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飘起了雪花,五公岭的乱坟坡上一片寂静。雪花渐渐地覆盖在枯草上,覆盖在三癞子的身上和头上。三癞子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墓穴里,紧闭双眼。雪花落在他脸上,他感觉到细微的痒,还有些许的温暖。就这样被温暖的雪花安静地覆盖或者埋葬,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事情。这也许是他最好的结局。三癞子在雪花飘飞中等待死亡。
远处的唐镇传来新年的爆竹声。
三癞子对过年的喜庆气氛已经麻木了。
他只希望自己能在飘飞的雪花中渐渐地死去。
有种腥臭的味道满山遍野地朝他的墓穴聚拢过来……
几个月来,唐镇死的人太多,每家每户在大年三十这天都放了很多鞭炮。唐镇人企图用鞭炮的声音驱赶那些死鬼的魂魄。整个小镇充满了硝烟浓郁的味道。棺材店老板张少冰今天没有打开棺材店的门,他只是在棺材店门口放了一挂鞭炮后就回家去了。他放鞭炮时,没有人理会他,谁也不想在这个喜庆的日子和他有什么关系。沉默寡言的张少冰也不想和别人搭茬,他回家的时候看到疯婆子胡二嫂赖在一个街角,蓬头垢面,傻傻地笑着。这是一个被遗弃的女人,她的老公和儿子过年也没有回家。张少冰一阵恶心,目光迅速地从她脏污的脸上移开。
入夜了,张少冰和家人才开始吃年夜饭。
孩子们穿着簇新的衣裳,高兴地品尝着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的好东西,张少冰却没有笑脸。他心里在记挂着好兄弟游武强。外面的世界兵荒马乱的,游武强现在身居何处,会不会遇到什么不测?平常不怎么喝酒的张少冰呷了一口米酒,米酒有点酸,他皱了皱眉头。
张少冰瞪了一眼老婆游水妹:“今年的米酒怎么酿的,发酸!”
游水妹淡淡地说:“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这样了。”
张少冰没有再责怪老婆,沉闷地喝着酒。
吃完年夜饭,孩子们就到家门口去玩了。天上还在飘着雪花。地上已经有了一层厚厚的积雪。雪让孩子们兴奋。他们在门口和邻居的孩子门闹着,无忧无虑的叫声让张少冰的内心更加沉重。
张少冰沉默地坐在那里,老婆游水妹和他说着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游水妹好像是个不存在的人。游水妹摇了摇头,就进厨房去洗碗筷了。张少冰的耳边响起了一个人的召唤。召唤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是那么的真切。
张少冰鬼使神差地走出了家门。
大年三十的夜里有了白色的雪光。在雪光中,他没有理会嬉闹的孩子们,独自地朝唐镇西边的河堤上走去。他的背影显得落寞和孤寂。张少冰在覆盖着雪花的路上走着,发出沙沙的响声。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要在这个夜晚独自走向河堤。
河堤上积满了厚厚的雪。雪花还在飘飞。张少冰站在河堤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热气。他往莽莽苍苍黑黝黝的远山眺望,眼睛里渗出了热辣辣的泪水。一阵风夹裹着雪花呼啸着扑面而来,仿佛有无数的鬼魂在号叫。张少冰身上骤然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感觉到了彻骨的冷。雪光中,似乎有许多黑影伸出干枯的手臂朝他包围过来。
张少冰哆嗦起来。他想转身回唐镇去,可他的双脚像生了根,无法移动。
唐镇的鞭炮声不时的传来,但驱除不了张少冰内心的恐惧。此时,他听到了凄厉的歌声,这不是沈文绣生前唱过的那歌吗?张少冰不敢往唐溪里张望,也许沈文绣正站在汩汩流淌的溪水里朝他歌唱。张少冰被凄厉的歌声逼得浑身颤抖。他喃喃地说:“文绣,你放过我吧,我本来想送一副上好的棺材给你的——”他说不下去了,风凌厉地将雪花灌进了他的嘴巴里,呛得他一口气喘不过来,快憋死过去。
歌声渐渐地平息后,张少冰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从他的身边一晃而过。
那百色的影子飘下了河堤,走上小木桥,很快地消失在唐溪的对岸。
这个白色的影子是谁?
谁又会在这个节日的夜晚独自的进山里去?
张少冰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脚步试着动了动。他内心一阵狂喜,终于可以走动了。张少冰不顾一切地朝张灯结彩的唐镇狂奔而去。他的身后传来呼呼的风声,仿佛有许多鬼魂在追逐着……
张少冰回到家里,让游水妹把孩子们叫回家里,然后把门紧紧地关上了。孩子们都没有玩够,他们用奇怪而无奈的目光看着惶恐的父亲。往年大年三十,他们都会玩闹到午夜,开完门,放完迎春的鞭炮,才会上床睡觉的。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今夜父亲会早早地把门关起来,不让他们玩了,况且,在这个南方山地,过年降如此的大雪真是不多见的,孩子们见到雪,都欢喜万分。在这个家里,张少冰说了算,孩子们是不敢申辩什么的。
游水妹把张少冰拉到卧房里,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你的脸色煞白?”
张少冰呼吸急促,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游水妹摸了摸张少冰的额头:“好烫呀,你到那里去了?一定是受风寒了!我去给你弄碗姜汤去。”
张少冰喝完姜汤,就躺在床上,游水妹给他盖好了被子。
孩子们在厅堂里玩着玩着,觉得无趣,他们就昏昏欲睡了。游水妹把孩子们弄到房间里睡觉后,就一个人坐在厅堂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不能睡,尽管已经很疲惫了。她要等到午夜,开门放鞭炮迎亲,她怕张少冰起不来。如果不在这个午夜开门放鞭炮,那么新的一年会有许多不顺或者还会有什么灾祸的。好不容易熬到了午夜,游水妹正要打开大门,她看到张少冰从卧房里走了出来。
此时,唐镇有人开始放鞭炮了。
鞭炮声不一会就此起彼伏,整个唐镇热闹非凡。张少冰打开大门,凛冽的风和硝烟的味道扑面而来。张少冰咳嗽了两声,就点燃了竹竿上缠着的鞭炮。鞭炮炸响起来,游水妹用双手捂住了耳朵,她的脸上露出了喜庆的笑容,她的内心在祈祷新的一年事事都顺利,棺材店的生意兴隆。
放完鞭炮,张少冰和游水妹进了屋,他把大门关上。游水妹关切地问道:“少冰,你好些了没有?”张少冰点了点头:“好多了。”游水妹说:“我去煮点东西给你吃?”张少冰不耐烦地说:“吃什么吃,睡觉!”
他们刚刚躺下,就听到了敲门声。
“是谁?”游水妹坐了起来。
张少冰也坐了起来,敲门声还在继续着。他的眼睛里飘过一个黑影,不禁打了和寒噤。
游水妹说:“我去看看。”
她正要下床,张少冰拉住了她:“还是我去吧。”
张少冰走到了大门边,心里七上八下的,轻声地问了声:“是谁!”
门外传来了低沉的声音:“是我,快开门!”
唐镇的保安队长猪牯溜进了皇帝巷的逍遥馆里。镇长游长水和逍遥馆的老鸨李媚娘以及两个乡绅在打麻将。因为这个晚上没有客人,游长水吃完年夜饭后就邀人到逍遥馆里陪李媚娘打麻将,平常时节,他们是不会在这里打麻将的,那样,谁还敢到逍遥馆来花钱嫖妓。逍遥馆里张灯结彩,每个人的脸上都透出一股喜气。猪牯进入逍遥馆的正厅后,李媚娘第一个看到了他:“哟,猪牯队长来了,春香在房里等着你呢。”
猪牯对着李媚娘点头哈腰地说:“谢谢李老板,谢谢李老板。”
接着,猪牯走到游长水跟前,嘴巴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游长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站了起来:“走,我们一边说去。”他们走到偏僻处,游长水神情严肃地说:“你真的看到游武强了?”
猪牯说:“我看到他后就一路跟着他,他真的进张少冰家里去了。”
游长水用手捋了捋胡须说:“他回来干什么呢?钟七也死了。他还想干什么?”
猪牯说:“我已经派人盯住张少冰家了,镇长只要一声令下,我就去把他绑来!”
游长水考虑了一会儿说:“先别打草惊蛇,真把他逼急了,你不是他的对手。这样吧,你先让人在暗中盯着他,看他到底要做什么,但是不要让他发现了。有什么情况及时向我报告!”
猪牯点了点头说:“好的!那我去了!”
猪牯匆匆而去。
猪牯走后,李媚娘笑着对游长水说:“猪牯和你悄悄的说了些什么呀?”
游长水笑笑:“没什么,没什么!”
坐在游长水对面的那个叫王秉顺的乡绅也笑笑:“继续继续,我们还是接着打麻将吧,游镇长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就不要让他为难了。”
另外一个乡绅也说:“就是,接着来,接着来!”
李媚娘嘴角的那颗黑痣抖动了一下:“好吧,我不问了,接着来吧。这个猪牯的确比钟七那王八蛋好,对游镇长可以说是忠心耿耿呀,而且,他做人也讲道理,每次来逍遥馆,都有礼有节的,还给现钱!我对他说了,春香就是他的,谁要也不给,无论他来不来,都给他留着!”
游长水打出一个二饼说:“哈哈,媚娘是在帮我呀!”
麻将桌底下放着一个火盆,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游长水心里还是担心着会在这个夜里发生什么预想不到的事情,但是他说不出口。
王秉顺看游长水打出那个二饼,油亮的肥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用十个粗短的手指推到了自己的牌说:“和了——”
李媚娘吸了口水烟说:“王胖子,你今天走了什么运,怎么总是你赢——”
王秉顺意味深长地说:“好运还在后头呢!”
谁也听不出他话中隐藏的深刻含意。
雪花飘飞。
三癞子被唐镇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吵醒过来。雪花早已经覆盖了他的身体和头脸,只有两个鼻孔周围是湿漉漉的雪水。他的身体已经麻木了,在此之前,三癞子觉得自己在朝云端里飞升,很多小鸟雪花般在他的四周起舞,发出悦耳的鸣叫。他感觉自己是在升入天堂。他很奇怪自己如此污浊的一个人,怎么会上天堂,也许是老天对他的眷顾,或者说是一种怜悯,他生前活得太苦了,死后要让他上天堂。
三癞子从鞭炮声中醒来后,才发现那是一个美丽的梦。
他根本就没有死,还躺在墓穴里。
他动弹不得,体会不到温暖或者寒冷。游丝般的鼻息像雪花飘落的声,那么轻微,可他听起来是那么的清晰,这让他知道自己尚在人间。唐镇节日的喜庆离他是那么的遥远。在这个夜晚,谁能够记得他这样一个在墓穴里等死的人?
三癞子闻到了腥臭的味道。
他心里暗暗吃惊,那里来的这股腥味?
三癞子还是紧闭着眼睛,不愿意睁开双眼看这个世界。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力如此的强大,在墓穴里躺了十几个时辰了,竟然没有在寒冷的雪天里冻死。但是他没有一点生存的欲望了,他想自己会死的,现在醒来,只是回光返照。他没有一点恐惧感,仿佛死亡是他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事情。
就在这时,三癞子听到了脚步声。
有谁会在这个夜晚来到五公岭的乱坟坡上?
脚步声“咔嚓”“咔嚓”地由远而近。
三癞子虽然坚定了赴死的决心,可他的心还是随着脚步声提了起来。脚步声在墓穴前停了下来。三癞子知道来者站在上面俯视着他。三癞子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就在几秒钟前,他还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在压迫着三癞子。那人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似乎在等待着他的死亡。腥臭的味道越来越浓郁。
三癞子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的是一片惨白的雪光。
他没有看到有什么人站在墓穴旁边。
这时,三癞子内心的恐惧油然而生。他很清楚,只有死了,他才不会再有恐惧感,只要他活着,恐惧就会像毛发一样附着在他的身上。飘飞的雪骤然停止下来。风也隐藏在夜的深处。五公岭的乱坟坡上一片死寂。三癞子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他的双手还抱着宋柯给他画的有颜色的画像,他的手心渗出了汗水。
不一会,三癞子听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声。
细微而又清晰的呼吸声。
三癞子张开了嘴巴,想说什么,有一条滑溜溜的东西从他的嘴巴里滑了下去,经过喉咙,进入了他的腹中。三癞子心里暗暗地叫了声:“不好!”这时,三癞子听到了两声女人的冷笑,他看到墓穴上面一个白影飘过。
难道自己永远不能躲避那个白影?
她不是被杀死在县城外的刑场上了吗?
那从喉咙里滑下去的东西在他的肚子里窜来窜去。他想吐,可吐不出来。肚子疼痛起来,像肠子被一截一截地咬断。这种滋味生不如死。为什么他每次铁了心想死都死不掉呢?疼痛让三癞子浑身火一般燃烧着。他已经僵硬了的四肢活动起来,死亡渐渐离他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疼痛中的恐惧。
活着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一无所知。
命运的绳索又一次把他从鬼门关里残酷地拉了回来。
三癞子抱着肚子在墓穴里打滚。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墓穴里挣扎着爬了出来。他趴在雪地里,借着雪光,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白色的影子,那个白色的影子蒙着脸,那身影和被杀头的凌初八一模一样。
三癞子绝望地喊叫道:“你为什么死都不放过我——”
白色的影子冷笑了两声,朝唐镇方向飘去。三癞子的肚子顿时不痛了,但是那东西还在他的肚子里,他的肚子还是胀胀的。三癞子着魔一般,跟在白影后面,身体也飘了起来,飞快地随着白影掠过雪野,进入了唐镇,然后穿过唐镇硝烟迷漫的小街,朝县城的方向飘去。那时,唐镇的人已经放完迎春的鞭炮,关门睡觉了。
民国三十六年农历正月初一,天气冷得出奇,到处都是皑皑的积雪。唐镇人有个规矩,正月初一这天不能沾荤腥,吃素,而且要到庙里敬神。这天也没有人走亲戚。唐镇人习惯在这天睡懒觉,到半晌时分,小街两边的人才开始把门打开,才有人在街上走动。鹅卵石铺成的街道上积满了雪,雪上面都是晚上放鞭炮时留下的纸屑和残硝。每家每户门口挂着的红灯笼在冽风中飘摇。小街上的店铺都关闭着,没有人会在这天开店门做生意的。唐镇的小街在大年初一这天显得冷清,只有从大年初二开始,才会热闹起来,因为每家每户都会有客人上门拜年,吃酒席。
到了正午的时候,三癞子神色凄惶地走进了唐镇。
没有人会注意他,他走到了画店的门口,抬头望了望阁楼上的窗,窗门是关闭的。他推了推画店的门,画店的门被一把黑色的铁锁锁着。三癞子转过身,看到了坐在自家门槛上的胡二嫂,蓬头垢面的胡二嫂往嘴巴里塞着什么,三癞子看清楚了,那是一根生地瓜。三癞子咽了口口水,他的肚子也饿了。如果胡二嫂不疯,她不知道会不会给他一碗饭吃?
三癞子想着想着就朝胡二嫂走了过去。
三癞子从胡二嫂的旁边进入了她洞开的家门。
三癞子在胡二嫂的家里找出了一根地瓜,洗都没洗就啃了起来。他也和胡二嫂一起坐在了门槛上,旁若无人地吃着生地瓜。奇怪的是,三癞子没有去镇东头的土地庙,那曾经是他窝巢的地方。那里今天一定十分热闹,还有很多供品。三癞子和胡二嫂俩人此时就像一对饱经风霜的姐弟。路过的人都用冷漠而古怪的目光瞟他们。
三癞子吃完那条生地瓜,肚子渐渐地鼓胀起来。他站了起来,又走进了胡二嫂的家里。在胡二嫂的厨房里,三癞子找到了一把生锈了的砍柴刀。他握着砍柴刀掂量了一下,然后走出了胡二嫂的家门。他来到了画店的门口,目光落在了门上的那个黑色铁锁上。
胡二嫂这时叫唤起来:“文绣,你饶了我,饶了我吧,我再不嚼舌头了,应该我去吃屎,我去吃屎——”
胡二嫂疯病又发作了,她站起来,在小街上踉踉跄跄地边叫边跑着。
三癞子没有理会胡二嫂,他双手举起生锈的砍柴刀,朝那黑色铁锁狠狠地劈了下去。那铁锁十分坚韧,三癞子狠命的一击竟然没有把它劈开。三癞子嘴巴里嘟哝了声什么,又举起了手中的砍柴刀。
就在这时,穿着簇新的黑棉袄,戴着瓜皮小帽,挎着盒子枪的猪牯出现在三癞子的面前。猪牯笑着对三癞子说:“三癞子,你在干什么?”
三癞子见到猪牯,手中的砍柴刀垂落下来。他看着人模狗样的猪牯,死灰的眼睛里燃起一股火苗。三癞子冷冷地说:“我干什么关你鸟事!”
猪牯没有想到三癞子会如此回答他。他五官挤在一起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是很快地恢复了正常。猪牯不急不恼,还是笑着用平和的口气对三癞子说:“三癞子,宋画师死了,画店镇公所收回来了,这锁还是我锁上的,我身为镇上的保安队长,你砸画店的门锁怎么会不干我事呢?”
猪牯的话让不少看热闹的人点头称是。猪牯和钟七最大的不同就是这个其貌不扬的人懂得讲道理,而不是和钟七那样吆五喝六仗势欺人。猪牯的笑脸在三癞子眼中变得那么的虚伪,三癞子扭过头,没有再和猪牯说话,而是继续举起了砍柴刀,朝铁锁劈去。三癞子连续劈了三下,才把那把铁锁劈开。
猪牯和围观的人口瞪目呆,他们眼巴巴地看着三癞子推开了画店的门走了进去。三癞子进入画店后,就把门关上了,反闩起来。
三癞子要干什么?
