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的头又痛起来了。
自从和钱宁慧在天龙洞里获得那枚平安扣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受到这痼疾的侵扰,甚至一度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对父亲安赫尔药物的依赖。可是今天,和钱宁慧因为对钱氏夫妇催眠的事争执过后,那种熟悉的疼痛又笼罩了他,甚至带着蓄谋已久的变本加厉,让他几乎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气。
“你确定不去医院吗?”热心的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乘客苍白的脸色,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声。
“谢谢,我自己有药。”长庚推了两下才将车门打开,踉踉跄跄地走进了青年公寓的大门。
“……那就是你离开他的时候了。”脑子里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和以前几次一样,响得毫无预兆,却又仿佛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如同磨损的录音带一样模糊。长庚知道这句话之前那个声音还说了些别的什么,可是无论他怎样聚精会神去聆听、去回忆,也无法听清前面的句子。
脑海中升起的,只是一种越来越清晰的感觉——不断接近某个大门的感觉。但另一种感觉又告诉他,大门的后背,蹲伏着某种危险兽类,一旦开门,那头猛兽就会让人猝不及防地扑上来,将他吞噬。
究竟什么时候离开?离开谁?长庚按了按胀痛的额头,扶着墙壁勉强开门走进了钱宁慧的公寓。
钱宁慧去面试了,一室一厅的公寓里没有其他人。长庚打开自己的行李箱,从最底层取出了伊玛交给他的皮匣子。
由于长久不曾注射,这个皮匣子自从他取回后就一直原封未动,十支装满蓝色液体的小玻璃瓶整整齐齐地排列其中。此刻强烈的头痛之下,他没有注意更多的细节,只是随手取了一支蓝色药剂,又拿了一副一次性注射器,走进了洗手间。
虽然钱宁慧说去面试要晚些回来,长庚还是谨慎地锁上了洗手间的门。他坐在地上,熟练地挽起衣袖,将那支蓝色药剂从手臂静脉注射进体内。
按照以前的惯例,长庚总是将玻璃小瓶和注射器用卫生纸包好后扔进垃圾桶,确保钱宁慧看不出端倪。然而,还不待他做完这件小事,一阵强烈的晕眩却猛地攫住了他,他还没能站起来就一头栽在了地上。眼前黑下去之时,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是:刚才忘记给行李箱上锁了。
这一次的症状,看来比以前都要严重。大概是他多日不曾犯病,身体的耐受性有所降低。但愿自己能在钱宁慧回来前苏醒……长庚模模糊糊地想着,身不由己地陷入了黑色的旋涡之中。
身体越来越轻,长庚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片羽毛,飘飘悠悠地向远方飞去。不知飞了多久,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排排淡黄色的小屋,仿佛一块块新鲜乳酪放置在绿色的树丛和草地之间。在这些宁静小屋的环绕中,一座黑色玄武岩建造的城堡如同一只巨大的雄鹰,自上而下地俯瞰着山脚下的小镇。
佩拉隆索。长庚记起了这个西班牙小镇的名字,那是他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究竟是多少年呢,长庚忽然迷惑了,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小镇,来到养父安赫尔身边的呢?
他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安赫尔教授也从来不提。偶尔有一两次大着胆子问起自己的亲生父母,只会换来教授严厉的斥责:“追问死者有什么意义?活着的人该想的是如何掌握知识,探索未知的领域!”
每次他都是唯唯点头。对于养父安赫尔教授,长庚敬畏有加,遵循他的任何一个指令,不反对,不质疑,就仿佛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养父对他,是设计师,是制造者,是神一般的存在。既然养父说自己的亲生父母已经死去,长庚就不再追问关于他们的一切,专心埋头于安赫尔为自己安排的诸多课程之中,心无旁骛地学习着世界上各种文明流传下来的心理秘术,年纪轻轻就成为了第一流的催眠师。
想到这里,长庚心中充满了对安赫尔教授的敬慕之情。他降落下身形,停在小镇的街道上,不出意料地没有看见一个人。
总是这样。这么多年来,他成日待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不停地阅读、学习,除了必要的外出几乎与世隔绝。有时候碰上小镇的居民,他们看他的眼神都是无一例外的惊讶和小心翼翼,仿佛他是一个怪物,被安赫尔教授锁在迷宫之中。
后来,他即使想要走出地下室到外面透透气,也选择在万籁俱寂的夜晚。那个时候,整个小镇就像只有他一个人,就连路边的灯箱广告牌上,显示的都是自己的影像。
“你的名字是加百列,是掌握众生精神世界的大天使,你不需要与凡人为伍。”不止一次,父亲安赫尔教授如此告诫。
父亲说得对,他掌握了大天使的力量,就要承受大天使的孤独。长庚想通了这一层,原本滞重的脚步陡然轻快起来,沿着台阶很快爬上镇中心的小山,来到自己早已熟悉的黑色古堡前。
古堡早已被小镇政府改造成了图书馆。长庚穿过空无一人的阅览室,正要按照平时的规律踏上通往地下室的台阶,忽然心里略略一动,收回了脚步。
不着急,先去别的地方逛逛吧。从来不曾有过的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让长庚下意识地转了个身,朝着走廊的相反方向走了过去。
走廊尽头是一块翠绿色的草坪。和阴暗的走廊比起来,那鲜绿的颜色看起来勃勃生机。长庚快步踏进那片清新湿润的空气中,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瞬间,他的好心情忽然消散了——绿色的草坪上,布满了一块块白色的墓碑,就仿佛一朵朵巨大的蘑菇,昭示着某种腐烂阴暗的气息。
虽然没有仔细看,长庚的潜意识中却知道这些都是自己的墓碑,每一天的墓碑。每一天都有一个旧的长庚死去并被埋葬,而每一天都有一个新的长庚重生并走出坟墓——不,不是这样,其中一块墓碑上镌刻的铭文突兀地闯入眼帘,让他禁不住微微打了个寒战:“死去的人名叫长庚,活着的人名叫加百列。”——原来,长庚注定要被埋葬,自己只有作为加百列,才能活在这个世上。
可是这个规则,又是谁制定的?
