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萧安从哲学系毕业、奇葩地报考了生物学系研究生的时候,芸城大学的师生才恍然发现自己身边居然存在着这种“随心所欲”“无所不能”的天才。芸城大学的新生们开始流传一个在细胞学方向有卓越成就的传奇师兄的传奇事迹:他擅长运动,保持着全省运动会百米跑和跳远的纪录;他发表了两篇观点另类的专业论文,在生物学界引起了关注;他参加了几个危险的科研项目,去过非洲和南极,又因为优秀的野外生存能力和专业素质,他兼职了一个户外生存纪录片的主持人,还代言了一个户外运动品牌。
这样的人物当然是学校的风云人物,虽然萧安本科的同学都觉得匪夷所思,但当萧安变成风云人物的时候,他们大都毕业了。
并不是很多人都了解萧安,在大多数人看来,他是一个相貌英俊、肤色偏黑、矫健修长、十分热情的男生。萧安热衷于自己的专业,经常在实验室独自待上几天几夜,他还热衷于参加多种社会活动,还听说他的纪录片赚了不少钱。萧安的父母已经去世,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遗产,所以萧安简直就是学校女生心目中的学霸和未来富一代的完美结合,关键他还没有女朋友。
追求萧安的女生很多,从他的博士生师姐到一年级的大胆新生应有尽有,然而萧安连一个都没有交往过。
他是一个变形人。
变形人的繁殖方式是寄生在人类肚子里的,胎儿成熟以后将母体作为营养物吃掉,然后自行求生。
这种繁衍后代的方式对被人类养大的萧安来说太过残忍,根本不能接受,所以他一早下定决心不要后代,自然也就无需和人类女孩交往。
何况对萧安来说,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早已经不是趁着青春谈个女朋友,过一把甜蜜温柔的瘾,而是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只有赚钱他才能增加自己的实验仪器,才能做更多的实验。
才能继续研究怎么救活唐研。
距离他一把火将两个“唐研”烧成灰烬之后,已经过去三年了。他极大地改变了自己,努力做一个有能力的人,学习独立和自强,只有自己变强了,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三年来萧安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把唐研从那堆灰烬里面弄出来。
那天——火焰枪的烈焰对着即将完成融合的“唐研”焚烧了十分钟,当火焰散去之后,展露在萧安面前的是一大片灰尘模样的白色细沙。它们没有人的形状,就像一把被打碎的细微水晶沙,其中也并没有唐研的“遗传之核”。
连关崎都叹了几个月的气,承认唐研已经死了的现实,萧安却始终不死心。
他总是怀疑唐研能再次活过来,就像上次他把遗传之核放清水里,唐研最终还是能从花盆里“长”出来那样。他觉得唐研这次还没有活回来,是因为他还不够努力,没有创造出能令唐研回来的条件。
所以他孜孜不倦地学习,利用变形人的生物特性参加了很多项目,尽可能地赚钱来维持他的研究——可是三年过去了,唐研并没有复活。
“萧安!既然要生你就要负责任!为什么又不给孩子吃饭?你儿子又跑到我家来了!如果你不想养,把墨墨给我,我收养这孩子!哎呀!实在看不下去……”
萧安开车回家的时候,冷不防就听见邻居邵大妈那熟悉的咒骂,苦笑了一下,他立刻停车去邵大妈家里接“孩子”。
他搬离了父母的房子,租了一套别墅。租别墅给萧安造成了巨大的经济压力,但是没有办法,他需要一个地方安放那些很占地方的研究仪器。针对“唐研”的研究是无法见光的,何况除了做异种研究,萧安身边还带着一个古怪的小孩子。
小孩子看起来五六岁,长得粉嫩可爱,却总是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好像有什么毛病,眼瞳非常大,大得几乎看不到眼白,并且眼瞳是一种黯淡无光的黑,没有神采。
邻居只知道这个孩子叫作费小墨,都把他当作萧安的孩子。但只有萧安一肚子苦水——费小墨哪里是他的孩子,他是“蝉人”和人类的混血儿,又被“水氏脑蛭”寄生,连费婴都被费小墨一枪轰了,他哪有胆量当这个大杀器的爸爸?
