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刘涛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脑海里一片空白,耳边似乎还环绕着阵阵怪吼和玉衡的惨叫。就是到最后他也没能刺出那根尖骨,黑暗中是玉衡从被吓瘫的刘涛手中夺过骨头刺向了怪物。
震耳的怒吼后玉先生就失去了声息,狂怒的怪物并没有泄去怒气,刘涛甚至能感觉到一滴滴腥臭的口涎淌在自己喉管上。忽然好像有别的动静惊动了怪物,它像受到什么召唤一般弃刘涛而去。
玉先生死了,又一个保护自己的人不在了。刘涛痛恨自己的无能和懦弱。在真正的恐惧来临时,自己除了逃避和畏缩还会做什么?在危机来临的那一刻,刘涛事先想好的什么扑过去和玉衡一起战斗,甚至在怪物身上咬上几口的打算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只会抱着头蜷成一团发抖。敢和日本鬼子面对面拼刺刀的刘涛从不认为自己是个胆小鬼,但是今天夜里所遇见的不间断的诡异怪事,似乎早把自己体内的勇气榨干了。
刘涛哭着在黑暗中摸找玉衡的尸体。不知道为什么,对玉衡他有着比对失踪的赵长洪更深的愧疚。也许是因为赵长洪并没有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燃烧完生命的火花,也许因为赵长洪毕竟和自己有过朝夕相处,而玉衡只是与自己初次见面就甘愿牺牲更难得,又或者在神通广大的赵长洪面前自己只能是个什么也不懂的被保护对象,而身有残疾的玉衡本应接受自己的保护,自己却因为恐惧而退缩了。
玉衡的尸体黏手而潮湿,似乎体内的血都喷了出来,而地上也没再摸到那根尖锐的骨头,应该是刺入后留在怪物体内了吧。但是又有什么用呢?这怪物实在太可怕了。只要它不倒下,刘涛觉得自己别说逃不了,就算逃上地面,都还会被它抓回来。
刘涛木然地抱着玉衡的尸体坐在地洞里,忽然头顶传来砰的一声,有碎屑落在头发里,紧跟着又是砰的一声,抬头看到有光从头顶上方透了下来,这一下真是大喜若狂,大叫道:“上面有人吗?救命啊,救命!”
砰砰的声音越响越快,忽然停了下来,刘涛看着顶上的月光,虽然看着离自己那么遥远,但得救的希望好像哽住了自己的喉头,居然叫不出声来。只见一根绳子慢慢地从顶上洞口垂了下来,随即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是你娃吗?是刘涛你娃在底下吗?”
刘涛含泪呜呜地叫了一声:“赵叔,是我,是我啊!”从顶上洞口露出的正是赵长洪那满是皱纹的老脸,眼睛里亮闪闪的,声音也带着哽咽:“真是你娃,真是你娃哎!还是你赵叔能耐,猜着就能在这黑龙洞里找到你!”刘涛奇道:“这里真的是黑龙洞?!赵叔您是怎么到上面去的?”
赵长洪在上面摆摆手:“别问了,顺绳子爬上来,上来赵叔跟你慢慢说。”刘涛点点头,伸手去够绳子,够来够去够不着,泄气道:“够不着啊赵叔,跳起来都还差那么一胳膊。”
赵长洪骂道:“你娃事真多,我把铁匠铺底都翻遍了才接到这么长的绳子!要不你等着,我再去找找。”刘涛慌忙叫道:“别别,赵叔您千万不能走。这洞里有怪物,回头叼了我去您就再也看不到我啦!”
赵长洪气道:“你娃这是又要马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可难死我了!”刘涛挠头道:“就差这么一点儿。要不您顺绳子下来,搭手够我一把。这里还有玉先生,我,我想把他也弄出去。”
赵长洪奇道:“下面还有人?那你们倒是搭个肩不就完了?”刘涛道:“可,可玉先生死啦。我是想把他尸体弄出去。”赵长洪叹道:“我上辈子欠你娃的啊!活人也就算了,你还弄个死人来折腾我。行行,这一时半会儿也没人来,我就听你的下去拉你们。”
玉衡是从地下暗道里被怪物拖来洞窟的,所以真的没想到洞窟上面就是黑龙洞口。这黑龙洞原本是口古井,虽然后来洞口撑大了又被砖砌上,但生铁铸就的捆井绳轱辘的井摇根子还在。赵长洪小心翼翼地把绳子在井摇上捆好,又不放心地拉了拉,凭着多年的下墓经验断定绳子拉三四个人没问题,才来了个蝎子倒爬墙,头下脚上沿着绳子往井里钻去。
刘涛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赵长洪的脸越来越近,兴奋得乱跳。跳着脚尖正好两人的手指搭手指,赵长洪正准备加把劲把刘涛先拉上来,忽然上面一轻,下面一重,头对头撞了下来。
两个脑袋顶对顶直直地碰在一起,加上惯性劲可真不小。刘涛当时就被砸趴了,赵长洪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呻吟一声摸摸脖子,好在颈骨未折。绕下缠在脖子上的断绳借着洞顶透下的月光一看断口,惊叫一声:“切口这么平,绳子是被人切断的啊!”
