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龙塔上俞万程在回想当年分手的那天,雪花落在秃秃的樱花树枝头的时候,他拒绝了安倍秀宁的父亲——安倍家主的约见,落雪中安倍秀宁打着伞默默地将俞万程送到了码头,俞万程一再叮咛安倍秀宁早点儿回去,也千万不要想着到中国来寻找自己,因为……
俞万程紧紧地握着安倍秀宁的手:“秀宁,我们中国和你们日本在未来的几年里,一定会爆发更大规模的战争。你知道我是个军人,我来日本学习就是为了寻找制止日本侵略我的祖国的答案。现在我知道了,除了血与火,这道题不会有别的解法。将侵入祖国的日本军队逐回或者埋葬就是我未来的唯一使命。相信我,你不会希望辛辛苦苦再次遇见我,却看到我浸浴在你同胞的血河中,即使为了正义,为了公理,我也不希望你会因为见到我手中的鲜血而绝望。”
渡轮边已经哭成泪人的安倍秀宁慢慢放开了俞万程的手,纸伞被寒风卷入空中越飘越高,最终跌入翻腾的海浪中。白雪纷飞中俞万程转身走向渡船的台阶,听见身后安倍秀宁的哭喊:“万程君,让我为你献上一曲俳舞,请你记住在东洋的彼岸永远有一个人在等着你。我此生不会踏上你的国家一步,但希望在我们日本的军队离开你的国家的时候,你能再次到这座码头来接我。”
俞万程闭上眼仿佛看见十一年前随着轮船离开码头,安倍秀宁穿着白色和服翩翩起舞的身影越来越遥远,安倍秀宁吟唱的那首凄美缠绵的俳句依然回荡在耳边,那是皇室祭祀时必有的幸若舞中的一段:
人间五十年,看世事梦幻如水,与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常思人世漂流无常,譬如朝露,映水中月。
刹那繁华瞬间即逝,浮生幻梦,叹息如烟,任人生一度,无如菩提树下,入灭在即。
当回忆的歌声消失在巨大的汽笛声里时,俞万程擦去眼角的泪水,看到的是拼命求饶的寿老人那惶恐丑陋的麻脸,心里不禁一阵厌恶,但还是挥手阻止了怒气冲天的和尚们,低声问道:“说吧,你怎么知道秀宁的名字,她现在在日本怎么样?”
寿老人急急道:“我告诉你,我可以全告诉你。不过你一定要保证我的安全!”俞万程摇头道:“你自己作孽太多,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能替别人承诺。”寿老人叫道:“你是城里最高指挥官,他们肯定会听你的话的!”
和尚们互相对望了几眼,双手合十道:“俞师长,您和陈参谋的救命之恩,我们没齿难忘。若是您有什么苦衷得留下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性命,我们定当遵命。”俞万程看向陈参谋,陈参谋正在锁眉思考,见俞万程看向自己便点点头道:“有些事情可能和我开始想的不一样,很是奇怪。我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要问他,哪怕他就是急着寻死我都不同意。”寿老人长吁一口气:“好,那俞万程我先告诉你,安倍秀宁此时不在日本,就在城外的军营中。”
俞万程摇头道:“你说谎!秀宁答应过我,战争没结束前,不会踏上中国的土地!”寿老人摇头道:“难怪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作痴心女子负心汉,世上有什么承诺能经得起相思的煎熬?”俞万程心头一痛,想继续追问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陈参谋看着寿老人:“回答完俞师长该回答我的问题了。你为什么来到绍德,又潜伏在伏龙塔这么久,究竟所为何事?”