但那天之后,两个唐研都化作了灰烬,费婴已死,除了他还有谁能接收这个异种中的异种?萧安只好战战兢兢地把小怪物带在身边,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费小墨”。费小墨的确是个古怪的孩子,“繁衍者”死后,不再有人控制他身体里的水氏脑蛭,他就成了水氏脑蛭的主人,时不时全身皮肤就会变黑,加上他有“蝉人”的基因,背上有蝉翼,如果不选择一个地方将他藏起来,很可能引起恐慌。但区区一栋别墅怎么困得住费小墨,无论萧安怎么想办法,一个月之中总有两三次费小墨会溜到隔壁邵大妈家,惹得邵大妈认定他是个虐待孩子的坏爸爸。
今天萧安回来得有点晚,果然费小墨又从别墅里溜了出去,乖乖地坐在邵大妈家那张金丝楠木大饭桌边上吃冰淇淋。也许是费婴从来没把他当成一个“人”来对待,费小墨不太会说话,但他很喜欢吃冰淇淋、糖果、蛋糕、炸鸡之类小孩子喜欢吃的东西。萧安不是不知道费小墨喜欢吃垃圾食品,但他实在太忙了,唐研复活这件事没有一点儿头绪,他哪里有心情带杀器费小墨去吃零食?
邵大妈站在门口冷眼看着这个“始乱终弃”“对小孩子漠不关心”的年轻“爸爸”进门来领孩子,恨不得在背后给他一棒子。萧安汗毛直立,连忙把费小墨抱走。
回到家里,费小墨手里还拿着邵大妈家的冰淇淋碗,嘴里含着最后一口冰淇淋,表情淡定。萧安关上门,忍不住说:“你不要总是跑出去……”
“我不想和白痴一起住。”费小墨的声音脆生生的,语气却是冷冰冰的。
萧安这几年听多了赞美,也有三分火气:“我哪里像白痴?”
费小墨斜眼看了他一下,突然问:“你会玩扑克吗?”
萧安呆了一下:“会吧。”
“问你一个问题,回答了就知道你是不是白痴。”费小墨说。
“问吧。”萧安死死皱着眉头,五六岁的小男孩真讨厌!五六岁的、不能上学的、只看电视的小男孩讨厌死了!五六岁的、不能上学的、只看电视的、混种小男孩真是讨厌死了!
“是‘你手里有一张A,再拿到一张A’的概率大,还是‘你手里有一张红桃A,再拿到一张A’的概率大?”费小墨面无表情地问。
萧安又呆了一下:“这有什么区别?不都一样吗?”
“白痴!”费小墨极其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所以我不要和白痴一起住!”他彻底爆发了,跺着他那肥嘟嘟的小脚,“我不要和你住!我要和邵奶奶住!”
萧安差点被他气疯了:“那邵奶奶就懂得什么一张扑克又一张扑克的问题了吗?”
“邵奶奶会做蛋糕和冰淇淋!”费小墨大声说,“你只会不停地玩沙子!一天到晚玩沙子!不懂得和自己的小孩交流,又不让小孩上学,只顾着自己玩游戏的白痴家长都会养出仇恨社会的小孩子!我不要和你住!”
“谁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萧安简直要吐血,你是谁的小孩啊?你家长被你亲手杀了……虽然那时候你被别人控制了——但我也不是你家长啊!“又是电视上看来的?”
“邵奶奶说的。”费小墨抿着嘴,很是冷艳高贵地看着萧安,“她说要收养我,以后每天都给我做蛋糕和冰淇淋。”
“你不能和邵奶奶一起住!”萧安头发都要愁白了,谁来告诉他怎么和一个“听别人的话”的小孩和谐相处?尤其这个小孩还是个浑身异能的非人类,打也打不得,说也说不过。
“我就要!我可以从她家窗户飞进去!”费小墨坚持。
“我也可以每天给你做蛋糕和冰淇淋!”萧安歇斯底里了,“把你的翅膀收起来!”
费小墨狐疑地看着他:“你也会做蛋糕和冰淇淋?”
萧安都要给他跪了。“会会会!”他不耐烦地说,“我还会做炸鸡翅和薯条,凡是你爱吃的我都会做,有水果虾仁、蜜汁烤肉、奶油焗饭和焦糖布丁,对吧?”
