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龙塔里寿老人在冷笑。他知道,熊孝先要说的那个日字,最多只能留在他的喉咙里。从喉间到舌间,那个字每进一厘,熊孝先的颅压就会上升一分,绝对等不到出口就会七窍冒血而亡。当年寿老人到南京后,曾与日本特高课达成了一笔交易,以金针之术帮助审讯日本军部新抓住的四名中国谍报人员,作为回报,特高课给他提供中国平民进行测试金针之术的活人试验。
寿老人对一个中国男人施了金针禁言术后捆绑好,然后让手下黑衣人在他面前准备活活扒下他一家老小的人皮,答应只要男人说出饶命二字,便饶了他全家人的性命。即使这样,以男人的喉头滚动开始,从男人的父母到妻子兄妹,一直到他年幼的儿子死亡的前三秒男人眼中流血死去,那个救字也没法出口。而现在熊孝先的喉头滚动的幅度就和两年前那个男人一样,寿老人在心里数着一、二……看来再也没有人可以救熊孝先了。寿老人狞笑了一下。三……三字还没有数出,忽然一只手稳稳将一根在油灯上烧过消毒的定书针定在了熊孝先的雀吟穴上。
熊孝先的喉头停止了滚动。陈参谋回来了,他从噩梦中惊醒,感激地看了俞万程一眼。俞万程握住陈参谋断指的手让他想起自己两指断去的那段经历(详见《多了一个》),让他想起了荣誉与誓言。自己对日寇的复仇,并不只是为了瑶光,还有曾经出生入死的那帮兄弟。所以,现在需要站在这里的,不是那个感情丰富、瞻前顾后的青年军人陈泉,而必须是理智沉着、深谋远虑的陈参谋。陈参谋的七星定神针一路施展下去,隔断了金针对熊孝先人体神经的控制,微微一笑:“熊营长,你想说的可是‘日落危城’四字?”
熊孝先如大病初愈,身上像被雨淋透了一般湿漉漉的,声音透着沙哑道:“是,是日落危城。”此言一出,寿老人脸色立刻苍白得跟死人一样。陈参谋笑道:“不知阁下是要就此认输,还是继续献丑?”
寿老人咬牙道:“比,当然比。只是我怕这头蛮牛经不起第二场比试。”熊孝先勉力举手拍头道:“你当老子是头病牛,其实老子是头壮熊!别说第二场,就是有第三、第四场只管放马过来。”陈参谋皱眉道:“不行,就这一场比试,已经让你脑部损伤不小,不赶紧休息只怕日后变疯变傻也不好说。”寿老人笑道:“这只熊吃不消,那只有你来亲身体验我的牵神引了。”
熊孝先抢道:“不行,你这老东西不是好人。万一眼见必输狗急跳墙,对我们参谋下阴手也难说得很。”寿老人冷冷道:“照你这么说,第二场也不用比了,那不能算我输吧?”陈参谋一笑,心里却有些焦虑。确实熊孝先的担忧不无道理,此时图穷匕见,难说寿老人不会下阴手,自己亲自挨针中招没人解救是个问题。好在旁边一人缓缓道:“当然要比。孝先你休息下,这场就让我来挨针吧。”
陈参谋沉默了。说话的人正是俞万程。不考虑身份单从比试的角度讲,让俞万程做中介倒是对己方很有利的一个选择。因为对付寿老人的牵神引,俞万程钢铁般冷静的军人意志本身就是一道坚强的防线。辅以定神针里的预字诀,己方胜算倒有六成。不过万一……寿老人像是看穿了陈参谋的矛盾,冷笑道:“放心。牵神引金针只要用到四寸,伤不了人命。”陈参谋微微一笑:“这样啊,那就有劳师座好了。”
寿老人道:“这次该你先。”陈参谋笑道:“等等,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此时我已经赢你一局,再赢一局倒好处置。可要是我一个失手败于你,大家平手那第三局该比什么?”寿老人愕然道:“我开始就没想过会输给你任何一局,所以这第三局比什么我还真没想过。”陈参谋笑道:“我也一时想不出来。不如这样,毕竟你原来是客,我让你占个大便宜。只要这一局你能赢我,也不必比第三局,就算你赢。不过你如果两局都败,除原先的赌注外,你还得答应我一件事。”
寿老人目光闪动:“你说。”陈参谋缓缓道:“你这样心高气傲的人物,肯隐姓埋名,甘心情愿在伏龙塔做一无名小僧达两年之久,受福圆百般侮辱而忍气吞声不肯离开绍德,必然别有所图。如果你此局也败了,必须把你那见不得人的图谋说给我听。”寿老人稍一思索,点头道:“行!”陈参谋长舒一口气,一针下在俞万程的绯独穴上。