刘涛晃晃脑袋也站了起来,看到赵长洪对着头顶大叫:“是谁,谁跟爷作对?有本事露个脸!”刘涛知道大事不好,怯怯地问:“赵,赵叔,不是我又连累了您吧?”
顶上洞口静悄悄的,也没见有人出来。赵长洪叹了口气,看到地上的骨头眼睛一亮,拿了两三根捆在断绳的一头,拉过刘涛站在他肩上往上甩绳子,想搭上高处的井摇。但从洞口垂直往下很大一段距离都是烟囱一样的窄道,想把绳子甩进窄道真不下于让骆驼穿针眼。甩了几次一个不留神绑在绳头的骨头砸在井壁上四散碎掉,慌忙跳下刘涛的肩膀躲闪。
赵长洪看着手上的空绳,悲哀地叹了口气。刘涛看见赵长洪烦恼,怯怯地安慰道:“赵叔,您不要急。好在我们还能看见天,总不会跟这骨头的主人一样在这儿活活困死吧。”赵长洪心情正恶,破口骂道:“你娃才跟这骨头一样!你不是要找狗吗?看到这么多狗骨头你该欢喜了吧?!”
刘涛这一惊非同小可,颤声道:“这,这都是狗骨头?”赵长洪没好气地道:“不然你以为是人骨头?你赵叔年轻时候摸的是死人骨头,枕的是死人骨头,还会认错了?人是头天脚地竖着站,狗是腹地背天横着站。肋骨看着差不多,其实区别大了。我看就是你那两条德国大狼狗,纯种的,纯种的骨头!”
刘涛没听完就哇的一声哭了。赵长洪慌了手脚,知道自己恼怒之下话说重了,连忙安慰道:“不不,是赵叔看错了。你看这骨头都酥了,闷在地下起码十几年了,哪能是你今天才丢的狗?咦,这是什么?”
赵长洪像是发现了什么东西,好奇地打开电筒照了照角落,忽然脸色一变,慌忙关掉了电筒。刘涛也看出赵长洪脸色不对,不过电筒开关得太快,只看见了黑黑的一小撮毛发一样的蓬松东西,好奇地问:“赵叔您看到了什么?”
赵长洪脚踏在角落里像是遮盖什么东西,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你娃别老看地上,要多看上面,得想个法子出去啊。”刘涛点点头:“是啊。对了赵叔您都没告诉我,您不是和我一起被困在地窖里的吗?怎么跑上面去了的?又怎么知道我在黑龙洞里的?”