长庚俯下身,凝视着自己前方的一块墓碑,看见上面写着:“不能让他惊扰我的生活。长庚,生于2012年11月23日-卒于2012年11月24日。”
2012年11月24日,不就是昨天吗?可这个“他”又是谁,冥冥中对自己说话的那个男人吗?
长庚猛地回过头,仿佛觉得那个男人就站在自己身后,他甚至可以闻见对方身上传来的味道。然而,背后一个人也没有,有的只是一座崭新的墓碑。
今天的墓碑。最后的墓碑。
上面镌刻的铭文只有四个字:“不要掘墓!”
不要掘墓!这句话无头无尾,长庚却能想象出养父安赫尔决然的语气和表情。于是他习惯性地缩回手,朝着墓地外后退了两步。
“拜托,难道你一点也不好奇的吗?”钱宁慧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带着疑惑,也带着些恨铁不成钢一般的惋惜。
长庚愣住了。钱宁慧的话语就仿佛一个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他的心上,也一下一下地敲在冥冥中紧闭的大门上。但守在大门前阻挡他前往的,正是养父安赫尔。长庚只能站在原地,无所适从,进退两难。
“挖吧,是时候了。”那个陌生而熟悉的男人声音又响了起来,仿佛还有一只手从后面推了他一把,让长庚踉跄几步,跪倒在墓碑组成的丛林中。
鬼使神差地,长庚伸出双手,十指如铁锨般挖掘起离自己最近的一块墓碑下的泥土。有种感觉告诉他,时间距离现在越近的墓碑下尸体埋藏得越浅,果然,没挖多久,他看见泥土中出现了一具青年的尸体。那个青年皮肤苍白,头发漆黑,就是他自己在镜中的模样。
尸体上的浮土除净,长庚一用力,将尸体从坟坑中扶坐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尸体紧闭的双眼霍然睁开,口中吐出了一句话:“她就是钥匙。”
长庚手一抖,尸体又立刻跌回坟坑中,闭上眼睛再无声息。然而,那个尸体毕竟就是他自己,说出的话虽然无头无尾,长庚却蓦地明白了意思:“她”就是钱宁慧,“她”就是开启他记忆大门的钥匙。可他们刚认识不久,她和他幼年被遗忘的记忆怎么可能扯上关系?
他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另外一块墓碑前。这块墓碑上镌刻的内容是:“怀疑即犯罪。长庚,生于2009年4月8日-卒于2009年4月9日。”于是长庚蹲下身,又开始挖掘起来。
这次的坑比先前那个要深,长庚还是很快将坟墓中的尸体挖了出来。躺在里面的青年依然面色苍白,头发漆黑,神气比现在稍显阴郁,这正是他三年前的模样。长庚将尸体从坟坑中扶坐起来,尸体睁开眼睛,开口说道:“不可怀疑父亲。他就像上帝一样给了加百列的一切,没有上帝就没有掌控人类精神的大天使。大天使应该永远飞翔在上帝周围,怀疑上帝的指令就是十恶不赦的罪过,应该永远被埋在泥土之下。”说完,尸体自动躺回坑中,就像他从未醒来过一样。
长庚想起来,三年前,父亲安赫尔卷入了与蒙泰乔集团的交易,自己对他的做法产生了一些疑虑,却未敢向他提出来。他将这份疑虑深深隐藏在脑海中,强迫自己忘记了它,依然按照多年的习惯对父亲的安排言听计从。那么这具尸体,就是那个时候埋下的记忆吧?
