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幽暗,隐约投映出灯罩上积灰的影子。
灯罩里有一只死蛾。
死蛾的阴影落在地上。
这是个封闭的小房间,地上和墙壁上布满了暗色的污渍,窗户下的洗手槽里水龙头开着,自来水哗哗地流,水槽里的水不断溢出,带着古怪的血红色漫过整个房间的地面。
水槽里有一只断手,血液还在慢慢流出,染红整个水槽。地上流动着浓稠的血液和水槽里的血水,将大半个地面涂改成深浅不一的血色斑马纹。
一个男人蹲在地上,用一盘子稀奇古怪的刀具慢慢地切割着另一个男人的尸体。
他先分离了他的手,然后切除了他的头……
男人的动作非常熟练,他正在按照习惯的顺序将这具尸体拆解成几百个器官,就像维修工拆解一辆汽车一样,这个过程带给他难以描述的成就感。
解剖刀插入尸体的腹腔,划开一道口子,男人的动作停住了。
“什么鬼东西——”
声音戛然而止。
这是个封闭的小房间,地上和墙壁上布满了暗色的污渍,窗户下的洗手槽里水龙头开着,自来水哗哗地流,房间里再也没有响起任何其他的声音。
“大家好,这里是黄封市电视台,大家现在从电视画面中看到的是位于我市左河村社区的一栋老式小区,市政府刚刚下发了拆迁通告,这个地段将于今年七月一日开始拆除,然后进行拍卖。而这栋小区正是二十年前,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杀害八人,轰动全国的‘碎尸者’张又跟的家……”一个年轻的电视台女记者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对着镜头卖力地讲解,在她背后是一栋暗淡陈旧的小楼,几棵发育不良的木麻黄树从小楼背后露出头来,愈发显得它荒凉破旧。
“……我们都知道张又跟最后并没有被警方抓获,在他杀害第八名受害者之后,他是作为失踪人员被登记在案的,而他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这栋小楼,当年警方在这栋楼里找到了被肢解的第八名受害者的尸体。现在这栋小楼就要被拆除了,二十年前的连环杀人魔失踪之谜是不是永远得不到答案?受害者家属是不是永远得不到慰藉?死者的灵魂是不是永远不能安歇?重要的案发地点即将被拆除,面对二十年前的悬案,警方将会有什么样的表态?让我们一起期待事情的进一步发展。”女记者对着镜头大声疾呼,激起了电视机前普通百姓极大的兴趣。
短短一两天之内,“二十年前张又跟”和“碎尸者案件”等关键词走红网络,一个尘封在时间里的故事被翻了出来,重新成了社会的焦点。
二十年前,在东南沿海几个城市接连发生人员失踪案件,失踪者大多从事养殖业,以饲养肉猪或肉牛为生。这些养殖业主失踪,家里的家畜却安然无恙。短短两年时间里七人失踪,最后警方在失踪人员家中的下水道里找到了许多细小的残骨——证实这些人都在失踪当天或失踪后的极短时间内被人分尸并冲入下水道。这件凶残恐怖的连环杀人案轰动一时,凶手分尸的手法出奇的专业和熟练,被称为“碎尸者”。警方历经三年的追踪,终于查明嫌疑人叫张又跟,三十七岁,独居,黄封市小港区人,无业。他去世的父亲是一名著名的外科医生,所以张又跟能够接触复杂的医用器材,并熟练地使用麻醉剂让被害人昏迷,再进行分尸。
就在警方着手抓捕张又跟的时候,他们在张又跟家里又发现了第八个受害者被肢解的尸体,张又跟也不知所终。屋里的地面上到处充斥着血和水的混合物,屋外却没有发现带血的脚印。奇怪的是这一次张又跟没有把受害者的碎尸冲进下水道,但尸体还是被破坏得太厉害,在当时的条件下,警方没能确认最后一个受害者的身份。
张又跟就这么消失了,而二十年后,政府即将把当年最后一个案发现场拆除。
新闻报道之后,黄封市警局面临着巨大的压力,这宗二十年前的悬案压在了他们头上。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他们也必须翻出档案,在小港新村被拆除之前把案件重新调查一遍。
“有谁去把张又跟案件里的那些物证搬到办公室来?”黄封市小港区重案大队的大队长江圆非常烦恼,“他妈的一个月几百起刑案,老子还要管这二十年前的破事!二十年不见人,说不定早就死在哪里了!”
“喂喂喂!八条人命呢!老大你再说大声一点儿要被拉出去枪毙了!我知道你一个星期没回过家了,但是班还是要加的,案子还是要查的,说什么都没用。”江圆的“爪牙”之一、重案大队的年轻民警齐黄耸了耸肩,“物证我去拿。”
“快点回来,还有张又跟案件里有三个案发地都在芸城市,他们派了人员过来和我们配合重新调查。”江圆说。
“知道!来的是我的老同学沈小梦,我们大学是一个系的,好几年没见了,这家伙当年在学校就是厉害角色,现在也混得比我好,都是芸城市派来的特派员了。”齐黄说。
黄封市小港区菜市场。
下午六点,天色暗淡,菜市场里的人潮渐渐散去,随着买菜的人回家做晚饭,各个摊贩也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一家卖肉的摊子前来了一位穿着长袖衣服,戴着墨镜和口罩的年轻人,卖肉的惊奇地看着他的打扮——这打扮不是明星就是抢劫犯,可他今天挣的钱不过四百多块,值得人抢劫吗?
那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年轻人轻轻咳嗽了一声:“二十斤腿肉。”
“今天腿肉没剩这么多了,总共七斤多,要不要?”卖肉的中年人说,“要二十斤的话,明天我给你预留。”
年轻人想了想,慢吞吞地说:“明天……能给我预留半只猪吗?”
卖肉的中年人吓了一跳:“半只猪?”
“对。”年轻人很干脆,留下钱,提走那七斤多的猪肉,“明天我要半只猪。”
要半只猪?开饭店的吧?肉摊的老板瞟了一眼他预留的五十斤肉排,心想最近开饭店的真多。
年轻人离开后,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过来,提走了他预订的五十斤肉排。
肉摊的老板收拾东西下班,那位中年人是他的熟客,大半年来天天到他的肉摊提五十斤肉排,风雨无阻,是个诚信的好客户。
当天夜里八点四十九分。
小港区某居民小区内,一户人家门窗紧闭,屋里传出一种奇异的喘气声和啃咬声。
那阵怪声有一定的节奏感,有个邻居路过这户人家的窗户,还有些奇怪地敲了敲门:“广森?”
