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漆黑的晚上,宋淼也难以入眠。
白天里,他去找过郑雨山,这个看上去儒雅的老人还是守口如瓶,不愿意谈论宋柯的事情。他还想撬开游武强的小楼,进去看个究竟,或许可以找到祖父当年的蛛丝马迹,他已经知道,这栋小楼原先是宋柯的画店。那是一个叫叶湛的女大学生告诉他的。下午,宋淼百无聊赖,就去五公岭底下的田野上看当地人割稻子。农人们挥汗如雨,弯腰割稻,宋淼知道了他们的艰难,他不敢想象自己要是像他们一样劳作,能够坚持多久。田野上气温很高,宋淼就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汗流浃背。他正想逃离,躲回旅馆去,这时听到了歌声。
天上飘来一团云,
又像落雨又像晴。
十七十八有情妹,
又想恋郎又怕人——
歌声婉约透亮,吸引了宋淼,他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地域色彩浓郁的歌谣。田埂上走来一个妙龄姑娘,姑娘戴着草帽,上身粉色的T恤,下身穿着牛仔裤,看上去不像乡下人。那歌就是这个姑娘唱的,宋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等她到了跟前,才慌乱地把目光从她俏丽的脸上移开。
姑娘身上散发出热烘烘迷人气息,她大方地对宋淼说:“我唱的山歌好听吧?”
宋淼说:“好听,好听。”
姑娘说:“你是从外地来的吧,以前没有见过你。”
宋淼说:“是的,从上海来。”
姑娘说:“我说嘛,看上去就不一样。”
宋淼说:“你也和当地人不一样。”
姑娘笑了:“怎么不一样?”
宋淼说:“当地的姑娘没有你这样的气质。”
姑娘说:“你错了,我就是土生土长的唐镇人,不要小看我们乡下人呀,听说你们上海人把其他地方的人都当乡下人。”
宋淼尴尬地笑了笑。
姑娘接着说:“我开玩笑的,你别见怪呀。”
宋淼说:“没有关系。对了,你刚才唱的什么歌?”
姑娘说:“我们这里的山歌呀,你没有听过吧,现在没有几个人会唱了。我爷爷是唱山歌的高手,是这一带的山歌王,当年我奶奶就是因为他山歌唱得好才嫁给他的。爷爷活着时,看我喜欢唱歌,就教了我许多山歌。”
宋淼说:“原来如此。”
姑娘要回家做饭,宋淼就和她同路回唐镇。路上,他们说了不少话,宋淼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叶湛,是厦门大学的三年级学生。叶湛问起了他为什么来唐镇。宋淼告诉她来找祖父宋柯。叶湛一听到宋柯的名字,有些吃惊。宋淼注意到了她的表情,说:“你知道我爷爷?”叶湛说:“听爷爷说过,很久以前,唐镇有个画师叫宋柯,他能够把死人画活,不知道这个画师是不是你爷爷。”宋淼说:“应该是他,爷爷是个画家。他离开上海时就很有名气了。”叶湛说:“那他为什么要离开上海,来到我们这个山旮旯里来呢?”宋柯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宋柯问她:“你知道我爷爷多少事情?”叶湛摇了摇头,说:“不是很清楚,就知道他很早就死了。如果爷爷还在,他应该知道的,可惜爷爷已经去世了,你早几年来就好了。镇上应该还有些人知道你爷爷的情况,比如郑雨山和游武强。以前你爷爷的画店,就是现在游武强住的地方,可惜也要拆了。”
他们分开时,叶湛热情地把她的手机号码告诉了宋淼,还说在唐镇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可以找她。
夜深了,宋淼在空调漏水的滴答声中难以入眠。
如果游武强回不来了,他是不是会无功而返?想到游武强,他就想给叶湛打个电话,了解一些游武强的情况。因为太晚,又和她不是很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宋淼打开电视,电视信号特别不好,雪花乱飞,声音时断时续,沙沙作响,他烦躁地关掉了电视,躺在床上,茫然地望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出现了一张女人黑红的脸,女人朝他微笑,女人在他梦中出现的站在野草凄凄荒凉山坡上朝他招手的女人。他揉了揉眼睛,那女人的脸还在。宋淼惊骇地从床上弹了起来,那女人的脸消失了,他仿佛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请跟我来——”
他吼叫道:“不,我哪里也不去!”