费小墨愣愣地看着他:“你会做饭?”
萧安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手掌重重地按在他头上:“当然会。”
“那你不玩沙子了?”费小墨仰起头来,肉肉的小脸颊侧面望去像个苹果。他不常说话,萧安不常在家,所以萧安从来也没把费小墨当成真正的孩子。只在这个时刻,萧安的鼻尖微微一酸,他想他忽略了什么……他收留了一个孩子,却没有给他一个家。
“你再玩沙子不管自己家的小孩,我就离家出走!”费小墨说。
萧安摸着他的头,“费小墨,”他说话的态度很认真,不像平时的疏远,“沙子……是我的工作,我也不是……”
他刚刚想说“我也不是你的家长”,却听费小墨说:“沙子里面没有泡泡!白痴!”
沙子里面没有泡泡?萧安蓦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什么泡泡?”
费小墨看着他骤然变色的眼瞳,有些不安地转动了一下眼珠,说:“沙子里面没有泡泡。”
“你管什么叫泡泡?”萧安的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
“泡泡人。”费小墨小声说。
泡泡人?萧安听懂了,他抓住费小墨的肩:“你怎么知道沙子里面没有泡泡?你记得什么?你知道什么?”
“你都分析一百遍了,那些是沙子,最多是经过火焰枪的高温以后更加提纯的沙子。”费小墨说,“所以你怎么还不明白?白痴!”
“那你告诉我,我应该明白一些什么?”萧安心里那种不好的预感又浓烈了几分。
“泡泡烧掉了以后是不会变沙子的。”费小墨说,“那些是事先放进火焰枪的沙。”
三年来反复怀疑过的事蓦然成真,萧安一时不知道怎么接受,他盯着费小墨:“唐研不会骗我,也许他们这种生物燃烧的时候就会形成二氧化硅。”
“蛋白质燃烧是不会形成二氧化硅的。”费小墨冷冷地说,“还是博士呢!白痴!”
“我绝不相信唐研事先在费婴的火焰枪里面放沙子,就是为了叫我放火烧掉他以后冒充骨灰。”萧安说,“这种事太莫名其妙了,不可能!”
“怎么可能有人死了以后还要用沙子冒充骨灰呢?”费小墨看萧安的眼光更像是看着一个白痴了,“死了就死了,只有还活着才要冒充骨灰啊!”
萧安彻底愣住了——还活着?
唐研还活着——却用一把沙子诈死,把他骗了这么久?为什么?
“不……不不……你怎么能认定他还活着?那时候你明明被控制了!”萧安无法接受,他三年的努力难道都是白费?唐研还活着?连费小墨都知道只有他不知道?这怎么可能?
“想想也知道。”费小墨理所当然地说,“泡泡也不想和白痴老是住在一起呗!”
“费小墨!”萧安看着他的眼睛,“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知道什么?那时候你在窗户外面看见什么了?”
变形人尖利的爪子从萧安的指尖缓缓伸出,一点一点扎入费小墨稚嫩的双肩。费小墨吃痛地跳了起来,趴在萧安身上:“你打我?!”