“哦……没事没事……”屋里传来含糊不清的声音,那阵古怪的喘气声停了下来。
邻居走了,过了一会儿,屋里响起了一声更加痛苦的呻吟,伴随着咯吱咯吱,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凌晨一点三十五分。
这单元的门开了,门里散发出一股黏腻的腥味,那是股肉味,就像粘了太多肉屑的砧板或是冷冻库的那种气味。一个脸色惨白的中年人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把手里的垃圾袋扔进了楼层转角的垃圾桶,有几户邻居开着窗,鲜活的肉的香气仿佛有形,沿着墙壁、窗缝蛇一般地向他袭来。中年人的牙齿格格作响,他刚刚吃完了五十斤肉排,可他还是饿……痉挛的无底洞般的胃在呻吟……他要吃肉,各种各样的肉……越多越好……
肉……新鲜的肉……
在剧烈的痛苦和挣扎中,这个叫“广森”的中年人艰难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反锁上了门。
每天……每天都是艰难的一天。
第二天下午,广森在肉摊买肉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奇怪的年轻人,那年轻人戴着墨镜和口罩,买走了半只猪。看着人家那半只猪,广森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他的收入状况实在不允许他每天购买半只猪,否则他也……在自己还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广森已经开口向他打招呼:“好……好多肉……”
那年轻人迅速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广森觉得他露出了微笑,但是并不亲切。他看着他还没有带走的半只猪,又咽了口口水:“要……需要我帮忙抬回家吗?”
半只猪实在是不轻的分量,年轻人想了想,同意了。
广森帮年轻人把猪搬到了家门口,得知这个看不见面貌的年轻人叫唐研。他非常礼貌地没有进门,也没有询问他买半只猪是要做什么,就文质彬彬地回去了。
唐研将猪搬进家门,关上房门,取下了眼镜和口罩,整个人瘫坐在沙发椅上。
他是个肤色白皙的年轻人,五官文雅,但取下眼镜和口罩之后,可以看出他的皮肤呈现一种异样的半透明感,虽然有些人形容漂亮的肌肤“晶莹剔透”,但真的有人皮肤呈现这种状态,只会让人毛骨悚然。
唐研坐在沙发上,右手扶额,静静地看着大厅中间一个半人高的铁笼子。笼子里装着一个人,或者说,一团人形的遍布血管和肌肉的怪物。那团怪物正在笼子里咆哮,发出一种低沉的“呜呜”声,它像章鱼一样不断变化,有时候像一只巨型甲虫,有时候像一摊混浊的黑水,有时候形成强健的人形,仿佛没有固定的形状。“它”就是唐研从那个奇怪的男人手里救回来的萧安。
唐研把那半只猪扔到笼子前面,笼子里的那团东西猛地向猪肉扑来,血肉模糊中间张开了一个黑洞,隐约可见人类的牙齿——那就是变形人的牙齿,这才是他们的真面目。但无论笼子里的变形人怎么挣扎,猪肉近在眼前,他却挣脱不了那个铁笼。眼看着食物就在前面,笼子里的东西努力变化出一条长长的“手臂”意图拖动猪肉,那些生长出来的章鱼似的“手臂”却被铁笼前一片无形的障碍物挡了回去。
“萧安。”唐研斜倚在沙发上,姿态很是放松,“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变形人是肉食生物吗?我记得那时候你说你喜欢吃素。茹毛饮血,像野兽一样进食让你很难接受,不是吗?”他拿起沙发边上的水杯,喝了一口,轻轻咳了一声,继续说,“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肉对你真的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其实你不需要这么多肉食也能生存,想想……我们吃过了一年或者是一年多的蔬菜、土豆、花生什么的,不是一样生存着?”
铁笼里的那个怪物充耳不闻,仍旧咆哮着冲击铁笼,试图扑向地上的肉。
唐研略带透明的手指从额头上放下来,支着下颌,皱着眉头看着挣扎不休的萧安。肉、大量的肉、新鲜的肉对现在的萧安来说就像毒品,唯一庆幸的是他还克制着自己不去渴求人肉,这让他越发拼命地渴求猪肉、鸡肉、牛肉……各种各样能够替代的肉食。就像受了委屈的好孩子,拼命地觉得自己应该获得奖赏。
但以变形人的食量和需求,他根本不需要这么多的肉,这种疯狂的渴求和注入萧安胃里的那种古怪消化细胞有关。唐研并不想也无法将那些东西从萧安胃里取出来,那是种能独立存在的细胞,能控制人的行为。不想被异细胞操纵,只有你控制住它,而不让它控制住你这一条路。
唐研又喝了一口水,就像他操纵着来自费家陵园的那种黑色异虫一样,斗争是永无止境的,弱肉强食,谁的力量强大,谁就听谁的。
萧安不休不止地对着猪肉咆哮,唐研略带疲倦地呵出一口气,从半只猪上撕下血淋淋的一条腿扔进了铁笼。他仍然希望萧安能拒绝这种食物,想起来自己是谁,原则是什么,曾经有什么期待,但他却看见他欢欣鼓舞地立刻将肉吃了下去。唐研耸了耸肩,笑了笑,这还是一个口口声声希望只做一个普通人的变形人?果然物种的天性是无法改变的,就像老虎被当成了猫养,也是有兽性才会被叫老虎。
黄封市警局开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会。从芸城市配合调查的不止沈小梦,还有他的顶头上司关崎。
齐黄觉得很奇怪,他记得沈小梦在学校的时候性格开朗,几年不见,站在关崎身边,这家伙居然整个一副点头哈腰、战战兢兢的模样。最奇怪的是他故意在老同学面前走来走去,这家伙居然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就像不认识他一样。他心里的郁闷还没完,江圆已经风风火火地把欢迎会搞成了案情分析会,话题已经很快从芸城市来的朋友你好你好,变到了张又跟所杀的第八个人到底是谁的问题上了。
“根据今天早上我们重新梳理的线索,包括早前做了一遍DNA比对,当年在小港新村现场发现的尸体仍然没有找到尸源。他不符合任何失踪人口的报告,他的DNA在失踪人口库里也没有登记,也没有发现他的什么兄弟姐妹的DNA。”江圆说,“但是我们发现了一点儿新情况,DNA检查报告书说当年从现场捡回来的遗体——现在绝大部分都是遗骨了,包含两组人类DNA。”
“也就是说当年你们在房子里找到的不是一个人的尸体,而是两个人的?”芸城市来的警官关崎扬了扬眉毛,“但我手上所有的档案都说当年找到的是一个人的碎尸,虽然碎成了豆腐渣,但是一个人的还是两个人的不可能搞不清楚吧?”