原来那时候赵长洪为了救刘涛跳下暗道后,惊讶地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暗道的石壁上多出了一个大洞,洞后的泥土还留着拖痕,悠悠的不知道通往何方,显然刘涛就是从这里被什么东西拖走的。赵长洪打着时好时坏的电筒,跟着拖痕一路摸来,却是越走越心惊。
原来不知道这绍德地下的泥土被什么怪物挖得阡陌纵横,洞套着洞,道串着道,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宽多远。洞道的高度齐在赵长洪胸口以下、肚脐以上的部位,爬着要比蹲着走得方便。好在电筒照着拖痕比较清晰,就是遇着地洞分成几个叉口也不会摸错。
再爬一会儿,赵长洪暗暗心惊,原来洞道土面上的拖痕可不是一道两道,有的都不知道哪年哪月留下的。刘涛留下的痕迹夹在里面越来越不醒目,要是断了线索没准儿自己也被陷在这座洞道迷宫里困死了。正心慌的时候,偏偏电筒也熄灭了,怎么拧怎么甩也发不出光来。看不到地面的赵长洪真的只能死心了,知道想在这大迷宫里继续寻找刘涛的下落,无异于大海捞针。凭着自己多年前没忘却的绝技,捏着土,闻着风,跌滚爬摸了一路,由湿土往干土处摸,半靠技术半靠运气好容易找到了回到地面上的路。
赵长洪白苍苍的半秃头终于升出地面的时候,却是快到城内河的码头岸边了。岸边的一条小巷子里不知道哪一年哪一月堆着的盆罐箱子,加上居民倾倒的日常垃圾,形成了一个垃圾场,出口就在垃圾场中心。披着一头菜皮果壳的赵长洪死里逃生,再也没有勇气回头看洞口一眼,跌跌爬爬地冲到河边,要不是看河水太冷,都恨不得跳下去洗干净这一身晦气才好。被冷风一吹想起还在底下生死不知的刘涛又不禁流下泪来,耳边总是想着刘涛说的那句话:“我的两条狗好呢,纯种的,赵叔您知道什么叫纯种啊……”
越想越难过,赵长洪一跺脚:“娃啊,怨你赵叔没本事救不了你。只能帮你了了心愿,去黑龙洞看看你的命根子在不在。”谁知道到了黑龙洞赵长洪就傻眼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洞口已经被青砖给砌实了。好在当时砌砖的人也是敷衍了事,就在洞口铺了块木板盖上,然后将砖石砌在木板上。赵长洪是挖洞的大行家,一看就知道这洞口看着垒得结实,实则重力不均匀,找准位置挥几家伙就能砸个对通。
其实黑龙洞既然被垒堵了,两条狼狗当然不能从这儿被拖下去。但赵长洪此刻心伤刘涛之死,根本没法清醒地思考,一门心思就要看看黑龙洞下有什么。记得当年离黑龙洞不远就是铁匠铺,摸了去看居然还没歇业。里面的人虽然走了,绳子、锄头、铁毡一类的工具还在。万万没想到才凿开了盖住洞顶的砖层,就听到了底下刘涛的回应,这一下真是喜从天降。
要是往日,精明谨慎的赵长洪怎么也不会答应刘涛让自己下去接应的要求。可是眼见心中早被当成儿孙宠爱的刘涛居然又从鬼门关被自己拉了回来,被喜悦冲昏了头脑的赵长洪再也保持不住往日的冷静,做出了让自己后悔莫及的决定,才和刘涛一起再次陷入了绝境。
但此刻赵长洪不想和刘涛多说。一来于事无补,二来怕刘涛愧疚。倒是刘涛不停地询问既然头顶上爬不出去,能不能从地道里再次找到往上的出路。赵长洪被问得烦了,吼道:“没可能没可能,要是你娃指望赵叔再回头碰那运气,还不如一头撞死干净。”
刘涛见赵长洪动了真火,吓得立刻低头闭嘴。赵长洪看吓着了刘涛,有些歉意正想说点儿什么,忽然看见低头的刘涛全身打起了摆子,颤声道:“赵赵赵赵赵叔,您您您您您抬头看看上面是不是有什么什么东西在朝我们看看看……”赵长洪这才发现在洞顶月光的照射下,地上自己和刘涛影子中间好像多了个模糊狰狞的头像,倒抽了一口冷气,抖抖着抬起头来往上一看,一屁股坐在地上,颤声道:“是是是是是当年黑黑黑龙井里里的猛鬼鬼鬼……”
刘涛捂着眼睛壮起胆抬头,张开中指缝往上面瞧。只见惨白的月光下一张毛茸茸满口獠牙的鬼脸从上往下冷冷地俯视着二人,嘴角抽动着,似乎正在狞笑。细看还有一根两指粗细的骨头插在鬼脸右眼里,顺着露在外面的骨身一滴滴地往洞下滴着液体。
赵长洪坐在地上只顾喃喃念叨:“绳,绳子一定是它割断的。是天老爷让它来收我了,来收我了!”只见那鬼脸往洞下探着身子,似乎要从上面直跃下来,刘涛吓得尖声惊叫。眼看整个鬼头已经伸进了井颈,上面的月光全被遮断,只看到一只绿幽幽的眼睛渐渐接近,似乎那鬼身居然在滑不溜丢的井身壁上一步步爬了下来。
刘涛和赵长洪紧紧抓住对方的手,绝望地等着惨剧发生。忽然只见那只怪眼停在空中,眼仁转动,似乎有什么响动惊扰了它,眼睛眨了一下,闪电般地从井身里倒退了出去。这会儿刘涛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有凄厉的女声在吟唱着什么,然后井上一声低沉的怪吼,再无声息。似乎那猛鬼奔歌声而去了。
赵长洪大叫起来:“回来,回来。你不要走,冲我来,冲我来啊。”刘涛吓了一跳,连忙摁住暴跳如雷的赵长洪:“别别别,赵叔您这是怎么了?好容易捡回一条命来,您还抢着摸阎王屁股?”赵长洪烦躁地甩开刘涛的手:“不能让它走,不能让它走。它这是要去害她啊!我,我……”
刘涛有点儿晕:“赵叔您慢慢说,他它她的我听不明白啊。”赵长洪颓然坐倒在地,慢慢抬起头来,油光光的老脸上似乎每一条皱纹都藏着没说出的秘密,眼里含着浑浊的泪:“和你娃说又有什么用?我得回地上去,我一定得回地上去!不能爬上去就走地道也得上去!电筒,电筒呢?!”