陈参谋下完七针对俞万程低声道:“师座,后面一炷香的时间里请您务必保持平常心,稳定情绪,切不可受对方蛊惑胡思乱想,否则输赢是小,血气逆流对身体可是大有损害。”俞万程点头不语,心道好在自己替陈参谋接下这道比试,否则要是陈参谋亲自下场面对杀死爱侣的凶手,如何能保持心如止水。寿老人在一旁冷笑道:“上次要说的字是你定的,这回该轮到我了吧。”陈参谋收针道:“那是自然,请交代。”寿老人狞笑一声:“你定的词是四个字,我也还你四个字。”
寿老人面向俞万程一字一顿道:“安、倍、秀、宁!”陈参谋一看到寿老人脸色就知不妙,那分明是一种计谋得逞的奸笑,果然本来闭目养神的俞万程一听“安倍秀宁”四个字,全身忽然抖动起来,引得插在七窍中的定神针不停颤动,寿老人看准时机,呼地一针扎下,立刻俞万程噬鲗穴上的定神针被倒逼了出来,叮地落在地上。
众人大惊失色。但俞万程不闻不见,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呼喊:“秀宁,秀宁怎么了?你怎么知道秀宁的名字,难道秀宁已经落在了你这个凶残怪物手里?!”若不是其他六窍里还留着六根摇摇欲坠的定神针,只怕俞万程早就站起来掐着寿老人的脖子叫出了“安倍秀宁”四个字。
一只手忽然落在了俞万程的左边太阳穴上。太阳穴也叫黑甜穴,是用来安定失眠的穴位。寿老人哪有不知的道理,怒瞪出手的陈参谋一眼:“你这算是什么?”陈参谋笑道:“我还没有问你呢。比针是比功效,哪有把我的针逼出来的道理。”寿老人冷哼一声,知道此人口舌便利要惹自己分心,懒得跟他争辩,埋头继续扎针。
俞万程左太阳穴在陈参谋的安抚下,暴起的青筋渐渐平复下去。但一颗牵挂故人的心却跳动得越来越激烈,直跳回十一年前,也就是1932年日本春天的一个深夜里。那天夜里,东京陆军学院的樱花如情人的眼波,绵绵地在空中飘飞,最终在地上集起一片红与白的海洋,月光下荡漾出一种颓靡的美。
然而对于坐在树下的一群中国留学生来说,这幅景色却带给他们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受。作为黄埔军校赴日深造的高等士官生,俞万程正指着遍地的樱花慷慨发言:“同学们,在国内,被日本夺去的东北三省,这时候地上也是这样的红、这样的白!”
“红的是东北三省老乡们流出的热血,白的是东北三省抗日义士们涂地的肝脑!可悲啊,可悲然而更可耻!两个月前,日本人还在东北成立了伪帝溥仪执政的满洲国,给赤裸裸的侵略披上了亲和共治的面纱。而我们的政府居然默认了这种强盗行径,连一句收复失土的话都没有!”
“再想想去年民国政府是怎样一枪一炮不放就让出了东北,我们还有继续在日本深造的必要吗?我们该走了,回中国去,那里才是我们的战场。我们的敌人,不光是盘踞在东北三省的日本关东军,还有蜗居在民国政府里的那些犬儒!我们要回去,回去用我们的热血烫醒他们懦弱自保的幻想,让他们知道,日本人是不会只满足于一个东北的。日本人的根本目的,是让整个中华民族亡族灭本!我们要回去!回去!回去和他们斗争到底!”
俞万程的演说激起了树下留学生们的一片掌声,他跳下演说的石台,走回人群的时候,同窗好友马文斌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两人相视一笑。回头看台上,一个瘦瘦高高的、略有些鹰钩鼻的中年男人刚跳上石台,嘶哑着公鸭嗓吼道:“木鱼头这种穷憨大就光会练嘴皮子,哪有俺实在。俺们青帮的兄弟们不会说废话,要玩儿就玩儿真的。今儿在这里的同学,既然都是准备豁出命和日本人干的,那俺就给大家看看俺准备的礼物,拖上来!”
俞万程恨恨地道:“又是‘黄金虫’这个搅事精!真不明白民国政府怎么会让这种流氓来留洋出丑。”马文斌摇摇头:“没办法,说起来我们蒋委员长也是靠青帮起家的,算辈分还比这黄金虫小着一辈。他想来留洋镀金,政府哪个部门敢扫他的兴?”