“事实上,根据报告,当年发现的碎尸无论是重量还是拼凑的结果,都只是一个人的。”江圆把一份材料扔了过去,“关警官你自己看,绝对没有多了一只手而我们把它当作一只脚这种事发生,所有找到的残肢都是同一个人的。”江圆又补了一句,“哦!对了!死者是男性,正值壮年,也不存在死者是孕妇肚子里还有个婴儿的可能。”
“或者是张又跟本人的?他杀了人,弄伤了自己,在现场流了很多血?”关崎又说。
江圆瞪了他一眼:“我们的新DNA来源于一块肉,而不是血迹。”他推出一张图,那是一罐浸泡在防腐液里的不明物体的图片,像一块变质的肥皂,看起来相当恶心,“现场的碎尸冰冻了二十年,我们抽检了其中一部分,结果这一块组织和绝大多数组织DNA不一样,新发现的DNA是女性。”
“江队的意思是……究竟是这位死者身上长了一块和他自己DNA不一样的肉团,还是当年死在张又跟手里的其实不止八个,而是有九个受害者?”关崎挑着眉毛。
“你说呢?”江圆大笑起来。关崎也跟着勾了勾嘴角,把材料扔给了沈小梦:“从头梳理材料,检查有没有第九个受害者的可能,根据第八个受害者的头骨进行面部复原,尽可能确认身份。我想既然第八个和第九个受害者的尸体混在一起,那么他们同时遇害或失踪的可能性很大,找到一个,就会找到第二个。”
“是。”沈小梦小心翼翼地抱着关崎扔过来的材料,江圆顺手也扔了一叠东西过去。沈小梦抱着半人高的档案,开始翻看。江圆瞟了一眼齐黄,什么时候这小子也这么听话好使就好了。
接下来几天调查得很不顺利,黄封市本地并没有类似养殖户失踪的报告,不管是现在还是当年都没有,因为黄封市本身的条件根本不适合养殖业发展。江圆和关崎也在讨论是不是张又跟改变了模式,最后杀害的这两个人根本不是养殖业主?如果不是,他们又是谁?在哪里和张又跟有交集呢?
时间过去了两个星期。
唐研隔几天就去肉贩那里买半只猪,每次都会遇见那个好心帮他搬运猪肉的中年男人,那人显然每天都在那里买肉。
两个星期的时间里,媒体对“碎尸者”张又跟案件的报道突然到了一个新的境界——有人爆料说,警方失职,他们从过去的物证里找到了存在第九个受害者的证据,而当年却没有发现这一点。并且警方一直在掩盖当年的错误,张又跟并非不能抓获,这么多年任其“失踪”很可能是背后另有原因。
阴谋论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眼球,不能查明身份的第八名受害者和理论中存在的第九名受害者又将这个谜案推上高潮。而这个时候,警方针对第八位受害者做的头骨复原图也出来了,并立刻成了新闻的头版头条。
第八名受害者是一位五官端正、头发浓密的男人。
他的身高达到一米九八,是一位非常强壮、高大的壮年男人,很难想象这种身材的人会成为别人攻击的目标。图片散发出去后,很快得到了消息——有人认出这位身材奇高的无名氏叫王广森,曾经是黄封市郊区的一名护林员。
这人很少离开林区,所以张又跟和他的交集一定在王广森管理的那片森林里,而神秘的第九名受害者也可能出现在那个地方。
而唐研的生活和案件毫无交集,他甚至没有看报纸,除了和笼子里的萧安过不去之外,他所有的时间几乎都用来休息。比起萧安疯狂地渴望“肉”,唐研的所有食物都是鸡蛋,没有了萧安给他做牛做马,自然也不会有花生猪脚、水煮肉片什么的吃,而“唐研”这个物种虽然身体内部含有大量的水,他却也是肉食生物,并且是需要极多蛋白质的生物。
被“那个男人”夺走“遗传之核”和强行分裂之后,他的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如果按照物种的习性,在这个时候他应该找一个同类融合自己,形成消亡和新生,否则随着遗传物质的散失,他的记忆和经验会逐渐消亡,机能退化然后死亡。
但唐研现在不能去寻找同类,萧安被强制进入了发狂状态,变形人经受了大量改造,这时候要是扔下萧安不管,无疑萧安会变成另一种恐怖的生物。
而照顾别人或改变某一物种的天性毫无疑问都是唐研不擅长的,千年传承的记忆让他们这种物种习惯于在黑夜中独行,不断地和人类遇见然后离开,虽然萧安的照顾让他觉得很愉悦,但那不代表他也能学会如何照顾萧安。在他漫长的记忆中,也许曾经有过“照顾”别人的记忆,但那些记忆早已随着他天生的残疾而消失殆尽了,他本就是个残疾的唐研,记忆充满了断层,也无法进行有效的分裂繁殖。
“呜……呜……”萧安在铁笼里不断变形,最近他变成人形的时间明显增多,唐研不知道这算不算正在往好处发展。他仍然每天用生猪肉刺激萧安,可是萧安仍然没有表现出抗拒,时间拖得越长越不妙,唐研这一整天一直在考虑是不是要学会煮熟食,说不定熟食反而能让萧安记起来他曾经多么想当个人类。
当天夜里。
唐研用床单把装着萧安的铁笼盖上,就像拉上鸟笼的遮布。他舒舒服服地在浴室里泡了个澡,然后躺在床上戴着眼镜看食谱。
他计划明天做一个……嗯……花生猪脚?那东西挺好吃的,充满了蛋白质。
街道的灯火慢慢地熄灭,萧安也进入了睡眠,周围的一切都很安静,只有唐研床头橘黄的灯光照出一圈晕影。
凌晨一点钟。
“啪”的一声轻响,灯灭了。
唐研放下书本,一瞬间,冰箱的震动也停止了,有人拉掉了这个单元的电闸。
门外传来了一阵奇异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撬动大门,那声音如此之轻,如果不是唐研强于常人的听力根本听不见。随即大门开了,一个人影轻轻地溜了进来。那人影轻手轻脚地关上了大门,经过大厅里那个巨大的箱状物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看到卧室的门开着,他立刻潜入了卧室。