心里恍惚明白了什么,长庚扶着墓碑站起身,不再继续挖掘坟地,反倒认真查看起一个个墓碑来。2007年……2004年……2000年……越往草坪远处走,墓碑上的生卒日期就越遥远,终于,当来到草坪尽头时,在一堵围墙下的几块残破石片里,长庚找到了最早的一块墓碑。
“忘记一切,直到钥匙开启大门。长庚,生于1985年7月15日-卒于1992年6月17日。”残缺不全的碑面上刻着这样的话。
果然是它!长庚伸手摩挲着石碑,力图从模糊的刻字上找出缺省的关键信息——他的中国姓氏究竟是什么,他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可无论他怎样睁大双眼,用力触摸,都无法找出他想要的答案。
唯一能够肯定的是,这里埋葬的,是七岁时候的自己。
跪在地上,长庚再次在泥土上挖掘起来,比前两次更加用力。一种迫在眉睫的焦虑如同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汗水从额头上沁出,沿着鬓角不断滚落,一滴滴地打在身下的泥土中。
这一次的尸体埋葬得特别深,长庚用尽全力,挖得全身虚脱头痛欲裂,终于看到了泥土下面的那个小孩子的面孔,稚嫩的纯真的面孔,自己七岁时的面孔。
七岁的长庚从泥土中坐了起来。
钱宁慧用钥匙开门进来的时候,公寓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让她不禁怀疑长庚并没有回来。
在一室一厅里巡视了一圈,钱宁慧最终停在洗手间前。门从里面锁上了,长庚十有八九就在里面。
钱宁慧努力在脸上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敲了敲洗手间门:“我回来了,你在里面吗?”
没有应答。任凭她将门板拍得砰砰作响也没有回音。长庚究竟在不在里面?或者,在里面做什么?
想起子启明说过的话,钱宁慧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她忽然记起这间公寓建于20世纪80年代,洗手间的木板门上一直裂着长长的缝隙。长庚刚搬进来时,为防走光,自己特地用不透明的封箱胶给贴上了。于是,她找出一把锋利的裁纸刀,将刀刃对准木板缝隙,无声无息地就将那层胶带划破了。
凑在透出微光的木板缝上,钱宁慧压制住自己偷窥的羞耻心,睁大眼睛往里看去。卫生间里没有开灯,光线显得有些阴暗,但足够她看清室内的一切——
长庚伏在地板上,脸朝下看不清神情,仿佛睡死过去一般一动不动。他的衣服穿得很完整,衣袖拉到手腕处,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行为。钱宁慧开始庆幸子启明所说长庚吸毒的事都是污蔑。
然而,当她的视线从长庚身上移开,幽幽的冷意就如同毒蛇一般从钱宁慧的后背爬上来——长庚身后的地板上,赫然丢弃着一副简易注射器和一个空的小玻璃瓶!
生怕自己看错了眼,钱宁慧使劲往前凑了凑,恨不得将眼珠子挤进门缝里去。可任她瞪得两眼发直,躺在地上的注射器和小空瓶都不曾改变,证明它们并不是钱宁慧的幻觉。
如果真的是吸毒的话,陷入昏迷会不会有生命危险?想起以前听来的一鳞半爪的知识,钱宁慧只觉得汗水噌噌地冒了出来。110、112、119几个电话号码也争先恐后地浮出脑海,让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外套口袋,捏住了装在里面的手机。
钱宁慧犹豫了几秒钟,终于决定先打物业电话,找保安帮忙把门打开再说。就在她搜索通信录的时候,伏在地板上的长庚忽然动了动,翻了个身,口中喃喃地似乎还说了些什么。
钱宁慧没有听清长庚的低语,却看清了他的脸。在卫生间昏暗的光线中,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痛苦,甚至可以说是平静,平静得就像是睡着了一般。钱宁慧可以肯定,他的身体并无不适,大概药劲过了就会自动醒过来。
钱宁慧确认了这一点,不由得后退几步,离开了卫生间门,无力地瘫坐在客厅沙发上,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看起来,子启明说的话,十有八九是真的。如果长庚注射的只是普通药品,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躲在卫生间里,又为什么从来不曾对自己提起过?