没有人能够解答这个问题。
猪牯缓过神来后,笑着对大家说:“散了吧,没有什么好看的。大家做自己的事情去吧。这事情我报告给镇长后再作处理。”
猪牯说完就朝皇帝巷走去。
猪牯没有去镇公所,一大早,他陪游长水去了一趟离唐镇十里外的九华庙,在那里进了头香,每年大年初一早上,游长水都要去九华庙里进头香,这成了他的习惯。回来后,他就开始睡觉。一路上,猪牯向游长水一五一十地讲了监视游武强的事情。他说游武强在张少冰家里喝了一晚上的酒,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背着一包东西离开了张家,朝西边去了。游长水听完他的讲述,长长地叹了口气:“唉,他怎么就这样没有出息呢,我也对他不薄呀,他怎么就如此的仇恨我呢……”
游长水的问题猪牯根本就没有办法解决,那是他们的家事。
猪牯进入了逍遥馆。
他知道李媚娘也在睡觉。猪牯来到了北厢房春香的房间。
春香坐在梳妆台前抹泪。
她看到猪牯进来,赶紧用手帕擦了擦眼睛。
猪牯看了她一眼,躺在了床上,说了声:“好累呀!”
春香就爬到床上给他脱去棉袄和裤子,然后给他盖上了被子。猪牯缩在被窝里,牙关打颤。他想让春香脱光了,用身体暖他的身体,但他没有这样做,一会被窝就会暖和起来的。春香坐在床沿上,面目凄凉,无所适从的样子。她长得十分纤秀,甚至可以说是娇小柔弱。她是李媚娘从很远的山区里专门为了猪牯买过来的,才16岁。16岁的春香在这个大年初一里感觉到了从没有过的忧伤。
猪牯虽说每天都来逍遥馆里睡觉,但是他从来没有碰过春香的身子,这只有他们俩人才知道,而且猪牯交代过春香,一定不要把他们的事情说出去,谁问也不要说他没有碰过她。
猪牯躺在被窝里说:“春香,你不要哭,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这是你的命!狗嬲的!”
猪牯实在太悃了,躺下不久就打起了呼噜。
春香听着猪牯的呼噜声,眼泪像雨点般滚落。
她无法预知自己的未来。
眼前这个男人会给她带来什么,她也一无所知。
三癞子进入画店后,闻到了一股霉味。他对一切异常的味道其实已经没有感觉了。画店里有种东西让他心动。他沿着木楼梯,走上了阁楼,因为门窗都关着,阁楼上显得阴暗。还是那张床,床上的被褥没有人动过,还是宋柯生前用过的。三癞子走过去,站在床边,伸出手,去捏了捏被子,被子有些潮湿的冷。三癞子仿佛听到了某种细微的亲切的呼吸,他迟疑了一下,觉得被子里面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了他。三癞子浑身通过一股热流,眼睛里散发出一股幽蓝的光芒……
大年初一这天晚上,猪牯被一个汉子叫醒了。他和那个汉子匆匆地离开了逍遥馆,来到了镇公所。汉子对猪牯说:“游镇长在书房里等你。”猪牯的脑袋一片昏糊,本来他想睡到大年初二早上的。他走出逍遥馆的时候,寒冷的风也没有让他彻底清醒过来。猪牯推开了游长水的书房,一股暖哄哄的气息朝他涌过来,这种气息中好包含着烟草以及腐朽的味道。
游长水面色凝重地坐在太师椅上抽着水烟。
他的脚边放着一个黄铜火盆,里面的炭火正旺。
游长水见猪牯进来,随手把水烟壶放在了书桌上。
猪牯走上前,轻声说:“游镇长,你找我有事?”
游长水叹了口气说:“傍晚的时候,县城里有人捎信过来,说出事情了。”
猪牯的心提了起来,迷糊的脑袋顿时清醒过来,小眼珠子发出了亮光:“游镇长,出什么事了?”
游长水捋了捋胡须,说:“猪牯,你坐,坐,我给你慢慢讲。”
猪牯站在那里,诚恐诚惶,不敢坐。
游长水的声音柔和起来:“猪牯,坐吧。”
猪牯这才坐下,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游长水清瘦的脸。
游长水说:“猪牯,县城里的人捎来信说,当时给凌初八行刑的那两个侩子手死了,说是和蛊毒有关。”
猪牯张大了嘴巴:“啊——难道凌初八没有死,是她下的蛊毒?可是她分明被砍下了头的呀。”
游长水看着惊讶的猪牯说:“这事情的确很蹊跷。听说,他们那死状,和我们唐镇的那些人一模一样,现在县城里都人心惶惶的,害怕蛊毒会出现在自己的身上。”
猪牯的喉咙特别干,还有一丝奇痒,想咳也咳不出来。
窗外刮过一阵冽风,风把窗纸弄得噼啪乱响。他们的目光里流露出惊恐的神色,仿佛有人会破窗而入。猪牯的手抓住了盒子枪的枪把。过了一会,游长水说:“是风,别紧张!”
接着,游长水给猪牯讲了夜晚发生在县城衙门里的事情。
那两个侩子手是外乡人,过年了也没有回家,也不知道他们老家还有没有可以团聚的亲人。他们一个叫杜五,一个叫丁三。他们住在县衙旁边的一条巷子里的某个小屋里。大年三十晚上,这两个粗壮的汉子也弄了些酒菜,俩人吃了个年夜饭。吃完年夜饭,他们就到街上去看灯笼,各家各户的门口都挂着各种各样的灯笼,赏心悦目。他们在街上走着,走到了文庙门口,发现里面有戏班在唱戏,就进去看了会戏。看完戏出来,天上飘起了雪花,其实山里已经飘了一天的雪了。他们就回到了小屋里,他们养的那条大黄狗摇着尾巴把他们迎进了屋,屋里烧着炭火,十分温暖。午夜时分,县城里响起了开门接春的鞭炮声,他们从来不在这个时候放鞭炮的,来年会怎么样,他们从来不考虑。可他们听到喜庆的鞭炮声,还是十分感慨,就温上了酒,又喝了起来,边喝边讲些事情。他们讲的事情无外乎是杀人的事情。
丁三喝了口酒说:“那年杀一个土匪,砍下了他的头,他还站起走了十几步才倒下,血从他的脖子上彪出来,倒下后血还往外飞溅,那土匪的血真旺呀。好长时间,我想起那个土匪,都睡不好,总觉得自己泡在他的血水里,浑身冰冷。”
杜五也喝了口酒说:“我们杀了那么多人,什么人没有见过,我现在都麻木了。也不去想那么多了。好死不如赖活,能够活一天算一天了,也没有什么想头了。我们也不知道那天会死在别人的刀下,想我们这样的人,是罪孽深重的人,死了也会下十八层地狱。”
丁三眼睛血红,他端起海碗,对杜五说:“杜大哥,你说的有理,喝吧,喝一碗少一碗,我也早看破了,否则谁还干这营生!管他呢,怎么活也是活,怎么死也是死!”
杜五端起海碗,一口气把满满的一碗酒倒下了喉咙。
他们一直喝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养的那条大黄狗不见了。
此时,那条大黄狗正守在门口,它感觉到有什么动静,就从狗洞里钻了出去。这是一条忠诚的狗。天上还在飘着雪花,县城已经宁静下来。黄狗突然看到不远处的巷子口站着一个黑影。它朝那黑影吠了几声。那黑影没有因为黑狗警惕的吠声离开,而是鬼魂般飘忽过来。黄狗朝那黑影扑了过去,黑影突然扔过来一个什么东西,黑狗叼住了它。那是一块鲜美的肉,黄狗的警惕被那块肉击垮了,它三口两口地把那块肉吞进了肚子里。不一会功夫,黄狗就倒在地上,抽搐着呜咽了几声死去。
黄狗死后,一个白色的影子飘进了小巷里,来到了杜五他们的小屋前。黑影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僵尸一般。如果谁在这个时候出门,看到这个黑影,一定会魂飞魄散。
杜五和丁三正喝着酒,突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好像在向对方询问:“谁会在这个时候敲门?”
轻轻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他们都没有说话,杜五站起来,走到了门边。
杜五把右手放在了门闩上,但是没有打开门。
丁三也站了起来,从墙上取下了那把杀人用的鬼头刀,他把刀从刀鞘里抽出来,鬼头刀在油灯下散发出鬼泣神惊的寒光。丁三站在那里,面色冷峻,如果是来寻仇的人,他会用这把杀人无数的刀来保护自己。杜五回头看了丁三一眼,然后轻轻地打开了门闩,把门拉开了。冷风灌了进来,夹裹着雪花。杜五打了个寒噤。门外鬼影都没有一个。屋里的油灯突然熄灭了,一片漆黑。杜五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边进入了屋里,很快地又从他的身边飘走。丁三重新点亮油灯后,杜五在屋里屋外没有发现任何东西。
杜五骂了声什么,关上了门。
丁三把鬼头刀重新插入刀鞘之中,挂回了墙上。
虚惊了一场,他们重新坐回桌旁,端起海碗喝酒。他们刚刚喝完一碗酒,门外传来了两声女人的冷笑,他们就扑倒在桌子上……年初一的那天中午,有人去找他们,发现他们已经死了。死状十分的骇人:他们俩的尸体浑身肿胀,肚子鼓得像个小山包,头脸肿得像谷斗,散发出褐色的油光,七窍流出黑色的污血,他们的嘴巴里还游出青色的花斑蛇……那人马上就报了官,验尸的人说他们是中蛊毒而死的。联想起前段时间杀头的那个蛊女凌初八,县城里的人纷纷恐惧起来,难道凌初八复活了,来到了县城……
猪牯在游长水不紧不慢的叙述中,早已经毛骨悚然。
游长水讲完后,猪牯颤抖着说:“游镇长,她会不会回到唐镇来?这可是我们去县城里报官抓她去杀头的呀!”
游长水拿起水烟壶,深深地吸了口烟说:“叫你来,就是商量怎么防范于未然。现在不管凌初八是不是还活着,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做好防备工作。你们保安队要负起重任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要带领保安队加强镇公所以及镇上的保卫工作,如果发现什么可疑的人,你可以先斩后奏,不能让放蛊之人有任何可趁之机。”
猪牯连连点着头说:“我一定按照游镇长的吩咐去做,游镇长,你如此抬举我,我不会辜负你的!”
游长水吐了口浓烟说:“逍遥馆你也要保护好!”
猪牯笑着点头:“那一定的,一定的,我心里有数!”
游长水微微一笑:“有数就好,你的确比钟七会办事,看来我游某没有看错人!好了,你去安排吧!”
猪牯站起身告辞,走到门边又折了回来,说:“游镇长,还有一件事情我要向你报告。”
游长水说:“什么事情,你就说吧。”
猪牯抽了抽鼻子说:“三癞子把画店的锁敲了,占了画店,您看——”
游长水笑笑:“这事情我知道了,这个人也可怜,这样的冷天也没有个安身之所,那土地庙里也四面透风,就让他先住着吧,等过完年,到县城里请来画师后再说吧!”
猪牯说:“游镇长真是菩萨心肠,慈悲为怀!那我走了!”
游长水淡淡地说:“走吧!”
猪牯走到门口时,听到游长水在自语自言:“宋柯是多么好的一个画师呀,可惜了一个人才,到那里才能找到像他一样的画师……”
三癞子在昏昏沉沉中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睁开眼睛,画店的阁楼里伸手不见五指。他浑身湿漉漉的,全是冷汗。有股腥味在阁楼里飘来荡去。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微微的鼓着。他想起了那刻骨的疼痛,双手微微发抖。他断定凌初八没有死,就是死了,她的魂也还在人间飘游。三癞子虽然对那白影十分恐惧,可他想到她说的那句话,心里就稍稍的安定了些。那白影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只要你听我的话,你肚子里的蛇就会安静,否则,它会咬断你的肠子,吃掉你的肝和肺!”
“宋画师给我画的像呢?”三癞子脑海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他思考了一会,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那幅有颜色的画像还在他躺过的那个墓穴里。三癞子担心起那幅画像的安危。他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大口地呼出了一口气,黑暗中,他感觉到了某种呼唤。他心里说:“我一定要拿回那幅画,我人在画在,人亡画也要在!”
三癞子下了床,摸索着走下了楼梯。
他打开画店的门,贼一般把头伸了出去,唐镇的小街上冷冷清清,空无一人,只有每家每户门口挂着的红灯笼在冽风中摇晃。三癞子走出了画店的门,然后把门关上。他像个鬼魂般穿过唐镇的小街,朝西边走去。他根本就不清楚,他孤独的身影穿过小街时,有双眼睛在某个隐蔽的地方窥视着他。
三癞子走上河堤时,迎面走来一个人。
那人看到三癞子就朝他扑了过来,把他按倒在雪地里。
三癞子挣扎着说:“你是谁?”
那人粗声粗气地说:“杂碎,连你爷爷游武强也不认识了?”
三癞子喘着气说:“你蒙着头脸,我怎么知道你是人是鬼!”
游武强掐着三癞子的脖子说:“你是不是希望我死,然后变成鬼?”
三癞子艰难地说:“游武强,你干脆把我掐死吧,我早就不想活了,我倒希望我自己变成鬼!”
游武强放松了掐住三癞子脖子的手,叹了口气:“看你也是个可怜的人,我今天就饶了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三癞子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什么条件?”
游武强说:“你不能告诉任何人,说我回来了!”
三癞子说:“游武强,我为什么要告诉别人我看到你回来了呢?”
游武强冷笑了一声说:“谅你也没这个胆!”
说完,游武强放开了三癞子,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唐镇摸索而去。三癞子借着雪光,看着游武强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心里说:“游武强回来干什么呢?他会不会再做出什么让唐镇人吃惊的事情?他刚才为什么不把我杀了呢,被他杀了,那该有多好!”
三癞子走上了河堤……他来到了五公岭的乱坟坡上。
乱坟坡上大大小小的坟包被雪覆盖,那些枯黄的野草也被雪覆盖着。那些坟包的后面似乎隐藏着什么三癞子看不到的神秘东西。唐镇除了少数的几个人有胆在夜晚来这里之外,如果随便把一个人放在这里,风吹过来的声音就可以把他吓破胆。在唐镇人眼里,这里是野鬼出没的地方,是个不祥之地。
三癞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着,寂寞的风在他耳边呼呼掠过。他来到了那个墓穴旁边,墓穴里积着雪。三癞子爬下了墓穴,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阴暗起来,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他想重新躺在这里,等待死亡。可随着他这个念头的产生,腹部就隐隐作痛。女人的冷笑声也从远方隐秘地传来。三癞子浑身颤抖,很快打消了那个念头。他弯下腰,双手在墓穴的积雪上扒拉着。他的手触摸到油画画布时,心里一阵狂喜,那张有颜色的画像还在。
三癞子取出画像,拍掉上面的积雪,卷了起来,然后拿着画像爬出了墓穴。
离墓穴不远处宋柯的坟墓上升腾起一股烟雾。
那股烟雾朝三癞子飘缈过来,三癞子根本就没有发现那股烟雾,他只是拿着画像往回走着。
那股烟雾很快地追上了三癞子,被他的后心吸了进去。三癞子突然停止了脚步,呆呆地立在那里,此时,风也停了,乱坟坡上一切都静止下来。他听到了一声悠长的呼吸声。那悠长的呼吸仿佛来自他的身体内部。三癞子楞了一会,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失去了知觉。他就那样站立了一会,才恢复了知觉,继续往唐镇方向走去。
三癞子走入唐镇小街时,那双眼睛又在隐秘处瞄上了他。
三癞子走到画店门口,正要推开画店的门,他听到了一声哀号。他回过了头,看到胡二嫂的家门洞开着,胡二嫂瘫坐在门口的鹅卵石街面上看着他。三癞子看不清她的眼睛,但是他可以感觉到胡二嫂的眼睛里在流着泪。三癞子被自己的这种感觉感动了。他把画像放进了画店里,然后走出了画店,朝胡二嫂走去。
三癞子来到了胡二嫂身边,弯下了腰,把她抱了起来。以前健硕的胡二嫂现在瘦得皮包骨头。三癞子毫不费力地把轻飘飘的胡二嫂抱进了她家里。他把她放在了床上,透过油灯暗红的光亮,三癞子看到了胡二嫂红肿得烂桃子般的眼睛里噙着泪珠。三癞子叹了口气就转身要走,他听到了哭声。三癞子回过了头,看到胡二嫂脏污的脸扭曲着,浑身抽搐地哭着,泪水流淌下来,在她脸上冲出了两条泪河。
此时的胡二嫂一点也不疯,看上去只是一个伤心的可怜女人。
三癞子的心被某种东西击中,顿时柔软异常。
三癞子沉重地说:“可怜的胡二嫂,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胡二嫂没有说话,只是抽泣着,目光中似乎包含着某种期望。三癞子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臭味。她身上的臭味让三癞子产生了一个想法。他不知道该不该实施这个想法。胡二嫂还是那样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还是抽泣着,仿佛用这种方式在向他倾诉。
在唐镇这个地方,胡二嫂还能够向谁倾诉?
谁又能够接受她的倾诉?
三癞子默默地走到门边,把胡二嫂的家门关上了,他没有选择离开,而是留在这里实施他的想法。
三癞子走进了胡二嫂的厨房,把那口大锅刷干净,从水缸里把水舀进了锅里。干完这些事情,他就开始生火。灶膛里的干柴很快燃烧得旺盛。火光映红了三癞子丑陋的脸。三癞子坐在灶膛前的小木凳上,不停地往里面添柴。胡二嫂坐在床上,已经停止了抽泣,呆呆地望着灶火正旺的厨房门。
水终于烧开了。
三癞子找了个洗澡用的大木盆,搬到了胡二嫂的卧房里。
三癞子把一大桶开水倒进了木盆里,然后又加了些凉水,调到合适的温度后,他对胡二嫂说:“二嫂,你洗个澡吧,你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吧!”