寿老人低声道:“这关系到一个大秘密,是……”此刻窗外一轮圆月缓缓从乌云里钻出来,罩得绍德城一片柔和,月纱下似乎烧煳扭曲的城烬也不那么难看了,从夜空中传来了一阵缥缈的女声,打断了寿老人的话,凄凄惨惨,冷冷清清,像歌又不像歌,像戏文又不像戏文,若有若无,只听了片刻,便让人觉得牙根发酸。
作战指挥室里的人被这忽然响起的怪声吓了一跳,陈参谋还要说话,忽然看到寿老人的面孔奇怪地扭曲起来,呻吟一声,便像中了子弹一样捂住胸口倒下,四肢抽搐几下,就此不动。
作战室里的人惊得呆了,一时竟无人想起上前查看情况。夜寂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的歌声游荡,断断续续永无止境。陈参谋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检查寿老人的尸体,片刻后苦笑抬头:“看来是这家伙年纪太大受了挫折心力衰竭,又乍听怪声居然活活被吓死了,倒走得干净。”
俞万程厉声道:“勤务兵!”大胡子勤务兵连忙立正:“到!”俞万程指指窗外:“带人去查一下,声音如此凄切,会不会是师里有人败坏军纪,糟蹋了城里躲着未撤离的女眷!”勤务兵犹豫道:“这个……我……”只听和尚们纷纷劝阻:“俞师长,这歌声可不干您部下的事情。夜半月圆鬼唱歌,在绍德城已经唱了几十年啦。”
俞万程奇道:“几十年?我进绍德已有十数日了,怎么从来没有听到过夜里有怪声?”陈参谋接口道:“是啊,两年前绍德瘟疫闹得最凶的那会儿我也来过,在绍德那么多天也没听到夜里有什么鬼唱歌。”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和尚道:“说来也奇怪。正是两年多前,绍德初起瘟疫那会儿,这鬼唱歌忽然停了。大家都说那是瘟神爷来收人命,连女鬼都给吓走了。这一走就是两年多,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见了,谁知道今夜月圆又……恐怕不是好兆头啊。”
俞万程眉头直皱,勤务兵在一旁吞吞吐吐道:“师座,我知道您不喜欢这种神神怪怪的东西。但您想,现在绍德打成这样,耗子都逃光了,哪里还会有大姑娘小媳妇的剩下?这唱歌的能是人吗?”老和尚点头道:“是啊。当年我们绍德人也不是没有胆大不信邪的查过底细。有人专门追过鬼唱歌,可这歌声倒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人根本追不住啊……”
看看俞万程的脸色,老和尚不敢再说下去,合十告退。其他和尚跟着要抬起寿老人的尸身退下,陈参谋做了个等待的姿势,弯腰在寿老人尸体脑门正中开了一枪,还没凝固的血液汩汩流出,和尚们慌忙念阿弥陀佛,熊孝先吓了一跳道:“陈参谋你干吗?”
陈参谋抬头笑道:“我怕他用金针装死,这样放心一些。”俞万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站起走到窗边出了一会儿神,缓缓沉吟道:“月上古楼鬼唱歌。”正在斟酌下句,收回枪的陈参谋低声接道:“日落危城尸满山。”
上下句韵脚不齐,却甚是应景。俞万程打了个寒噤,一时接不下去。陈参谋微笑不语,月色下那咿咿呀呀的女声叫得越发凄冷了。
熊孝先突然叫了起来:“别管什么鬼呀尸的了!折腾了半天我才想起来,我来作战指挥室是有急事的!紧急军情!紧急军情!”俞万程一愣:“有紧急军情你怎么到现在才汇报?”熊孝先气道:“那能怨我吗?!我还没张嘴,就被你们当凶手给关起来了!放出来到现在又一直帮你们抓凶手对付真凶,什么时候有机会汇报了?!”俞万程苦笑道:“好好,你辛苦了。那现在赶紧说吧!”
熊孝先打了个立正:“报告。太阳没落山的时候,东门城墙上的哨兵发现城外日寇和二鬼子部队好像在布置撤离。”俞万程奇道:“撤离?日寇会在这时候撤离?”