正犹豫要不要等长庚醒来后直截了当地询问,钱宁慧的眼睛蓦地瞥向了墙根。那里一直放着长庚的行李箱,平时都用密码锁锁好了竖在一旁,现在这个黑色的行李箱放倒在地上,虚掩的箱盖显示着长庚来去匆匆,并没有及时将它锁好。
钱宁慧咬了咬牙,起身走到行李箱前蹲下,颤抖着手打开了箱盖。
一旦有了开始,后面的事情便顺理成章。她仔细地翻检起长庚箱内的物品,在一叠换洗衣服下面,果然有一个黑色的皮匣子。
匣子里,是一排装满蓝色药水的玻璃小瓶,一共九支,看得出有一支已经被取走了。
取出一支小玻璃瓶,钱宁慧拿在手中仔细查看。小瓶子设计得很朴素,瓶身上没有任何文字说明,让对药剂一窍不通的钱宁慧拿不到任何佐证。
或许,只是普通药物。这跟电视上看到的毒品长得一点也不一样……
就在她内心深处又开始为长庚辩解时,钱宁慧发现小玻璃瓶底部印着两个小小的黑色字母:M.A。
M.A。钱宁慧暗暗默念着这两个字母,只觉它们就是宣判长庚命运也是自己命运的判词。她小心地将密封的玻璃瓶放回皮匣子里,又将皮匣子原封不动地放回行李箱,这才拎起随身的挎包,轻手轻脚地走出公寓,关上了房门。
她不能让长庚觉察自己回来过。
走出公寓大楼,钱宁慧迅速拐进街角,走进一家网吧。平时她从来不会进入这个充满二手烟味的场所,但是要查找资料并躲开长庚,这里是最合适的地方。
打开搜索引擎,钱宁慧输入MA这个缩写,发现这个缩写含义太广,从地质年代到数学符号,从学位名称到金融并购,林林总总有几十个含义,根本无法提供小玻璃瓶和瓶中药水的一点线索。她不死心,又轮流输入各种关键词,如“药剂 MA”“毒品 MA”等,几乎翻遍了所有的百科网页和问答网页,终于在喉干口燥、头晕眼花之际,从浩瀚无边的网络海洋中,打捞到了她苦苦追寻的一点信息。
甲基安非他明,英文缩写的其中一种就是MA。而甲基安非他明则有一个更通俗也更可怕的名字:冰毒。
仿佛在漆黑的深海中抓住了一根海草,钱宁慧立刻顺着这条线索搜寻下去。周围嘈杂的人声、窒闷的空气仿佛都不存在了,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一个个与甲基安非他明相关的页面也次第打开。
“甲基安非他明是液体,很不稳定。非法市场查到的甲基安非他明多是其硫酸盐或磷酸盐,多以片状、胶囊、糖浆和针剂形式出售。其颜色可以是白色、粉色、黄色或者其他颜色,这取决于某些杂质的掺入和存在……”
“摄入甲基安非他明能使人思维活跃,敏感性提高,注意力集中,产生幻觉,然而症状过后却会显得抑郁,衰弱,身体功能失调……”
“长期服用,容易产生耐受性和依赖性。慢性中毒可造成体重减轻和精神异常(即苯丙胺精神病,或称妄想障碍,出现幻觉、妄想状态,酷似偏执性精神分裂症)。同时,也会发生其他滥用感染合并症,包括肝炎、细菌性心内膜炎、败血症和性病、艾滋病等……”
网页上的医学术语钱宁慧并不能完全明白,却觉得它们就像一块块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在她身上,引起一阵阵的寒意和疼痛。既然长庚吸毒的事情已经得到了证实,那么长庚和伊玛的暧昧关系也应该是事实了。钱宁慧呆呆地盯着电脑屏幕,筋疲力尽地往后一倒,瘫靠在网吧的椅背上。她这才惊觉时间已经过去了近三个小时,外面的天已经全黑,到晚饭的时间了。
钱宁慧确认了长庚是一个吸毒者,还欺骗了自己的感情,却不知道自己可以向谁倾诉这些可怕的事情。她在北京有朋友,在贵阳有父母,但是她都不敢跟他们说。她必须承认自己喜欢长庚。事到如今,她也不想将他的隐私对外公布,可她确实需要一个可以商量的人,不,哪怕是一个树洞能让她倾吐发泄一下也好。
她打开了很久未曾登录的MSN,忽然发现有一条留言信息,竟是好久不曾联系的孟家远在几天前发来的——
维尼熊(2012年11月19日):千万不要出国!小心!