在石台上指手画脚的男人,正是俞万程的老对头,也算这批留学生里的一员,但年龄着实比同届学生大了十几岁。此人正名黄金崇,乃上海滩青帮头子黄金荣的表弟。前面说过早年蒋介石混迹上海滩的时候,曾经拜过当时担任法租界华人总探长的黄金荣的帖子,算有师生情谊,按辈分排,这黄金崇还真比老蒋高了一辈。不过正因为这黄金崇和黄金荣的亲戚关系,上海滩没几个人适合收他入门。有资格收他做徒弟的几个凤毛麟角的青帮元老,又嫌他不学无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统统婉拒,所以他本身倒不算青帮里的人。
但这黄金崇仗着和表兄的关系,在外面张口闭口都是我们青帮,惹是生非。黄金荣看着他也头疼。正好当时流行出洋热,便跟老蒋伸手要了个名额,哄着他出了国,算眼不见为净。这黄金崇到了日本,日语都学不会,更别提学习军事了,每日里只是喝清酒狎歌妓,自然被俞万程等正派留学生看不起。当然黄金崇更看不起俞万程这等没后台没钞票的穷官校生,两下里冲突不断。黄金崇喊俞万程叫木鱼头,意思不敲不响,不打不行。俞万程更直接称黄金崇为黄金虫,意思就不用说了。
俞万程这一派身手好些,但黄金崇也有他的优势。正因为此人无法无天,天王爷也不放在眼里,所以顺带着连日本人都瞧不上。凡是有日本浪人找留学生麻烦的,他都会主动出头,不拼到见血不收手。因此服他的中国学生也不在少数。当然俞万程不在此列,俞万程越不服,黄金崇越想降伏他,两下里明争暗斗不知多少次,眼下一听说俞万程演讲出风头,黄金崇哪里按捺得住,立刻就带人奔来了。
只见黄金崇一声令下,身后两名男生随即从不远的树后拖出一个挣扎扭动的麻袋摔在石台上。解开麻袋的扎绳,袋口露出一张满是泪痕、嘴里塞着布团的日本少女的俏圆脸。黄金崇反手从腰后拔出一把精光闪闪的匕首,扔在地上狞笑道:“这日本娘们儿可是俺带人在日本皇宫附近侦察了好几天逮到的,发现她常进常出,一定是日本皇室的人,今天被爷套来了。在这儿要算是中国人的,没说的,都来递张投名状。想玩儿的玩儿,玩儿完了捅上一刀,大家以后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谁也跑不了,只能和日本人干到底!有童男子不会的崇爷教你,看好了,学着!”
黄金崇淫笑一声,转身从少女和服胸襟上撕了一块下来,露出雪白的肌肤,吞了口口水正要下一步行动,忽然脖子一凉,正是俞万程抢上前拾起地上的匕首架在了他脖子上,怒道:“黄金虫!你不要把青帮的流氓作风带到我们军人里来。像你这种作为,和那些随意在国内残害我们中国百姓的日本野兽有何区别?”
黄金崇斜眼看着俞万程:“少来这套!我看你是猴急了吧。急了自己找去。有本事你也去日本皇宫附近抓个娘们儿回来,不然就乖乖排队,别扫了爷的兴。”俞万程为之气结下手一紧,立刻有血从黄金崇脖子上滴了下来:“住口!不要把别人都想得和你一样龌龊!快放这位姑娘走!”
黄金崇阴阴笑了:“哟,看不出来你这木鱼头还会玩儿英雄救美啊!行行,我听你的放她走。不过她在这儿可不是一时半会儿了,你们刚才开的会谈的话她可都听见了。这一走有个口风不严说出去,在座各位同学的小命可都算是你姓俞的送出去的。”
俞万程愣住了。
俞万程看看狞笑的黄金崇,再看看惊恐的日本少女含泪的眼睛,慢慢垂下了手中的刀子,不知如何是好。周围的留学生也都不说话,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俞万程。马文斌悄悄来到了俞万程的身后,低声道:“万程,不要上他的当,黄金虫这是耍流氓手段要孤立你呢。你……要不我们先走,由得他们胡闹,不脏了自己的手就好。”
俞万程怒道:“不能走,爱国绝不是这等耍流氓,不是这样欺负无辜妇孺!我们现在逃开置之不理,难道就能觉得自己比这种青帮流氓高尚?能觉得自己算个真正的中国人?”黄金崇高举双手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好好,你姓俞的高尚,我姓黄的流氓,我想着玩儿女人我卑鄙我下流我禽兽我不是人,我打自己耳光行了吧?但没人说爱国不准流血吧?你说是流这日本娘们儿的血,还是流身边这些同学们的血算爱国,你姓俞的给句话,和大家讲讲!”
身边的留学生都骚动起来。马文斌见黄金崇耍光棍儿挤对俞万程,叹了口气,从气得发抖的俞万程手中拿过刀子:“算了,要脏脏我的手吧。姓黄的,我替万程下这一刀。但你以后如果有奸淫掳掠的事情犯在我们手里,这一刀迟早还你。”黄金崇舔了舔嘴唇:“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要动手赶早。”马文斌苦笑一声,对麻袋中的日本少女道:“对不住了,请来世别再投在东洋。”刚要下手,忽然俞万程一把抢过匕首:“文斌,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自己的事自己了!”说话间一刀挥下。
周围一片惊呼,只见麻袋应声而裂,俞万程拔出少女嘴里的布条,握着匕首护在少女身边凛然道:“要是靠滥杀无辜才能保住自己的命,这样的命我不要也罢!各位同学,要对这位姑娘下手的,先从我尸体上走过去。”
周围的留学生面面相觑。马文斌连连跺脚:“万程你冷静,冷静一下!”黄金崇狞笑一声:“大家看清楚了吧,什么才是嘴上光!俞万程根本就是个和大家作对的卖国贼,想杀了这日本娘们儿保住秘密的跟我上,连俞万程一起宰了!”周围被煽动起来的留学生随着黄金崇拿起石块木棍,分成扇形朝俞万程和他身后的日本少女一步步包围过来。马文斌长叹一声,握起一块石头站到俞万程身后:“来吧,今天我们两兄弟算把这百八十斤扔在东洋了!”