唐研静静地坐在床上看着这人——他看得很清楚,这人五官端正,毫无凶相,却很眼熟——正是经常在肉摊和他相遇、几次帮他抬肉的“广森”先生。
但现在这位“好好先生”双眼发红,手臂上青筋毕露,整个人居然比白天膨胀了两圈。随着他一步一步走进唐研的卧室,唐研发现他的骨骼格格作响,一寸一寸地增长,没走几步,“好好先生”就变成了一个身高两米五十几,头部膨胀,身材极度消瘦的巨人。
从这位“巨人”的咽喉发出了低沉的嚎叫,广森的嘴随着头部的膨胀而裂开,充盈的唾液随着他变形的下巴缓缓流下。他走到唐研床边,弯下腰,用一种看着久违的猎物或美食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专注的模样甚至有点像期待甜食已久的孩子终于等到了属于他的那个小蛋糕的样子。
哦!这是……新的变异人?唐研惊奇地看着这个膨胀的人类,这种肌肉和骨骼发育过度,导致营养匮乏极度饥饿的大型“人类”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在和广森见面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广森身上生肉的气息,但对方的确是人类,所以今天晚上有人拉下电闸的时候,他没有想过会是广森找上门来。
他以为会是个小偷。
失算了。
他身上能使用的液体蛋白,都已经抽出用于控制萧安,现在的唐研身体里几乎只有水,所以甚至无法在阳光下出现。而寄居在身体里的黑色异种正在借机急剧吞噬他身体里的水分,如果除去衣服,可以看见唐研身体的大部分已经被烟似的黑色纹路所污染。在这种时候,这头巨大的“人类”找上门来,摆出一副狩猎的姿态,他一时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对付。
如果是普通人类,他或许还有少许力量和速度上的优势。
但这是个从未见过的怪物。
广森一把向床上的唐研抓来,唐研一跃而起,广森的巨大手掌插入床垫,“哧”的一声轻响,从床垫里抓出一把夹带着钢丝的海绵来,居然像捏蛋糕一样。广森看他闪避的动作,低沉地笑了一声,巨大的咽喉含糊不清地说:“看到你买猪肉的时候……我就知道肯定不是普通人……不是普通人……那就可以吃……”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古怪的腥臭味扑面而来,两个长长的手臂随便一抓一揽,就把唐研圈在中间。唐研的五指一下抠在广森消瘦的手臂上,指尖无法弹射出以往能轻易割裂躯体的丝线,他只是在那硬得像钢筋一样的手臂上抠出了五个血洞,却不能阻止这个巨人双臂一下把他夹在中间,随即像捉小鸡一样按住了他的肩和喉咙。
唐研极力挣扎,虽然他的弱点并不在咽喉,但强大的力量悬殊还是令他体液逆转,急剧冲上头部。要知道“唐研”这个物种就像一个薄薄的水囊,水囊里装满了液体和蛋白质,让这怪物这样一夹一捏,“水囊”就会像个气球一样爆裂。
“哈哈哈……”广森显然不知道眼前这个他以为和他一样是个变异人的“肉”实际上身体内部只有一滩水,他低头看着唐研,垂涎欲滴,“肉……肉……”唐研的手指一点一点抠入他的手臂,广森毫无所觉,唐研撑着一口气道:“你这个——吃肉的疯子——难道你是吃人吃多了才变成……这种样子……”
那慢慢长高几近三米的庞然大物阴森森地压低声音说:“……我不吃人,我只吃你们这些恐怖的吓人的该死的怪物!你们知道什么……我一看就知道你不是个人,他妈的你耳朵后面的皮肤在太阳下是半透明的,该死的半透明的肉里居然还看不到骨头!在那样的透明度下看不到骨头一定不是人……”
唐研极力推着广森强劲有力的手臂,但无济于事。就在广森越靠越近,试图直接用手臂将他夹死的时候,大厅突然响起一阵怪异的咆哮。
唐研的目光往大厅看去,看不清是什么情况。广森吓了一大跳,他完全没有感觉到这屋里还有其他“人”,屋里没有活人的气息,他对人肉的香味太熟悉了,大厅里没有人!
大厅里是什么东西?他抓着唐研猛地回身,只见大厅里那个方方的箱子上蒙着的床单自己开始蠕动,随即像被风掀翻了一样掉了下来。一个人形的黑影跪坐在笼子里,唐研突然笑了笑,广森猛地感觉到自己的双手一阵剧痛,像被几十把刀同时割过,有什么东西从大厅的方向掠了回来,他肌肉崩裂,鲜血立刻喷溅了出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皮开肉绽,居然没有看见是什么东西割伤了自己,广森一时蒙了。而那些隐形的东西蹿入了唐研的身体,唐研的力量开始增强,他的指尖蔓生出奇异的柔软的尖刺,毫不留情地沿着血管刺入广森的手臂,那种恐怖与刺痛的感觉让广森低吼一声,飞快地放手。唐研手指一收,广森才看清那是一些沾了他鲜血的丝线。而这丝线一回到唐研手上,铁笼那边的黑影低低地咆哮了一声,穿过缝隙——广森眼睁睁看着它像一团黏液或烟雾一样穿过铁笼的缝隙——向他扑了过来。
扑过来的东西矫健得犹如黑豹,巨大的广森被它一下子扑到,重重摔在地上,那东西骑在他身上,紧紧按住他的咽喉,就像他刚才掐住唐研的一样。这时候广森才看清楚那是个血肉模糊的人影,面部的轮廓奇异地在变化,却有一双像人的眼睛,但不知道为什么在黑暗中看起来野性毕露,充满了凌厉又凄凉的鬼气。
这东西似人非人,全身周围有烟似的黑气在飘散。广森愣了一下,一阵狂喜——又是一个怪物!他大笑起来,一口咬在了那东西身上,鲜血沁入口齿,那是怎么样香甜浓郁的滋味!这就是他渴望了这么多年、渴望了这么久求而不得的滋味——鲜活的大块的肉、和自己肌肉类似、滋味相同的肉!