千万不要出国?自己本来就没出过国啊。钱宁慧看着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皱了皱眉。不过“小心”她还是看得懂的,看起来,孟家远现在也遇上了某种麻烦,说不定跟自己一样,都是被那个心理实验给害的……
心里蓦地泛起同病相怜的感觉,钱宁慧知道自己现在急需和孟家远互通声气。虽然孟家远每次留言都行色匆匆意犹未尽,但钱宁慧还是言简意赅地将自己的遭遇写了出来。一落笔她才知道自己和长庚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却不知道远在异国他乡吉凶未卜的孟家远什么时候能够看到。
等她走出窒闷的网吧,室外冬夜的空气让钱宁慧发烫的脸感到针扎般的疼痛。虽然早已过了饭点,她丝毫没有饥饿的感觉。
寒冷让她昏沉的头脑渐渐清醒起来。钱宁慧走到一家饼店,买了一个肉夹馍,想了想,又给长庚买了两个。她也产生过落荒而逃的念头,却狠不下心不给长庚任何一个解释的机会。何况,青年公寓的房间是她租的,就算他们要分开,也应该是长庚离开。
她走回租住的公寓。因为手里提着打包的肉夹馍,她就用脚不轻不重地踹了踹防盗门。这样正好试探一下,长庚究竟有没有醒来。
门开了。长庚不仅已经醒了,还将屋里有关吸毒的一切情景毁尸灭迹。他一见钱宁慧就伸手接下她手里的袋子,看着她面无表情的脸笑了笑:“怎么,还在生气?”
“生什么气?”乍听这句话,钱宁慧忽然蒙了。经过与子启明的会面和自己在网吧的搜索,她已经把午饭时和长庚的争执给忽略了。
“不生气了就好,”长庚并没有追究钱宁慧是真傻还是装傻,转身走进厨房里去,“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打你手机也没接。”
“面试呗,人太多,等了半天,”钱宁慧搬出早已想好的措辞,佯装无事一般坐在沙发上,“你吃饭了没,我买了……”
“我给你煮了面条,”厨房里传来叮的一声,长庚打开了微波炉,“可惜都凉了……”
“你给我煮面?”钱宁慧惊讶地放下了手里的肉夹馍,冲进厨房,“我看看……哎呀,放了这么久,面条都糊了,怎么吃啊?”
“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长庚看着钱宁慧将那碗凝成疙瘩的面条从微波炉里揪了出来,不由有些歉然,“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怎么煮面条就别乱动,大少爷!”钱宁慧蓦地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急躁,而长庚的神情也有些惊讶,顿时无奈地缓和下口气,“不怪你,你不知道我会回来这么晚。”或许是想起了长庚和伊玛不堪入目的视频,钱宁慧觉得自己对长庚的感觉有些变了味。要是平时,从小啃面包长大的长庚别说是殷勤地给她煮了碗面,就算只是为她烧壶开水,她都会开心得跟喝了蜜一样。
然而,此时此刻,她不得不一再打压自己的欲望,那种抛开一切,狠狠地对长庚质问、控诉、批判,然后再狠狠地大哭一场的欲望。她知道,这种方法虽然能缓解她如山的压力,却绝不能从长庚的嘴中掏出任何秘密。要破解机器人的控制程序,只能像解数学题一样循序而行,每一个步骤都不能出错。
“面试不顺利吗?”长庚也意识到钱宁慧的变化,关切地问。
“不好说,”钱宁慧掩饰着继续去啃肉夹馍,下意识地补充了一句,“明天还得去看看。”
“哦。”长庚默默地在沙发另一角坐下,似乎有意无意地拉开和钱宁慧的距离。他垂下眼,不再说什么。
钱宁慧也没再说话,假装专心致志地啃肉夹馍,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瞟了瞟长庚。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钱宁慧觉得此刻的长庚比平时分外憔悴——苍白的脸上,眼圈下的乌青特别显眼,就像是熬了好几夜的模样,甚至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也无意识地微微颤抖。如此心力交瘁、情绪消沉的长庚,和中午与自己父母侃侃而谈、温和优雅的长庚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摄入甲基安非他明能使人思维活跃,敏感性提高,注意力集中,然而症状过后却会显得抑郁,衰弱……”网页上的几句话蓦地闯入钱宁慧的脑海,惊得她倒吸一口气,顿时被嘴里的食物呛着了,惊天动地地大咳起来。
“我给你倒水……”长庚先前还像省电待机的机器人一样不言不动,此刻却蓦地跳了起来。
“不用,咳咳,我自己来!”钱宁慧赶紧摆手,冲到饮水机前狂喝了几口水,终于把这口气缓了过来。
长庚僵在半途,就算他再迟钝也觉察出钱宁慧对自己的疏远。“怎么了?”他看着她,漆黑的眼中充满了探究。
“没什么,”钱宁慧生怕他从自己脸上看出什么来,情急之下赶紧掩饰着解释,“大概因为……我想起什么来了。”
“你想起了什么?”长庚果然有些紧张起来,“怎么想到的?”