刘涛手忙脚乱地去捡电筒,电筒被赵长洪甩到了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刘涛边捡边道:“我急着回地面是因为玉先生托我……”忽然心里一动,推亮电筒往先前赵长洪用脚踏住的地方照了照,惨叫一声:“我的狗,我的狗啊!”
刘涛发了疯似的用手在土里乱扒,刚才电筒照到的地方依稀有几撮黑色的狗毛嵌在泥土里,像坟堆上冒尖的草头微微地露着。赵长洪叹息道:“还是被你娃发现了。别太难过,为狗命伤了人心不值得啊。”
刘涛就像听不见赵长洪的话,一个劲儿地只是刨。井下的土潮湿松软,一会儿就刨出了一大片。刘涛边刨边哭,最先刨出来的正是早前丢失的两条军犬。干瘪的犬尸,溜溜的眼睛依然睁着,只是变成了一种奇怪的死灰色,只剩一层薄薄的狗皮包着骨头。刘涛颤抖着在狗皮上细细摸索,最后在狗颈毛皮下发现一排森森的血洞,军犬身体里的血液似乎被什么东西从血洞里吸出去了,一滴都没有剩下。
更可怕的是,在两条军犬的尸体下面,还铺着无数这样干瘪的狗尸,就像被掏空了肉囊的橘子,早已阴干蒙尘,叠成了厚厚的狗皮层。赵长洪凑过脸来,叹息道:“看你赵叔说得没错吧?绍德城这几十年失踪的狗估计全在这儿了。看这狗脖子下的洞,一准儿是刚才咬断绳子的鬼牙给戳进去的——要是走不出去,咱们爷俩的皮迟早也会埋在这土里。”
刘涛继续挖着,挖出来的却是一片已经开始泥化溃烂的豹子皮。赵长洪惊呼道:“刘白龙的花斑大豹子果然在这儿呢!别挖了,你娃的指头都磨出血了!”赵长洪快要摁不住呆呆愣愣只会重复挖掘动作的刘涛了,一急之下狠狠甩了刘涛两耳光,吼道:“你娃被魇了?没完了你?!”
刘涛木木地抬起头来,低声道:“叔,我一定要除了它。”赵长洪摇头叹道:“不就是两条狗吗?这鬼你也见了,人哪干得过它!别为了两条狗搭上你娃的命!”刘涛摇头道:“不光为我的狗,还有玉先生的仇。它眼里那根骨头就是玉先生扎进去的,可惜没扎死它。”
赵长洪苦笑道:“就凭它那手爬着滑溜溜的井壁跟走平地似的道行,你娃能灭了它?”刘涛颓然坐倒在地,赵长洪拍了拍他肩膀:“能不能报仇先得看出得去出不去。”刘涛一下想了起来:“对了,要出去就跟着血味走,玉先生舍命扎它眼睛就是为了给咱们有条血路追着。”赵长洪向空中吸了吸鼻子:“我还以为这血腥只是那死人身上的呢!这姓玉的死人脑子好使,算是个办法。我看行!”
刘涛一阵难过,此刻已经看清了玉衡尸体的面容,玉衡眉目清秀,看年龄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只是在洞中饿得久了,瘦得筋都暴了出来。赵长洪叹道:“尸体是带不走了,你磕几个头吧,能找到地面咱们再从黑龙洞上把尸体吊上去好好安葬。”
刘涛摇摇头,轻轻抱起玉衡的尸体将他放进自己先前刨出的坑里:“不用,我把他和我的两条狗埋在一起就好,回头我要是能杀了那个怪物,烧成灰撒井里给他安魂!”赵长洪叹道:“要是别人说把人和狗的尸体埋一起我准上前就是两耳光,不过从你娃嘴里说出来你还真把这姓玉的当兄弟了。”刘涛脸一红,埋好玉衡的尸体,又扬手撒上一抔土,忽然赵长洪一把抓住刘涛手腕道:“这亮晶晶的啥宝贝?”