萧安愣了一下,收回了爪子,将费小墨抱了起来。虽然知道他并不需要药膏,萧安还是找了一管消炎药膏帮他涂在伤口上。费小墨很少被人抱着,心满意足地在萧安怀里钻了一会儿,才说出了几句话。
原来那天费小墨被“繁衍者”控制住向费婴开枪,的确出乎唐研和费婴的意料。既然费小墨向费婴开了一枪,自然也应该向萧安和唐研开枪,这才达到他作为“繁衍者”伏兵的目的。
可是他并没有。
那不是他突然深明大义,而是开了那一枪之后,唐研就在争夺他身体里水氏脑蛭的控制权,所以费小墨就像一个断电的机器娃娃一样停了下来,他身体中的水氏脑蛭疯狂地躁动,甚至有些从眼睛里溢了出去——它们依照本能——向着最强者聚拢、祈求融合。
这时候萧安开枪了,烈焰和浓烟湮没了一切,但费小墨还是看见黑色的水渍从地上翻滚扭曲的白色细丝里面抽了出来,它们扑向“繁衍者”体内的水氏脑蛭。
浓烟烈焰之中,有生物在强行融合,不但是“繁衍者”和唐研在融合,水氏脑蛭和水氏脑蛭也在融合!双重融合把“繁衍者”死死拖住,留在了萧安的枪口下。
而十分钟的焚烧之后,火焰枪中喷射出来的沙子掩盖了烈焰后的真相。
残留的白沙只代表着唐研的计算——在这场终结之战中,允许萧安和关崎参与的时间只有十分钟。
十分钟之后,一切就和他们没有关系了。
但那并未结束。
费小墨并不是唐研计划中的一部分,他只能感觉到即使“看见”两个唐研烧成了白沙,可他身体里的水氏脑蛭还被人控制着——一直到他落到萧安手里。
显而易见,两个唐研之中至少有一个并没有死。
听完了费小墨的解释,萧安只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费小墨粉嘟嘟的脸突然红了,紧紧抿着嘴。
“别装了,”萧安捏住他的鼻子,“如果你只看到了这些,那‘泡泡’呢?‘泡泡’是什么?”
唐研的真实形态其实应该是一个淡粉色的液体泡泡,形态和结构都像一个放大的草履虫,有一枚颜色稍深的细胞核即“遗传之核”,但他们特别善于拟人。如果没有亲眼见过,费小墨是不会管唐研叫“泡泡”的。
费小墨被抓住了痛脚,想了很久要怎么抵赖,终于还是放弃了。
“我……我抓起来了。”说完了他特别无辜地看着萧安。
萧安惊呆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费小墨:“你抓起来了?”
费小墨点了点头,跑到他的房间里,从被窝里抱出来一个果酱罐,递给萧安。
萧安千百次看着他抱着那个果酱罐跑来跑起,仿佛很宝贝那个罐子,但从来没想过关心一下罐子里装的是什么。
透明的苹果酱玻璃罐子里,花花绿绿的品牌贴纸背后,一小团淡粉色啫喱状的生物在缓慢地爬行。
它的身体内有一枚萧安非常熟悉的灰紫色晶状物,围绕着晶状物的是一层比蛋清稍浓稠的液体,液体里有些颜色深浅不一的气泡。这个泡泡状的生物只有萧安的拇指大小,像蜗牛一样沿着玻璃罐内壁爬行。
萧安只觉得一阵晕眩。
“你怎么抓的?”他恶狠狠地盯着费小墨,“是……是那天我开完枪以后偷偷抓的?”
费小墨看见他的眼神,警觉地说:“泡泡是我抓的,它是我的!”说完就企图把罐子抱回去。
萧安怎么可能让他再把罐子抢走,一把揣到自己口袋里,另一只手把费小墨提了起来,扔到沙发里:“到底是怎么来的?他……他……你怎么可能抓到他?”
“在泡泡家抓到的。”费小墨细细地说,然后他终于将那天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萧安越听越觉得心凉——唐研——唐研居然这样对待他!
火焰枪开枪之后,烈焰腾空,火舌吞噬临近的所有物体。
黑烟似蛇如龙,在房间里四处蔓延,淹没所能见到的一切。
烈焰将两个唐研烧成了纠缠在一起的两个鸡蛋大小的泡泡——水分几乎消耗殆尽,剩余的只有浓稠的液晶状细胞质。在浓烟的掩护下,这古怪的泡泡吞噬了也因为耗尽水分而变小的水氏脑蛭,突然闪电般地向墙角撞去——那面墙上有一个上锁的门,里面是个卫生间。
它只是一团啫喱状的泡泡,人类不能出入的门阻拦不了它——它从门缝里滑了进去,只花费了不到一秒的时间。
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萧安根本不可能想到融合中的唐研会从卫生间逃跑。
但费小墨看见了——他才是水氏脑蛭最大的宿主,被吞噬着吸取着体液、不断死亡的水氏脑蛭散发着求救的信息素,而“繁衍者”强大得不可思议,依仗吞噬水氏脑蛭那一点点的体液,也支撑着他快速往外奔逃。费小墨不假思索地悄悄跟了上去。
唐研的身体有一半已经和“繁衍者”融合,“繁衍者”却依然行动如电,唐研被带着飞速滑动,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呵呵……看来你非常怕死。”
背上融合着唐研的“繁衍者”冷笑:“单凭火焰枪就想烧死我?小子,你也太天真了!即使被比火焰枪更强十倍的火焚烧,我也是死不了的!”