“其实,也不是因为什么想起来的,就是无意中冒出了一个念头,”钱宁慧不敢说得太多露了马脚,赶紧切入正题,“我觉得脑子里老是回响着一个数字,但是又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什么数字,你写下来。”长庚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很慎重地找出纸笔,放在钱宁慧面前。
钱宁慧拿起笔,在纸上写下“130000”这个数字,写完后还特地数了数,确保一共是四个零:“呶,就是这个13万。不过到底是13万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这不是13万。”长庚凝视着钱宁慧写在纸上的一排阿拉伯数字,忽然拿起笔,在数字之间点了几点,于是那个“13万”就变成了“13.0.0.0.0”。
“这才是正确的表达方式。”长庚将纸推到钱宁慧面前,“你看看是不是顺眼了很多。”
“应该是吧,”见长庚所写的果然和子启明短信里写的一模一样,钱宁慧小心地询问,“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是玛雅人的长纪历。”长庚缓缓地说,“玛雅人有着当时世界上最精确的历法系统,由于不同的用途分为卓尔金历、哈布历和长纪历,其中长纪历描述的时间最久远。每一个长纪历周期为5125年,称为一个太阳纪,每一个圆点间不同的数字就具体代表这个太阳纪中的某一天。”他拿过笔,在纸上写下“0.0.0.0.0”的字样:“比如说,这一天表示公元前3113年8月11日,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第五个太阳纪的开始。而第五个太阳纪的结束时间,就在13.0.0.0.0这一天。”
“5125减去3113……”钱宁慧脑子里灵光一闪,拿起笔列了个减法算式,很快算出两者差额等于2012。“也就是说,这个太阳纪结束的这天位于2012年……天!”她蓦地反应过来,惊讶地大叫,“‘13万’这天不会就是2012年12月21日吧——第五个太阳纪结束,世界末日!”
“你信世界末日?”长庚问。
“哈,我才不信,大多数人也不会信,”钱宁慧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既然世界没有在公元前3000多年前毁灭,第四个太阳纪后紧接着第五个,那我们就等着到第六个太阳纪去过日子好了。”
“你说得对,玛雅历法只是会出现不断的循环,旧循环结束新循环开始,并不意味着什么世界末日,”长庚点了点头,“但是,在玛雅人的文明中,新旧循环间并非毫无关联,过去、现在和未来会在对应的历法循环中重现,圣城祭司家族就擅长利用这种循环来进行占卜和预言。”
“难道你们指望我能预言什么东西?”钱宁慧不知不觉用了“你们”这个称谓。子启明的出现让她终于记起,长庚不是一个人,他的后面有教授,有财团,还有她所不知道的庞大势力。长庚只是站在台前的演员,真正的导演和编剧们都站在幕后,甚至——长庚这个演员只是被毒品操纵的木偶罢了。
“这个……你可以和我父亲谈一谈,他急切地想要见到你,”说到这里,长庚疲惫地按了按额头,“对了,忘了告诉你,我父亲安赫尔教授现在已经上了飞机,明天一早就到达北京。”
“什么?”钱宁慧猝然吓了一跳。如果说长庚只是小鬼,那个西班牙教授就是阎王,而且还是洋阎王!此刻她就像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哪里敢让一个接一个心怀叵测的陌生人闯入,到时候别被卖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吧。
怪不得中午的时候长庚急着把自己父母赶走,还说“他们留下来,会妨碍我们”,原来他们就是希望自己无依无靠才好摆布。钱宁慧想到这里,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怨恨,只觉得再也没精力和长庚敷衍下去,当下站起身来往洗手间走:“今天面试折腾得挺累的,我打算去洗洗睡了。”
“不……我还有事,”长庚忽然拦住了她,“父亲明天早上就要来这里,我们今晚必须做一些准备。”
“什么准备,怕什么都没从我这里掏出来没脸见你养父?”钱宁慧冷笑着说。
“就算是吧。”长庚不知道钱宁慧这次出去遇见了什么,从回来后就一直像只竖着刺的刺猬。但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萦绕在心,实在没有精力再去追问钱宁慧面试的细节。
“好吧,我就看看你要做什么。”钱宁慧说着,挺直脊背,双手抱臂,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过来坐下。”长庚指了指沙发,却发现钱宁慧没有动。“怎么了,你觉得我要做什么?”他关切地问,认识这么久,钱宁慧从来不曾用如此疑虑的眼光盯着他。
“你要给我催眠。”这个氛围太过熟悉,钱宁慧用力攥着自己的手指,肯定地回答。她原本对催眠颇有好感,但经过长庚催眠自己父母的风波,她对催眠这件事已经感到莫名的恐惧和抵触。