熊孝先挠头道:“反正按我看那动作是真正的军事撤离行动,不像烟幕弹。不过现在几个时辰过去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要不,师座你枣红马借我再骑去东门看看?”俞万程点头道:“好,这个举动太不寻常,一定要摸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熊孝先答应一声,正要出门却和急匆匆推门而入的机要撞了个满怀。俞万程不悦道:“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机要连忙站定,报告道:“刚才东门哨兵来报,东门粮仓大火,烧死了四名守旗的士兵。”
俞万程怒道:“胡闹!做事这么不仔细,要是被城外日寇乘火乱攻入城怎么办?”机要结结巴巴道:“这就是我急着要告诉师座的第二件事。哨兵还说现在东门城外敌军已经全部撤离,侦哨了三十多里,都没看到一个鬼子兵。”
俞万程沉吟道:“犬养崎莫非在用孙子兵法里的围城必缺?”陈参谋摇头道:“那是在战争开端和中期,怕守军顽抗己方伤亡太大才用的。现在都打到战争末了,鬼子一口就可以吃光我们的时候,放什么缺口?”俞万程苦笑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更不明白犬养崎是怎么想的。你是参谋,你怎么看?”
陈参谋笑道:“师座都想不明白,我哪能弄得明白?”俞万程哼了一声道:“都这时候了还打什么太极拳。你这人就是喜欢这么藏着掖着,不到时候死也不说!”俞万程掉头对勤务兵道:“把所有来得及赶回伏龙塔的连级以上干部都召集来开会。”勤务兵挠头道:“这……这不用去召集了。他们,他们都在塔下等消息呢。”
俞万程奇道:“都在塔底下?等消息?等什么消息?”勤务兵低声道:“早前陈参谋要抓伏龙塔日寇奸细的消息一传开,他们,他们就都跑回塔下来看热闹,只是怕师座您不敢上来。现在应该都在和刚下楼的和尚们打听呢吧。”
俞万程忍无可忍骂道:“简直比女人还八卦!什么时候你们侦探军情也能和传播这些小道消息一样快就好了!军纪何在?城楼上都没有自己的岗位要守吗?”熊孝先嘿嘿笑道:“守什么呀。都到这份儿上了,谁不知道鬼子再冲一次城门肯定丢。我来伏龙塔前就吩咐过底下兄弟们,只要鬼子再冲锋,情况不对可别死守着白白牺牲,撤进来打巷战还能多干掉几个鬼子。西门老王老张他们都精得跟猴儿似的,还不比我明白?说是看热闹,其实是先撤进来看看风向呗。”
俞万程有心发作,到底想到自己回伏龙塔前也是这么吩咐的,无奈摇摇头,吩咐勤务兵道:“去,下楼去把他们都给我叫上来。”勤务兵答应一声出去,也没下楼,站在楼道口一嗓子:“师座叫你们都上来开会!”果然没一分钟伏龙塔原有和新回来的合计十余名将领几乎将作战指挥室塞满。陈参谋笑道:“师座指挥有方,效率实在是高。”俞万程只有苦笑。
但就算苦笑也快笑不出来了。俞万程看向作战桌旁的十余名将领,将领们一双双疲惫的眼睛也在看着他。战争拖到这个时候,说什么奋勇都是假的,有的只是疲惫,一种对有今天没明天的这种煎熬深入骨髓的厌倦。
这些都是陪自己出生入死的手足同袍啊!作为军人,他们已经完全陪自己尽到了责任,再在这座已成废墟的古城中坚守下去,直至全军覆没,有何必要?俞万程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他不能无视兄弟们的生命价值。