刘涛急忙遮掩,但已经迟了。赵长洪是何等眼力,腕上偌大一块金表怎么瞒得他去,啧啧赞道:“半会儿不见你娃哪来的这块好东西,这可比我那金豆子值钱多了。来,脱下来让赵叔帮你掌掌眼。”
刘涛慌忙把手往后缩:“赵叔您千万别动这表的心思。这是玉先生千叮万嘱要我上去亲手交给陈参谋的。”赵长洪怒道:“姓玉的跟你亲还是赵叔跟你亲?为了你娃赵叔棺材本都赔光了也没抱怨,你给我看看怎么了?”刘涛看赵长洪动了真气,不敢再藏,便拿下金表递过去,心头直打鼓,怕这赵叔贪财的老毛病发作顺手往口袋一揣,那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赵长洪拿到金表顿时忘了跨步,只是翻来覆去地盘弄,眼里闪着金光,嘴里啧个不停。忽然啪的一声,不知道被摸到了哪里,金表表盖啪地一下弹开,赵长洪吓了一跳,一抖手金表掉落在地,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转,连表芯都掉了下来。刘涛直扑过去抖着手捧起表,声音就有了哭腔:“赵赵叔你你是故意的对对不对,您您您……”赵长洪知道自己闯了大祸,顿时本来存着和刘涛磨叽磨叽把金表弄过来的心思也没了,半掩饰半劝解地支吾:“不不是,这表它本来就坏的……你看它开始就不走数,现在又连表盖都自己掉下来……不值钱的货色,别心疼,别心疼……”忽然刘涛咦了一声,擦擦眼泪:“这,这表里有张薄薄的皮纸,挺奇怪的。”
赵长洪巴不得有事转移刘涛的注意力,连忙凑过去看。果然表芯后面压着一块薄薄的皮片,叠成了四片指甲并起来大小的方块,打开后上面像是用尖锐的东西蘸着褐红色的液体写着什么。液体干涸已久,勉力能认得一个棺材铺上挂着的寿字,剩下的字伴着几个圈圈扭扭都不认识,再摸摸惊道:“这是人皮啊!看上去像用针蘸着血写的,你娃少爷出生,应该念过书认识字吧?写的什么?”
刘涛摇头道:“这是日本人的文字,我认不全的。”赵长洪趁机道:“机密,藏得这么严实一定是机密。姓玉的就是要你交给陈参谋这份机密。那块表只是个幌子,别说摔了,扔了也没啥。”
刘涛听赵长洪说得有理,再看看皮片上的字甚是娟秀,倒真像眉目清秀的玉衡所书。心想定是此机密不欲人知才用日文写就,便连地上散开的金表找全和皮片一起裹进衣服上撕下的布里,小心翼翼藏好:“那我也得把这些一起交给陈参谋。”赵长洪见刘涛不再追究大舒一口气:“对,对,得赶紧交给陈参谋。赵叔一定带你找到陈参谋。快跟我来!”
其实金表里的字迹,倒不是玉衡所写。便是玉衡在洞窟中捡到人皮对所写内容也不甚了了,却知道必是关键,便欲交给陈泉参详。刘涛急着要把玉衡留下的物件送入陈参谋手里,跟着追寻血腥气的赵长洪急急离开黑龙洞底。四通八达的窟洞里两人走的正是最矮最窄的一条,真正是只能撅起屁股往前面爬。
前面赵长洪吭哧吭哧爬着,偶尔停下大口大口吸气,刘涛有些感动又有些担心:“赵叔您就是嘴不好,说话絮叨会得罪人,其实心可软了。”赵长洪气道:“我嘴怎么不好了?你赵叔活着第一懂修口德,知道祸从口出,也知道沉默招金!”刘涛一笑:“难怪赵叔您喜欢话说半截藏着掖着,原来是等着生金子。”赵长洪慢了下来骂道:“你,你叔啥时候话说半截了?”
刘涛听着赵长洪说话呼吸真的觉得不对劲,有心让他爬慢点。又知道赵长洪第一好面子不能服软,正好就着这机会追问道:“您怎么没藏话了?我是人小不懂事,可再小也能看出您一听那个女鬼唱歌就痴痴迷迷的样子,分明有名堂就是不想说!”