广森一口从萧安身上撕下了一大块肉,萧安全身颤抖了一下,突然爆发,全身散化成黏稠的液体状,缠绕住广森全身。广森只觉得被那浓黑的黏液缠住的地方剧痛无比,竟像是一层强烈的硫酸在往里渗透一样,有几个地方刹那间见了骨头。他痛得不甘示弱,张开大嘴吞噬那些黑色黏液,两头肉食生物挥洒着巨力和兽性,就这么在地上翻滚着,张牙舞爪,鲜红的血液流了一地。
当年失踪的王广森管理的林区在黄封市南面,面积虽然不大,但相当茂密。这个地方和芸城市交界,当年张又跟在芸城市杀害三人之后,很可能是徒步穿过这个林区回到黄封市。江圆和关崎带着几个人赶到林区,林管处的工作人员告诉江圆,王广森曾经住在远离管理处的棚屋里,为人孤僻,谁也不了解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失踪的。
江圆带着人钻进了那已成废墟的棚屋里,棚屋是用竹子搭成的,虽然大部分塌在了地上,依然看得出主人异于常人的身高。齐黄到处摸了一圈,屋里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非要说有什么古怪,也就是王广森用来搭床的石板,有一大半是个完整的石片,打磨得非常整齐。几个人合力把那块石头翻了过来,发现是块墓碑,墓碑上模糊不清地刻着“……费……”虽然墓碑残缺,却依稀看得出当年花纹繁复,十分精细,必定是大户人家的墓碑。
这东西当然不可能天然就在王广森的棚屋里,必定是他从哪里搬来的,如果是“费”字的话——翻过这座和芸城市交界的山林,就是费家陵园后山。关崎摸着下巴思考,费家陵园的确曾经被盗过墓碑,难道那块被盗的墓碑就在这里?但如果说有人辛辛苦苦盗走了墓碑,怎么也不应该只把它当成床板,难道说这也只是巧合?正当关崎若有所思的时候,林区的管理人员也猜测到他有疑问,主动解释说:“后山有个荒坟,泥石流把坟毁了,老王就把它捡来用了。”
“荒坟?”关崎问,“谁的荒坟?”
“也不是谁的坟,一个衣冠冢。”管理处姓张的主任年纪很大了,“我记得好像是几十年前,有个大户人家家里人丢了,因为没找着尸体,他父亲在这儿立了个衣冠冢。”
这下连江圆都觉得奇怪了:“在这里立衣冠冢?就这片小树林?”这里既不是洞天福地,也没有坐北朝南,旧时候的有钱人谁会在这里修墓呢?
张主任耸了耸肩:“这里现在是没什么大树了,可几十年前不一样,几十年前这里山叠着山,风水我是不懂,但隐秘得很呢!”他神秘地压低声音,“有钱人家总是有秘密,不是吗?你们是芸城市来的,对费家肯定比我了解,我听说那是费家当年的大公子费婴的衣冠冢,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人了。”
费婴?关崎心头微微一凛,有什么异样的感觉让他整个背脊都毛了起来,是婴儿的婴吗?王广森把费婴的墓碑放在床下当床板?如果那真的是费婴的衣冠冢,几十年前失踪的费婴和几十年后被张又跟杀死的王广森能有什么联系呢?他眼角一掠,只见沈小梦蹲下来轻轻摸了摸那块模糊的墓碑:“都看不清楚了。”
江圆咳嗽了一声:“我们是来查张又跟的。张主任,你在这里工作了一辈子,到老都还住在这里,有没有印象这个人曾经在这里出现过?”他给张主任一张张又跟的照片,张主任很仔细地看了看,茫然摇头:“二十年了,不记得了。”
齐黄在旁边转了几圈:“您老还记不记得,王广森一般和谁来往相对比较密切?我说他既然是个人,再怎么孤僻,也不可能一个朋友也没有吧?”
“他曾经有个女朋友,”张主任说,“我给他介绍了个女朋友,但这人实在是怪,在他失踪前一阵子,把谈得好好的女朋友给气跑了。”
“他的女朋友叫什么名字?”江圆和关崎异口同声地问,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了张主任脸上,把他吓着了。张主任颤抖着说:“他……他的女朋友叫胡珂,四川人。”
江圆吹了声口哨:“宾果!胡珂,四川人,女性。在王广森失踪前不久被气跑了,也就是说王广森失踪后,这个女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关崎接下去说:“和王广森的尸体一起发现的DNA是女性,很有可能他们在这附近遇见了逃窜的张又跟。”
江圆做了个下手的动作:“张又跟先杀了胡珂,然后杀了王广森。”
齐黄也赶忙凑了一句:“因为这地方偏僻,王广森性格怪异,胡珂又是外地人,所以他们被害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发现——身份不明的第八名受害者和第九名受害者就在这里,很可能胡珂的尸体是在这里被张又跟肢解的。他没处理好,所以身上夹带了胡珂的部分组织,在肢解王广森的时候掉了进去。”
“我们立刻分头找胡珂的遗体,趁天还没黑。”江圆一声令下,连林管处的职工都动员了起来,围绕着王广森的棚屋,大家四处开始找遗骸。
在树丛里敲敲打打的时候,江圆接到个电话,“喂?”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瞪圆了,“你说什么?”
关崎几人回过头来,只听他对着手机咆哮:“王广森还没有死?怎么可能?”
短短七个字,却把刚才几人所有的猜测和推论全部推翻了——王广森居然还没有死?那怎么可能?王广森的照片是他们拿着头骨去做了复原图才出现的!王广森的身高是他们根据尸骨量的!也是他的老工友认出来的!这么有特色的人怎么可能认错?
张主任惊呆了:“老王他没有死?这二十年他去哪儿了?”
关崎皱起了眉头:“王广森找到了?如果第八个受害者不是王广森,只是一个身高外形和他很像的人,那我们在这里就没有意义……”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不远处齐黄突然一声大叫:“找到了!”
大家迷茫地望过去,现在情况相当复杂,如果王广森根本没有死,他就不是张又跟手下的第八名受害者,自然胡珂也不可能是那个第九名……刚才的推论完全是错误的,那齐黄又能找到什么呢?
齐黄在棚屋后面的一个凹陷处举起手来,他隔着棚屋,没听清江圆的电话:“我找到了尸骨,看这样子,应该是女性的!”
大家面面相觑,不可能的事一件一件出现,不可能存在的人出现了,不应该存在的尸体也出现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大家围了过来,有尸骨就可能有命案,也许这里曾经发生过一起和张又跟案件完全无关的杀人案?