东门日寇忽然撤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可是傍晚时委员长的死守急电依然在耳。俞万程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只是轻轻地敲着桌面,疲惫外又觉得迷茫,像窗外初起的薄雾侵入室内后又侵入眼睛、脑子里去,弥漫得人昏沉沉不知如何是好。大家看俞万程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久久相对,沉默地坐着,直憋得熊孝先抓耳挠腮,数次乞求地看向陈参谋。几次三番后,陈参谋咳嗽一声,终于站了起来。
作战指挥室里立刻响起了一种细微的嗡嗡声。在座的都是热血军人,陪俞万程赴汤蹈火脑袋掉了都不会觉得疤大。但在危城绝境的此刻,刚来部队不久的陈参谋却带给大家一种别样的安慰感。关于陈参谋神机妙算、刘伯温再世的说法早就越传越玄,谁都希望这种神奇可以拯救战局,带51师死里逃生,否则哪会这么多人不顾岗位同时跑到伏龙塔来看陈参谋大显神威呢?就是寻求绝望中的一份安慰吧。果然陈参谋不负众望,开口便微笑道:“请各位来,便是要告诉各位一个好消息,刚刚孝先得到确切军情,东门日寇做了大规模的军事撤退,给我们清出了一条安全退路。”
轰地一下作战指挥室里炸开了锅。没有人会忽视绝境中这条唯一的活路。从西门来的张王两位将领先叫了起来:“俺们打了这么久,绍德乡亲们也早撤光了,算够意思了吧?小鬼子给俺们让路,俺们还跟他客气什么?差不多就撤了吧。”
熊孝先也道:“是啊师座,现在绍德城里除了这座伏龙塔,都快毁光了。咱们51师摸摸良心,算对得起绍德乡亲们啦!再不乘这个机会走,51师可就输个精光蛋连番号都保不住了。”
顿时作战指挥室里吵成一锅粥,陈参谋正要说话,俞万程疲倦地挥挥手打断了他:“坏人还是让我这个师长来做吧。从战略战术上说,这确实是51师撤走的唯一机会。但各位,傍晚前,委员长从开罗发来急电,命51师不惜一切代价,死守绍德到友军张汉忠部会合军部来援。否则……”
俞万程斟酌了一下词句,哑着嗓子说:“如果提前撤退,从连长起,逃将全部军法从戮。”
作战指挥室里忽然安静下来,众将士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一刻咒骂声四起,众将士纷纷摔起了帽子,王将领骂道:“来援,来援!谁不知道靠得最近的咱们军部都自顾不暇,张汉忠他们更离绍德三百里呢!鬼子不拦不挡光跑路援军就得跑五天,可他妈眼看天亮绍德城就得破了啊!”
张将领更是气得手发抖,差点儿拍碎了茶几:“他娘的!偷鱼的黑猫没人问,逮老鼠的白猫反被吊起来打!汤恩伯那熊样见了鬼子跑得多快啊!逃跑时手下士兵每人还要扛两箱哈德门香烟,委员长最后居然还说他是保护战略物资发了勋章!我们51师和鬼子耗了这么久拼得老本儿都没了,到了该转移的时候凭什么说我们是逃将!”
这话戳到了将士们的伤心处,更激起千重浪。大家不敢指名道姓骂委员长,都异口同声骂重庆的龟儿子太欺负人了。老张老王吵着先撤退出去再说,撤出去到军部找顶头上司王军长评理。俞万程摇头道:“我要是出了城,王军长自己都得泥菩萨过江了。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你们出城,我留下。只有我在绍德殉国,才能把责任都担下,你们出去才不会被重庆追究。”
一下作战指挥室里都静了下来,众人都看着俞万程。俞万程拿起桌上的军帽戴上,站了起来。熊孝先咒骂了一声,也跟着站了起来:“那就这样,你们都跟陈参谋出城,我陪师座留在城里跟小鬼子玩儿到底!”张将领骂道:“熊光头你别卖乖了,就你对师座忠心?我老张也留下!”