胡二嫂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里的泪水又流淌下来。
三癞子走上前,把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了,最后脱得一丝不挂。
胡二嫂的肉体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三癞子的眼中。胡二嫂一动不动,没有挣扎,只是流着泪。胡二嫂的确瘦得不成样子了,两只干瘪的奶子耷拉着,像两个破口袋,她的身上就剩下皱巴巴的一层皮。只是那肚子鼓鼓的硬硬的,仿佛里面装着一个圆圆的石头。鼓起肚子上可以看到一条条蚯蚓般的青筋……三癞子的眼中一丝邪念也没有,只有一种忧伤。
他把一丝不挂的胡二嫂抱进了木盆里。
三癞子也许从来没有给一个女人洗过澡。他的手有点笨拙,却显得十分有耐心,就像他挖墓穴那样充满了耐心。他从她的脏乱的头发开始,一直洗到她的脚趾……他从她的身体上搓下了许多脏污的黑泥,这没有使三癞子恶心,但是,他看到胡二嫂泡在热水里的鼓鼓的肚子有一条蛇状的东西突出来,蠕动着的时候,三癞子浑身颤抖起来。他知道,胡二嫂的肚子里有让她疯癫的可怕的东西。他没有办法消除那可怕的东西。
在三癞子给胡二嫂沐浴的时候,有一双眼睛从门缝里往胡二嫂的家里窥视着,他看不到卧房里的情景。
出浴后的胡二嫂脸上有了点血色,尽管她的嘴唇是那么的寡淡。
三癞子找出干净的衣服,给她穿上了,然后把她放平在床上,轻轻地对她说:“二嫂,你好好的睡上一觉吧。你忍着,我会想办法给你治这疯病的!”
胡二嫂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
她好像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三癞子朝她笑了笑。
他相信自己的笑容一定很难看,可他只能够这样了。他没有办法对胡二嫂做出什么更加亲昵的举动。
胡二嫂躺在床上,三癞子给她盖好了被子。
三癞子把木盆里的脏水泼掉后,就把木盆搬出了胡二嫂的卧房。
三癞子想,今天晚上,他也要好好的洗个澡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洗澡了。
他知道,自己洗澡的时候,鼓起的肚子上同样也会出现那条蛇状的东西,那是他这一生最恐惧的东西。
三癞子做完这一切,走出了胡二嫂的家门,他把胡二嫂的家门在外面上了锁,这样,她就不会在夜晚出来了。三癞子走到画店门口,听到了胡二嫂家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然后传来了胡二嫂呼天抢地的哭喊声,哭喊声悲凉而又凄惨,让人心碎……他没有再回胡二嫂的家里去,而是推开了画店的门。
大年初三这天,出了太阳,阳光把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光。太阳出来后,山上山下的积雪开始融化。唐镇的小街上,变得湿漉漉的,到处流淌着雪水,每家每户的屋檐上滴滴嗒嗒地落下洁静的雪水。尽管晴天丽日,可融雪的日子比下雪时还寒冷,来唐镇走亲戚的人们都穿得厚实,而且缩手缩脚。
街上十分的热闹。
屠户郑马水在这天就开始卖他的猪肉了,满打满算,他也没有休息三天。用他的话说,现在卖猪肉才赚钱,肉价高,而且买新鲜肉的人多,这个时候卖一天的猪肉比平常时节要多赚一倍的钱。郑马水也觉得今天特别冷,他把两只手插到了棉袄的袖管里,不停地抽动着鼻子,还时不时用袖子擦流下来的清鼻涕。
郑马水坐在案板后面,不时对经过猪肉铺的人说:“新鲜肉,早上刚杀的猪,来割点回去招待拜年客——”
有些人就会过来,挑上一块好肉买走;也有些人只是朝他笑笑,扬长而去。
郑马水看到一个女人朝他这边走来时,警惕地睁大了眼睛。
那个女人就是和他相好过的余花裤。
余花裤一摇三晃地走过来,尽管她穿着棉袄,可郑马水还是可以感觉到她胸前两坨大奶子的颤动,想当初,郑马水就是被她的两个大奶子所迷惑,才和她相好的。余花裤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为了她,郑马水自己的家也快维持不下去了,好在他醒悟得早,和她一刀两段了。
现在,郑马水的目光落在余花裤的胸脯上,尤如屎壳郎粘在了狗屎上,他的心还是波动起来,喉咙里滑下去一口唾沫。余花裤走近猪肉谱,停下了脚步,两眼瞪着他,冷笑着说:“郑马水,你是不是还想吃老娘的奶呀!”
郑马水把目光收了回来,往别处看去,装出一付爱理不理的样子,其实他的心里还是痒痒的。
余花裤又冷笑了一声说:“今天是大年初三,我不骂你!可我要对你说,谗死你这个喂不饱的狗东西!”
余花裤扭着肥硕的大屁股走了。
郑马水的目光又粘了上去,直到她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本来想叫住她,给她一块猪肉的,可他还是没有叫出声来。郑马水从袖筒里抽出手来,往自己的脸上扇了一记耳光,恶狠狠地对自己说:“郑马水,你真没有出息!”
这时,猪牯挎着盒子枪走过来,笑着对郑马水说:“马水老兄,你打自己干什么呀?”
郑马水见到猪牯,满脸堆起了笑容:“猪牯队长,我刚才在拍苍蝇呢!”
猪牯笑出了声:“鬼话!这么冷的天,那来的苍蝇呀!”
郑马水尴尬地笑笑:“玩笑,玩笑!”
郑马水弯下腰,从案板底下的箩筐里掏出一个猪腰子递给猪牯:“这个猪腰很多人想要我都没有给,专门留给你的!”
猪牯笑着瞥了一眼郑马水手中的猪腰子,说:“郑马水,你以为我是钟七呀?告诉你吧,我用不着这个东西,谁想要你就给谁吧!实在不行,你自己留着吃吧!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
郑马水听了猪牯的话,脸一阵红一阵白。
猪牯笑着离开了。
猪牯走后,三癞子走过来了。
郑马水看到三癞子,吃了一惊。三癞子在他的眼中变了一副模样,这简直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要不是他亲眼看到三癞子如此模样,打死他也不会相信三癞子会有如此大的改变。三癞子已经不是原来那个蓬头垢面的三癞子了,他的头发显然是理过,梳得十分齐整,穿着一件灰布长衫,脚下蹬着一双新布鞋。人靠衣装马靠鞍,三癞子的这身打扮,让人觉得他那张五官挤在一起丑陋的脸也不是那些难看了,他的眼睛里还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神气。
郑马水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死去的宋柯宋画师的扮相吗?事实上,三癞子穿的灰布长衫,的确是宋柯留下的遗物,只不过三癞子让人改短了些,因为宋柯的个头要比他高。可是,更让郑马水惊讶的是,三癞子此时的举手投足间,都十分像宋柯的作派。不光光是郑马水觉得奇怪,唐镇的所有人看到三癞子都会呆呆的注视着他。
对于别人投来疑惑的目光,三癞子无动于衷。他走到郑马水面前,平静地对郑马水说:“给我割一块肉吧!”
要是往常,郑马水会用鄙视的目光瞪着他,爱理不理,甚至会说出一些伤人的话语。今天却不一样了,郑马水脸上堆着笑问他:“你要那块?”三癞子指了指一块三花肉说:“就这块吧,给我割一斤。”郑马水一刀下去,称都不用称就用湿稻草捆好递给了他:“放心,这一斤肉只会多不会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三癞子提着猪肉走了。郑马水看着他的背影出神:“这到底是怎么了,那个地方出了问题?”
又有人走过来对郑马水说:“马水,你知道吗,三癞子和胡二嫂那个疯婆子搭伙了!”
郑马水张大了嘴巴:“啊——”
这世间的事情,谁又能够预料得到呢?就像在这个晴天里,游武强在山里遇到的神秘事情一样。
游武强这几个晚上都会在深夜里悄悄地潜入唐镇,每天晚上,张少冰都会给他准备好酒菜,等他回来。每天,天亮之前,游武强就会离开唐镇,回到山林里去。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回到了唐镇,因为那样会给他或者张少冰带来很大的麻烦。他很清楚,钟七家族的人饶不了他,甚至他的亲叔叔游长水也会对他不利,他毕竟做下了那样在唐镇人眼中不仁不义的事情。大年初三这天,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离开了张少冰的家,往西边摸去。快到河堤的时候,他发现有人在后面跟踪,他从腰间拔出了那把刺刀,回转过身,低沉地喝了声:“谁——”没有人回答他,他知道那人就躲在一棵苦楝树的后面。游武强不知道那人是谁,他没有跑回去找那个人,而是撒开腿,狂奔而去。游武强明白,他回唐镇的事情已经败露了。他想到了三癞子,可他不相信三癞子会出卖他。
游武强在沈文绣死后,逃进了深山里。他像野人一般在深山里穿行,刚开始时,他想去投奔土匪陈烂头。游武强从山里人的口里得知陈烂头的一些信息后,就会到他出没的那片山林里去寻找,陈烂头却像风一般,来无影去无踪,游武强怎么也找不到他。这让他十分的懊恼,难道想当土匪也当不成?无奈的他只好在深山老林里乱窜,希望自己乱窜的过程中能够碰到陈烂头。
大年初三这天,游武强离开唐镇后,在正午时分,闯入了黑森林。
这些日子以来,游武强都在离黑森林还有10里地的乌石岽山林的一个茅草屋里藏身。今天走进黑森林完全是一种偶然,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有种什么力量把他推向了黑森林。
黑树林里厚厚的积雪以及树挂还没有开始融化,纵使这是个阳光灿烂的晴天。这里的温度要比唐镇低很多。游武强在森林里穿行,有时双脚会陷入雪下松乱的枯叶中,那些开始糜烂的枯叶粘在他的鞋底,令他步履艰难。斑驳的阳光从树林的缝隙中漏下来,偶尔晃得游武强睁不开眼睛,黑森林里由来已久的阴郁像顽症一样存在着,挥之不去。
肯定有一种无形的阴暗的力量在控制着游武强。
往往是那些无迹可循的东西是最难于掌控的,或者说是最危险的。
他贸然的进入黑森林,是不是一种冒犯?游武强没有想到这些,他甚至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妥和危险。在他的思想里,活着就是冒险,包括战争,包括爱情,包括吃饭……那些都是危险的一部分。游武强在黑森林里穿行的过程中,突然听到了一种声音。
他相信那种古怪的声音是从一个女人的口中发出的。
那声音却像鸟的叫声。
有一个女人在黑森林里用鸟的语言在说话?
这是大年初三,基本上所有的山民都在家接待客人,或者去走亲戚,除了他游武强或者是土匪陈烂头,不可能有人会闯入神秘的黑森林里。就是在平常的日子里,也没有什么人敢进入黑森林,传闻这里的有许多令人恐惧的东西,比如会流血的树突然会朝人倒下,把人压死后吸干人身上的血;比如在森林深处会突然传来孩子的哭声却找不到孩子的踪影,等你发现那是一个圈套时,你已经在黑森林里迷路了,再也走不出去了,许久后,就成了某棵树下的一具白骨,有蛇会从骷髅的眼睛里溜出;比如那些瘴气,也会莫名其妙地夺去人的生命……游武强是个胆子很壮的男人,可还是有些害怕,但他对那女人的鸟语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于是寻声而去。
游武强觉得自己离那声音越来越近,一种莫名的紧张情绪在他身体上蔓延。
树上的积雪会突然掉落,砸在他破旧的军帽上,游武强心就回颤抖。
游武强看到了一个女子,年轻的女子。
是的,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也就是十七八岁左右。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像是在给谁守孝。她的脸雪一样白,阳光打在她脸上,发出惨白的光芒,看上去那么的不真实。年轻女子站在森林中的一块空地上,手舞足蹈,口里发出鸟一样的叫唤声,她仰着脸,双眼注视着天空。
游武强躲在一棵老松树的后面,偷偷地窥视着她。这个年轻女人一定不是唐镇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子。游武强听不懂她的话,也不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游武强的目光也朝天空上望去。
游武强愣住了。
那块林中空地的上空竟然有一条龙和一只凤凰在嬉戏。龙是一条青龙,凤凰是金色的凤凰。
游武强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年轻的白衣女子听到了游武强的叫声,她的目光朝游武强藏身的地方掠过来,犹如一道闪电。游武强的眼睛被闪点灼伤了,赶紧闭上了眼,收回伸出树干的头,躲在了松树后面。这个年轻女子一定不是平常之人,游武强心想。他异常吃惊和恐慌,就是在血与火的战场上,他也没有如此恐慌过。
年轻女子口中发出几声尖利的叫声,天空中的金凤凰和青龙落了下来,她伸出双手接住了它们,金凤凰落到她的手中变成了一顶斗笠,青龙变成了一根竹扁担。年轻女子又朝游武强藏身的地方张望了一下,然后一闪身进入了森林里,一刹那间就不见了踪影。
那块林中的空地恢复了死一般的宁静。
游武强再一次从松树后面探出头时,林中空地上什么也没有了。他走了过去,发现林中空地的雪地上干干净净,除了他走过去时踩出的脚印,没有任何其他人的脚印,仿佛那个年轻女子从没有来过。
游武强倒吸了一口冷气。
天好像阴了下来,黑森林变得更加阴郁。
游武强浑身打了个激凌,彻骨的冷漫上了他的全身。
夜晚降临后,三癞子走出了画店的门。小街上传来猜拳行令的嘈杂声,米酒的香味也随风飘荡。还有鞭炮的声音时不时在某家人的门口响起,那是孩童在节日里的嬉闹。湿漉漉的鹅卵石街面上在红灯笼的映照下,呈现出冷冷的亮光。小镇人家的屋檐上还在滴落融化的雪水,但没有午后那么厉害了,融化的雪水渐渐的凝成了冰,屋檐上也出现了长短不一的冰溜子,水滴就是从冰溜子上缓缓落下来。晚些时候,气温下降后,那些水滴也会凝固,和夜色一起沉静下来。
三癞子闻到米酒的香味,抽动着鼻子,那是让人迷醉的香味。
三癞子走到了胡二嫂的家门前,从长衫的兜里掏出了钥匙。这一天,他买完猪肉送到胡二嫂家里后,就在画店的阁楼里沉睡,没有听到胡二嫂的尖叫和哭泣以及胡言乱语,她只有疯病发作后才会那样失常。他一直把胡二嫂锁在家里,生怕她跑出来发疯去尿屎巷吃屎作贱自己。三癞子打开了胡二嫂的家门,发现胡二嫂坐在厅堂里,她憔悴的脸在飘摇的油灯下泛出一种淡蓝色的光泽。三癞子把门闩上了,平淡地说:“二嫂,你饿了吗?”
胡二嫂冷冷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回答什么。
三癞子还是平淡地说:“二嫂,你一定饿了,我这就去给你煮饭。”
胡二嫂还是冷冷地看着他。
三癞子走进了厨房,忙活起来。约摸过了半个时辰,三癞子把饭菜做好了,端到了厅堂里,放在了四方桌上。他烧了个红烧肉,煎了两个荷包蛋,炒了个小白菜,还烧了个豆腐汤。三癞子盛了碗饭放在了胡二嫂的面前,轻声说:“二嫂,你吃吧,我烧的菜不一定好吃,你就将就点吧!”
胡二嫂迟疑了一会,双手颤抖地端起了碗拿起了筷子,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起饭来,三癞子丑陋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在三癞子眼中,胡二嫂这个时候才像个正常的人,因为她有了吃食的欲望。在胡二嫂疯癫后的日子里,她都是靠镇上的一些好心人随便给她点吃的维持她这一条烂命,很多时候,她会到尿屎巷的茅坑里抓屎吃。三癞子把肉和菜夹起来,放在她的碗里,轻声地说:“二嫂,你慢点吃,吃出味道来。”
胡二嫂吃着吃着,两串泪珠掉落到饭碗上。
三癞子也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
胡二嫂吃得差不多了,三癞子才从厨房的锅里取锡制的酒壶,酒壶里装着已经温热了的米酒,厨房里弥漫着米酒的浓香。三癞子端着酒壶回到了厅堂里,满满地给自己倒上了一碗酒,闻着酒香,三癞子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他端起碗,深深地喝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吞咽下去。
胡二嫂的眼睛里还含着泪水,她注视着眼前这个丑陋的人,嘴唇颤动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三癞子喝完了一碗酒后,脸色渐渐的变了。他的双手突然捂住了肚子,眼睛里出现的慌乱恐惧的神色。他的牙关打颤,脸部的肌肉抽搐着,十分痛苦的样子。三癞子的肚子里的那条蛇被他喝进去的酒唤醒了,那条蛇在他的肚子里钻来钻去,仿佛用尖利的牙撕咬着他的五脏六腑。三癞子在这个寒冷的夜晚,痛得冒汗,他的身体抽搐着倒在了地上,翻滚着,嘴巴里发出嗷嗷的惨叫声。
胡二嫂坐在那里,浑身发抖,她伸出颤抖的双手,企图去抓地上曲卷着乱滚的三癞子,可怎么也站不起来,两腿柔软无力,瘫了似的。
三癞子挣扎着站起来,走到门边,打开了门,踉跄着走了出去。在疼痛的过程中,他记起了白衣女人的那句话:“你只要听我的话,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保证你不会发作的!但是,你要记住一点,千万不能吃酒,吃酒后,你也会发作的!”