只见在王广森棚屋的后面,有个明显的凹陷处,隐约看得到一些砖块,像是一个菜窖。齐黄用枯枝挖下去二三十厘米深,就看见菜窖口腐烂的木板,他把木板砸了个洞,用手电筒往里一照,底下是空的。干涸的烂泥里可以看到有一节尺骨从里面伸了出来,骨头相当纤细,不像成年男子。
江圆一个头已经有七八个那么大,打了个电话叫法医来,随即又打电话回去复核所谓王广森还活着的消息到底是真是假。
“江队!王广森真的还活着,他的身份证还在使用,银行卡也开了几张,人在一家电器公司上班,那张脸人家公司里的人谁都认识,是真的!”电话里的人唯恐江圆不信,“我把照片发过去给你,人家真的是个活人。”
江圆的手机收到了一张图片,他打开图片一看,是一个五官端正的男人在公司聚会的照片,那相貌真的和王广森的复原图极其相似。照片里的男人被一群女员工敬酒,尴尬得满脸通红,非常怯懦的样子。江圆摸了摸刚刮了胡子的下巴,关崎凑过来看,两个人看了几眼,江圆说:“有问题”!
关崎点头,这个和王广森长得很像的人明显没有两米多的身高,只是外貌相似。江圆说:“这可能是王广森的亲戚或兄弟,长相相似,然后拿着他的身份证在使用。”这的确是最有可能的可能了,关崎也赞同:“这是唯一能解释为什么他还‘活着’,我们却还能从这里找到尸体的理由。”
“把这个‘王广森’抓回来问问。”江圆弹了弹屏幕,“老子有种即将破案的预感。”
“切!找到了王广森的亲戚有什么用?”关崎嗤之以鼻,“二十年来,我们要找的一直都是张又跟!那才是杀人真凶!你没看新闻吗?都在说警方无能,这么个恐怖的连环杀人魔,居然让他销声匿迹了二十年!”
“张又跟非常狡猾。”江圆不甘心地反驳道,“我们常年跟踪他的身份证和人像照片,这二十年来他没有使用过身份证,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出现过——他那栋鬼楼要是不拆,老子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他妈的打个零工现在也要身份证啊!”
关崎也有同感,一个人不可能离开“身份”生存,除非他躲进深山老林做野人,二十年没有踪迹,很可能真的是死了。但无论死活,这一次他们都务必给死者一个交代。
尤其是,这刚刚发现的第九名受害者。
唐研家里。
装萧安的铁笼现在装着广森。
和萧安缠斗半个小时之后,广森的肌肉开始萎缩,身材开始慢慢变矮,急剧衰退的力量让他被萧安掀翻在地。紧接着唐研便将这个衣冠不整、浑身是伤的老男人扔进了铁笼。
在膨胀了肌肉和骨骼之后没有及时获得营养显然是致命的。广森奄奄一息地躺在笼子底下,为了攻击唐研,他今天甚至没有吃每天必吃的那五十斤肉,想到活生生的血肉,冰冻猪肉那气味怎么也入不了他的口。
而唐研懒洋洋地斜倚着沙发坐着,姿势和白天基本一样,他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条。那是萧安和广森厮打的时候撕裂的衣柜的一部分,有一米多长。唐研用那根木条指了指地板,一样浑身是伤的萧安蹲坐在那里,他仍然保持着变形人血肉模糊的本相,像只猴子一样坐着,时不时对着广森低低咆哮,显然把他视为最大威胁。
广森恢复普通人的形态之后,神志仿佛也清醒很多,他仰着头看着萧安,在喘息中问:“他……他是什么东西……”
“人。”唐研说。
广森冷笑:“人哪有这种样子的……我最恨……最恨你们这些东西……你们都应该去死……去死……”他呛了口气,脸色煞白。
唐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萧安对广森擅自发言显然很不满意,发出了更大的咆哮声。广森情不自禁地抖了下,刚才他被这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狠揍了一顿,现在恢复成脆弱的人体,自然更加畏惧。
“你在恨什么?”唐研看着广森,“恨天生的基因让你变成了和普通人不同的样子?事实上,无论我们是不是人类,和人类差异大或者小,在物种上都是平等的。任何物种都有生存的权利,你要吃人,如果那是天性——我没有任何仇恨的理由。”
“我和你们不一样!”广森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我和你们不一样!老子和你们这些鬼东西完全不一样!我是人!我是人!”他的声音如此大,门口传来了邻居敲门的声音,事实上整个晚上唐研房里巨响怪叫惊人,早就有邻居报警了。
“嗷……”萧安发出一声吼叫,广森立刻住嘴,愣了一愣他才又大叫起来:“我是人!”
唐研拿木条戳了戳萧安:“闭嘴。”
萧安猛地回头,对唐研目露凶光。唐研视若不见,又用木屑条指了指支离破碎的衣橱:“进去。”
萧安仍然低低嗥叫,并不听话。唐研指着衣橱,面无表情地说:“进去。”
他慢吞吞地站起来,像一只漂浮的幽灵一样,没入了衣橱的阴影中。
也就在萧安躲入衣橱的同时,大门“轰”的一声被冲破,十几个装备齐全的特警冲了进来,把唐研和笼子里的广森围了个水泄不通。
黄封市警局。
“江队,”齐黄抓着后脑勺,“法医说菜窖里挖出来的骨头有点奇怪。”
江圆正在仔细地看王广森在电器公司的所有资料,眉头皱得死紧,随口问:“怎么了?”
“骨骼上……呃……法医在骨骼上发现了几处牙印。”齐黄老实地说,“骨骼的断面很奇怪,像是被扭断的,非常粗糙,和张又跟那种切法不一样。”
江圆戴上老花眼镜,对齐黄招手:“报告给我看下。”
齐黄把材料递过去,江圆眯起眼睛,根据遗骨检查的结果:大部分骨骼并不是被手术刀按部就班切开的,和张又跟惯有的手法不同。在几个长骨骼的关节处有严重扭转伤害的痕迹,比如说手臂的尺骨和桡骨错位、倾斜断裂,等等。
“看起来就像被人猿泰山狂扁了一顿。”齐黄小声说,“还狂咬了一顿。”
“这个看起来的确不像张又跟的风格,DNA比过了?”江圆头大了,“也许这起案件和张又跟没关系……”他还没说完,齐黄苦笑了一声:“比对上了,在张又跟家里捡到的那块肉和这具尸骨的DNA一致,已经派人去联系胡珂的父母和兄弟姐妹,DNA的结论还没出来,但是胡珂也已经失踪二十年,户口都被注销了。”
江圆长长吐出了一口气:“所以目前的状况是——张又跟从芸城市杀了三个人,翻过山,在黄封市林区又杀了两个人。结果他妈的他像疯子一样把那个女人揍得筋骨寸断埋进菜窖,然后把王广森带回家精雕细琢,照旧切成了一块一块的?这有逻辑吗?”