王将领长叹道:“师座不走那就一个都别走了,大家都留下等死吧。”众将领齐声叫道:“对!大家都留下和小鬼子打巷战,等他妈的援军!”俞万程热泪盈眶,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然砰的一声,吓了大家一跳,齐齐看去却是陈参谋把一个茶杯碰碎在地。见大家安静下来,陈参谋笑道:“51师果然不愧被称为铁军,上下一心,忠贞如铁,陈某虽然初来,一样深深以这份感情为荣。可是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各位关心则乱,却没有仔细想想委员长的意思。”
熊孝先气鼓鼓地道:“老头子能有什么意思,不就是怕51师没战到最后一兵一卒给他丢面子吗!可弟兄们的命是用来杀更多鬼子的,不是给谁换面子的!”陈参谋赞道:“孝先说得对,委员长要的就是个面子,但确实不值得用弟兄们的生命换。”熊孝先眼睛一亮:“那你意思我们走了再说?”陈参谋摇头道:“弃城而走委员长面子没了,肯定不会放过51师。别人不说,师座恐怕……”
熊孝先急得跳脚:“那你到底什么个意思!”陈参谋笑道:“其实只要想办法给委员长挣个面子,那51师是走是留,都不会让师座再为难了不是吗?”
俞万程苦笑道:“这可是易说难做之事。现在绍德危在旦夕,我们这群残军剩勇朝不保夕,还能怎样立功给委员长挣面子呢?”陈参谋笑道:“怎么没有。师座你有没有想过,寿老人在绍德两年,随时都可以离开,为什么会甘心留下来做一个被福圆欺凌的聋哑小和尚呢?”
俞万程悚然道:“你是说寿老人最后一句话所提到的大秘密。”陈参谋点头道:“正是。再联系起日寇在这时候突然给我们让路出城,分明是投鼠忌器,怕我们硬抗到底,在绍德巷战中损了留在城里的这个秘密啊。”
俞万程仔细一想:“那看来这个秘密还真非同小可,让犬养崎宁可失去我这个彩头也要保全。可惜寿老人死得太快,我们又不能追到阎王那里问。”陈参谋笑道:“那也未必。师座可还记得我说过,曾经我在伪满洲国做情报工作的时候,在皇室宴席上捉弄过一个日本中国通?你看就是这位!”
陈参谋从怀里取出一沓照片,用针一一钉在作战板上,指着照片上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土肥原贤二,日本情报机关的王牌间谍,而后面的背景……”熊孝先叫道:“这不是绍德的伏龙塔吗?”
陈参谋点头道:“这背景就是我们现在脚底下的伏龙塔,这套照片是两年前我们情报部门在绍德城里所拍,而就在土肥原贤二出现在绍德的一个月后,日军飞机便向绍德城空投了鼠疫,再接着,寿老人带着那群胳膊有犬状文身的黑衣人便进了城……”
俞万程根本没注意陈参谋在说什么,痴痴地走上前温柔地擦拭着照片,轻轻地道:“她,她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和土肥原一起站在伏龙塔前?”
陈参谋静静道:“物是人不非,师座果然一眼认了出来。不错,土肥原身边的这位年轻人是女扮男装,我们军统已经确定,她的真实身份就是我和师座说起的安倍晴明的后裔,日本皇室的巫女,也是师座当年留学东洋的红颜知己,她的名字,就是刚刚寿老人提过的——安倍秀宁。”
照片上矮胖的土肥原旁边,静静地站着一个面容俊秀的黑衣年轻人,眼神里带着忧愁,默默地和照片前痴痴不语的俞万程对视。俞万程回过神来,连连摇头:“不不,秀宁绝对不会是土肥原贤二那样的日本军方间谍。安倍一家的巫女是嫡系世袭的,主持皇宫里一应大小祭祀。只有在年满十六岁以后才能继承职位。而我离开日本的时候,秀宁才十七岁,还没结婚,就算当年生育,孩子也没到满十六岁继承的年龄……”
俞万程看到部下们古怪对视的目光,脸上一红,知道自己留下了语病,众人显然开始想象私生子一类的旖旎风光,重重地咳嗽一声,道:“现在我们是在严肃地探讨军情,大家要保持思考方向的纯洁性,不要胡思乱想!”不给熊孝先插话的机会,飞快地说下去,“日本人虽然残暴狡猾,但是非常注重传统,内阁是绝对不会允许军方训练在任巫女做情报特工这种亵渎神灵、冒犯皇室的事情的!”