俞万程朝马文斌看了一眼,马文斌默默点头,俞万程强忍感动的泪水,低声道:“擒贼先擒王,想办法先抓住黄金虫。”马文斌一言不发,攥紧了石块,眼看一场血仗难免,忽然远处有电筒的照耀和呼喝声,军校巡逻队的人朝这里赶来。周围的留学生慌忙四散逃开。黄金崇边逃边恶狠狠地回头道:“姓俞的,你他妈的就一不敢杀鸡的娘们儿,可算害死大家了。从今天开始,在日本的中国人都不会放过你的!”
俞万程也是心乱如麻,下意识地看了少女一眼,握紧手里的匕首,不知是该随众逃跑还是该向谁刺出一刀。但立刻连选择的时间也没有了,手里拿着匕首的俞万程瞬间作为首要目标被校巡队员扑倒,除了黄金崇和几个见机溜得快的,周围的大部分留学生也都被巡逻队围住一步步逼退回来。校巡队从麻袋中放出日本少女,周围鄙视、仇恨、唾弃、愤怒、怀疑的种种目光立刻投在俞万程脸上,让他抬不起头来。俞万程心里清楚,只要少女一开口,对巡逻队说出这群学生在这里是为了反日聚会,那么大规模的审查、迫害马上就要波及中国所有在日华侨。
巡逻队的电筒照在日本少女身上,乱糟糟的日语呼喝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天幸这名日本少女听不懂中文,而且看到周围没有绑架她的黄金崇等人,便一把紧紧地搂住了俞万程,对巡逻队解说是被坏人绑架,幸好被中国留学生们将她救出。
俞万程这才松了一口气,周围留学生悬在空中的心也才放了下来。当然事情没这么容易。虽然送走了日本少女,但俞万程还是被巡逻队带去问话,解释为什么深夜还有这么多留学生集中在一起。俞万程不管校方怎么威逼利诱,一口咬定大家是在观月赏樱,双方耗了半日,直到校长好像突然接到了什么大人物的电话,连忙客客气气地把俞万程从禁闭室放了出来。
但是俞万程的苦难,他内心深处最不欲为人知的秘密,从这里才真正开始……俞万程忽然觉得恶心欲吐,像有人在他的脑中开了一个巨大的旋涡,要把脑髓从眉心中吸出去,几十年的人生历程忽然搅在一起,让他想不起自己具体做过什么……
正在这时,陈参谋钉在俞万程七处穴道中的针又有两根被逼了出来,寿老人的光头上也一滴滴汗珠滚了下来,捏住刺入俞万程脑中金针的右手不停颤抖。陈参谋只觉俞万程的太阳穴越来越烫,最后竟到了自己的手指无法搁停的温度,大惊下顾不得再和寿老人比试,看到桌上壶中剩下的冷茶,一把抓起泼在俞万程头上。
俞万程忽然感到一阵寒意,就像在淋着十一年前的那场春雨。走出禁闭室的俞万程,看到的是来表示感谢的日本少女那张喜悦的脸。俞万程不顾少女一再鞠躬,粗暴地推开她递过的纸伞,走向宿舍楼。楼口坐着鼻青脸肿的马文斌,旁边放着俞万程的行李。从不抽烟的马文斌默默地抽着一根烟,指了指身边的行李,意思让俞万程不要进楼,就此安静地离开。一股怒气从俞万程心头升起,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如果维护正义也是错,如果保护无辜也是错,那么谁又有资格去谴责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犯下的暴行,谁又能保证大家回国后可以建立一支有严明纪律的军队,来对抗武装着武士道精神的日本兽军呢?
俞万程想评这个理,他不顾马文斌的劝阻,执着地走进了宿舍楼,所有的留学生就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俞万程。俞万程就像一滴融入水潭的冰珠,很快就被合围了,在一片打倒汉奸卖国贼的口号中被狠揍一顿扔了出来。被扔在地上的俞万程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再次走进宿舍楼,立刻又被痛殴后扔了出来。再爬起,再进去,再被扔出,爬起,进去,扔出,爬,进,扔,爬……
那天俞万程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的意志再强大,也敌不过肉体的崩溃。俞万程在春雨下的泥泞中已经睁不开肿胀的眼睛,看不清宿舍楼在哪个方向。他在地上爬着,以为还是在向中国留学生宿舍爬去,却不知实际上他正挪向另一个相反的远方。旁边只听到一个女声一直哭一直哭,好像有人在陪着他走。好像头上有人打着伞,俞万程开始感觉不到那湿漉漉的雨丝,直到最后晕了过去。
从那天起,俞万程再也回不到中国留学生的群体里去了。他就像只过街老鼠一样东躲西藏。马文斌是唯一和他还有联系的中国人,偶尔会来看望他,并一再告诫他千万不能公开露面。黄金崇在他离开后已经成为中国留学生里的实际领袖,并下了除奸令。所有激进的留学生,都以除掉俞万程为目标,码头布满了寻找他的暗哨,甚至连国内的青帮成员都接到命令,只要俞万程回国,格杀勿论。俞万程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走投无路。
在这段苦闷的日子里,唯一始终陪伴着俞万程的就是他救出的日本少女。尽管初期烦躁委屈的俞万程一次次地将她赶离,但她还是会不离不弃地带着俞万程无法露面购买的生活用品回来。好几次也亏得有她的保护,俞万程才没有落入搜寻自己的除奸队手里。日子久了,俞万程自己都有些过意不去,渐渐地也就接受了日本少女的陪伴。相处的日子里俞万程知道少女的名字叫安倍秀宁,她并不是黄金崇他们所说的日本皇室成员,而是皇宫里负责祈福的巫女。