“张又跟杀人本来就没什么逻辑……”齐黄小声说。
“变态杀人狂如果连自己的杀人仪式都不遵守,那他就不是变态了。”江圆说,“我觉得这个女人的死有问题。”
“笃笃”两声,关崎敲了敲江圆办公室的门:“哟!黄封市的秃头大叔。”
江圆恶狠狠地瞪着他,虽然他已经五十岁,的确秃了顶,和三十岁出头的关崎比起来的确老了点,但也轮不到这个三十几岁的老男人来叫他大叔吧?“芸城市的少年,有什么事?”
“王广森找到了。”关崎若有所思地看着江圆,“你的手下忙了一晚上,把他关进了看守所。”
江圆一愣:“怎么回事?”
关崎耸了耸肩:“听说是半夜入室抢劫。”
江圆看着桌上关于王广森的档案材料,稀奇地问:“入室抢劫?电器公司客服部的经理,连续八年的岗位明星,居然会入室抢劫?”
“有趣吧?我就猜你肯定很感兴趣,一起去问问?”关崎笑了笑。
“齐黄开车,我们马上去提审。”江圆说。
关崎顺理成章地搭顺风车。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感兴趣的不是王广森为什么入室抢劫,而是他抢的人是唐研。
过了一年漫长的时间,他终于又听到了唐研的消息,不知道为什么,再听到唐研的消息令他兴奋不已。
仿佛一切和唐研有关的消息,都将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奇一样。
唐研还在派出所里喝茶。
昨天和广森的搏斗,他也受了点伤,只是和萧安比起来他那点儿几乎就不算什么伤了。勘验现场的警官对王广森能把他家弄成那副支离破碎,宛如台风过境的模样表示不可思议。但王广森那一身血淋淋的伤仿佛也能证实昨晚他是多么卖力地在搞破坏。
只是怎么看也像是王广森发了疯,跑进唐研的屋里自残自虐,花费自己所有的力气摧毁了所有家具——而不是为了抢钱。警察对唐研放在大厅里巨大的铁笼非常疑惑,唐研解释说他曾经养了巨型犬,但不符合城市规范,所以送走了。但他究竟是怎么把王广森塞进那个铁笼里的?每个人都很好奇,但唐研却不解释。
上午八点钟,一个秃头老男人走进派出所,唐研的目光越过老男人,落在他背后那个熟悉的人脸上,微微一笑:“关警官。”
“又见面了。”关崎啧啧称奇,“有萧安的下落了吗?我听说他失踪了。”
“找到了。”唐研说。
“找到了早点回来吧!”关崎抽出一根烟,“两个孩子整天在外面乱跑,也很不好,早点回来把大学上了。”
“会的。”唐研说。
江圆听关崎居然还认识这个当事人,眉头都要打结了:“别废话了,王广森在哪里?”
“还在所里,我听说昨天晚上警官要送他去看守所,但看守所下班了不收人。”唐研说,“这位是……”
“黄封市重案大队大队长,江圆。”关崎说,“我们是为了张又跟的案子来的。”
唐研微微一顿:“张又跟?”
关崎很奇怪他居然不知道,三言两语把目前古怪的案件进展描述了一遍:“我们怀疑昨晚他们抓到的那个人根本不是王广森,真正的王广森应该在二十年前就被张又跟杀害了。”
唐研听完笑了笑:“他当然不是真正的王广森。”他轻描淡写地说,“他是张又跟。”
此言一出,江圆和关崎一起呆了:“什么?”
“否则张又跟失踪了二十年,他要以什么身份活下来?王广森是他杀的最后一个人,张又跟手上有王广森的身份证,那有什么稀奇的?”唐研说,“王广森死了,活着的是张又跟。”
江圆嗤之以鼻:“小子,还没长毛就学柯南,张又跟长得和王广森一点儿都不一样,他怎么可能冒用王广森的身份证?我们现在找的‘王广森’,至少相貌和身份证很像啊!”
“我认为王广森一开始长得也不是这个模样。”唐研微微一笑,“甚至也没有尸骨所展现的那么高。其实张又跟现在的脸和王广森也不是非常像,他们只是有几个突出的特征很像——大嘴、大眼、大鼻子、大耳朵,五官都很大,并且面部的肌肤松弛。之所以你们会觉得‘张又跟’长着王广森的脸,那是因为你们手里并没有王广森真正的照片,有的只是根据骨骼描绘的复原图。”
“但……”关崎挠了挠头,“你的意思是说——张又跟二次发育,突然长得越来越像王广森了?”
“我是说他们俩都发生了某种变异,导致王广森杀了胡珂,而张又跟来袭击我。”唐研语气平淡地说。
“什么?”江圆以为自己听错了。关崎却是习惯了,继续追问:“他们发生了变异?你怎么知道?”
“他们的骨骼肌肉在某种物质的刺激下能逐渐长大增强,这种‘长大’虽然缓慢,但没有止境。”唐研说,“在‘长大’的过程中,他们需要非常多的蛋白质,就像体格强壮的相扑手、篮球运动员,他们都要额外的营养。而王广森和张又跟需要的量远比这些运动员多得多,他们是人类中的庞然大物,所以……王广森杀了胡珂。”他面无表情地说,“他把她吃了。”
江圆和关崎呆了,一瞬间尸检报告上那些关于“牙印”“扭断”的字眼从他们大脑中掠过,紧接着一片空白。唐研又说:“山林里面没有足够王广森生长的食物,在克制不了的时候,他吃了胡珂,并把她的骨骼扔进了菜窖里。”
“那张又跟呢?”齐黄失声问,如果王广森杀了胡珂,那就和张又跟的案件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了,为什么张又跟又杀了王广森?
