵硬,很像假发,那张脸……那不是昨天遇到的那个跟我说故事的女人吗?她怎么跟电视上的逃犯长得那么像?天啊,此时我听到电视里的主持人公布了逃犯的名字:曹尚智!
真有这么个人?我昨天听到的事情全都是真的吗?眼前这个女人就是曹尚智假扮的?他怎么找到我这里来的?该不会是来杀我的吧,怎么办,怎么办?
“我又回来了!”门外的那张脸上浮现出诡异的微笑,这句台词分明是我自己设计的。
我彻底慌了,究竟要不要开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