更重要的是,安倍秀宁只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根本不懂什么战争什么冲突,没有多数日本人对中国人的仇视与轻蔑情绪。她只知道关心对自己好的人,而俞万程就是她心目中的英雄。相处久了俞万程更是坚信自己救助无辜的事并不是错误,而且在所有人都瞧不起他的时候,有安倍秀宁这样的女生对自己的人品表达崇敬更是他唯一的安慰,渐渐地两个人的感情变得融洽。
安倍秀宁的祖上就是陈参谋提过的日本古代著名的阴阳师安倍晴明,神通广大,留下驱妖捉鬼的传说无数,传到安倍秀宁这一代,虽然已经没有这种本事,但安倍家族在日本民间与朝室中依然享有崇高的声望。发生了被绑架的事件后,家族里也加强了对安倍秀宁的保护。由于俞万程是安倍秀宁的救命恩人,在当时安倍秀宁的父亲,也就是安倍家族的家主默许下,某种程度上这种保护也翼及了本来处境危险的俞万程。
安倍秀宁去往日本各地进行祈福活动的时候,俞万程也得以暗中随同聊以解闷,听着小鸟依人的安倍秀宁讲着各地的民间风俗和传说,七福神的故事也是在那时候听说的。有时候俞万程不由觉得放下民族与大义的包袱,就此清闲一生与佳人相伴也是种解脱。但当安倍秀宁的父亲暗示他是否愿意放弃中国国籍成为安倍家族的成员时,他依然犹豫了。
虽然归国已经无望,虽然祖国已经拒绝再接纳他,但是俞万程相信,别人的看法,永远比不上自己的坚持与做法重要。酒后的他也询问过好友马文斌,问自己只是坚持做人的基本原则,坚持正义的起码标准,最后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马文斌沉默片刻后回答,也许正义本身就是一架指针随着局势而摇晃的天平吧。俞万程摇头苦笑,他不明白,正义不应该是横跨在人性基石上的坚固桥梁吗,怎么能随势而变?但就像他坚信正义一样,俞万程坚信自己的作为并没有给中国人丢脸,即使不被理解,也不会就此放弃中国国籍。
或者自己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在异国漂泊下去算了,反正换来秀宁陪伴这辈子也值得了,当时俞万程真的是这么想的。不久,俞万程向安倍家主提出可否不放弃中国国籍想和秀宁结为异籍夫妻的愿望,却因为无法通过安倍家主提出的棋力测试,为一名神秘棋手所败更添烦恼,转眼已经从认识秀宁时候的初春进入冬天了。第一场雪飘落在东京街头的时候,忘记俞万程已久的命运之神忽然再次想起了他,以一种残酷的方式给他上了意想不到的一课,让他从这场昏昏迷迷的粉色残梦中惊醒。
当时的俞万程,穿着上已经和街头常见的日本浪人无异。似乎黄金崇也淡忘了这个久不露面的对手,除奸队早就有了别的目标。夜晚踏着木屐,双手笼在长袖里的俞万程半醺着从酒家出来,摇摇晃晃地走在积雪的小巷中,忽然一个麻袋从背后套上来,将他抓走。
睁开眼睛的时候,出现在俞万程面前的是黄金崇那张龇着黄牙的马脸,狞笑道:“姓俞的,没想到吧?你崇爷有的是耐心,可没把你给忘了!”
不知道为什么,自知必死的俞万程此刻反而觉得心里无比平静。他唯一庆幸的就是秀宁晚上没有和自己走在一起。但是黄金崇似乎并没有立刻结束俞万程性命的意思,他示意手下的人把俞万程拉起来推到窗边,兴奋地指着窗外:“木鱼头,今天拉你来,没别的意思。我知道你从来看不起崇爷,但今天要让你看看崇爷的真面目,窗外这地方你可认识?”
俞万程往外望去,不禁吃了一惊:“这里……那是桔梗门,门后是护城河。你又要到日本皇宫附近去绑架妇女吗?”黄金崇冷笑一声:“错!这次你崇爷要绑的不是女人,而是一个男的。”俞万程道:“谁?”黄金崇慢悠悠地道:“你猜。”俞万程摇摇头,黄金崇倒了一碗水,端起的时候手不禁抖了一下,兴奋地喘息道:“风萧萧兮易水寒,荆轲刺秦王的故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俞万程脑中一转念,大骇道:“你,你是要绑架日本天皇?!”黄金崇喝下茶水,冷哼道:“怎么,你怕了吗?”俞万程一时真的说不出话来,做梦也想不到面前这个自己从不放在眼里、猥琐好色的上海滩帮会流氓居然有这样的胆识。黄金崇得意于俞万程的震惊,重重地将茶碗蹾在木桌上:“你不会不知道吧?今天傍晚日本皇后才给天皇裕仁生下了皇子,东京城里普天同庆。皇宫的戒备也放松了。你崇爷终于等到了这天。晚上十点,中国留学生都将集中在这里攻打皇宫,目标就是刚当了爹的日本天皇裕仁。能绑就绑了他,逼他下诏把东三省的日本军队撤出来。绑不了就撕了他,让日本人知道我们中国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俞万程口干舌燥,不由后退了一步,碰到木桌,砰的一声瓷碗被撞翻在地。旁边几个人立刻将手枪对准了他。黄金崇挥挥手示意不要惊慌,笑着对俞万程道:“怎么,你想发出动静提醒皇宫里的卫兵吗?未免远了点儿。”俞万程摇摇头:“不是,我只是真的从来没想过你能策划出这种计划。”黄金崇得意地笑了:“木鱼头,你没想到的事多了。不过说你不是想给日本人报信我信。因为,我知道你姓俞的不是卖国贼。别人不相信你,我他妈相信你!”