陈参谋静静道:“是啊,秀宁姑娘是日本皇室的人,可以不听军部和内阁的调遣。但要是日本天皇本人亲自下令她来中国,她有拒绝的余地吗?”俞万程愕然,陈参谋缓缓道:“师座别忘了寿老人也是皇室御医,一样出现在了绍德城里。所以只怕这张照片上大名鼎鼎的土肥原只能算助手或向导,秀宁小姐才是真正的主角吧。由此我推想,绍德城里的秘密,恐怕正和日本皇室有关啊。”
熊孝先咂嘴道:“没准儿是你陈参谋想多了,寿老人那死鬼不是说了嘛,痴心女子负心汉!人家姑娘想汉子想到吃不消,跑中国来远远看上一眼心上人也正常吧。啧啧,要是被嫂子知道了……”俞万程脸红得跟煮熟的螃蟹一样,连连咳嗽,陈参谋当没听见目不斜视继续道:“所以如果能找出这个秘密,将日本皇室一军,可比多守绍德一两天更给委员长长脸啊。”
熊孝先猛拍大腿:“有道理有道理!听说日本人把他们的天皇看得跟神似的。嘿嘿,真要找出日本皇帝的刺儿来,没准儿还可以逼犬养崎离绍德远远的,可比灰溜溜地被他们放出城风光多了,那多给老头子挣脸!那陈参谋你快想办法找啊!”
陈参谋微微一笑:“大家注意到了没有,刚才我拿出的土肥原和安倍秀宁的所有照片,时辰日期不同,可背景几乎都是这座古塔,足以证明这里就是他们考察的重点方位。”
“而从土肥原和安倍秀宁离开绍德后,便有了绍德鼠疫,黑衣人进城,一直到两年后的这场会战,其实都是同一事件的延续。正是因为我将这些事件串联起来,才能断定伏龙塔对于日本人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日军飞机绝不敢把古塔作为轰炸目标,也才敢建议师座将指挥部设在这里。”
众将官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听陈参谋所说,他其实就是拿51师的指挥枢纽赌了一把来验证他的猜想,陈参谋看着众人的表情微微一笑:“而从伏龙塔里揪出寿老人,更证实了我的猜想,伏龙塔必然和寿老人所说的秘密有关。虽然寿老人一死,这个秘密在城里已经无人知晓,但是,却有一把钥匙在城外!”
陈参谋指着照片上的安倍秀宁:“寿老人不是说过安倍秀宁就在城外日营中吗?她就是我们能打开秘密的钥匙!”熊孝先兴奋地一拍光头:“中!我现在就带人摸进鬼子军营,把小姑娘抓来问问到底什么情况……你们都看着我干吗?我头上流血了吗?”
陈参谋笑道:“老熊你真是个粗人,唐突佳人不怕师座生气啊?”熊孝先不服气道:“师座风流英俊,外面女人多了去了,又不是只对这个日本小姑娘念念不忘!”俞万程脸涨成了猪肝色,只因自己和家里夫人关系一直不睦,又常年征战在外,加上素有儒将之名,棋琴书画无一不精,便是勤务兵身边也常备着纸笔墨囊伺候,仰慕自己的少女贵妇委实不在少数,但安倍秀宁在自己心中那是何等一份与众不同的分量?忍无可忍一拍桌子吼道:“好啊你去!要不要我借马给你?!”
熊孝先一吐舌头:“还真生气了,有猫腻!”缩头悄悄溜到了人群后面。啪啪两声,张王将领轮流在他光头上给了一记栗凿,埋怨道:“人家是聪明的脑袋不长毛,你是不长毛的脑袋也不聪明!”熊孝先大声呼痛,惹得众人大笑。陈参谋笑道:“孝先你别一口一声小姑娘了,算算人家今年都快三十了好吧。怎么和秀宁姑娘沟通,师座自有分寸,不用你操心。”
俞万程苦笑道:“分寸?我有什么分寸?难道让我弄几朵玫瑰花,捧着到城外去?”陈参谋失笑道:“有犬养崎这样煞风景的瘟神守着,只怕罗曼蒂克的结局会变成玫瑰换枪炮。我倒有个建议,如果师座同意,我代替师座出面把秀宁小姐约进城如何?”