三癞子蹲在了街旁,一手死死地抓住肚子,把另外一只手的中指插进了喉咙。他的手指在喉咙里用力地抠着。紧接着,三癞子猛烈地呕吐,他要把喝进去的米酒都吐出来。三癞子吐出来的秽物奇臭无比,他已经闻不到那臭味了。三癞子一次一次地把食指伸进喉咙里抠,喉咙已经抠出了血,每抠一次,就会吐出一些秽物……最后,他什么也吐不出来了,喉咙也肿起来,叫都叫不出声了。当他感觉肚子的疼痛得到缓解后,他听到了胡二嫂的惨叫声。
他重新回到了胡二嫂的家里,看到胡二嫂也躺在地上,双手抱着肚子,曲卷着在地上翻来覆去。她的疯病又犯了!已经无力了的三癞不知道从哪里获得了力量,他扑过去,抱住了胡二嫂,焦虑地说:“二嫂,你怎么啦?怎么啦?”
胡二嫂口里吐着白沫,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话:“三,三癞,子……我,我……看你痛……不,不忍心……我也,也喝了一口,口,酒……我要,要,要和你,你,一起痛,痛……”
三癞子的眼睛一热,心里说:“胡二嫂,你怎么这样傻呀,你的疯病本来随时都会发作,你怎么能够喝酒呢,我疼痛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把食指插进了胡二嫂的喉咙,企图让她也把酒吐出来。胡二嫂却一口把他的食指咬住了。三癞子好不容易把食指从她嘴巴里拿出来,食指已经有了一圈深深的牙印,还渗出了血。
不一会,胡二嫂进入的疯狂的状态,拼命挣扎着,嘴巴里不停地说着含混不清的话语。三癞子毫无办法了,只好找了一条麻绳,把她捆绑起来。然后,三癞子把她抱起来,放到了卧室的床上,给她盖上了被子。三癞子呆呆地站立在床头,浑身冒着汗。
过了一会,他离开了胡二嫂的家,锁上了她的家门。
这个晚上,胡二嫂的惨叫声一直折磨着三癞子,也一直折磨着她的左邻右舍。三癞子在这个晚上,整夜没有合眼,他希望那个白衣女人出现,可到天亮也没有等来她的诡秘身影。三癞子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令他恐惧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死去,只有死了,才能够脱离痛苦和恐惧。在这个夜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同样也在经受着恐惧的折磨。
午夜时分,一顶轿子抬进了镇公所。轿子进入镇公所后,镇公所的大门很快就被关上了。从轿子里走下一个瘦高的人,穿着一身长棉袄。猪牯对他笑着说:“张先生,请,游镇长在书房里等着你呢!”张先生点了点头,跟在猪牯后面朝里面走去。
游长水在抽着水烟,面容十分的焦虑,这两天来,他一直担心自己会莫名其妙地死于蛊毒。因为是他接到三癞子的信息之后,让猪牯去县城里报告警察局下来抓走凌初八那个蛊女的。原本他想,只要凌初八死后,就没事了,没有想到还会发生这种事情,那两个侩子手的死,给他敲响了警钟,也让他这两天心里充满了恐惧,特别是在这样的深夜里,仅仅两天时间,他苍老了许多,眼睛也深陷下去了。游长水听说在离唐镇几十里外的樟树镇有个神人,对蛊术有防御之法,就派人花重金去把他请来。游长水心神不宁地想着,那个神人怎么还没有到,这时,书房外面想起了敲门声。
游长水现在是草木皆兵,他厉声说:“谁——”
门外传来了猪牯的声音:“游镇长,我是猪牯,张先生来了!”
游长水心中的一块石落了地,猪牯他们的到来有效地缓解了他紧张的情绪。他来到门边,打开了门。
猪牯对张先生说:“这就是我们的游镇长,请进——”
游长水脸上露出了不太自然的笑容,右手做出了一个迎接客人的姿势:“张先生,请进——”
张先生也笑了笑:“幸会,幸会!”
游长水赶紧给进入书房的张先生让坐,张先生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坐在了那张太师椅上。游长水心想,看样子,这个张先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说不定还真有些本事。猪牯很识趣地笑着对游长水说:“游镇长,您还有什么吩咐?”游长水朝他挥了挥手说:“去吧,晚上当心点!”猪牯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不一会,一个女仆端上了一杯茶,放在了张先生旁边的八仙桌上,然后退出了书房。游长水把书房门插上了闩,坐在张先生的对面,笑着说:“张先生辛苦了!”
张先生呷了口茶,微笑着说:“哪里,哪里!让游镇长久等了,我心中有愧呀!要不是在路上碰到了剪径的土匪,应该早就到了,好在那个叫陈烂头的土匪见我身上也没有什么油水,没有对我怎么样,总算躲过了一劫。”
“陈烂头?对了,你们是在哪里遭劫的?”游长水听到陈烂头这个名字,心又提了起来,可以想像陈烂头对他构成了多么重要的威胁,陈烂头在某些阶段,也令他寝食难安。
张先生还是微笑着说:“是在乌石岽的山口。”
“哦——”游长水一阵心惊肉跳,乌石岽离唐镇并不远,看来陈烂头又开始在唐镇的周边活动了,他会不会潜入唐镇来呢?
游长水问道:“那个拦路抢劫的人真的是陈烂头?”
张先生点了点头。
游长水又问:“你看清他的面目了?”
张先生摇了摇头说:“没有,我们都没有看清他的模样,只听到他从林子里传出来的声音,让我从轿子里下来,和轿夫一起背过脸去,不能回头看他,谁回头就要打死谁。我们都不敢回头,他出来后就把我们的眼睛蒙上了,搜我们的身,发现没有什么东西可抢,就回林子里去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洪亮。”
游长水“哦——”了一声。说实话的,土匪陈烂头长得什么样子,游长水一无所知,唐镇上的人没有人能够准确地说出陈烂头的长相,那些挨过陈烂头抢的人都不愿意说出他的模样来。就是游长水在唐镇的街上和陈烂头面对面相遇,他也不会知道他是谁。
张先生似乎看出了游长水心中的恐慌,慢条丝理地说:“游镇长心里好像有事?”
游长水心想,我没有事情找你来干什么?他说:“张先生,你的眼光真毒呀!是不是我心里想什么,都会被你看穿?听说你算命测字,看风水,样样精通呀,我十分敬仰你这样的活神仙,所以才把你请过来,向您请教一些问题。”
张先生的眼珠子转了转说:“过奖,过奖,江湖上的传闻不足信,本人只不过学习了一些雕虫小技,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游长水捋了捋胡须说:“张先生太谦虚了,太谦虚了!”
张先生觉得再这样寒喧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就单刀直入了:“游镇长,您有什么问题,就尽管说吧,我尽我所能给你解答。”
游长水也没有再客气,把凌初八的事情以及县城两个侩子手的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张先生听完后,明白了游长水的心思。张先生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把茶杯轻轻地放回了桌子上,笑了笑说:“蛊术这东西自古到今,在我们这个地方流传了上千年,这的确是让人头痛的事情。如果习蛊者和你有了仇恨,她们会千方百计的向你下毒手的。这些人害人的手段可谓千奇百怪,防不胜防呀!要防止她们向你施毒,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你让再多的人守卫你,无论你怎么小心提防,都无济于事。”
听了张先生的话,游长水心里发凉,难道这个名声响当当的活神仙也是徒有虚名,他甚至后悔派人去的时候就把钱给了张先生,可不先给钱,张先生是不会来的,这是他自己立下的铁的规矩,那怕是县长请他,也是这样没有什么好讲的。游长水端起了黄铜水烟壶,咕噜噜地吸了一大口烟。
张先生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像游长水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张先生微笑着说:“不过——”
游长水的眼睛一亮,仿佛看见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不过什么?”
张先生说:“不过,如果真中了蛊毒,也还是有办法的。前些年,我看过一个中蛊的人,都快死了,脉都摸不到了,就剩下一口气吊在那里。幸亏他的家人找到了我,我过去一看,就知道中的是蛊毒,马上写了个方子,让他家人把药买来,吃下去过了两个时辰就坐起来,吐出了一脸盆污秽之物,然后马上就可以下地走路,什么事情也没有了。”
游长水睁大眼睛:“这么神?”
张先生微笑地说:“我这个人从来都不习惯吹嘘自己,信我者就信,不信我者,我以不怪,人家不信你,你总不能把刀架在他的脖子逼他信吧!凡事都是一个缘分,有缘分的人,总会有交集,没有缘分的人,相逢在一起也无所作为。”
游长水说:“我相信你,要是不信,我怎么会派人去请先生呢!”
张先生微笑像是画在脸面上一样,怎么也消褪不去:“游镇长,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分,这样吧,我给你留下一个方子,如果有什么意外,你赶紧把方子里的药按我给你的方法吞服,应该不会有问题的了!”
游长水连声说:“好,好,好!”
游长水赶紧把纸笔放在了他的面前。
张先生在纸写了起来。
游长水看到了这些熟悉的药材的名称:雄黄、蒜子、菖蒲……张先生的字写得真是不错,遒劲有力。张先生说:“游镇长,今天我看就到这里了,我也累了!”
游长水说:“好,好!客房已经准备好了,一会吃点点心,你就去休息吧!真是太劳神你了!”
张先生说:“游镇长,你不必客气,我是得人钱财,为人消灾!对了,我看我们还真有缘分,我还想对你说个事儿,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游长水说:“张先生,你尽管开口!”
张先生微笑着端祥了一会他的脸,然后说:“游镇长,你要提防小人作祟呀!”
游长水说:“此话怎讲?”
张先生说:“我话已到此,你自己多注意点就是了。”
……
游长水拼命地奔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奔跑,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一片漆黑。风呼呼地从他的耳边掠过,那是滚烫的热风。身后有个凄凉的声音在叫唤着他的名字,仿佛是一个夺命勾魂的小鬼。他不敢回头,回头也看不见任何东西。游长水在那个黑暗而又陌生的地方狂奔,凄凉的声越来越近,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疼痛异常,像是要爆炸成碎片。游长水的脚好像踩在冰块上,一个趔趄,滑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尽管他挣扎着企图爬起来继续奔逃。那凄凉的叫声刚刚接近他就消失了,世界沉寂下来。游长水胆战心惊地竖起耳朵,寻找着那声音的去向。他无法获知那声音的信息,趴在地上等待着光明的到来。漫长的黑夜像个深渊吞噬了游长水,此时,他听到了另外一种可怕的声音。那是充满了邪恶的“兹兹”的声音,游长水可以想像毒蛇向人发起攻击时“兹兹”的声音,那红色的蛇信子在破坏着他最后的防线。蛇从四面八方朝他飞掠而来,缠住了他的手脚和脖子,还从他的嘴巴里钻进去……游长水终于喊出了声,他醒过来时,浑身浸在冰冷的汗水之中。
这是不折不扣的一场噩梦。
这个噩梦昭示着什么?
这个噩梦和凌初八会有什么关系?
这个噩梦和张先生所说的小人难道又有什么关系?
游长水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脆弱和不安以及深重的恐惧。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了张先生写过药方的那张纸,紧紧地捂在胸前,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游长水在噩梦醒来后就再也没有睡着,在暗红的灯火中睁着深陷的眼睛,一直到天明。他想,自己应该去一趟县城了。他要找到那个叫唐明亮的警察局长,和他商量一些重要的事情。
大年初五是唐镇在民国三十六年的第一个墟日。
这个墟日应该是很热闹的,四乡八堡的山里人要在这天里到唐镇补充年货,也有很多人过年花的钱亏空了,要在这个墟日里拿些东西出来卖,换点钱将这个年过完整。对于很多商家来说,这也是个赚钱的好机会,如果这个墟日的生意好了,预示着这一年里也会生意兴隆,谁不希望有个好开局呀。
唐镇的许多商店,会选择在这一天正式开始营业,包括张少冰的棺材店。张少冰这天很早就起了床,吃过早饭后就来到镇街上,打开了棺材店的门。像往年一样,他烧了三柱长香,在棺材店的每个角落里聚拜,这是他祈福的一种方式,也是求棺材店里不干净的东西离开的方式。聚拜完后,张少冰就把那三柱长香插在了棺材店的门缝里。接着,他就把大年初一到庙里求来的画满符咒的黄裱纸贴在高高翘起的棺材头上,每副棺材贴上一张。
棺材店对面的猪肉铺的屠户郑马水早早地开了张。
郑马水在剔着猪的排骨。
张少冰在棺材头上贴符纸的时候,心里一直念叨着游武强,他自从大年初三那天凌晨走后,一连两个晚上都没有再来。张少冰担心游武强会不会出什么事情。他的担心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土匪陈烂头在乌石岽出现的消息已经在唐镇不径而走,况且游武强就躲在乌石岽山林的一个茅草屋里。张少冰能不担心吗?他的担心只能憋在肚里,不能和任何人讲。
贴完符纸,张少冰走出了店门,抬头看了看瓦蓝的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又是个极好的晴天,积雪还会在这个晴天里继续融化,可张少冰的心情并不晴朗,相反的,还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霾。
郑马水把一根剔出来的排骨扔到案板的一边,抬头看到了脸色苍白的张少冰。
张少冰也看了看郑马水,他们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张少冰眼皮跳了跳,郑马水的眼中有股邪气。
郑马水皮笑肉不笑地说:“张老板,真早呀!”
张少冰淡淡一笑:“你不更早吗!”
郑马水边拆排骨边说:“张老板,今天的猪肉好,要不要给你留点?”
张少冰说:“嘿嘿,你的猪肉哪天会不好?瘟猪的肉到了你的手中也是一流的好猪肉!”
郑马水停住了手中的活计,把剔骨刀插在案板上,拿起脏污油腻的围裙一角,擦了擦从鼻孔里流出的清鼻涕,拉下了脸说:“张老板,话可不能这样说!我什么时候卖过瘟猪肉?我对你张老板怎么样,你难道心里没数?每次你要买肉,我都把最好的部分留给你。做人可不能坏了良心。上有天,下有地,如果我卖瘟猪肉,会被雷劈死的!”
张少冰本来也不想理他,没想到自己不经意说了句错话,心里十分后悔,他不是那种和人争强好胜或者刻薄的人。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之后,张少冰立刻陪上了笑脸说:“马水,你看我这张臭嘴,喷粪了!你不要放在心上,不要放在心上!”
郑马水故作姿态地大笑了两声:“这算什么,这条街上恨我的人多去了,我还能够挨个地用杀猪刀把他们捅了?哈哈,如果那样,你张老板不就发大财了,你是靠死人吃饭的呀!哈哈,哈哈!”
张少冰听了他的话,像吞进了一只死老鼠,难受极了。
郑马水知道自己的话产生了某种奇妙的效果,心情顿时愉悦起来。他又操起了剔骨尖刀,继续剔猪的排骨。剔着剔着,他又朝张少冰扔过去一句话:“张老板,你能够猜出唐镇今年第一个死的人是谁吗?”
张少冰被他的话噎住了,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此时的小街上,许多人开始摆摊设点了,张少冰的目光在小街上扫了一遍,感觉有许多看不见的影子在飘来飘去。他的眼皮也变得沉重,很难睁大眼睛看这个世界了。
他没有回答郑马水,转过身回到了棺材店里。
张少冰的心中突然重复了一遍郑马水的话:“唐镇今年第一个死的人会是谁呢?”
一早,三癞子穿着破衣烂衫,背着一大包东西走出了画店的门,穿过镇街,朝五公岭方向走去。他经过郑马水的猪肉铺时,看都没有看郑马水一眼,好像郑马水根本就不存在。郑马水吃惊地看着三癞子走过,心里产生了许多疑虑:三癞子怎么又换回破衣烂衫,不穿长衫?他一早匆匆忙忙背着一大包东西要去那里?他背的那大包的东西是什么?……郑马水来不及叫住三癞子问个究竟,三癞子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小街的尽头。
三癞子飞快地走着,心里不停地说:“我要毁了你们,毁了你们!让你们永远也不要在画店出现!”
过去的这一夜,三癞子同样的被恐惧折磨得死去活来。
漫长的黑夜里,三癞子没有点灯,躺在宋柯曾经睡过的眠床上,希望那个女人飘然而至,他要和她商量一个重要的问题,可那白衣女人没有出现,他不知道她在何方,在做些什么可怕的事情。三癞子隐隐约约地闻到了一股腥味,仿佛是宋柯身上散发出来的腥味。三癞子并不讨厌宋柯身上的腥味,而且腥味出现在宋柯住过的地方,一点也不奇怪。按唐镇的规矩,人死后要把他睡过的床拆下来,扔到池塘里去泡上七七四十九天后才能再让别的人睡的,死人用过的被褥也要拿到三岔路口烧掉。可宋柯死后,他睡过的床和被褥以及他的所有遗物都还留在画店里,没有人顾及。子夜刚过,三癞子就听到床底下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响动。刚开始他没有在意,或者有老鼠和什么虫子在床底下作祟。他满脑子都在想着那个白衣女人。
过了一会,三癞子就觉得不对劲了。
床底下传来了叹息的声音,而且不是一个人在叹息,仿佛有许多人挤在床底下。响动也越来越大,床底下藏着的那些人在挣脱着什么,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响。
这床底下怎么会有人?
三癞子屏住了呼吸,仔细地辨别着床下的响动,的确是有人在床底下。那些人是谁?为什么要躲在床底下?三癞子一无所知。他想爬起来,点亮油灯看个究竟,可身体怎么也动不了了,似乎是被无数颗长长的铁钉钉在了床板上。这时,三癞子感觉那些人一个一个地从床底下爬了出来,站在他的床前。黑暗中,三癞子看不清他们的脸。
三癞子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嘴巴还能动,他使劲地说:“你们是谁?”
那些在黑暗中站立的人没有听到他的话语,就是连三癞子自己也没有听到自己的说话声,他哑了,说不出声音来了?三癞子又使劲地说:“你们到底是谁?你们想干什么?回答我!”