俞万程愣住了,黄金崇冷冷一笑:“可惜,相信你不代表我就能不杀你。你不是一直叫我流氓吗?自古成大事的从来都是流氓。建立大汉的刘邦是流氓,明朝的朱元璋也是流氓,我们的蒋委员长更是流氓。败事的都是你这样满口仁义的书生!去年冬天,那个日本娘们儿,就是我算计好了绑给你看的。你这种人,心慈手软,根本当不了领袖。我算准了你会救她,救她你就会进我的套子。”
“别误会,我们无冤无仇,只是留学生都听你的,看不起我这样的人,那我的大事就做不成。要做大事,就得把你拉下来,我才能上去,才能领着学生们走我的计划来攻打皇宫。这就是流氓的手段,不要脸,但是有用,有用才能成大事。”
俞万程像从来没见过一样,看着这个一直被自己当成一条虫的男人。黄金崇的脸上露着凶狠、暴戾,但却隐约有着一种曾经自己身上也有过的,为了某种理想悍不畏死的精神。而这种精神似乎已经被自己忘却很久了,让自己再也不像曾经的自己。俞万程不禁问道:“这个计划你准备了多久?你可知道,照你的想法,不管计划成功不成功,你都不可能再回到中国。”
黄金崇看向东方低声道:“很久了。我姓黄的在国内只想快快活活地活着,每天看看戏文喝喝小酒,调戏调戏漂亮娘们儿,从没想过要动脑筋做什么大事。但从我老婆孩子被日本人飞机投下的炸弹炸死那一刻,我就一门心思想着到日本来轰轰烈烈闹一场,再也没想过活着回去。”
俞万程犹豫了一下:“那和你一起举事的留学生们,只怕……”
黄金崇不在意道:“死呗!人总是要死的。在日本闹一场再死,起码留个名,比回去当亡国奴强多了。所以我说你是书生,平时喊喊杀杀,到了真要死人的时候,又想前想后,怕狼怕虎,靠你们打日本,有个屁用!”俞万程说不出话来,黄金崇斜眼道:“怕死?”俞万程摇摇头:“不怕,你敢不敢算我一个,和你们一起打皇宫?!”黄金崇哈哈大笑:“不不不,打皇宫可轮不到你,你这个木鱼头可比直接动手有用多了。”俞万程不解道:“什么?”黄金崇拍拍俞万程的肩膀:“你真的不怕死?”
俞万程重重地点了点头。黄金崇笑容可掬地道:“那就好。不过死不难,难的是死得冤枉,死得难堪也不吭声。我想用你的死给这次行动奠旗,让你死得像个汉奸,行不行啊?”俞万程失声大叫道:“什么?!你不是说知道我不是卖国贼?”黄金崇又摇头道:“知道是知道,知道不代表我会给你澄清。你要明白,凡是做大事的,动手前都得先给手底下的人念念咒,打打气,义和团捻子都这么干的。人红了眼事就好办了。你就是那只开战前杀来鼓气的祭羊,杀了你这个假汉奸,见了血大家才能兴奋起来,兴奋起来才能顶着守卫的枪子儿,一股劲儿冲进皇宫。这就是我一直不杀你,留着今天才捉你来的目的。呦,我看你怕得不轻呵!”