果然——唐研想到的是被震塌又烧得满目疮痍的“费婴墓下的洞”,无论起火前或是起火后,“繁衍者”似乎都来去自如。这就说明了“他”和一般的唐研不同,单纯的高温焚烧很难杀死他。
和“繁衍者”的嚣张狂放相比,唐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筹码,但他也并不焦虑。
融合已进行过半,他和“繁衍者”已不可能分离。
结果……不过是你死我活。
一抹老鼠似的凝胶状生物疯狂地流窜过大半个城市,很快到了芸城市工业区边缘一排空旷的仓库。
它从一个仓库的门缝里钻了进去。
谁也不知道这外表荒凉破败的铁皮仓库里面,居然是不计其数的陈列架和书架。
成百上千个玻璃瓶子摆放在架子上,有些里面已经装了一些异种的残肢,有些里面是异种的胚胎,但绝大多数是空的。书架上陈列着上百本笔记,看起来很陈旧,被人翻得几近破烂。而仓库的一角堆满了白骨,有人骨,也有些骨头奇形怪状,说不上是什么生物的残骸。仓库的另一个角落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鱼缸,一个浅粉色的巨大水泡正在鱼缸里漂浮着,几根管子穿过它的身体,连接在鱼缸旁的一台仪器上。
“繁衍者”背着唐研飞一样向那台仪器蹿去——毫无疑问,那就是他用来抽取同类细胞质,并保持细胞质不坏的东西!唐研的力量在过度使用之后极度微弱,无法阻止“繁衍者”,眼睁睁看着他眨眼间吞噬了大量健康的细胞质,整个身体胀大起来——而鱼缸里的那个已经被取走细胞核的“水泡”一下干瘪下去,完全成了一张皮。
获得细胞质的“繁衍者”仰天长笑,骤然加快了和唐研的融合——只需很短的时间,他就能把这个最出色也最不听话的后代消灭!
“砰”的一声巨响,“繁衍者”抬起头来——距离他最近的一排陈列柜倒了下来,柜子里几十个玻璃罐子“乒乒乓乓”掉落。那可是他近期收集的珍品!“繁衍者”愣了一下,伸手一挡——就在他想到这是唐研捣的鬼的同时,他的手已经抓到了掉落的玻璃瓶。
抓住那瓶子是本能,但玻璃瓶入手,瓶子里一只利爪也瞬间刺入了他的手心!“繁衍者”心念电转——玻璃瓶还没有落地,不应该破裂——是背上那几乎只剩三分之一身体的后代故意做的!
他选择了一个胚胎瓶子,用尽所有能力将它打破——那力气甚至穿过瓶子,接连损坏了一排陈列柜。
而瓶子里那只休眠的肩犬就跳了出来,刀似的利爪割破了“繁衍者”的皮肤。新鲜的细胞质在身体里还没有形成稳定的循环,皮肤破了口子就像一个气球漏了气一样,细胞质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繁衍者”歇斯底里地咒骂,勉强射出丝线意图消灭那只老鼠似的肩犬。
然而那东西轻巧而灵活,在仓库里东躲西闪。“繁衍者”连续几下居然都没能击中它,突然“轰”的一声巨响——他蓦然回头——只见那存放着他记忆和研究成果的书柜已化作熊熊大火,而在那浓艳的大火之中,高高的还没燃烧起来的书柜顶上,两只漆黑发亮、形如小鹿却只有老鼠一样大小的肩犬肩并肩站着,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繁衍者”瞬间明白——这又是一个局!他的小唐研的目的居然不是要他的命,而是这些笔记!