俞万程摇头道:“不行!别秀宁没进城,再把你扣城外去。”
说话间忽然空中响起了隆隆的飞机轰鸣声,听着声音越飞越低,越来越近,随即塔顶响起了“嗒嗒”的高射机枪声。片刻后,嗡嗡的飞机几乎擦着伏龙塔的塔顶而过,跟着不远处传来砰的一声爆炸巨响,从窗边就能看见一团火光燃起。熊孝先欢呼一声:“是塔顶的兄弟打掉了鬼子的一架飞机,好兆头啊!”陈参谋却皱眉道:“奇怪,鬼子的飞机从来没有飞得这么低过啊。”
话音未落,无数纸片如雪花一般飘飘洒洒从塔窗里飞了进来,陈参谋接住一张瞟了一眼,笑道:“看来犬养崎是真急了,那边开退路,这里发传单,不惜搭上飞机,就差没给我们发遣送费了。”
俞万程也接住了一张,一看原来是招降传单。正面用中文写着五条招降宣传单。
正告国民革命军51师全体官兵:
一、皇军已全面包围城池,明晨将不惜一切代价拿下绍德,放下武器投降是你们唯一的选择。
二、救援汝军之张汉忠部,仅敷衍了事,早无前进之意,不可妄存侥幸。
三、51师官兵,宜珍惜生命,速停止为师长俞万程等人之名誉而战,要多为家中老少着想。
四、皇军对军民皆无敌意,皇军爱护汝等。
五、城内守军快停止无益之抵抗,凭此传单出城,皇军保证你们的安全,并有丰厚赏赐。
落款正是大日本陆军68师团司令长官犬养崎。
俞万程冷冷一笑,提笔在传单上逐一批道:
一、吾国军民四万万,汝可围城,何以围国?
二、污蔑铁军,卑鄙龌龊,所谓武士道精神,仅此而已。
三、忠贞传自民族,威名属于国家。中国军人的牺牲,正为家中老小,不须苟活。
四、自欺尚难,何况欺天?
五、51师以人进城,有尸焚城,明晨决一死战。
也同样落款大中华国民革命军51师师长俞万程,写毕正要将传单团出窗外,却被陈参谋一把抢过,笑道:“扔不得,这可是犬养崎给我送来的护身符,也是我能给师座带回秀宁小姐的保证书啊。”俞万程愕然道:“什么意思?”陈参谋小心翼翼将传单上的笔墨吹干叠入口袋:“师座这焚城二字写得好啊,真正戳中了犬养崎的要害。”
熊孝先倒是第一个明白了过来,喜道:“对啊。犬养崎最怕我们躲在城里跟他拼命,我们偏偏告诉他要焚城对决。他算是愁帽子上头了!”陈参谋点头笑道:“是啊,所以这时去迎接秀宁姑娘,应该是双方心里都觉得有利的交易。”
俞万程冷冷道:“此话怎讲?”陈参谋笑道:“只因犬养崎认为,秀宁姑娘进了城,师座必然顾及秀宁姑娘的安危不会贸然焚城。而秀宁姑娘进了城,师座你总有把握让她开口吧?”
熊孝先鼓掌道:“好,凭咱们师座的魅力,把个日本小姑娘迷得七荤八素没问题。”俞万程摇头道:“胡说什么!我们是军人,怎么可以做这种拆白党的勾当。”陈参谋笑道:“事急从权。”俞万程怒道:“不行!秀宁不是一个物件,怎么能把她作为交易的砝码对待?靠挟持欺骗一个弱女子才能苟且偷生,男人的荣誉何在?俞某人绝对不会配合你做这种不顾中国军人脸面与名声的可耻事情!”