俞万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他不怕死,但就像黄金崇说的那样,他害怕声名狼藉地死,害怕黄金崇的行动成功后被载入史册的时候,自己被当成行动前诛杀的一个最著名的汉奸遗臭万年。黄金崇示意旁边的人狠狠地摁住俞万程,将蜡烛挑得更亮了一些:“不要怨老天不长眼,崇爷不公道。戏本上凡是要举大事的,都得先来个狠的给底下人看看。田广烹了郦食其,永乐扒了方孝孺,死人都不会跟活人抱怨,你姓俞的也不会有机会喊冤。”
“认了吧,懂事的到时候求求饶,磕磕头,把戏唱足了,让大伙乐乐。崇爷算你的知己,保证你死后那日本小情人以后没人找她一根汗毛的麻烦。”
俞万程咬咬唇道:“如果你真是我俞某人的知己,就不会加最后这句话威胁我。只要能助你行动成功,俞某人不怕,不怕站着活,也不怕跪着死。”黄金崇倒有些意外:“怎么?我还以为你是那种死活都图个好名的书呆子呢。”俞万程冷冷一笑:“左右是死,你事做得漂亮,我死得才有价值。你要败了,我背个臭名声还白死,才真到了阴曹地府也饶不了你。”黄金崇大拇指一跷:“开窍了,开窍了,有点儿干大事的味儿了。可惜不得不杀你,否则我们以后倒真能交个朋友。崇爷信得过你!来!坐!别委屈了自己,等有人来了再进麻袋。两边别愣着,给木鱼头倒杯茶,当是送行酒。”
俞万程端坐着喝茶,心里居然平静下来。他静静地看着黄金崇,黄金崇像没事人一样讲着笑话打着哈哈,还时不时地拿着俞万程和安倍秀宁的事情说荤段子取乐。俞万程听得出来,黄金崇没有说谎,这一年来,黄金崇确实在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留下自己的命就是为了今天晚上这个特殊时刻。眼前的黄金崇,丑陋、残忍、狡诈、阴险,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轻易地便毁了自己的前途、性命、爱情、名声。但不知道为什么,俞万程对他却不能像以前一样单纯地仇恨了,反而隐约有着一丝同情、一丝尊重。
俞万程无法解释自己的这种情绪,他也不愿意相信能够拯救中国的居然会是这种人。但事实就摆在面前,自己满腔热血,正义执着,但确实也像黄金崇说的那样,做不了大事。自己不懂谋权,不会投机,就凭着一腔热血,想从如狼似虎的日本人手里挽救沉疴已久的祖国,谈何容易?他甚至有点儿羡慕黄金崇,无牵无挂,没有道德的约束,只求目的不问手段,或许真正做大事的人就应该是这样吧。只是,这样的大事做了,真的就能成吗?就算成了,有没有后患呢?
俞万程想不了那么远,说到底他此刻也就是一个热血青年。黄金崇的计划,能说服每一个中国留学生,也能打动他的心。他已经决定成为支持这个计划而牺牲的一个卒子,哪怕是被踩在地上永世不得翻身的那个弃卒。眼前黄金崇和自己插科打诨,但到十点左右,第一波聚集来的留学生进入房间的时候,黄金崇就将凶相毕露,自己也将求饶告死。两个人都要进入自己扮演的角色,这就是所谓人生如戏吧。
很快十点将近,黄金崇和俞万程同时站了起来。
黄金崇阻止了走向麻袋的俞万程,皱眉道:“有点儿不对劲。人都哪里去了?”俞万程道:“不是还没到十点吗?”黄金崇摇头道:“就是这不对劲。你们这帮学生,从来沉不住气,听到这么大的消息必然只有提前没有推后的道理。怎么会到现在还一个人都没来。”
俞万程担心道:“会不会有泄密?”黄金崇想了想,还是摇摇头:“不可能。”俞万程道:“东京近千中国留学生,你就这么肯定没有一个会向日本政府告密?”黄金崇沉吟道:“告密也来不及。这次举事,为求快准狠,我用的是青帮二四八定乾坤的联系方式。从我身边两个人做我的下线,他们一人再负责两个,就是四个。这四个人一人再负责两个下线,就是八个人。八人再乘二,以此类推。”
“攻打皇宫的计划,我在半个小时前捉你进门的时候才告诉两个手下,让他们再分别去依次联系下线到这里集合。就算中途有人起歪心告密通知警察厅,他们也来不及反应,阻止不了近千名学生四面八方涌来。只要大家到了这里,我杀了你奠旗见了血,他们红了眼往前一冲,大事必成。”
俞万程看看墙上的西洋钟:“万一在你负责的两个下线身上出了问题,事情不就像断了头的蛇一样夭折了吗?”黄金崇断然道:“不可能!这两人我放心,都是讲义气的汉子。一个是我从中国带过来的青帮兄弟,还有一个你也认识,你尽管放心。”俞万程问道:“谁?”黄金崇笑而不答,忽然吹熄了蜡烛:“不好,有踏雪声,是日本警察厅的军靴。”
除了俞万程,屋里的人都拔枪在手。黄金崇惨然一笑:“你小子还真乌鸦嘴,这回被你说中了,成不了事了。”俞万程热血上涌:“也给我一把枪,大家冲出去,以后还有机会。”黄金崇凑近窗边看了看:“敢赌就要敢输,外面人多,我们跑不了,只能干一个赚一个了。”俞万程急道:“不,姓黄的你听我说。你换上我身上的日本人衣服,然后假装是被我们挟持来的。只要你能逃走,就还有再举事的机会。”黄金崇回头看看俞万程,忽然骂了一句上海脏话:“你个小瘪三,良心还真不是一般的好。可惜这里除了你,都是我带来的青帮兄弟,没一个日本话说得顺溜。要跑,你自己跑吧。”