这就是唐研的最终目标!“繁衍者”以为他只是要杀自己,没想到他一定要毁去的……是这些被珍藏、被隐匿、被隔绝的,能创造出恶魔的记忆和方法。
撒旦之书……有它存在的一天,就会有死而复生的“繁衍者”,有抵御不住仇恨和诱惑的费婴,就会有更多的生命受人操纵而相互争斗。
这是欲擒故纵——“繁衍者”看着那两只肩犬——他那聪明的后代先设了一个杀局,让他身受重伤,不假思索地逃走;再设了一个幻影局——从关崎那得到一只肩犬,再打破一个肩犬的玻璃瓶,造成了“有一只永远也抓不到的肩犬”的错觉,引开了自己的注意力,最终焚烧了笔记。
被一只荏弱得像蚂蚁一样的后代玩弄于股掌之上!“繁衍者”狰狞地笑着,笔记都烧了又怎么样呢?有些记忆忘了就忘了,我还活着!
只要我还活着!那些东西总会失而复得!
它们本都来源于我!
如果说那些笔记是撒旦之书,那我就是撒旦!我才是撒旦!
“繁衍者”翻过手掌,将唐研融合的那块皮肉硬生生地撕了下来,如愿地听到唐研一声惊呼。他提起那块挣扎着的皮肉,森然一仰头,口唇像翻开的口袋一样勃然大张,瞬间就将唐研吞了下去。
费小墨在远处偷窥着仓库里发生的一切,看到“繁衍者”居然把融合在自己身上的唐研一口吞了下去,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躲了起来。没过多久,只听仓库里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千千万万的光点穿过仓库的铁皮弹射了出来,随即就像烟花一样,消散在夜空中。
费小墨的眼睛看得很清楚,射穿铁皮屋飞溅出来的是速度极快、被超大压力挤爆出来的黏液。而在这一声巨响之后,屋里再没有其他动静。
仓库的大门敞开,隔板四分五裂,不计其数的玻璃碎片散落在地上,映着天空的星星,像一地新的星星。费小墨惊奇地看着硕大的仓库——那里面有不计其数的隔板,就像一个巨大的档案室或图书馆,但所有的架子都破裂了。原本放在架子上各种各样的玻璃瓶或玻璃杯都碎在了地上,到处布满了刀砍剑刺一样的裂痕,仿佛四面八方都被极其锐利的武器破坏过了,条条缝隙穿透钢板,可以看到外面的星星。
仓库的最里面被火焚烧过,有一堆灰烬,仿佛是烧掉了很多很多的书。
费小墨走到了灰烬前,烧成灰的纸页上字迹还隐约可见。
“……本物种存在异体繁殖可能性……”有一本书的第一页这样写着,奈何费小墨不认识字。
微风吹来,那一页碎成片片,四下飞扬。
没有唐研的气息,水氏脑蛭的死亡气味在空气中飘荡。
费小墨蹲下来,伸手在灰烬堆里找了找,很快找到了水氏脑蛭的存在。
它已经变成了一团拇指大小的东西,艰辛地在灰烬的最底层爬行,如果费小墨再晚来一步,灰烬会吸取它身上最后一点儿水分,让它彻底死亡。费小墨融合掉了这团东西里面残余的一点儿水氏脑蛭,这里曾经发生过惨烈的战斗,消耗了大量的能量,连水氏脑蛭都受到连累,只剩下了这么一点。
取走了水氏脑蛭之后,留在费小墨手心里的就剩一团淡粉色的泡泡。
它还活着,正努力地要从费小墨手心里逃走。
啊!有果冻模样的小泡泡,还会爬!费小墨立刻把它抓在手里,带回了家。
萧安听完了费小墨的话,心里一片冰凉。
在拟定剿灭“繁衍者”计划的时候,唐研没有告诉他;在选择和费婴合作的时候,唐研也没有告诉他;甚至在他将自己幼稚的计划告诉唐研之后,唐研只是认真倾听,之后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有说。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和关崎一样只能参与十分钟?难道变形人不是强大的异种?难道自己真的不能在最终一战里帮上忙?唐研……唐研都倾尽全力散尽体液在搏杀了,却设计将他排除在外?
这算得上真正的朋友吗?
萧安不明白,如果有自己参加——难道就是这么的不好吗?不好到需要唐研费尽心思地用沙子来掩饰?他真的这么一无是处?