那些人还是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他自己也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三癞子的情绪变得焦虑和失常,他此时就像一具僵硬的尸体横陈在床上,没有人能够看清他脸部的表情。
一个苍老而又沙哑的声音传进了三癞子的耳朵:“三癞子,你凭什么住在画店里?你以为你穿上宋画师的衣衫你就是宋画师了吗?”
三癞子听清了这个人的话语,尽管他的话语是那么的冰冷和飘缈。这不是老画师胡文进的声音吗?他怎么会在这个晚上出现,他已经死去那么久了。三癞子没有办法回答他,也没有办法挣脱束缚,他只能在黑暗中睁大惊惧的双眼。
突然,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三癞子的眉毛上,痒痒的。这时,传来阴森森的结巴的声音:“三,三癞子,你,你见死不救呀,那,那天晚上,土,土匪陈烂头,进入理发店的,的时候,你,你就在门,门外……你,你没有去,去报告,保,保安队,来,来救我……而,而是自己,跑,跑掉了……”
三癞子怎么也没有想到,死去几年的结巴理发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从他的语气中,可以感觉到他对三癞子的冤恨。三癞子心里说:“我也想救你呀,可是,我当时也吓得尿裤子了,我害怕陈烂头的盒子炮把我的头打爆呀……”三癞子知道结巴理发师听不到自己的心音,他觉得结巴理发师手中拿着一把锋利的剃刀,剃刀的刀锋对着他的眉毛。
三癞子的心提起来,塞在了嗓子眼间,一股阴冷的风掠过他的眉毛。
不一会,有人把冰冷的全是骨头的手指插进了三癞子的嘴巴。三癞子想咬紧牙关,却已经迟了,那人的手指骨头坚硬无比,如一根铁条那样在他的嘴巴里捅着,还磨着他的牙,发出阴森的吱吱声。三癞子听到了苍凉的声音:“三癞子,你还记得,你和我抢过一块肉吃吗?那时候,我儿子还没有杀猪,我也没有好好吃过一顿猪肉。那天,邻居家里杀猪,给我送了两块煮熟的肥肉过来,我走出家门口去迎接邻居,拼命抑制着自己的口水不流出来。可当我接过盛着那两块肥肉的碗时,你突然冲过来,抓起碗里的一块肥肉,不顾一切地塞进了嘴巴里,飞快地跑了,我追了你五里地也没有追上你……我要把你吃下去的肉抠出来,让你怎么吃下去,就怎么给我吐出来……”
这不是郑马水的父亲郑秋林吗?
三癞子的呼吸异常的急促,浑身冷汗。
……天蒙蒙亮的时候,胡文进他们消失了,画店的阁楼里恢复了沉寂。三癞子的身体也可以松动了,他挣扎着爬了起来,点亮了油灯,趴在床底下,看到了那些死去的人的画像。他把那些画像从床底下取了出来,心里萌生了一个恶毒的念头。
……
三癞子背着的那包东西全部是死去的那些人的画像。
他来到了五公岭的乱坟坡上,找了块地方,放下了那包画像。乱坟坡上,没有融化干净的积雪斑斑点点地散落在阳光照不到的背阴处,此时,太阳刚刚从东边的山坳上露出头,乱坟坡上湿漉漉的枯草上冒着一层乳白色的水汽,水汽丝丝缕缕地袅袅上升着。
不远处的一个坟头上站着一只乌鸦。
乌鸦时不时地发出瘆人的叫声。
三癞子从包里取出了那些画像,从兜里掏出了火镰,火镰打出的火星点燃了画像。
三癞子把那些画像一张一张地点燃。
画像在燃烧,无声无息地燃烧,冲天而起的火苗中,仿佛有不灭的魂灵在舞动。三癞子边烧着画像,口里不停地说着什么。他的眼睛里火焰在挣扎着升腾。
三癞子烧完那些画像,拍了拍手,站起了身。
他长长地呼出了心底的一口闷气。
画像的灰烬被晨风夹裹着,扬了起来,散落在乱坟坡的各个角落。
那只乌鸦不知什么飞走了。
乱坟坡上清冷而肃杀。
这个墟日果然热闹非凡。唐镇的街上拥挤着赴墟的人。各个摊点前都围着很多人,争相交易着各自需要的物品。因为融雪还在继续,街面上被踩踏得起了一层污黑的烂泥浆。人们的鞋子和裤脚也溅满了泥浆,这样也丝毫没有影响人们因为过年而产生的高涨喜悦的情绪。
猪牯在这个墟日显得特别活跃。
他挎着盒子炮带着几个背着步枪的保安队员在街上挤来挤去,那双警惕而又聚光的小眼睛在赴墟人的脸上溜来溜去,如果发现什么可疑的人,猪牯就会把他绑回镇公所去。游长水和他交代过了,在这个墟日特别要注意眼睛赤红的女人和土匪陈烂头,这个时候他们最容易混进唐镇来,而不容易被人发觉。游长水也躲在镇公所里,哪里也不敢去,镇公所也加强了戒备。
猪牯带着保安队员来到画店门口,他惊讶地看到画店的门洞开着,三癞子穿着那身灰布长衫,人模狗样地面朝镇街坐着,看着拥挤来拥挤去的人流。猪牯走进了画店,三癞子视而不见。猪牯看到墙上挂着的那幅胡文进的画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宋柯给三癞子画的那幅有颜色的画像。画店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这让猪牯十分不解,三癞子如此邋遢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把画店收拾得这样干净呢?猪牯不知道的是,三癞子还把胡二嫂的家也收拾得如此干净。猪牯想,三癞子在这个新年里换了一个人了?
三癞子对猪牯不理不踩,猪牯并没有不高兴,他笑着对三癞子说:“三癞子,你先在画店里住着吧,游镇长说了,等过完年,我们到县城里去请来新画师后,你要搬走的哟!”
三癞子还是没有理睬他。
猪牯呆了一会,就走了。他走到门口时,听到一个声音:“我就是画师!”
猪牯回头瞄了三癞子一眼,怎么也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三癞子的口里吐出来的,可画店里只有三癞子一个人。
画店对面胡二嫂的家门铁将军把门。
猪牯在嘈杂的街上,隐隐约约地听到胡二嫂凄惨的喊叫声。
他心里十分清楚,是三癞子把疯婆子胡二嫂锁在里面的,全唐镇的人也知道。因为三癞子和胡二嫂在唐镇的特殊身份,也没有人去管他们。
猪牯带着保安队员来到镇东头的土地庙门口时,发现那块空坪上围满了嘻嘻哈哈的人。猪牯挤了进去,看到一个瞎眼的老者坐在木凳上在着二胡,他的前面站着一个扎着两条又黑又粗大辫子的年轻女子,年轻女子穿着打着补丁的侧襟花布棉袄,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漾着春水般的波光。年轻女子红唇白齿,正和着瞎眼老者拉出的小调,唱着那支客家人熟悉而又喜欢的《十八摸》:
紧打鼓来慢打锣,
停锣住鼓听唱歌,
诸般闲言也唱歌,
听我唱过十八摸。
伸手摸姐面边丝,
乌云飞了半天边,
伸手摸姐脑前边,
天庭饱满吸引人。
伸手摸姐眉毛湾,
分散外面眉中宽,
伸手摸姐小眼儿,
黑黑眼睛白白视。
伸手摸姐小鼻尖,
攸攸烧气往外熏,
伸手摸姐小嘴儿,
婴婴眼睛笑微微。
伸手摸姐下巴尖,
下巴尖尖在胸前,
伸手摸姐耳朵边,
凸头耳交打秋千。
伸手摸姐肩膀儿,
肩膀同阮一般年,
伸手摸姐胁肢湾,
胁肢湾弯搂着肩。
伸手摸姐小毛儿,
赛过羊毛笔一枝,
伸手摸姐胸上旁,
我胸合了你身中。
伸手摸姐掌巴中,
掌巴弯弯在两旁,
伸手摸姐乳头上,
出笼包子无两样。
伸手摸姐大肚儿,
逿像一丘栽秧田,
伸手摸姐小肚儿,
小肚软软合兄眼。
伸手摸姐肚脐儿,
好像当年肥勒脐,
伸手摸妹屁股边,
好似扬扬大白绵。
伸手摸姐大腿儿,
好像冬瓜白丝丝,
伸手摸姐白膝湾,
好像犁牛挽泥尘。
伸手摸姐小腿儿,
勿得拨来勿得开,
伸手摸姐小足儿,
小足细细上兄肩。
遍身上下尽摸了,
丢了两面摸对中,
左平摸了养儿子,
右平梭着养了头。
东一着来西一着,
面上高梁燕变窝,
两面针针棘样样,
好像机匠织布梭。
左一着来右一着,
冷中只喂热家伙,
好像胡子饮烧酒,
身中生得白如玉。
开掌倚在盆边上,
好像胡子喝烧汤,
尔的屁股大似磨,
三担芝麻酒半斤。
两面又栽杨柳树,
当中走马又行舟,
两面拨开小路中,
当中堪塔菜瓜棚。
老年听见十八摸,
少年之时也经过,
后生听见十八摸,
日夜贪花哭老婆。
寡人听了十八摸,
梭了枕头哭老婆,
和尚听了十八摸,
揭抱徒弟呼哥哥。
尼姑听见十八摸,
睡到半夜无奈何,
尔们后生听了去,
也会贪花讨老婆。
睡到半冥看心动,
五枝指儿搓上搓,
高拨上来打拨去,
买卖兴旺多闹热……
猪牯的目光粘在了年轻女子桃花般的脸上,痴了呆了!他微微张着嘴,一溜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流。旁边的一个保安队员发现猪牯如此模样,捂着嘴偷笑,还悄悄地让另外一个保安队员看猪牯的丑态。猪牯此时已经忘了自己是谁,是干什么的了。这个桃花般盛开的年轻女子仿佛就是他梦寐以求的那种女人,猪牯的脑海里顿时产生了无边无际的奇妙想像……年轻女子真尽情地唱着的时候,瞎眼老者的二胡声突然中断了,人们看着瞎眼老者歪歪斜斜地倒在了地上。倒在地上的瞎眼老者浑身抽搐,牙关紧闭,嘴角渗出了白沫。年轻女子一回头,看到瞎眼老者如此情形,喊了一声:“爹,你怎么啦——”
人们见此情景,都纷纷四散而去。
只有猪牯和那几个保安队员没有离开。
猪牯从痴迷中清醒过来,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朝那几个保安队员说:“快,救人要紧——”
几个保安队员七手八脚地把瞎眼老者抬了起来,其中一个保安队员问猪牯:“队长,抬哪里去?”
猪牯毫不犹豫地说:“先抬我家去吧!”
然后,他又交代一个保安队员:“你赶快去郑家药铺,把郑雨山叫到我家里来!快去——”
一路上,猪牯安慰着年轻女子:“姑娘,你别担心,我们一定会救活你爹的!”
年轻女子和刚才唱歌时判若两人,满脸梨花带雨,一副凄凄惨惨的模样。猪牯看到她这个样子,心里像被一根针扎了般,隐隐作痛。一个戴着斗笠的人看着他们匆忙而去,若有所思的样子。等猪牯意识到什么回头张望时,他已经消失在拥挤的人流之中了。
尿屎巷对面那条巷子叫碓米巷,碓米巷深处的一座老宅子就是猪牯的家。猪牯的母亲早就去逝,哥哥分家搬到外面住了,家里就剩下老父王秉益一个人,他父亲王秉益和镇上有头有脸的富户王秉顺是堂兄弟。猪牯能够进入保安队,也是王秉顺出的力。尽管猪牯当上了唐镇的保安队长,父亲王秉益还是瞧不上他,王秉益希望猪牯能够像他哥哥王文青一样,靠自己的木匠手艺赚钱娶妻生子。所以,当猪牯把那个卖唱的瞎眼老者弄回家后,遭到了王秉益的反对。
他们刚刚进门,王秉益就拄着拐杖站在厅堂里怒目而视。
猪牯让保安队员把瞎眼老者放在了厅里的竹躺椅上,王秉益走过来,用拐杖指着猪牯说:“你这个没有出息的东西,你把什么人弄回家里来,赶快给我弄走!”
猪牯把王秉益的拐杖拨开,笑着说:“爹,你不是从小就教育我要有同情心吗,这个老人昏过去了,我让人把他抬回来,救人要紧呀!”
王秉益大声说:“我教育你那么多做人的道理,你记住了几条!你这个狗东西,成天就是不学好,我不管那么多,你给我把这个人弄走,我清静惯了,不想有无关的人在家里打扰我!”
站在一旁流着泪的年轻女子突然朝王秉益跪下了。
她哽咽地说:“大爷,你就行行好,救救我父亲吧!我们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我父亲他是饿的呀!”
王秉益叹了口气,气呼呼地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卧房,“砰”的一声,重重地把卧房门关上了。
猪牯关切地把年轻女子扶了起来,轻声对她说:“姑娘,你不要这样,我爹他是好人,就是脾气不好。我们一定会救你父亲的,你尽管放心!只要有我猪牯在,就不会看着你们受难!”
年轻女子的眼中充满了感激之情:“大哥,你的大恩大德小女子记在心上了,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这时,那个保安队员把郑雨山领了进来。
猪牯急忙把郑雨山拉到了瞎眼老者的旁边,说:“雨山,你赶快给老人家看看,究竟得了什么病。”
郑雨山马上就给瞎眼老者号脉,在号脉的过程中,郑雨山的脸色渐渐地变了,眼神也凝重起来。
猪牯问:“雨山,不要紧吧?”
郑雨山给瞎眼老者号完脉,然后把食指放在了老者的鼻子下,他的手指像被火烫了一样快速地缩回来。脸色沉重而又惊异的郑雨山把猪牯拉到了偏僻处,冷冷地对他说:“猪牯队长,这个老头是干什么的?”猪牯就把事情的经过向他作了个简单的介绍。郑雨山说:“原来是这样,猪牯队长,我看这个人不对劲,我给他把脉时,他一点脉像都没有,就像死人一样,可他有鼻息,但他呼出的气息冰冷冰冷的。”猪牯面露难色:“那——”郑雨山又说:“这样的病人我从来没有碰到过,不过,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你让你的手下和我到药铺去,给他开几天的中药吃吃,看有什么效果!”猪牯说:“也只能够这样了。”
郑雨山走后,年轻姑娘含着泪对猪牯说:“大哥,我父亲是饿的!只要给他吃点东西,他就会好的。”
听了她的话,猪牯就走进了厨房,发现还有些稀饭,就烧火把稀饭热了,端出来让年轻女子喂给瞎眼老者吃。果然,年轻女子说得没错,瞎眼老者喝完那碗稀饭后,就悠悠地醒转过来……猪牯收拾了一个房间,让他们住了下来。安顿好他们后,猪牯就带着保安队员们走了,他还没有忘记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那个年轻女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冯如月。
而她的瞎眼父亲就叫冯瞎子。
这个晚上,张少冰刚刚躺下,就听到了敲门声,他欣喜地对老婆游水妹说:“是武强来了!你快起来,去把菜炒了酒热上,我去开门。”张少冰匆忙穿好衣服出了卧房的门,快步走了出去。张少冰把门打开,迅速地闪进来一个人,果然是游武强,张少冰异常激动,关上门后说:“武强兄,这几天你干什么去了,我心里很担心你呀!”游武强抹了一把脸说:“今晚好冷!”张少冰看到游武强的鼻头红红的,赶紧把他拉到厅堂里,让他坐下来,然后把一个火盆放在了他的脚边。张少冰说:“先烤烤火,等水妹把酒热好了,喝起来就暖和了。”游武强点了点头说:“少冰,这两天有没有人问起我的事情?”张少冰摇了摇头说:“没有。”游武强吸了吸鼻子说:“没有就好,那天早上我走的时候,好像有人跟踪我。”张少冰说:“你是不是太紧张了,产生了幻觉?”游武强说:“我一点也不紧张,的确有人在跟踪我,不过,我不知道是谁。”张少冰此时却显得紧张了:“那,那要小心点!”游武强敏感地捕捉到了张少冰内心细微的变化,就笑了笑说:“少冰,你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就是被他们抓住了,也和你没有关系,你千万不要害怕!”
不一会,游水妹就把酒菜端上来了。
游水妹笑着对游武强说:“武强,你和少冰慢慢喝着,我先去睡觉了,明天还得早起。”
游武强说:“水妹,快去吧,我们这里你就不要管了。”
游水妹进卧房后,游武强叹了口气:“水妹是个好女人呀,娶到她,是你的福份!如果文绣不死,我一定会带着他远走高飞的,文绣也是个好女人呀!”
张少冰提着酒壶,满满地给游武强筛上了一碗酒说:“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人应该往前看,等事情平息后,你就光明正大的回唐镇来,我出钱给你讨个老婆,好好地过日子!”
游武强端起碗,喝了一大口酒。
张少冰说:“武强,这两天你都在干什么?”
游武强说:“碰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张少冰好奇地问:“什么奇怪的事情?”