谁也没料到的是,一向不动声色笑容可掬的陈参谋,像被俞万程的这番话触痛了伤疤忽然爆发,野兽一般嘶吼着冲上前揪住俞万程的衣领,一把撕下了俞万程军服肩头的勋杠,啪地打了俞万程一个耳光。
所有人都惊呆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见一贯温文尔雅的陈参谋用力摇晃着俞万程的衣领嘶吼道:“荣誉?!这不是你俞万程一个人的战争,而是整个民族的战争!连自己民族都保护不了的男人,有什么资格谈荣誉?!军人!陈某曾经也是军人。陈某代表中国军人在台儿庄战役里得到的宝鼎勋章,却本应该颁发给一个被我们自己人吊死的男人,正是他甘愿带着汉奸的污名猥琐死去,才让我们中国军人赢得了第一次对日本作战大胜利的荣誉!”
“相对而言,你所说的荣誉不过是私人的面子问题,感情问题!俞万程!你还要欺骗自己多久?给我醒醒!醒醒!”
从见到陈参谋的那天开始,在51师将士的眼里,陈参谋一直是风度翩翩文质彬彬的可亲形象,哪里想过他会像这样如受了伤的野兽一样咆哮疯狂,所有人都惊呆了。片刻后众校官纷纷喝道:“放开师座,放开师座!”熊孝先手摸到枪把又觉得不妥,收回手结结巴巴地劝阻:“陈……陈参谋……你……你怎么能这样和师座说话?快,快放手赔罪。”
俞万程脸上浮起五个泛红的指印,却静静地挥手阻止众人向前道:“没事,让他说,也许是时候我们都该清醒清醒了。”陈参谋双手发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不迫,强笑道:“不好意思,卑职涵养不足,一时失态让师座见笑了。”俞万程拍开陈参谋还没松开自己衣领的双手,整了整衣扣道:“没什么好见笑的,今夜我一直在苦笑,早就笑够了。你既然决定了就出城去吧。”看看跃跃欲试的熊孝先,加上一句:“带上孝先,他是员福将,希望可以借给你一丝福气平安归来。”
熊孝先兴奋地答应一声。陈参谋笑道:“好啊。只是不知道见到秀宁姑娘,师座可有什么话要卑职转告的?”俞万程愣了一下:“这个,要是见到秀宁,你帮我对她说,说……”
俞万程只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一时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踱到窗边,正好听见窗外又飘过绍德鬼唱,皱眉道:“奇怪,我总觉得这音调在哪里听过。”陈参谋笑道:“那倒稀奇了,难道师座您前世是绍德人?”俞万程摇头道:“说笑话了。就是这曲调依稀有点儿熟悉。这样,你和秀宁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回东京的码头听她再为我唱首歌。可是歌不会变老,我的头发却像那天在码头一样染上了雪花,开始斑白了。”
陈参谋点头笑道:“有了师座这句话,秀宁姑娘就不会怀疑我假传圣旨拐带人口了。”众将领哄堂大笑,但俞万程却没有笑,看着陈参谋目露寒光,一字一顿道:“从你陈参谋踏出城门始,秀宁的安全就全是你的责任了。如有意外,除俞某人死了便罢,否则……”陈参谋心中一凛,低声道:“卑职明白。”
看着楼下陈参谋和熊孝先骑马远去的背影,俞万程挥挥手厌烦地驱开烧好晚饭再三来劝餐的勤务兵,凝视众将领轻叹一声道:“山雨欲来,望诸君珍重。”张王两位将领茫然地看看窗外,相互嘀咕道:“坏了,师座这是被陈参谋一记耳光打晕了吧?这么好的月亮,哪能下雨呢?”忽然张将领叫了一声:“师座,你看那里,那个人,好像不是我们51师的!”
俞万程闻声看去,只见在坠落燃烧的日军飞机熊熊火光的映照中,一个身着貂裘的人正往伏龙塔缓步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