费小墨看穿了他的沮丧,很好心地补了一句:“泡泡最后是挤爆了自己才弄死了‘繁衍者’,不管他是要融合到里面去,还是被吞掉,在最后一刻他都会挤爆自己,炸飞‘繁衍者’,所以他不会带帮手的。”
萧安沉默着——经过这两年的研究,他明白唐研全身只有一个细胞,虽然这个物种已经进化得背离规律,强大得可怕,但自己设法挤爆自己,像自杀式袭击一样去杀死同类——那种困难和痛苦都是难以想象的。
可是在唐研最艰难的时刻,他和关崎却对着一堆白沙在掉眼泪!一想到这个萧安就气得要发疯,又苦涩得想哭。
唐研或许是给自己留了一线生机,也或许他根本没有想过活着回来——但无论怎样,多亏了费小墨这个变数,把他从火焰的灰烬中捡了回来。
这个晚上,萧安很严肃地给费小墨做了一桌菜。
番茄牛肉焗饭、蜜汁烤鸡、黄油蔬菜和冰淇淋。
费小墨两个眼睛瞪得巨大,里面的水氏脑蛭差点要流出来了——这是为他一个人特地做的!想到这个,费小墨小朋友就被自己感动得要哭了——他是多么聪明才没有搬到邵奶奶家里住?守着一个这么大的西瓜,他怎么会想要捡邵奶奶的芝麻呢?他趴在桌子边上奋力地吃冰淇淋,一只手牢牢抓着他的果酱罐子。
费小墨小朋友想要牢牢抓住一件东西的时候,就算是变形人萧安也弄不出来,只能好声好气地哄着:“小墨乖,把罐子再给哥哥看一下。”
“不要!”费小墨严肃地说,“你要抢我的泡泡!”吃了一口冰淇淋,他又严肃地宣布,“你自己从沙子里弄不出来,就要抢我的泡泡。我就知道你知道了真相就会抢走我的泡泡,所以才不要告诉你的!泡泡是我的!”
萧安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又一圈,爪子伸出来又收回去:“小墨,平时你给唐……你给泡泡吃什么?”他狐疑地看着费小墨,他从来也没感觉到这孩子在养东西啊?
“果冻。”费小墨说,“泡泡长得像果冻一样,当然是吃果冻的啊。”
萧安瞪着他手里的罐子,突然对“唐研”这种生物的生命力十分敬畏:“可是泡泡一直不长大啊,可能……他也需要吃点别的……”
“泡泡长大了罐子就装不下了,它不用长大。”费小墨说。
萧安看着这孩子,只觉得心里拔凉拔凉的,对唐研的气愤突然消弭了一些,生出了两三分同情。
一桌菜吃完,萧安把从小到大所有能用的借口都轮着使了一遍,也没能从费小墨手里拿到罐子,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费小墨,你该去上学了。”
费小墨抬起头来,眼睛闪闪发亮。他一直很想上学,隔壁的邵奶奶说所有的小孩子都是要上学的,可萧安一直不让他去。
“你想上学,就把泡泡给我。”萧安伸出手。
费小墨考虑了一下,抱着罐子退了一步:“那我不要上学。”
萧安简直要疯了,爪子伸出来直接打向费小墨的果酱罐子,“弱小”的蝉人立刻张开翅膀飞了起来,费小墨宣布:“你再抢我的泡泡我就从邵奶奶家窗户飞进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怕别人发现我们家都是怪物!”
萧安完败,又绕着桌子转了一圈,问道:“你要怎么样才肯把泡泡给我?”