耳边还是有人在说:“请跟我来——”
就在这时,传来剧烈的敲门声。
宋淼大声说:“谁呀——”
门外传来粗鲁叫声:“开门,快给老子开门,查夜!”
宋淼说:“你们是干什么的,查什么夜?”
“少废话,快开门!”
门继续被敲得山响,房间里的宋淼感觉地震一般。
他如果不开门,也许他们会破门而入。
没有办法,宋淼打开了门。
冲进来一个人,猛地推了宋淼一把,宋淼一个趔趄,倒在地上。那是个穿着制服的人,和镇政府看门的保安一样的制服。他后面还跟着个同样穿制服的人。推宋淼的人是个高大的汉子,满脸横肉,吊着三角眼,凶狠地挥了挥手中的警棍,吼道:“干你老姆!让你开个门还拖拖拉拉的!”
宋淼从地上爬起来,愤怒地说:“你们凭什么打人!”
那人说:“打你还要理由吗?你睁大眼睛看看,老子是谁!”
宋淼说:“我不知道你是谁,谁也不能打人。”
后面的人说:“张队长,干他!给他点颜色瞧瞧。”
这几天在唐镇,宋淼听说过有个叫张洪飞的人,是个狠角色,此人因为打架,把人的眼珠子打掉,坐过大牢,出狱后,在唐镇称王称霸,李飞跃当镇长后,成立了保安队,让他当了保安队长。宋淼想,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就是张洪飞。
的确,此人就是张洪飞。
张洪飞说:“今天老子高兴,就不打你了,把身份证拿出来。”
宋淼好汉不吃眼前亏,拿出身份证递给他。
张洪飞拿着他的身份证,装模作样瞅了瞅,说:“你来唐镇干什么?”
宋淼说:“来玩。”
张洪飞把身份证递还给他:“来玩没有问题,但是要守法,要老实点,你要清楚,在这个地方,老子收拾一个人,就像捏死一只小蚂蚁。”
宋淼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说的守法是什么意思。
张洪飞转过身,对另外那个保安说:“李效能,走!”
李效能说:“就这样轻易的放过他?”
张洪飞说:“少啰嗦,走!”
他们走后,宋淼颓然地坐在床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宋淼真想离开唐镇。宋淼不明白自己和宋柯有什么关系,因他一人之错,让那么多人痛苦,他是罪人,却要别人为他承受……宋淼心里恨透了宋柯。
……
迷迷糊糊中,宋淼觉得有人在拉他的手。
那人的手粗糙而冰凉。宋淼一激灵醒过来。房间里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连个影子也没有,空调还在漏水,滴答,滴答……刚才是不是在做梦?此时,宋淼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他起了床,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他心里有个女人在叫唤:“跟我来,跟我来——”
刚刚走出旅馆门,宋淼发现好多人朝停在马路边的一辆大卡车走去,这些人手上都拿着鎯头钢钎等家伙。他们无声无息地上了车。车启动后,朝县城方向驰去。宋淼走向了镇街,黑暗中,他走得十分稳定,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他来到了游武强房子的地方,发现游武强的房子已经被拆了,成了废墟。
宋淼想到了刚才看到的那些人,心里明白,是那些人悄悄地把游武强的房子拆掉了。
有种奇怪的声音从废墟里传出,仿佛是有人在废墟里呻吟。
宋淼突然想到了游武强,他是不是被埋在了废墟里。
宋淼摸到了呻吟声发出的地方,马上清理那里的杂物。呻吟声越来越清晰。宋淼被呻吟声折磨得癫狂,不顾一切地用双手在废墟里刨挖,指甲里渗出了血,也不觉疼痛。只要救了游武强,游武强就会把宋柯的事情全部告诉他,他就可以逃离这个鬼地方。不知刨了多久,他竟然在废墟中挖出了一个坑,当他的手触摸到某种物件时,呻吟声消失了,天也蒙蒙亮了。宋淼挖到的是一个老式的皮箱。他赶紧提着皮箱,匆匆忙忙地回到了旅馆,生怕唐镇人误会他拆了游武强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