“不,我不是要给你催眠。”长庚温和地回答,“我只是要给你看一些资料。”说着,他打开了钱宁慧的电脑,将屏幕移到最适合坐在沙发上观看的角度。
眼看他真的坐下来开始捣鼓电脑,钱宁慧的心稍稍放下,重新坐回了沙发上。
“先看点图片吧,”长庚转头看了一眼钱宁慧,见她神色紧张,微微一笑解释,“一些关于玛雅文化的照片。虽然你已经听过《西洋余生记》,但文字的描述还是不如图像直观。”
“要放什么就放吧。”钱宁慧思忖既然一切与玛雅历法有关,那么自己作为圣城祭司后裔,确实应该多了解一些玛雅的知识。
“好。”长庚答应着,打开了一张照片。那是一个古铜色皮肤的男人,没有穿衣服,只在下身围了一块精致的用玉石和贝壳装饰的布片。他的身上也披挂着其他玉器和木制骨制的饰物,头上还佩戴了一顶价值不菲的羽冠,黄金打制的羽冠正中是一个玉石镶嵌的兽头,狰狞地张着长满尖牙的嘴。
“美洲豹的头骨,象征勇气和神圣。”长庚指着那繁重的头饰解释。
“这是……圣城祭司?”钱宁慧疑惑地问。
“是。”长庚没有多解释什么,轻轻按了按鼠标,切换到下一张图片。那是一个巨大的天然石灰石圆坑,有点像钱宁慧在旅游广告里见过的天坑,不同的是,这个坑里贮满了水。
“奇琴伊察的圣井,袁恕和索卡相遇的地点,也是玛雅人投掷祭品和祈雨的地方。”长庚介绍。
“哦。”钱宁慧决定多看少说,等着长庚继续往下介绍。“这张是奇琴伊察的球场。”长庚打开一张新图片,看着钱宁慧笑了,“回想袁恕当年在此大展英姿,有没有点激动的感觉?”
“有一点。”钱宁慧原本不想搭理长庚,但看着绿草如茵的球场,还有球场侧墙上雕刻精美的石环,还是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声。当年自己的祖先袁恕,就是在这里大展球技,不仅保全了性命,还获得了玛雅人上自国王祭司,下至平民奴隶的爱戴。想到这里,尽管事隔数百年,钱宁慧还是心潮澎湃,恨不得亲临其境了。
长庚察觉到钱宁慧表情的变化,知道她已经渐渐进入自己营造的世界,开始切入正题:“这是球场侧面墙上雕刻的壁画,你仔细看看。”
钱宁慧果然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上的石刻——那是一个颇为奇怪的场景,一个玛雅男人坐在地上,左手握住自己的右臂,可他的脖子上没有脑袋,而是九条放射状排开的长蛇。他的右边,站着另一个玛雅男人,那人一手握着一把黑曜石短剑,另一只手中,却攥着一个人的头颅!
“这是什么?”她问,没有感到自己的语调有些迫切,与先前已经截然不同。
“按照圣城奇琴伊察的规矩,球赛结束后胜方的队长要被负方队长杀掉祭神,”长庚慢慢地说,“因此这不仅是比赛,还是玛雅人最喜欢的杀人祭祀仪式之一。”
原来,左边那个人的头正是被他的对手砍掉的,他脖子上喷涌出的不是长蛇,而是鲜血!意识到这一点,钱宁慧心中一惊,眼神迅速偏转,转到了图片的右上方——那里雕刻着一个比赛用的橡胶球,橡胶内包裹的,乃是一个人类的头骨!
是的,胜方队长的脑袋被砍下来后,会被制成球供后人比赛,他的献身也被看作羽蛇神赐下的无上荣耀……钱宁慧的脑袋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一时也分不清这是从《西洋余生记》中听来的,还是自己潜意识深处想起来的。她轻轻呻吟了一声,感到自己的脸颊火一般地烫手。
“古代玛雅人和阿兹特克人一样,都是嗜血的民族。每当祭祀的日子来临或是有重大事情发生,他们都要杀死人牲向羽蛇神或其他神灵献祭,”长庚说着,图片已经切换成了一座雄伟的石砌建筑,“奇琴伊察的库库尔坎金字塔,新世界七大奇迹之一,也是当年圣城祭司屠杀大量人牲的地方。”
虽然过去在电视和网络上看过玛雅金字塔的照片,但这一次钱宁慧的感觉大不相同。大概是认同了自己圣城祭司家族后裔的身份,她越发觉得这座棱台形的建筑宏伟壮观,散发着神秘古老的诱惑,让她恨不得立刻飞越千山万水,去墨西哥亲眼看看昔年玛雅人建造的奇迹。
屏幕很大,图片的像素也高,整个库库尔坎金字塔的细节都一览无余,钱宁慧甚至可以看到塔顶手捧石盘的神像和沿着台阶铺陈而下的羽蛇神雕塑,那个造型和中国商周时青铜器上的龙纹颇有相似之处……
正看得入神,图片忽然被长庚关闭了。“靠在沙发背上,放松一点看。”见钱宁慧听从自己的吩咐往后一靠,不复方才紧张的姿势,长庚见时机成熟,便点开了视频播放器。
这是一段拍摄精美的视频,看样子是从某个电影中节选下来的。视频上,成千上万的古代玛雅人聚集在库库尔坎金字塔下,群情激动,载歌载舞,仿佛过节一样兴奋。金字塔顶端的神庙里,端坐着一些装束华贵的男男女女,站在他们之前的,便是圣城大祭司了。
很快,镜头离开了那群衣饰华贵繁复的贵族和祭司,移到了一群被武士们围拢在神庙角落、几乎赤身裸体的男人身上。从长相来看,他们都是玛雅人,鼻子和耳朵上与其他人一样穿刺着牙雕或木雕,但是他们的身体都抹上了一层奇怪的蓝色涂料,神情也紧张惊恐,与金字塔下那些狂欢般的玛雅民众大相径庭。
蓝色的人……钱宁慧恍惚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好像是在《西洋余生录》里面也提过,涂上蓝色颜料就表示成了祭祀仪式上的人牲……
人牲!