“我要一个爸爸。”费小墨说。
萧安全身的火都熄灭了,他的目光从果酱罐子又挪到了费小墨身上,想起了他的错失——他收留了一个孩子,却没有给他一个家。
费小墨紧紧抱着那个罐子,警惕地看着他——他知道他把底牌亮出来了,可萧安却露出一脸很愧疚的样子,并没有立刻答应他。
“费小墨,”萧安的手还是伸了过来,他没有伸向罐子,是伸向他的头,“对不起,我们……不该因为自己是怪物就不好好过日子。”他摸了摸他的头,又摸了摸他的脸,“我做你的爸爸,我们一起养泡泡,好不好?爸爸……不抢你的泡泡。”
费小墨眨了眨眼睛,把果酱罐子递给了他。
萧安搂着费小墨,搂了好一会儿才放开了手,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果酱罐子。
一股苹果香精的香味扑来,罐子里满满一罐的苹果果酱。
萧安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费小墨无辜地看着他。
饭桌上冰淇淋碗里面,一只透明的果冻状生物慢悠悠地从碗底爬了上来,仿佛还长出了两个耳朵,也无辜地看着他。
“费小墨!”一只狂暴的异形生物骤然在餐厅里现了身,疯狂地破坏了桌子一张、椅子六把、碗筷若干。
“爸爸,胶原蛋白是很难从皮肤吸收的,你总是煮猪脚是没有用的。”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费小墨面无表情地看着萧安在厨房里熬猪脚汤。自从获得了“泡泡”的饲养权之后,萧安开始了疯狂地实验,又在果酱罐子里倒牛奶,又给它吃花生猪脚、水煮鸡蛋之类的富含蛋白质的食物,可“泡泡”依然是原来的模样,没有任何变化。
费小墨跟在萧安后面,自从他看了养生节目之后,就被灌输了一种吃红萝卜和西蓝花就能拯救一切的幻觉,坚持要给泡泡吃胡萝卜和西蓝花汁。萧安和费小墨进行了一场关于“食用过量维生素A会百病全消还是会肝脏损伤”的激烈辩论,最终因敌人过于顽固而作罢。
“泡泡是食肉动物。”萧安坚持给唐研吃猪脚,他记得唐研很喜欢。
费小墨眨了眨眼睛,说:“可是泡泡已经完全退化了,它的细胞核不完整,吃了也不会长大的。”
萧安转过头来。
它的细胞核不完整——这让他想到了一样东西。
变形人的脊索液。
“繁衍者”费尽心机想要拿到的东西,据说能拯救没有细胞核的“繁衍者”。萧安心里一动——那东西如果连没有细胞核的唐研都能拯救,那说不定也能拯救细胞核功能不全的唐研?
当天晚上,萧安让费小墨从他背上抽取了两百毫升的脊索液,将泡泡状的唐研放了进去。
淡粉色的“果冻”在血色的脊索液中爬行,渐渐地……脊索液的颜色变淡了,化作了清水。而“果冻”颜色却变深了。萧安心下大定,他终于找到了救回唐研的方法。
即使这方法会严重损伤变形人的变形能力,他也毫不在乎。
他们都是异种,注定在充斥着人类的世界踟蹰前行,无论在唐研漫长的生命中他这只年幼的变形人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对萧安而言,唐研都是给予他帮助和陪伴最多的生命。
有时候不需计较付出与收获,陪伴本身,就是一种感情。
他希望换回唐研,他认识的那个唐研。
不惜任何代价。
半年之后,萧安把别墅退租了,他搬回了父母家的老旧小区。
电视机的声音透过质地不好的铁门隐隐约约地传了出去,费小墨一边趴在茶几上写作业,一边看《不结婚就死》系列电视剧的第六部《裸不裸婚都要离婚》。
萧安在浴室里,他正在清洗浴缸。
一边的躺椅上躺着一个披着睡袍、皮肤白皙的年轻男生。
他闭着眼睛,鼻子很挺秀。
萧安把浴缸洗好了,麻利地倒进去三瓶一升装的牛奶,再放了热水,把闭着眼睛的年轻男生放回浴缸里。紧接着,他把抽取好的脊索液慢慢浇在年轻男生身上。
这个不再是果冻形状的“男生”是唐研。
时光有那么长,能为唐研做点事,他觉得挺好的。
浴室的灯光突然暗了一下,萧安抬起头来,浴缸里的人突然动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萧安呆了,只见唐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仿佛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即使是老朋友也需要个开场白,萧安急中生智,脱口而出:“如果你手里有一张A,再拿到一张A的概率是多少?”
唐研眨了眨眼睛:“5359/14498。”
“那如果你手里有一张红桃A……”萧安本能地顺口问。
“再有一张A的概率是11686/20825。”唐研又眨了眨眼睛,随即很认真地微笑了,“你打桥牌输了?”
萧安跟着笑了起来,他非常开心,还没有说话,门口有个孩子的声音冷冷地说:“哦!和桥牌无关,白痴的意思是……他欢迎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