游武强就把那天鬼使神差走进黑森林的事情告诉了张少冰,张少冰听得目瞪口呆。更让张少冰目瞪口呆的事情还在后面游武强的叙述中……那白衣女子怎么就突然不见了呢?还有她怎么可能把斗笠和扁担变成凤凰和青龙呢?带着许多疑问,游武强在黑森林里搜寻起来。黑森林渐渐地陷入了黑暗之中。这个夜晚的到来是那么的快速,仿佛是挥手之间的事情。游武强甚至认为那时只书午后的时光,他还在暗暗吃惊,天怎么说黑就黑了,是不是有一只巨大的手掌在黑森林的上空遮住了灿烂的阳光?连那些积雪也像被染上了浓黑的墨汁,一丝雪光都漏不出来。关于黑森林的许多恐怖传说在天黑后在游武强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如果你一个人走进黑森林,就会迷路,有鬼魂会带你到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是一个黑洞,森林中深不可测的一个黑洞,黑洞里是鬼魂聚会的地方,那些鬼魂会把迷路的人带来,让他也变成鬼魂,加入他们的狂欢……曾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游武强变不害怕什么鬼魂,他只是在黑暗中迷了路,没有光明引导他走出黑森林,黑暗犹如使人透不过气来潮水淹没了他。游武强在黑暗中没有想过自己会遭遇什么不测,他一直相信自己是个有努力战胜危险的人,尽管他认为黑暗并不代表危险。直到他在黑暗中听到某个人或者某中动物的心跳声时,他才从腰间拔出了那把生锈的刺刀,这是一把杀过人的刺刀,他曾经不止一次把这把刺刀插入敌人的心脏。那些被他杀死过的人不可能在这个黑夜里恢复心跳,那些死去的敌人的鬼魂不可能依附在刺刀上,连他们的血也被时光清洗得干干净净……游武强的确听到了心跳的声音,在寒冷的黑森林里强烈而有节奏地波动,他的手握紧了刺刀的刀把。此时的黑森林里一丝风也没有,他听不到脚步声,如果有人或者野兽向他临近,应该会有脚步声,那怕是细微的脚步声,他也能够听得见,他曾经可以用耳朵分辨子弹从什么方向飞来。那心跳声越来越响,仿佛他的耳朵紧贴着某个人的心脏。这时,游武强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恐慌……游武强在极度的恐慌中听到了两声女人“叽叽”的冷笑声,冷笑声夹带着彻骨寒气向他的后脑勺袭来。游武强大吼了一声:“谁——”他挥舞着刺刀向后转过来。没有人回答他,短暂的沉寂后,他听到了冷冷的声音:“你中了——”紧接着,游武强觉得自己的脑袋嗡的响了一下,就扑倒在雪地里。……游武强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看到一团火光,浑身热得流汗。这是什么地方?难道自己从冬天来到了夏天?他猛地坐起来,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坐在一堆篝火边,那些大块的松木干柴熊熊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他脱掉了军用棉袄,里面的衣服都湿透了,这里的气温很高。刺刀呢?他的目光在地上搜寻着,终于,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发现了那把刺刀。他站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认定这是一个山洞。游武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如何来到这个山洞里来的,还有,眼前的这堆篝火是谁点燃的?这山洞里一定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是谁?难道是神出鬼没的土匪陈烂头?难道这是陈烂头藏身的地方?他看到山洞里有知道生活用具,床,桌子,椅等;还有灶台,还有锅……这俨然就是一个家。他正在考虑着什么,突然听到了女人叽叽的笑声。游武强扭过头,看到一个蒙面的白衣女人在那里翩翩起舞。游武强粗声粗气地问她:“你是谁?”女人没有理会他,还是继续跳她的舞。紧接着,游武强听到了“滋滋”的声音从山洞的四周传来。游武强的眼中出现了蛇,一条,两条,三条……那些通体焕发出青光的蛇从四中游动着,聚拢在白衣蒙面女人的周围,和白衣女人一起翩翩起舞。游武强怀疑自己活在梦境之中,可一切又是那么的真实。游武强浑身又冒出了汗,这次冒的是冷汗,他的心脏泡在冰凉的水中……
张少冰听着游武强的叙述,心里也一阵阵地发冷。他说:“你是怎么离开那里的?”
游武强喝了一口酒说:“我不知道,我看到那白衣女人和蛇一起跳舞之后,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我仿佛做了个梦,在梦中,一条青蛇给我引路,带着我在黑暗中穿行……我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乌石洞我藏身的茅草屋里了,那把刺刀还插在我的腰间。我走出茅草屋,看到了阳光。我依稀记得,那个白衣女人和我说过一句话:‘如果你还想回来,你到黑森林外面的一棵老松树下,那里有一堆白色的石头,你只要拿起一块石头,在松树上敲三下,就会有一条青蛇出现在你面前,为你引路……’”
张少冰惶恐不安地说:“难道那是凌初八的鬼魂?”
就在他们喝酒说话的时候,张少冰家大门外有个人把眼睛凑在门缝上,往里面窥视。
子夜时分,猪牯交代好守护镇公所的保安队员后,没有到逍遥馆里去留宿,而是悄悄地溜回了家,他心里惦念着冯如月。猪牯挎着盒子枪在碓米巷行走时,巷子里冷风阵阵,风的呜咽声听上去仿佛有人在哭。猪牯感觉到哪个地方不对劲,但是他心里记挂着冯如月,也没有考虑那么多问题,急匆匆地进了家门。
猪牯刚刚把大门关上,就听到厅堂的西偏房里传来了抽泣的声音。
厅堂里神龛上的油灯亮着,一直要到出了正月十五,油灯才能灭掉的,这是守岁的灯火。
是女人的哭声,西偏房里住着冯瞎子他们父女,一定是冯如月在哭。巷子里风中夹裹着的难道就是冯如月的哭声?那么,冯如月为什么要哭呢?猪牯蹑手蹑脚地来到了西偏房的门口,把耳朵轻轻地贴在了门上,这时,哭声消失了,房间里一片寂静。猪牯心想,也许冯如月发现他回来了,就不哭了。
猪牯敲了敲门,轻声地说:“如月姑娘,你睡了吗?”
没有人回答猪牯。
猪牯又敲了敲门,轻轻地说:“如月姑娘,你睡了吗?”
还是没有人回答猪牯。
猪牯叹了口气,他知道冯如月没有睡着,他们毕竟还不是很熟悉,深更半夜的,她不可能开门让猪牯进去的,尽管房间里还有冯瞎子。猪牯有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心里还有些发酸。他正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肩膀突然被一只手掌拍了一下。
猪牯悚然一惊,身体跳了一下,猛地回转身,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父亲王秉益脸色阴沉地站在自己的面前。猪牯气不打一处来,冲着父亲低吼道:“这么晚了,你不睡觉,你想干什么呀?你知不知道,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
王秉益冷笑着说:“吓死你才好呢,没出息的东西!你不要以为你现在这个样子就神气了,我告诉你,在唐镇没有人会看得起你这样的狗腿子!你让那两个人住到我们家里来是什么意思?我全知道,你不就是看中了那个姑娘嘛!嘿嘿!你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我现在老了,也管不了你什么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猪牯被父亲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王秉益说完这番话后,就拄着拐杖回房去了。猪牯叹了口气,也回到了自己的卧房。他躺在床上想着很多,翻来覆去,怎么也进入不了梦乡,冯如月的脸在他的眼前不停地晃来晃去,他的心猫抓般难受,小腹的下部有一团火在燃烧。
就在猪牯想着冯如月欲火焚身的时候,逍遥馆里的某个房间里,春香躲在被窝里悄悄地流着泪,她在这个春节里根本就没有快乐可言,更多的是思念亲人的痛苦。她没有想到在这个深夜里,一种可怕的灾难般的伤害会降临到她的身上。起初,她在等待着猪牯的到来,她不知道那个叫猪牯的男人在干什么,为什么迟迟不来。春香的等待变得焦虑和忧伤,病毒般的孤独感令她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无助和凄凉。猪牯在的时候,尽管他根本就不碰她,尽管他来了之后就倒头便睡,和她说不上几句话,可她还是有种精神上的依靠,她已经习惯了猪牯的呼噜声。
春香躲在被窝里悄悄地淌着泪。
房间里的油灯飘摇,忽明忽灭。
这时,门轻轻地被推开了,春香毫无知觉。
一个戴着斗笠的神秘男人进入了春香的房间。
他把门闩悄无声息地栓上,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床前。
神秘男人站在床前,沉默。
春香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头从被子里露了出来,发现了站在床前的神秘男人,他背对着油灯,斗笠斜斜地遮住了他半边脸,春香看到的只是他满是胡茬的下巴。春香双手紧紧地抓住被子,惊恐地说:“你是谁?”
神秘男子冷笑了一声:“我说出来怕把你吓死!”
春香颤抖着说:“你,你想干什么?”
神秘男子又冷笑了一声说:“我听说唐镇的逍遥馆新来了个美人,刚刚好今天顺道经过此地,就过来看看传言的虚实。嘿嘿!果然是个小美人,遗憾的是被那个狗东西先破了瓜!”
神秘男子的话语中透着一股冰冷的杀气。
春香眼泪汪汪地哀求:“你饶了我吧——”
神秘男子把斗笠摘下来扔在了桌子上,春香看见了他额头上斜斜的一道刀疤,她惊叫了一声,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脸。神秘男子从腰间掏出了两支盒子枪,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开始脱衣服。
神秘男子从容地脱着衣服,仿佛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把脱下来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放在桌子上。神秘男子脱得精光后,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他吹灭了灯,钻进了被窝里。房间里一片漆黑。不一会,响起了衣服被撕碎的声音和春香的哭声。
神秘男人低声说:“小婊子,你哭什么,你进了逍遥馆,就是让男人干的!别的男人干得,老子就干不得?你再哭,老子就掐死你,你好好伺候老子,老子说不定饶了你这条贱命!”
春香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语,挣扎着,叫喊起来。
春香的叫喊和挣扎都无济于事。神秘男子死死地压住了她,不一会,响起了神秘男子沉重的喘息。春香撕心裂肺地叫着。神秘男子边喘息边说:“我今天算是走了狗屎运了,想不到在婊子窝里也能破个瓜!小婊子,从今以后,你就是我陈烂头的人了!”
春香听到陈烂头这三个字,顿时无语了,她紧咬着牙关,泪水泉水般不停地涌出。
陈烂头肆无忌惮地蹂躏着春香,低声吼叫着,犹如一头愤怒的野兽。
春香的下身在撕裂,难于忍受的疼痛和无边无际的恐惧浓雾般将她淹没,这个时候,春香生不如死,她的双手一次一次地在陈烂头的背上抓挠着,指甲里填满了陈烂头的皮肉。
……
第二天早上,李媚娘起床后,路过春香房门口时,发现春香的房门洞开。她听到了春香的呻吟。李媚娘皱了皱眉头说:“春香,猪牯走了你不起来把门关上,是不是干了一个晚上爽歪歪了?你们也是的,干就干嘛,还弄出那么大的响动,我都被你们吵死了!”其实,不止李媚娘听到了春香的哭喊和陈烂头肆无忌惮制造出来的响动。逍谣馆里的所有人都认为,那是猪牯在和春香干那种事情,所以没有在意。
春香还是在床上呻吟,根本就没有理会李媚娘的话。
李媚娘感觉到了什么,走进了春香的房间。春香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下身血肉模糊,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的惨不忍睹。被子被扔在地上,桌子上放着两块大洋。李媚娘呆了,过了很长时间,她才把被子从地上抱起来,盖在了春香残花败柳的身上。
春香在昏迷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李媚娘嘴角的那颗黑痣颤动着,咬着牙说:“狼心狗肺丧尽天良的猪牯,你怎么能够这样对待春香!”她把手放在春香的额头上,感觉到烧红的炭火般的灼热……
陈烂头进入唐镇消息不胫而走。唐镇人在过年祥和欢乐的气氛中产生了恐慌情绪。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纷纷去找游长水,要求他加强保卫工作,谁都担心会在某个晚上,陈烂头会突然出现在他们家中,对他们的生命和财产造成无可挽会的危害。这让游长水十分头痛,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游长水把保安队长猪牯叫进了书房,没头没脸地痛骂了他一顿。骂完后,游长水又柔声细语地安抚了他一会,要求他做好本质工作。猪牯一直低着头站在游长水面前,大气不感出一口。猪牯心里此时在想什么,游长水一无所知。
游长水躲在镇公所里,连大门都不敢出,内心的恐惧感与日俱增。
相反的,经常和游长水一起吃喝玩乐的乡绅王秉顺却十分高调,在镇街上走来走去,逢人就告诉说不要害怕陈烂头,他准备出钱捐献给保安队,多买几条枪,保卫唐镇人的安全。王秉顺没有说谎,真的拿出一笔钱,捐献给了唐镇保安队,至于保安队有没有购进枪支弹药,镇民们不得而知。但是,王秉顺的声誉在唐镇迅速地提高,这让成天龟缩在镇公所的游长水相形见拙。
王秉顺还放出了风声,要在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请戏班来唐镇唱大戏,让这个春节热闹地收尾,唐镇人在恐慌中对元宵节充满了期待。可这个正月里还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无法预料,就像谁也无法预料自己的生死一样。
三癞子在一个黄昏走在镇街上,有个人和他擦肩而过,他对这个人视而不见。那人在三癞子走过去后,站在那里使劲地呼吸了一口气,眼睛里掠过一丝阴影。这个人就是寡妇余花裤。阳光洒在三癞子的背上,余花裤看到一种奇怪的虚光。穿着灰布长衫的三癞子身上竟然有股淡淡的腥臭味,这是余花裤在这个正月里最大的发现。余花裤为自己这个重大发现而吃惊。她呆呆地注视着三癞子的背影,灵魂出了窍,直到街旁的响起鞭炮的声音,才使她回到了唐镇光怪陆离的现实生活中。
余花裤路过猪肉铺时,郑马水正坐在那里打瞌睡。
余花裤站在猪肉铺前,真想拿起一块猪肉逃走。她脑海里飞速地闪过郑马水和自己相好的那段时光,家里总是飘着猪肉的香味,可现在,虽然是过年,她和那几个像狼崽子般嗷嗷叫的孩子也没有那么痛快地吃过猪肉。余花裤内心油然而生出一种伤感,这个浑身猪臊味的男人能够和自己一直好下去,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也许是郑马水闻到了余花裤身上那股独特的骚狐狸味,他睁开了通红的眼睛。郑马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余花裤那鼓鼓囊囊的胸脯,然后才是她猪肚般的肥脸。郑马水的手摸到了刀把,使劲地把刀把抓在了手中,警惕地说:“余花裤,你想干什么!”
余花裤叹了口气说:“你不要怕,我不会抢你的猪肉,我不像你想像的那么泼赖,你也不要那样仇恨我,恨不得把我一刀捅了。”
郑马水把刀放在了案板上,也叹了口气说:“花裤,我知道你不容易,一个女人要拖扯几个孩子长大,可我也实在没有办法,我也有家,有孩子,我要养活他们,怪只怪我,当时一念之差迷上了你!唉!”
余花裤眼睛潮湿,可她笑了:“好了,郑马水,有你这番话,我也没有白和你好一场,你放心,我不会再缠着你了。”
郑马水二话不说,抄起了刀,割了一块猪肉,用湿稻草捆扎好,递给了余花裤:“拿回去给孩子们吃吧,过个年也不容易,总得给孩子们好好吃一顿肉吧!”
余花裤低下了头:“我不要!”
郑马水说:“拿着吧,不会呀你任何回报的!你不要小看我了!”
余花裤伸出了手,接过了那块沉甸甸的猪肉,轻声说:“你要是还想来,你就来吧,我也不要你如何的回报,我可以养活我的孩子,哪怕吃糠咽菜,我也要把他们抚养成人!”
郑马水听了她的话,呆了。
余花裤又轻声地说:“马水,从今往后,你要小心点三癞子,我看他很不正常,他身上有股腥臭味,就是宋画师身上的那种腥臭味。”
郑马水狐疑地说:“你怎么知道三癞子身上有腥臭味?你又和他睡了?”
余花裤潮湿的眼睛里升起一股怒气,朝郑马水脸上吐了口唾沫:“郑马水,你是个活王八!我话放在这里了,你爱信不信!”
余花裤提着那块猪肉转身而去!
郑马水用油腻的手掌抹了一把脸,把手掌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嘴巴里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骚货!”
郑马水想,再没有人来买肉,就收摊了,今天的生意并不是很好,早上杀了一只猪,到现在还剩三分之一的猪肉。
三癞子来到了胡二嫂的家门口,打开了那个铁锁,进入了胡二嫂的家。胡二嫂坐在板凳上,朝他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容。三癞子心里一阵狂喜,难道胡二嫂的疯病好了?三癞子走近了胡二嫂,轻声问她:“二嫂,你饿了吗?”胡二嫂朝他点了点头。三癞子伸出手,摸了摸她干枯的头发:“二嫂,你别急,我马上去给你做饭。”胡二嫂又朝他点了点头。三癞子觉得自己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心想,如果胡二嫂的疯病好了,他就不会希望那个白衣女人来找自己了,她的出现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情。三癞子就进厨房烧火做饭了。三癞子炒菜的时候,胡二嫂轻飘飘地走了进来,坐在了灶堂前,往灶堂里塞木柴,灶火映红了她发青的寡淡的脸,三癞子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些许血色,生命的血色。
胡二嫂吃得特别香,三癞子一直看着他吃,等胡二嫂吃完后,三癞子才开始吃饭,胡二嫂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吃,脸上浮着一层笑意,这让三癞子心里十分温暖。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三癞子说:“谁会在晚上来拜年呢?”