赵长洪毕竟上了年纪,又折腾了这大半夜,渐渐有点神衰力竭,可嘴还是不饶人:“你娃不就想从赵叔嘴里再掏出些老绍德的芝麻事儿吗?我还就不告诉你!这就叫子不语怪力乱神!”
刘涛笑了:“拉倒吧,您啥时候学会掉书袋子啦?茶馆里跟说书先生学的吧?子不语?君子啊?您早年在绍德干啥的都告诉我了,还好意思说自己君子呢。”
赵长洪慢慢挪着哼了一声道:“你娃懂个馒头。这小偷叫梁上君子,盗墓的叫地下君子,都是古人定的。再说你赵叔只盗不抢,比这世上那些专刮民脂民膏的大官好了去了。是老天爷不开眼,才不去罚他们,就知道折腾我这苦命人。”
刘涛觉着自己话说过头了,便顺着赵长洪把话往回扳:“是啊是啊,老天爷不开眼,就知道欺负赵叔您这样的好人。不过赵叔您也别计较,好人坏人最后还不是都变死人,死了大家就都一样了。”
说完话刘涛破天荒地发现赵长洪没和自己拌嘴,只是一个劲儿地使劲吸气,忍不住担心地问道:“赵叔您不是说过心脏不好吗,要是吃不消我们就歇会儿,别硬撑啊!”
赵长洪骂道:“你娃才吃不消呢!赵叔这是遇见难题了。”刘涛大惊:“前面又没路了?”赵长洪哼了一声道:“你娃说反了,是又多出来一个岔口。”刘涛这才放心道:“那没事,我们跟着有血腥味的那条走就是。”赵长洪苦笑道:“我这不是拼命嗅呢吗。可奇怪的是不知道哪里忽然来的浓浓死人味,把血腥味都盖住了!”
刘涛道:“土里有死人味有啥奇怪的?土里不是本来就该埋死人吗?”赵长洪摇头道:“你娃懂个馒头?绍德城里死了人从来都是葬城外坟场的。能在城里土下的只能是烧化的骨灰,哪能有这么多尸体堆一起的浓味?这味道不像老尸,闻着至多就是这一两年埋下的。”底下传来噗噗的声音,却是赵长洪在死命拍着拧着那不亮了有好一会儿的手电筒。
忽然一道强光射出,照亮了前面的道路。赵长洪一声惊呼,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千手观音尸,前面是千手观音尸啊!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在这里?!”
赵长洪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连爬带窜出去老远。刘涛眼前一花就看见面前的赵叔屁股没了,再看面前有两个岔口,有亮光的那个岔口前面似乎有座什么东西,赵长洪正跪在里面,光亮正是赵长洪脚边的手电筒发出的,连忙跟着往前爬,跪走的膝盖一疼压到了什么东西,此刻电筒又作怪忽然暗得跟萤火一样,双手摸着凑到眼边一看,大惊失色。
却是一颗沾满泥土跟泥团一样的手雷,拉环在刚才的摸弄中已经被自己拉下,来不及细想慌忙将手雷从裆下往后甩出,身子一蹿,蹿到了赵长洪身边。惊魂未定只听不远处一声闷响,却是手雷在地下受潮已久威力已经远不如昔,饶是这样也把岔口炸得灰土团落,塌陷下来。
刘涛慌忙打量一下周围,只觉脑子嗡的一下,知道闯下大祸了。眼前的道路倒是比刚才爬的地道宽敞不少,变高了不少,看着刚刚能站直身子曲胳膊够到顶的样子。问题是长度只在六七米,前面就是严严实实的土壁,再无进路。
看来怪物走的是岔口处另一条道路,而这里是一处断头死路。更要命的是自己和赵长洪曾经犯下的错误一样,把退路给炸断了。虽然一个无心,一个有心,后果却不会有甚分别。可是爆炸声却没有惊动赵长洪,赵长洪正跪在困路中央痴痴摸着一座黑乎乎的东西,刘涛过去拿起电筒拍了拍,站直身子一照赵长洪面前,骇然大叫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吓人?!”