“张又跟在王广森刚刚吃了胡珂的时候,从芸城市翻过山林,被王广森撞见。”唐研说,“他起了杀害王广森的心,大概是为了灭口,但很可能张又跟那时候并不知道王广森刚刚吃了自己的女友。被王广森撞见之后,他便编造了一个理由——比如说请王广森吃饭或吃肉之类——把他骗到了自己家里,使用麻醉剂杀了他。然后他就按照他的老习惯,用手术器械将王广森分成小块,准备冲入下水道。”
唐研的说法是符合逻辑的,江圆听得很认真,一边听心里一边推敲,不得不承认“王广森吃了胡珂”这种说法是有一定道理的,这让他没有打断唐研的话。只听唐研继续说:“但在分尸的过程中,张又跟发现了一件事,这件事把他吓坏了,完全摧毁了他原来的世界。”
“他发现了什么?”关崎忍不住问。江圆虽然没问,却也很关心。
“他在王广森的胃里,发现了胡珂的肉。”唐研说,“生肉。”
关崎立刻后悔他问了那么一句,听得他简直要吐了。唐研却还在继续说:“以张又跟的经验,他认出了那是人肉,他杀了一个怪物,一个吃人的人。这件事把他吓坏了,于是他没有冲走王广森的尸体,甚至来不及做掩饰,就这样落荒而逃。”
张又跟把王广森的胃划破,胡珂的肉掉了出来——所以今天的法医才能从王广森的尸骨中检测出胡珂的DNA,那不是张又跟的第九名受害者,而是王广森吃下去的肉!
“然后张又跟发现了一个让他怕得要死的事实。”唐研继续说,“杀了王广森之后,他的身体逐渐起了变化,他慢慢在长大,肌肉膨胀的时候力大无穷,皮肤慢慢松弛,骨骼却重新发育——这都是为了在肌肉膨胀时能支撑住肌肉的重量和大小。他变得很像王广森,他在不停地长高,不停地吃却非常饿,忍不住对肉的渴望——好像怎么吃都满足不了他的胃一样。”他面无表情地说,“无止境地生长意味着食物永远是匮乏的,最终不管什么肉都满足不了他,他开始幻想着吃人。”
“这些是你的猜测还是幻想?”江圆问,“如果这就是你说张又跟使用王广森的身份证的理由,我觉得还是很荒谬。”
“张又跟使用王广森身份证的理由是你们一直没有发现第八名死者是谁。”唐研的目光掠过江圆的眼睛,“他需要能够生存的身份,而他认为是王广森害了他,他却不得不以‘王广森’的身份生存,这让他恨王广森恨得要发疯。至于肌肉膨胀那部分是不是真的——我个人的理解是如果他们有充足的食物,他们可以一直维持‘巨人’的状态,但如果肌肉爆发之后没能得到补充——爆发的肌肉就会萎缩,他们会退回正常人的状态,直到下一次爆发。”唐研耸了耸肩,“你可以把他们想象成……绿巨人。”
“我会查证。”江圆拧着眉头思考,“年轻人,张又跟闯到你家里究竟想做什么?”
“狩猎。”唐研说。
江圆暗自觉得奇怪,这二十年来千挑万挑,张又跟什么人不能吃,为什么非要吃唐研?关崎却对唐研这种吸引异种的体质习以为常:“也许张又跟是被王广森的血液污染……可是王广森是怎么变异的?”
唐研沉默了一阵:“你说他的床板,是费婴的墓碑?”
“对。”关崎有些惊讶,不知道唐研为什么关心起费婴的墓碑来。
“还记得芸城市的葫芦岛吗?”唐研说,“你不觉得,王广森和张又跟的变化,和葫芦岛上诱发人变异的花有一些类似?”
关崎当然记得,芸城市著名的闹鬼的地方,葫芦岛上奇怪的藤本月季,散发出的气味能使人产生变异,甚至变成人蛹。
“我猜引起人类变异的,是一种奇异的信息素,它误导了人类的基因。”唐研说,“在葫芦岛上是,在这个案件中也是。如果费婴的墓碑上粘了会诱发变异的信息素,王广森长年累月躺在上面,发生变异是必然的。”他看着干净的桌面,“而张又跟沾染了王广森的血……”
江圆站了起来,对唐研关于“信息素”的猜测他没兴趣,他首先要确认那个“王广森”到底是不是“张又跟”,以及嫌犯到底能不能像唐研所说的突然产生肌肉爆发。
而唐研所想的是——张又跟沾染了王广森的血,所以他变成了巨人——而萧安呢?
萧安也沾染了张又跟的血……
“小子。”关崎看着他有点走神,拍了拍他的肩,“我会回去好好查一查这个费婴,他被他老爹鬼祟地葬在这种隐秘的地方,一定有什么隐情。”
唐研回过神来,笑了笑:“我该回去了。”
江圆把不知道是“王广森”还是“张又跟”的嫌犯拉出来,以验伤为名,弄到医院去做了全面检查。DNA结果证实他果真是张又跟,但DNA和警方保存的毛发样本已经有了些许不同,也就是他的确变异了。
检查结果出来后,张又跟提出说要吃牛排,在疯狂吃了十几份牛排之后,他承认了杀害八人的罪行。
关崎看着江圆和齐黄把张又跟送入特殊病房,二十年过去了,恶魔终于落入法网。无论经历了什么,出于什么理由,人人都要为做过的事承担责任。
关崎准备要带沈小梦回芸城市去了,一回头,他那胆小如鼠的小跟班不见了。关崎在厕所外叫着:“沈小梦?”
沈小梦正对着厕所的洗手盆呕吐着,也不知道吐的是一些什么。关崎冲厕所里探了个头“哎哟”一声:“年轻人生病了?”
沈小梦含糊地应了一声,捧起水清洗了口腔和脸,战战兢兢地问:“长官,我们可以走了吧?”
“可以!”关崎拍了拍他的头,“对你来说,这次的案件血腥了点,回去了……”
自来水龙头关上了,流水冲走了污秽。
没有人能看见那些沉入下水道的东西。
那是一块一块的碎肉。
唐研回家了。
他在黄封市临时租的房子简直已经没个能落脚的地方,被张又跟和萧安疯狂破坏之后,又被警察撒了一屋子的碳粉和红粉。
萧安就在房子里,但他在屋里所有阴暗的角落里移动,警察并没有发现他。
唐研开门的时候,萧安就蹲在大厅正中间。
他已经不再是黑雾的样子,恢复了更多的人形。听到开门声,他回过头来,那眼神与其说是萧安,不如说更像一只处在驯化初期的野兽,目光中只有迷茫。
唐研转身带上了门。
萧安看着他的动作,全身紧绷起来,开始保持距离,准备发出嗥叫。
“砰”的一声闷响,萧安整个人跳了起来。
他忘了自己是鬼怪,也不记得嗥叫,瞪大眼睛看着唐研——唐研在关门之后,毫无征兆地整个人倒了下去。
他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撞到了地板,那个身体在地板上微微弹了一下,随即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