这两个字仿佛烟花一样在她脑海里炸了一炸,让钱宁慧惊出了一身冷汗。视频里头戴狰狞面具的助祭们也走向那群涂成蓝色的人,随意将其中一个体若筛糠的男人拉到了金字塔顶的平台正中,正正地面对着塔下翘首观望的人群。
圣城大祭司点了点头,被涂成蓝色的人牲随即被强迫着仰面躺在一块半人高的石块上,四个助手分别牢牢压住了他的四肢。下一刻,大祭司高高举起了手中尖锐的黑曜石短剑,猛地刺进了那个男人的胸膛!
“啊!”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这么直观、这么清晰地杀戮展现在眼前,钱宁慧还是情不自禁地惊呼了一声。
更震惊的事还在后面。大祭司的短剑划开男人胸部的肌肉,随即将右手伸进男人的胸腔,将尚在跳动的心脏挖了出来,不顾鲜血淋漓高高举起!塔下围观的众人,则蓦地欢呼起来。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大祭司再度挥起短剑,割下了人牲的头颅,从高塔正面的陡峭台阶上抛了下去,然后将无头的躯体也一同抛下。分离的人头与躯体一直滚落到高塔底部,鲜血一路蔓延,染红了几百级白石修筑的台阶。
接下来,助祭们又拖出一个人牲,重复着方才的一切。剖腹、挖心、斩首、抛尸,所有的动作都是那么娴熟,就仿佛庖丁解牛,毫不费力。转眼之间,大祭司杀死了一个又一个人牲,围观的民众也陶醉在这血腥的祭祀之中,不时爆发出狂热的欢呼。
“这是梅尔·吉普森拍的电影片段,虽然符合他一贯的血腥风格,但更血腥的习俗还没有表现出来。”见钱宁慧满脸震撼呆坐不动,长庚用一种特别的缓慢语气说,“比如说他们会把人皮活活地剥下来,不顾滴着血和油脂披在身上,以为这样就能获得对方的勇力;比如说库库尔坎金字塔顶上的神庙里,有一间殿堂的墙壁就是用人血一层层糊上去的,他们认为这是奉献给神最好的祭品……所以信奉天主教的西班牙人看到这些时怒不可遏,不仅捣毁了玛雅人的神庙,遗弃玛雅人的城市,杀死玛雅人的祭司,甚至连懂得玛雅文字和玛雅秘术的人都要消灭,生生地将这种文化连根拔除了——现在,你想到了什么?”
“想到了你。”钱宁慧呆呆地回答。长庚说的话固然骇人听闻,视频里看到的杀人献祭场景也要比《西洋余生记》中干巴巴的文字描述震撼得多,但是她现在脑海里盘旋的是另外一个场景——
阴暗的天龙洞中,长庚将那个用绿松石碎片镶拼的人骨头饰绑在额头上,手足舞动,口中念念有词。当念完最后一个铿锵有力的句子时,长庚握拳的手掌猛地朝着面前的虚空扎了下去,然后叉开五指,在剖开的地方用力一掏,手中便仿佛捧出了一件珍贵的物品……
那个时候,钱宁慧不知道他在模仿什么。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他是在向她展示大祭司杀人剖心的动作!
“知道了吧,玛雅文化特别看重杀人祭祀,无论是节日、工程奠基、庆祝继承人诞生还是遇上疑难,都要杀死许多人牲来保证进展顺利。所以……”长庚顿了顿,终于说出来,“在2012年12月21日第五个太阳纪结束的重大日子里,也一定少不了鲜血和杀戮——”
钱宁慧微微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视线中,身材魁梧的圣城大祭司挥动着手中的黑曜石短剑,短剑上的血迹气泡般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终充盈了她的整个世界。
“一定少不了鲜血和杀戮。”终于,她微弱地重复了这句话,感觉自己就要被这片汹涌无际的血海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