电筒射出的光柱映在一具龇牙咧嘴的干瘪僵尸脸上,正冲着刘涛狞笑。尸体脸上还结着厚厚的蜘蛛网,像是站着的,可只齐到刘涛腰胯高,往下看才发现原来尸体只有上半身在土上,下半身却埋在土里,所以才屹立不倒。最骇人的是尸体土上半截一圈都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手,像画像里的千手观音一样呈圆形展开,带着弧形向前伸出,像是要把面前赵长洪的脖子掐搂到怀里。身上的黑衣破破烂烂已经被土腐虫噬得不成形状,还有蚯蚓地虫一类的东西在尸脸七窍里爬进爬出,被电筒光强射着又有些像一只正从土里钻出的多足黑蜘蛛。再看地上,还有很多零碎的人骨,头骨腿骨都齐全着,就是不见皮肉。
赵长洪甩开拉着自己诉说已经进退无路快想办法的刘涛,继续温柔地摸着面前差点儿把刘涛魂儿都吓掉的怪尸,轻轻地说:“没路走就不走了吧,你赵叔这辈子就从千手观音尸开始变的,现在再见千手观音尸也该结束了。你娃不是老问绍德三邪吗?其实绍德第三邪是两句话,夜半月圆鬼唱歌,千骨观音排成行。这就是后半句里说的千手观音尸。”
尸体就是尸体,形状再古怪,不喊不动看习惯了也就没那么恐怖了。刘涛更急着想找条生路,拿电筒打量一番,发现地上零碎的物件叫道:“赵叔您快看,这些是伯朗宁手枪,跟俞师长那把一样的。这些是……看着像倭刀,就是短小好多。还有好几个手雷呢。”
赵长洪瞄了一眼道:“这是小太刀,日本人用的。以前有个日本俘虏怀里就揣着这家伙,乘我们不注意就用这刀把自己肚子给剖了!”刘涛啊的一声:“这就是小太刀啊,我听营长说过,凡是家里有些底子的日本武士都喜欢弄一把贴肉藏着,防身切腹,看得比金子还重。不过我觉得还是枪好使。”拿起一把勃朗宁拉了一下枪栓,发现早就锈实了,根本拉不动,换了一把,一拉还是锈得实了。
刘涛失望地叹了一声,扔掉枪拿起一把小太刀用袖子使劲擦了擦,原本脏得跟个泥棒似的短刀立刻烁烁发光,刘涛赞了一句好刀,挥舞了两下,一不小心拍到怪尸那茂密的胳膊上,居然一连拍下几条来。
赵长洪吓了一跳道:“祖宗,你干吗呢你!”刘涛也吓了一跳,分辩道:“这小太刀真快得邪乎,我怕刀刃朝下舞起来伤着您,特地刀背朝下,谁知道还这么锋利!”再一看叫道,“不对啊!这,这胳膊根处有根木棍,胳膊是被人硬插在尸体上的!”
赵长洪站起来看看被砍掉几根胳膊的黑衣怪尸,又看看地上的枪枪刀刀,松了口气:“没事,看来这用来做千手尸的尸材都是日本人,那砍就砍了吧,不怕得罪鬼魂。”刘涛点头道:“那就好,我有点儿明白了,一准儿是和那大黑天一起进城的还有其他日本人,只是不知道被谁杀了,又把尸体做成了这副模样。”
赵长洪骂了一句:“扯淡呢。大黑天今晚上才第一次摸进城,可看千手尸烂成这样,起码扔这儿一年开外了,能是一起的吗?再说全绍德唯一一个会做观音尸的就是你赵叔我,难不成是我梦游到这里杀了他们又摆成了千手尸?”
刘涛吓了一跳道:“原来创出这怪尸的就是你啊!看地上这些人骨倒像是被野兽吃了的,不知道和早前黑龙洞那怪物有没有关系?”
赵长洪拿起一颗手雷,刘涛连忙阻止:“赵叔您仔细点儿,这手枪锈烂了,可手雷还好用着呢。”赵长洪随手把手雷扔掉:“好用好啊,咱爷俩要么拉手雷炸死,要么就用小太刀把自己扎死,你娃选吧。”
刘涛抖声道:“真的没别的办法了?”赵长洪面无表情:“有啊,等着被闷死也行。唉,我算明白了。老天爷要捉弄的人,跑到哪儿都是一条死路,不如坐着等死。累啊,好累好累。”
刘涛听赵长洪声音消沉,就跟随时会睡过去似的,打了个寒噤,强笑打岔道:“赵叔,你们绍德城到底能装下多少古怪啊?为什么绍德第三邪里说千骨观音排成行啊?这千手观音尸如此丑怪,一个就吓死人了,要是多到排成行还不……”赵长洪怒道:“你娃瞎说什么!什么丑怪!千骨是千骨,观音是观音,不是一码事!绍德第三邪你得这么念:夜半,月圆鬼唱歌;千骨,观音排成行。说的是,千手观音尸,是在夜里月圆时候,观音菩萨月光下城外坟场上唱着歌用一千具尸骨排出来的。”
刘涛张口结舌,想着那夜半观音排尸骨的诡异场景,更是打了个寒噤:“赵叔,就算绍德城邪庙里的观音菩萨也邪气,可好歹也是一菩萨啊。不待在庙里却跑去坟场干这事,那不就成一女鬼了吗?”