俞万程还要说话,黄金崇挥挥手:“别磨叽了。今天事情泄了,就再也没有聚东京打皇宫的机会。我他妈的活不活还真没计较了。你刚才的法子不错,待会儿我用枪指着你出门,运气好的话你还真能死不了。”
俞万程还没说话,黄金崇使个眼色,身后的人立刻将俞万程绑住,嘴里塞进个麻桃。黄金崇轻叹道:“姓俞的,今天以后,留学生在日本就算待不住了。回中国吧,那里才是你这种会打仗的书生的地盘。记着,小日本不好打,但我相信你这样的木鱼头能跟它耗,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耗也耗死它,别让崇爷白死,崇爷在阎王殿油锅里等着你们把日本人送来做伴儿的那天。兄弟们,拿刀子,扒了这张祖宗给的脸,别连累了大洋那边的家里人。”
黄金崇周围的人齐齐答应一声,掏出匕首。黄金崇从耳旁捏起自己的脸皮对俞万程笑道:“崇爷最后教你什么是真正的办大事就不要脸。不要了这张脸,一穷二白,无亲无故,来得干净,走得光棍儿!”刀锋在黄金崇手中转动,从两腮一个圆转下来,过额头、下巴,硬生生地削了一个脸皮下来,旁边的人有样学样,一声不吭撕割掉了自己的脸皮,剥去了指纹,扔到壁炉里烧掉。俞万程眼泪掉了下来,他知道黄金崇等人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撕掉脸皮指纹,就是让日本警察厅最后无法向世人指证他们的身份,无法向中国方面提起干涉,也无法对在日留学生提出牵连起诉,更没法报复这些青帮弟兄在中国的家人。
黄金崇摸了摸血肉模糊的脸颊,张开黑洞洞的嘴窟,狞笑一声:“还真他妈的疼死人!弟兄们,跟着我,出了门就不准再说中国话,都跟我喊八嘎牙路。我把姓俞的一推倒,大家就开枪和小日本拼啊。”身后人齐齐说了声是,黄金崇笑骂道:“一群土瘪三,要说嗨,不准再说是!”拿起麻袋套在俞万程头上,不顾俞万程的死命挣扎,推出门去。
俞万程被推倒在门外雪地上,听着前面有日语在叫:“把人放开!把枪放下!”身后黄金崇等人在乱叫:“八嘎牙路,八嘎牙路!”也不知道是前面还是后面开的枪,随即前后枪声响成了一片。俞万程趴在雪堆里心如刀割。虽然他以前从来看不起这帮青帮流氓,但今夜他承认了,即使这些人不是好人,但他们也有一片爱国心。虽然他们行事极端,不择手段,但也赢得了自己深深的尊敬。《东京时报》于1933年冬发文,日本皇子,也就是后来的明仁天皇,出生的当夜,有团伙预谋冲击日本皇宫,被东京警察厅提前破获阴谋。交火中该团伙无一生还。因一些特殊原因无法鉴别死者身份,初步推测为持异见之日本少壮派军人云云。
此刻黄金崇那张割去脸皮的血肉模糊的脸窟正定格在俞万程的脑海中,像一块寒冰镇静了他的神志,便是安倍秀宁的倩影也无法让他的神经再次发热膨胀。本来长叹一声正要认输的陈参谋忽然听到俞万程一声长吁,缓缓睁开眼睛,对寿老人说道:“别等了,你要的那个词,这场赌局里你等不到。”
熊孝先欢呼一声:“赢了赢了,连赢两局,第三局不用比了。”陈参谋大喜道:“师座……”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寿老人跌跌撞撞连连后退,叫道:“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这样?”熊孝先骂道:“你这个老日本就别装了,快把我们师长身上的针拔出来。”俞万程摇头道:“还是先拔出藏在各位师兄身上的金针吧。”寿老人面如死灰,但倒也遵守承诺,伸手先将俞万程身上的金针拔下,又将作战指挥室里和尚们身上的金针一一处置干净,低声道:“俞万程,虽然我此刻任由你们处置,但你要知道,如果我死了,安倍秀宁的下落你可就再也不知道了。”
寿老人本自诩金针绝学天下无双,便如神祇将自己高高尊上。但此刻引以为豪的绝技一败涂地,极度的自尊瞬间化为极度的自卑,这句话看着是威胁,其实已接近苦苦哀求乞命。陈参谋冷笑道:“现在你不再嚣张了?知道求饶了?只是饶了你,瑶光、玉衡、宏一、福圆的血仇,又到哪里去讨回公道。”寿老人茫然道:“瑶光就是你说过的那个女孩子吗?可玉衡又是谁?”
陈参谋冷冷道:“便是当年逃出敌窟的唯一一名北斗特工,瑶光的亲弟弟。难道他不是在几日前发现了你的踪迹,追踪到你反被你所害吗?”寿老人怒道:“这绍德城里水深得很,除了宏一和福圆是我不得已下手,我根本就没遇见过你说的什么玉横玉竖的!又谈什么杀了他!”陈参谋皱眉道:“这就怪了,最后他托人带给我的信息就是终于发现了和当年事件有关的踪迹,然后就不知所踪了。不是你下的手,那又是怎么回事?”
俞万程心头翻腾,没注意陈参谋和寿老人的对答,他实在不明白安倍秀宁的名字怎么会从初次见面的凶残暴戾的怪物寿老人口中说出,掉头看向塔窗外夜色下在寒风中摇曳的枯枝,心绪又回到了十一年前东京的那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