在唐镇,如果到人家家里去拜年,进门前先要放鞭炮的,一是提醒主人有客人来了,二是放鞭炮表示吉祥如意,三是对主人的尊敬。三癞子正在想着谁会来给胡二嫂这个遭人遗弃的女人拜年,门外却响起了孩子门的大声说话:“三癞子,黑乌乌,河里洗澡河水污;胡二嫂,疯癫癫,满嘴大粪臭上天;一个癞来一个癫,同床共枕笑死人……”
原来是镇上的孩子们把他们的事情都编成顺口溜了,三癞子很生气,站起来要出去骂他们,胡二嫂伸出冰凉的手抓住了他,并且用一种古怪的目光阻止了三癞子。三癞子重新坐下来,默默地吃着饭,任凭门外的孩子们闹腾,他们闹腾后了自然会离去的。
深夜了,三癞子给胡二嫂洗完澡,看着她安静地睡着了,才悄悄地离开胡二嫂的家,他真希望从这个晚上开始,胡二嫂不再发疯了,慢慢地恢复好身体,再把小吃店开出来,过从前生活。
镇街上冷冷清清,三癞子看不到一个活人。
那些红灯笼静静地注视着沉默的街道,仿佛在等待什么事情的发生。
在三癞子的眼里,那些在这个无风之夜静穆的红灯笼,都依附着无家可归的魂灵。
夜色中有种不确定的因素,或者就在这寂寞的拥护下,有人在干着可怕的罪恶勾当,比如陈烂头。三癞子听说了陈烂头的事情,他没有恐慌,也许唐镇只有他和胡二嫂对陈烂头的事情无动于衷,因为陈烂头无论怎么样也不会和他们扯上关系,也不可能加害他们。
三癞子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他皱起了眉头。
他闻到了一股味道,奇异的味道,他一直以来对这种味道异常的敏感,和浑身黑乌的死鬼鸟一样,对这种味道异常的敏感。
那就是死人的味道。
难道唐镇有人死了?
死人的味道刺激着三癞子的神经,只有死人了,才会有人记起他,请他去给死人挖墓穴。可在这个寂静的深夜,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对死人的味道产生兴奋的情绪,而是莫名其妙的恐惧,给许多死人挖过墓穴的三癞子感觉到了恐惧。他急忙打开了画店的门,走了进去,然后快速地关上了门。他点亮了油灯,目光突然落在了墙上的那幅画像上,宋柯给他画的有颜色的画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宋柯给胡文进画的遗像。胡文进似乎用怨毒的目光注视着他,三癞子的四肢顿时冰凉,胡文进的遗像和阁楼上床底下的那些画像都被他拿到五公岭的乱坟坡上焚烧掉了呀,怎么会重新出现在墙上呢?
三癞子喃喃地说:“老画师,我和你前世无冤今生无仇,你不要吓我——”
胡文进没有说话,只是在画像上冷冷地注视着他。
三癞子朝胡文进的画像鞠了一个躬,然后拿着油灯上楼,他的脚步踩在颤巍巍的楼梯上,叽叽嘎嘎响,有种极不安稳的感觉。三癞子小心翼翼地往阁楼上走去,还剩下几个楼梯坎时,他的目光和床底平行了,油灯晃动的火苗中,他看到床底下塞满了画像,那些都是被他烧掉的画像,怎么会在这个晚上回到床底下?三癞子心底升起一股寒气。
他来不及想什么,就看到床底下飘出丝丝缕缕的青烟。
青烟飘出的过程中,三癞子还听到了沉重的呼吸。一股阴风从床底下吹拂过来,油灯的火苗急促地摇晃了两下,就被扑灭了。三癞子的脖子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一口气憋在了喉头,喘不过来。紧接着,三癞子觉得有很多只手在黑暗中伸出来,推着他的身体。他往后一仰,脚一滑,收不住身子,倒了下去。三癞子就像个破麻袋一样,滚下了楼梯。
三癞子这一跤摔得不轻,浑身散了架一般,屁股和腰还有手肘等部位疼痛极了。黑暗中,有很多人狞笑着朝他围拢过了,三癞子顾不上疼痛,站起身往门那边扑去,来到门边,他急忙抽开门闩,打开门一脚就跨了出去。他锁上画店的门,惊浑未定,大口地喘着粗气,画店里一片死寂,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这时,他突然听到了胡二嫂的尖叫声。
胡二嫂又发疯了?
三癞子犹豫了一会,然后朝胡二嫂的家走了过去。
猪牯知道游长水镇长没有睡。
游长水书房的灯还亮着。猪牯和一个保安队员守在一个阴暗角落了,这个角落既可以看到游长水的书房,可以看到镇公所的大门,还有一些保安队员埋伏在逍遥馆以及皇帝巷的一些角落里,保护着镇公所,如果发现有什么异常情况出现,他们会蜂涌而出,让潜入者插翅难逃,这当然是猪牯一相情愿的想法。
他们一连好几天晚上都这样了,一无所获,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们谁也不知道。
此时猪牯心中考虑的其实不是提心吊胆的游长水的安危,而是那个叫冯如月的女子。这几天,猪牯晚上带着保安队员守着镇公所和逍遥馆,白天就回家去睡觉,自从冯如月到了他家后,他就没有再到逍遥馆去睡觉。李媚娘发现那个晚上不是猪牯虐待春香后,觉得错怪了他,但是她弄不明白猪牯为什么不来找春香了。猪牯庆幸自己那天晚上没有宿在春香的房间里,如果他在,说不定他已经被陈烂头给干掉了,某种意义上,冯如月救了他一条命。这让猪牯的内心更加的对冯如月蠢蠢欲动,也许冯如月就是他命中的那个女人,猪牯确定自己对冯如月是一见钟情了。
可是,也有很多令他烦恼的事情。因为冯瞎子和冯如月父女到他家后,家里一直不太平。冯如月俨然把猪牯的家当成了她自己的家,看他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毫不顾虑地煮了吃,猪牯的父亲王秉益见她反客为主的样子,气得要命,特别是猪牯不在家时,冯如月做了午饭或者晚饭,根本就不叫王秉益吃,而是把做好的饭端进房间里,关起门来父女俩自己吃,仿佛王秉益是空气,根本就不是个活生生的人。王秉益会对着那紧闭的房门破口大骂,企图要把他们父女俩赶出王家,可无论王秉益怎么骂,房间里没有丝毫的动静。猪牯回家后,王秉益就和他诉苦,还咒骂猪牯,这时,冯如月就会眼含着泪水,楚楚动人地走出来,对猪牯说:“大哥,我很感激你收留了我们,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想不再给你添麻烦了,我们走——”猪牯看到冯如月的泪水,就像是鬼迷了心窍,他根本就不顾父亲态度,对冯如月说:“如月,现在外面兵荒马乱了,你们到哪里也没有在我家安全,你们就住着吧,不要管那么多,这就是你们的家!”猪牯的话让王秉益气得要吐血。
猪牯这个晚上没有回家,他和那个保安队员守在镇公所的那个角落里的时候,他家里发生的事情他一无所知。
这个晚上,冯如月还是只做了自己和父亲的饭,端进房间里父女俩享用。王秉益闻到了腊肉炒蒜苗的香味,他从自己的房间里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走出来,冯如月已经把饭菜端进房间里去了,并且关上了房门。王秉益浑身颤抖,用拐杖敲着冯如月父女的房门说:“你们是哪里来的野鬼,我们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们的债,今生你们来讨债的呀!你们为什么要赖在我们家里,白吃白喝,还对我如此不敬呢!”
房间里寂静极了,只有腊肉炒蒜苗的香味夹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味道从门缝里飘出。自从他们进入王家后,王秉益就闻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怪味,他不清楚那股怪味是从谁的身上散发出来的,而且,自从他们来的第一天,王秉益见过冯瞎子的面,然后一直就没有和他照过面,冯瞎子仿佛就一直没有出过那个房间的门。在王秉益眼中,冯瞎子父女显得十分诡异。
王秉益没有办法,只好拄着拐杖,走出了家门。王秉益刚刚走出家门,就听到家里传来一阵女人阴森森的笑声。王秉益来到了大儿子王文青的家里。王文青家里有客人,他正陪几个客人在喝酒,看到父亲进来,连忙站起来,迎了上去:“爹,你怎么来了?”
王秉益满脸愤怒:“我难道不能来了吗?”
王文青陪着笑脸说:“爹,怎么不能来呢,这也是你的家,你什么时候想来,还不是你说了算。”
王秉益叹了口气:“唉,我在家里连饭都吃不上了!”
王文青吃惊地说:“爹,你还没有吃饭?”
王秉益用拐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我要吃了,还能上你家来吗?我现在成要饭的了,你是不是也连一口饭都不给我吃!”
王文青说:“爹,你快坐下,快坐下,和我们一起吃!”
王秉益也不客气,坐下来就吃了起来。王文青的老婆站在厨房门口,冷冷地看着王秉益。过了一会,她朝王文青说:“文青,你过来一下!”王文青历来听老婆的话,赶紧走了过去。她把王文青拉进了厨房,轻声说:“他怎么又来了?”王文青说:“他怎么也是我爹,来就来了呗!”她拉下了脸:“过年我们也没有少给他东西,你那个弟弟现在都当保安队长了,也没有见他给孩子门买什么东西,还有你爹,过年连个压岁钱也没有给孩子。你说当初分家,我们房子也没有要,你爹存下的那些钱一分钱也没有给我们,我们就是空手走出家门另立门户的,你怎么就那么没有记性呢?”王文青委曲求全地说:“你就不要记怪那么多了,爹能够来,证明他心中还是有我们的,他一定是在家里受了什么委屈了,你就不要说那么多了!”她伸出手掐了王文青一下,王文青“哎哟”地叫了一声,痛得眦牙裂嘴。客厅里的客人们听到了王文青的叫声,王秉益也听到了。
客人走后,王秉益也要走。王文青要王秉益住下,不要回去了。王文青的老婆在厨房里洗碗,故意把碗筷弄得很响。王秉益对儿子说:“我还是回去吧,我死也要死在老宅里!”王文青是两头受气,十分无奈,只好送父亲回碓米巷的老宅里去。一路上,王秉益把猪牯收留冯瞎子父女俩的事情告诉了王文青。王文青听了也十分气恼:“他们怎么能这样!”
到了家里,王秉益指了指那个偏房对儿子说:“他们就住在那个房间里。”
王文青发现那个房间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就把父亲扶进了他的卧房,对父亲说:“爹,你先睡下吧,我明天去找弟弟说说,不能让他们这样下去了。”王秉益叹了口气:“你回去吧,回去不要和老婆吵架,她对你好就行了,告诉她,我饿死也不会再到你们家吃饭了。”
王文青走后不久,王秉益听到了冯如月房间开门的声音。
夜已深了,他们开门要出来干什么?
王秉益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门外的厅堂里静悄悄的,什么声响也没有,王秉益心中疑惑的他们的脚步声没有出现。
王秉益走到门边,把门闩栓好,然后回到床边,脱衣上了床。
王秉益躺在床上,心想,明天一定要和猪牯大闹一场,不赶走冯瞎子父女俩,誓不罢休!
房间里的油灯发出暗红的光亮。
光亮中,时光在静静地水般流逝。王秉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去。人老了,想的问题很多,自从冯瞎子父女俩来了后,他想的问题更多了,失眠无情地折磨着他,空寂的夜晚也变得漫长,无边无际的烦恼让他焦虑不安。他越是要强迫自己睡去,越是无法入眠。
他又睁开疲惫的满是眵目糊的眼睛。
这时,他看到床边站着一个人,看不清那人的脸,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进入他的卧房的,他卧房的门还关闭着。
房间里顿时充满了那奇异的怪味。
王秉益警觉地坐起来,惊恐地说:“你是谁?”
那人没有回答他,他突然把自己的头摘了下来,放在了王秉益的身上。王秉益惊叫了一声,一口浓痰卡在了喉咙里,气憋不过来,白眼一翻晕了过去。那人冷笑了一声,把摘下的头又放回了自己的脖子上,然后趴在王秉益的身体上,慢慢地如水蒸气般蒸发,一丝影子都没有留下来。
王秉益的卧房里重新陷入了寂静……
一连几天,唐镇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唐镇的普通百姓渐渐放松了对陈烂头的警惕,他们期待的正月十五终于在鞭炮声中来临,唐镇人真正期待的是乡绅王秉顺承诺的请戏班来唱大戏。王秉顺并没有食言,在正月初四的傍晚,戏班子就进入了唐镇,并且连夜在镇东头的土地庙外面搭起了戏台。连续几天的天晴,气温渐渐的回暖,积雪也已经溶化干净,人们在微暖的风中感觉到了早春的气息。
民国三十六年农历正月十五,清晨。淡蓝色的炊烟从唐镇人家高高矮矮的烟窗中袅袅升起,缓缓地融入瓦蓝的天空。这个晴天是唐镇人梦寐以求的,谁也不希望在元宵节这天看大戏时淋雨。
三癞子迷迷糊糊地醒来,下意识地伸手往旁边摸了一下。他摸到了一个冰冷的身体。这个冰冷的身体异常的平静,三癞子松了口气。那是胡二嫂的身体,三癞子听到了她平和的鼾声。三癞子在梦中看到因为疯病发作被他捆绑的胡二嫂挣脱了绳索,冲出了家门,消失在黑暗之中,他追出去,怎么也找不到胡二嫂了……三癞子自从那个夜晚发现烧掉的画像都回到画店离开后,每个晚上都住在胡二嫂家里,并且和她睡在同一张眠床上。胡二嫂只要发病,他就会把她捆起来。三癞子爬了起来,轻手轻脚地解开了胡二嫂身上的绳索,胡二嫂睡得很死,三癞子把绳索从她身上抽出来后,她也没有醒来。
胡二嫂的脸像一张惨白的纸。
胡二嫂虽然是个疯婆子,不像正常人那样有敏感清醒的思维,但三癞子和她在一起还是有一种安全感,自从住在胡二嫂家里后,三癞子才明白,为什么男人女人要结婚,要在一起生活,并不完全是因为需要猪狗一般的交配。三癞子没有把胡二嫂当成老婆,或者别的什么,他就是觉得和她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塌实和安慰。他不需要胡二嫂和他干什么床第之间的事情,也不需要胡二嫂用语言和他交流,只要和她在一起,就足够了。
三癞子不知道自己和胡二嫂这种莫名其妙的关系能够维持多久,有一天就过一天了,他对未来没有什么期待,他从来就没有认为自己是个有未来的人。
三癞子下了床,走到厨房里,准备给胡二嫂做早饭。
他刚刚往灶膛里塞进柴禾,就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三癞子——”
“三癞子——”
那叫唤声十分微弱,听不出是谁在叫他,也不清楚叫他的人是男是女。
是不是胡二嫂在叫他?胡二嫂饥饿的时候,会发出低声的呻吟。
三癞子来不及点燃灶膛里的柴禾,就走就了胡二嫂的卧房。胡二嫂还在沉睡,他还是可以听到胡二嫂轻微的鼾声。
“三癞子——”
“三癞子——”
那叫声还在继续。三癞子突然想起了那个白衣女人,难道是她的召唤?多日来,她没有出现,他期待她出现,又害怕她出现。此时,白衣女人在何处?三癞子浑身突然打了个寒噤,中邪了一般朝大门走去。三癞子打开了胡二嫂的家门,一股新鲜的空气涌进来。三癞子走出胡二嫂的家门,某些早起的人们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三癞子从来都不会在意唐镇人的任何含意的目光,他在辨认着那叫声来自何方。
三癞子朝画店走了过去。
叫唤声难道是从画店里传出来的?
三癞子此时显得十分平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打开了画店的门,径直走了进去,然后把画店的门关上了。
三癞子发现墙上挂着的还是宋柯给他画的那幅有颜色的画像。
他在那幅画像底下呆立了一会,然后朝楼梯走去,阁楼里的确传来细微的叫唤声……
天亮之后,猪牯没有马上回家睡觉,尽管他已经疲惫不堪,真想就地倒头便睡,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连在他家住着的冯如月也没有太多的时间接触,让他的心里总是猫抓般难受。不知从那里飞来了一只通体乌黑的死鬼鸟,停在镇公所院子里那棵枣树的枝头怪叫。死鬼鸟是不祥之物,传说它在谁家的屋顶鸣叫,谁家就会死人。猪牯听到死鬼鸟的叫声,心里十分恐慌,堂叔王秉顺和他说过,正月十五是个好日子,所以才请了戏班来唐镇唱大戏。在这个好日子里,死鬼鸟在镇公所院子里的枣树上怪叫,会有什么不祥的预兆呢?
猪牯胆战心惊地和一个保安队员对着那只死鬼鸟大呼小叫,企图把它赶走。
死鬼鸟对他们的大呼小叫无动于衷,继续怪叫着。
穿着长袍马褂的游长水走了出来,他的脸色铁青,双眼深陷,晚上又一定没有睡好觉。游长水出来后,猪牯他们就停止了叫唤。游长水走到猪牯的身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神色凝重,他抬起头,看了看树上怪叫的死鬼鸟。猪牯陪着笑脸,哈着腰,那个保安队员躲到一边去了,睁着通红的眼睛看着他们。
游长水低下头,一眼瞟到了猪牯腰间的盒子枪,阴沉地说:“猪牯,把枪给我!”
猪牯明白游长水要干什么,说:“游镇长,我来吧,我的枪法准。”
说着,猪牯掏出了盒子枪,举枪就对树上的死鬼鸟瞄准。
游长水铁青着脸,还是低沉地说:“把枪给我!”
猪牯看了看游长水,只好把盒子枪递给了他。
游长水接过枪,嘴巴里吐出了一句脏话,猛地举起枪朝树上连开了三枪,游长水三枪都没有打中那只死鬼鸟,死鬼鸟惊叫着扑楞楞地飞走,留下两片黑色的羽毛缓缓地飘落。枪声在唐镇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唐镇人不知道镇公所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多好事者就来到了镇公所门口,探听消息。当他们得知是游长水开枪打死鬼鸟后,才纷纷离去。
游长水把猪牯叫进了书房。
游长水阴沉地说:“猪牯,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
猪牯很奇怪游长水为什么会问这个如此弱智的问题:“知道,今天是正月十五。”
游长水的目光鹰隼般盯着猪牯:“知道就好,今天你要特别小心,特别是晚上唱大戏的时候,保安队的所有人都要调动起来,加强防犯,特别是镇公所和逍遥馆!”
猪牯连连点头:“我明白,明白!”