赵长洪脸色一变怒道:“住口!你娃懂个馒头!我跟你说观音菩萨是最美丽最慈悲最救苦救难最受不得人间疾苦的,你再乱嚼舌根我跟你急!”刘涛不服气道:“我怎么嚼舌根了?都说人死为大,就是盗墓都不带拖尸的。观音菩萨能干这缺德冒烟的事,把坟场里的尸体揪出来这么糟蹋啊?要是如来佛知道了还不一指头捏死她……”
啪!赵长洪也不知道哪来的劲,扑过去狠狠地扇了刘涛一耳光,暴跳道:“你娃一家几口人,人均几亩田,一田产多少斤咸菜,吃的你尽咸扯淡?!背后对菩萨不敬,活该你一家死绝!”
赵长洪话出口就后悔了。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哪里是想收就收?说话触中了刘涛心底的隐痛,抽泣起来再也不和赵长洪说话。一时间洞窟里静得出奇,只听到刘涛吸鼻子的声音。
片刻后赵长洪尴尬地咳嗽两声:“那个,你赵叔有点儿羊癫儿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发了,你娃别往心里去啊。”
刘涛理也不理赵长洪,赵长洪抓抓头皮:“要不,你娃打回来?赵叔皮厚你扇重点儿。”说着把老脸凑过去,刘涛掉过身去不看他,赵长洪有些急:“我打你娃骂你娃也是为你好啊。你娃没见地上尸骨有骨没肉吗?一准儿是都进怪物肚子啦!可你看这观音尸邪物就不敢啃。为啥?因为做观音尸的观音菩萨有神通啊。邪物都不敢惹菩萨你娃在背后嘀咕,她能听不见吗?听见了你娃能有好果子吃吗?”
刘涛气道:“拉倒吧。你真当我三岁小孩子随你哄?我没眼睛,没耳朵,看不见也听不着你跟这千骨尸和那坟场观音有猫腻?没事,你别告诉我,我也不想听。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大家离远点儿。”
赵长洪叹息一声:“不是我不想说,是怕说了你娃也不信啊。你赵叔这辈子,没找过女人,就是因为在绍德城里和观音菩萨睡过一张床,再也对其他女人没兴趣了。”刘涛更气了:“才叫你不要把我当三岁小孩你又来了,你让我别对菩萨不敬自己却说这话,不怕天打雷劈啊?”赵长洪郑重地发誓:“要是我说谎我是你刘家的孙子十八代,明天就给日本人的狼狗刨了!”刘涛立刻来了兴致:“难怪您这么护着观音菩萨!那菩萨真的和庙里供的一样漂亮吗?”
赵长洪痴痴道:“漂亮。庙里木头雕的、泥土堆的哪里有她漂亮。你赵叔离开绍德这么多年,就没看到过有她一成漂亮的女人。”刘涛掉过头来兴奋道:“我就说嘛!赵叔您早年是盗墓的,这观音又在坟场排尸,哪有不发生点儿什么的道理!哎,赵叔,我发现您花花肠子还真不少。早前在地窖里,您就想上去追那唱歌的女鬼。现在跟这坟场里的观音又不明不白的,您可真是……”
赵长洪脸上一红:“别瞎说,当心马蜂锥了嘴!你赵叔多专情的一个人,哪会像你娃说得这么不堪!算被你娃说中了。绍德城里说的唱歌女鬼,只有我知道,其实就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的化身,她还和我一起凑过日子!”
刘涛惊叫道:“还有这茬啊!原来菩萨真是女鬼!赵叔您是真不老实啊!守旗的时候你还说这辈子没碰过女人,现在都交代出和女鬼睡过了!”赵长洪老脸涨得通红:“你娃懂个馒头啊!男的女的,同床共枕不算碰,得搂过好过才算碰啊!我和她啥也没做过,当然算没碰过女人!”
刘涛哦哦两声,哦声里充满不信。赵长洪真急了:“不行,我发现你娃蔫坏蔫坏的,一肚子孬下水。我得跟你扳清楚。你就知道赵叔是盗墓的,可那是见不得人的暗活儿。早年在绍德城里,你赵叔可是有正当营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