游长水说:“你安排好白天守卫的人后,就回去睡一会吧,我知道你一个晚上没有睡觉,够辛苦的!”
猪牯的心里有了股暖意,游长水终于知道他也很辛苦,游长水的话让猪牯十分受用,喜形于色地走出了游长水书房的门。猪牯安排好一切,就回家去了。猪牯回到家里,发现父亲王秉益和冯如月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饭。让猪牯觉得奇怪的是,在王秉益到王文清家吃饭后的第二天,就变了一个人,也不和猪牯提赶冯瞎子父女俩走的事情了,也很少说话了,脸上总是挂着一丝僵硬的笑容,冯如月也不光给他们自己做饭了,做完饭就叫王秉益一起吃。更让猪牯奇怪的是,冯瞎子一直呆在房间里,猪牯就没有看见他出过门,冯如月总是把饭端到房间里给他吃,并且总是把房间门关得紧紧的。难道冯瞎子进入他们家后就见不得光了。这段时间猪牯忙着唐镇的保卫工作,连冯如月都顾不上,更不用说冯瞎子了。猪牯想,等过了这段时间,他再在冯如月身上下功夫,只要把她留在家里,不愁没有机会的。
冯如月见猪牯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厅堂里,赶紧站了起,笑容满面地说:“大哥,你回来了,快吃饭吧!”
猪牯也笑笑说:“你吃吧,我在镇公所吃过了。”
冯如月关切地说:“大哥又一个晚上没有睡吧,太辛苦了,你赶快去休息吧,老这样熬夜,身体受不了的。”
猪牯点了点头说:“我这就去睡。”
猪牯瞥了父亲王秉益一眼,王秉益没有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地吃着东西,仿佛猪牯根本就不存在。猪牯又对冯如月说:“如月,难为你了,你父亲有病在身,还要照顾我父亲。”
冯如月难为情地低下头说:“大哥,我们给你添麻烦了。”
这时,猪牯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异味。
此时,他实在太疲惫了,没有在意那股怪味。
他走进卧房后,冯如月的脸沉了下来,变得十分阴郁。
王秉益抬起头看了看她,脸上还是僵硬的笑容。
这个春节在正月十五这天到了高潮。唐镇变得热闹非凡,唐镇人把在四乡八村的亲戚们也请到了镇上,一起共度元宵,家家户户都准备了各种各样的花灯,准备在晚上闹元宵看大戏。热闹从中午开始,将持续到深夜。
三癞子自从早上进入画店后,就一直坐在阁楼上宋柯坐过的椅子上,对着画夹上的画纸发呆。外面镇街上的热闹和他没有丝毫的关系,连同早上镇公所里传出的枪声。长期被恐惧折磨的三癞子,似乎麻木了,又好像他的身体和思想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他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控制着。三癞子几次拿起了宋柯画像用过的碳笔,颤抖着手,在画纸上涂抹,他想画出宋柯的眼睛和他的鼻子以及整个脸的轮廓,可他竟然记不起宋柯的长相了,三癞子的脑海一片糨糊,可他心中有个强烈的欲望,就是要给宋柯画一幅遗像。
三癞子还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死亡的气息有时游丝般微弱,有时又是那么的强烈。
三癞子呆坐在那里,从清晨到正午。
正午的阳光直射在唐镇的街上,镇街中行走的每个人都那么的喜悦,仿佛恐惧和危险从来没有在唐镇发生过。在这个正午,胡二嫂走出了家门,因为三癞子早上离开她家时,没有捆住她,也没有把她的家门锁上。胡二嫂趔趔趄趄地走在镇街上,和唐镇元宵节的喜庆气氛格格不入。她竟然走到尿屎巷又吃起了屎,边吃边嗷嗷地叫着什么。然后,满脸是屎的胡二嫂又回到了街上,脱掉了上衣,露出干瘪的两个奶子,双手在自己的奶子上狠狠地抓挠着,她那干瘪的奶子上很快出现了一道道深深的血痕。胡二嫂目光迷离地说:“我才是贱货,我才是贱货……”
许多人乐呵呵地围着她看热闹。
在晚上的大戏没有开锣之前,胡二嫂也成了围观者眼中的一出戏。
有些孩童往胡二嫂身上扔瓦片和土坷垃,他们齐声说着顺口溜:“三癞子,黑乌乌,河里洗澡河水污;胡二嫂,疯癫癫,满嘴大粪臭上天;一个癞来一个癫,同床共枕笑死人……”
这时,乡绅王秉顺走了过来,对大家说:“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
因为晚上的那台大戏,王秉顺在唐镇人心中有了很大的威信,大家听了他的话,都嘻嘻哈哈地散开。王秉顺看到胡二嫂的样子,皱起了眉头说:“怎么能这样呢!”
他叫住了一个汉子说:“三癞子呢,不是只有三癞子才能管住她的吗?”
汉子讪笑道:“三癞子,没有见到他呀,是不是到五公岭去挖墓穴了。”
有人说:“他好久没有去挖墓穴了,现在他把自己打扮成宋画师的样子,是不是也要给死人画像?对了,我早上还看他进了画店的,就在镇公所的枪响之前,兴许还在画店里呢。”
王秉顺马上对汉子说:“快去把三癞子叫来,赶紧把胡二嫂领回家,胡二嫂这个样子像什么话,有碍咱们唐镇的观瞻。”
汉子听了王秉顺的话,飞快地跑到了画店门口,大声地喊道:“三癞子,你快出来,胡二嫂又发癫了,王秉顺让你赶快把她领回家——”
汉子一直喊着,喊了许久也没有听到画店里有什么动静。
他喊累了,就用脚去踢画店的门,老旧的杉木门被踢得“咚咚”作响,不停地颤动着。
汉子正踢着门,画店阁楼上的窗门开了,露出了三癞子迷茫的丑脸。
过了一会,三癞子突然从阁楼的窗口跳了下来,摔倒在鹅卵石街面上。很多人看他跳下来,都呆了,以为他会摔个半死。让人们惊讶的是,三癞子似乎一点也没有受伤,神奇地站立起来,朝胡二嫂那边飞奔过去。当他看到满脸是屎的胡二嫂裸露着满是血痕的胸脯坐在那里时,三癞子的眼中流出了泪水,他二话不说,抱起胡二嫂,一步一步地朝胡二嫂家走去,边走边说:“这是个什么世道,什么世道——”
就在三癞子抱着轻飘飘的胡二嫂回家时,有个陌生人穿过皇帝巷来到了镇公所的门口。这个陌生人要进入镇公所时,被两个荷枪实弹的保安队员拦住了。其中一个保安队员说:“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陌生人冷冷地说:“我是来找游长水游镇长的,我有一封信要亲手交给他!”
保安队员狐疑地审视着他:“你打哪里来?”
陌生人还是冷冷地说:“从很远的地方来!”
保安队员听陌生人的口气,似乎来头不小,就对他说:“你等等,我去通报游镇长一声。”
那个保安队员刚刚进去,猪牯就来到了镇公所的门口。
不一会,那个保安队员出来了,对猪牯说:“队长,游镇长让这个人到书房里去。”
猪牯就领着陌生人来到了游长水的书房门口,猪牯敲了敲门说:“游镇长,那人来了!”
游镇长在里面说:“让他进来吧,你在外面守着!”
猪牯对陌生人说:“你进去吧。”
猪牯守在门口,右手紧紧地握着盒子枪的枪把,只要书房里面发生什么不测,他会义无返顾地冲进去。可猪牯的脑海里还浮现出冯如月的牡丹花一般的脸容,他已经深深地迷恋上她了,他出门的时候,冯如月把他送到门口,温情脉脉地对他说:“早点回家,不要太卖命了。”他对她说:“晚上在土地庙门口唱大戏,好像是《白蛇传》,你可以去看。”冯如月幽幽地说:“我不喜欢看戏。”……猪牯想,如果不是重任在身,他一定会带冯如月去看戏的,就是不去看戏,他也许会让冯如月在家里为他唱那支小曲《十八摸》……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陌生人从书房里走了出来,瞧都没有瞧他一眼就朝大门外走去。
紧接着,猪牯听到书房里传来了游长水的哭嚎声。
猪牯的心收缩了一下,冲进了书房,他看到游长水手中拿着信笺,老泪纵横,泣不成声。猪牯从来没有见过游长水如此悲痛的样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游长水哭嚎了一会,颓然地坐在大师椅上,手中的信笺飘落在地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巾,擦了擦眼睛,沙哑着嗓子对猪牯说:“没有什么事,你出去吧,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去吧。”
猪牯不好问什么,只好退了出去。
他刚刚走出书房的门,就看到院子里的那棵枣树上扑满了黑压压的死鬼鸟。满树的死鬼鸟无声无息地站立在树枝上,猪牯顿时感觉到了透心的冷,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这个元宵节是不是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猪牯的心一阵一阵地抽紧。
元宵之夜,也是月圆之夜。天上的满月洒下银色的清辉,唐镇镇东头的土地庙外面人山人海,人们都在兴高采烈地看着大戏。镇长游长水没有像往年一样与民同乐,而是躲在镇公所的书房里。猪牯也没有去看戏,他带着保安队员守在镇公所里,枣树上的死鬼鸟一直没有离去,在月光下愈发显得阴森恐怖。三癞子和胡二嫂也没有去看戏,三癞子整个下午都在给胡二嫂洗澡,一直洗到天黑,天黑后,三癞子就给胡二嫂做饭……还有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也没有去看戏,他的老婆孩子都去看戏了,他却在家里备好了酒菜等着游武强的到来,游武强说过,过完正月十五,他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再次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了。唐镇的小街变得清静,只有到大戏唱完后,小街才会重新热闹起来,人们会在小街上游花灯。
游武强的到来让张少冰十分兴奋,又十分的伤感,或许,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相聚了,以后游武强能不能再回到唐镇,是一个未知数。他们边喝着酒,边说着话,游武强说起了一件事。这几天晚上,他回到乌石岽的茅草屋时,就会感觉有个白色的影子在茅草屋顶晃动,等他走近前,那白色的影子就不见了。张少冰坚持说那白色的影子一定是被杀头的蛊女凌初八的鬼魂。游武强说他从来没有招惹过凌初八,为什么她的鬼魂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呢?张少冰没有办法解释这个问题。
他们在喝酒聊天的时候,门外有个人的眼睛透过门缝,朝里面窥视。
这个人就是屠户郑马水。
郑马水悄悄地离开了张少冰的家门口,鬼鬼祟祟地来到土地庙外唱戏的地方,他和一个钟姓人家的年轻人耳语了几句就躲到一边看戏去了,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奸笑。那个钟姓人家的年轻人又跑到戏台底下前排就坐的钟姓族长面前悄悄耳语了几句。钟姓族长是个精瘦的老头,他听完年轻人的话,不露声色地和年轻人耳语了几句。年轻人在族长说完话后,就在看戏的人中窜来窜去,不一会十多个钟姓人家的精壮汉子就悄悄离开了看戏的现场。他们各自回到了家里,操起了长茅大刀等械斗的家伙,聚集到了张少冰的家门口。
他们是因为游武强和钟七老婆沈文绣偷情的事情来找游武强寻仇的。
领头的那个年轻人大声地在张少冰的门外叫道:“游武强,你有种的话给我滚出来!”
张少冰家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唱戏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撩拨得人们心痒痒的,其中有个钟姓汉子咬牙切齿地说:“抓住游武强,要把他弄死,害得我们好好的戏也看不成了!”
有几个人附和道:“对,抓住他要把他弄死,这个王八蛋偏偏要在这个晚上回来!”
领头的年轻人说:“大家小心点,游武强当过兵,还会点拳脚,手上还有刺刀,千万不要轻敌,他要是出来,大家一起上,先把他干翻再说!”
……
猪牯对着枣树上那些悄无声息的死鬼鸟,心里一阵阵地发冷。
这时,镇公所外面有人敲门,猪牯打开门,一个保安队员气喘兮兮地对猪牿说:“队长,不好了——”
猪牯说:“你慢慢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个保安队员说:“游武强回来了,正在张少冰家喝酒呢,结果被钟姓人发现了,现在钟姓人围住了张少冰的家,看来要出人命了!”
猪牯大吃一惊:“啊——”
他急忙进去敲开了书房的门,游长水满目哀伤地问猪牯:“发生什么事情?”猪牯把事情简单向游长水作了汇报。游长水破口大骂:“这个没有出息的狗东西,让钟姓人把他剁成肉酱才好!”过了一会,游长水叹了口气说:“唉,无论怎样,他还是我游家的一条根呀,我们游家不能再死人了!”猪牯说:“游镇长,那怎么办?”游长水沉思了一会说:“你赶快带人过去,不要让钟姓人把武强抓走,你把武强抓到镇公所来,就说由政府来处理。”猪牯点了点头:“好的,好的!”猪牯说完要走,游长水叫住了他:“你先把我送到逍遥馆去,今晚我就在那里过夜了,我不想看见那个没出息的东西,抓回来后,你就把他关起来。对了,今晚一定要好好看护好逍遥馆,多派些人手!”
……
猪牯带着保安队员来到张少冰家门口时,钟姓人正用一根木头撞张少冰的家门。猪牯大声说:“你们给我住手!”领头的年轻人说:“猪牯,这是我们钟家和游武强之间的私事,你最好不要插手!”猪牯说:“你们无法无天了,什么事情都你们自己处理,还要政府干什么!”年轻人大声说:“不要管他们,继续撞门,今天不把游武强弄死,我们绝不罢休!”猪牯和保安队员们用枪指着他们,猪牯说:“谁要是不听我的话,不要怪我的枪不认人了!”钟姓人看到猪牯他们黑洞洞的枪口,有些怕了,停止了撞门。就在这时,张少冰的大门打开了,他站在门里,平静地说:“你们想干什么?”
年轻人说:“张少冰,你不要装蒜,赶快把游武强交出来!”
张少冰冷笑了一声说:“游武强?你们谁看到游武强了?我还想找他呢!”
年轻人又说:“张少冰,少废话,你把游武强交出来,你就什么事情也没有,否则——”
张少冰说:“我可以让你们进家里去找,要找不出游武强,你们看怎么办?”
猪牯走上前说:“少冰,让我进去看看吧!”
张少冰让猪牯进了屋,年轻人也跟了进去。他们找遍了张少冰的家,也没有找到游武强的影子。……他们走后,张少冰关上了大门,瘫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胸口,喃喃地说:“吓死我了——”此时的游武强,早已经从张少冰的屋顶逃离,在月光下往乌石岽方向飞奔呢,唱戏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奔逃的过程中,游武强想到了那个白衣女人,如果她真是蛊女凌初八的鬼魂,那会怎么样呢?……
“老东西,你有多长时间没有上过我的床了呀?今夜怎么就想到了我呢?你就是个官迷和财迷,心里早就没有我了吧!”李媚娘趴在游长水干瘦的胸膛上,摸着游长水的脸,娇滴滴地说。
游长水的双手放在李媚娘的屁股上,觉得她的皮肤还是那么溜光水滑,可他没有心情继续想有关李媚娘肉体的事情,叹了口气说:“和你在一起,心里塌实了些。”
李媚娘的手摸到了游长水的下身:“老东西,你真的老了,不行了,从前你在县城里做生意时,每次来看我,没有进我的房门,就硬了,你总是迫不急待地站着把我按到在床上,从我的后面进入,我听到啪啪的响声,你说我屁股上的肉像波浪一样涌动……真怀念那些时光呀,我们在一起,一天一夜一会就过去了,可你现在老了,硬都硬不起来了,闻到我身上的味也没有感觉了。”
游长水把李媚娘轻轻揉搓他下身的手拿开,沙哑着嗓子说:“武飞死了!”
李媚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老东西,你说什么?”
游长水顿时老泪横流:“武飞,他,他死了!”
李媚娘张大了嘴巴:“啊——”
李媚娘心里十分清楚,游武飞是游长水的大儿子,也是游长水最引以为豪的儿子,他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团长。他曾经在当营长时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兵回过唐镇,那时,游长水弃商从政,刚刚当上唐镇的镇长。那次游武飞回来,就是为了帮助父亲巩固他在唐镇的地位,带兵进山剿过陈烂头,虽然没有打死陈烂头,但是让陈烂头好久没有在唐镇的地界上露面。游长水能够安稳地在唐镇当几年的镇长,游武飞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就连县里的县长都要敬他三分……游武飞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李媚娘心底冒起了寒气,颤抖地说:“怎么会这样——”
游长水哽咽地说:“中午的时候,队伍里派人送来了信,说他和共产党部队打仗时战死了。一大早,死鬼鸟就在枣树上叫呀,我想今天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没有想到……”
李媚娘也哭了,她抱着游长水的头说:“老东西,你要节哀呀,你可不能有什么事情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
游长水说:“媚娘,这事情要保密,对谁也不能说,否则——”
李媚娘含着泪说:“我明白,老东西!”
这时,唐街上传来了密集的鞭炮声,他们知道,大戏唱完了,镇上的人开始在街上游花灯了,这是这个春节里唐镇人最后的狂欢,从明天开始,唐镇人又要恢复平常的日子了。听到鞭炮的声音,游长水和李媚娘心里更加的悲伤了,游长水搂住了她,仿佛李媚娘是他最后的安慰。
游长水突然想起了游武强,游武强此时揪着他的心,无论怎么样,游武强还是他的亲侄子,但是他没有对李媚娘说起游武强的事情。
房间里的油灯不知怎么的,突然灭了。
游长水感觉到了不妙。
他想起了被杀头的凌初八,还有陈烂头……游长水紧紧地搂住李媚娘,在她耳边轻轻说:“好像房间里进了人!”李媚娘那一身肥肉颤动起来,头埋在游长水的怀里,大气不敢出一口。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街上的鞭炮声还在继续。
游长水和李媚娘突然听到房间里有另外一个人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