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龙塔的楼梯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熊孝先骂了一句,这群和尚忒娘的烦,转向陈参谋道:“这墙上老寿星咋得罪你了?下手真狠,看这脸上得被扎了多少针?”陈参谋笑道:“才六针。这是我在师座面前夸下海口,要施法拘拿躲藏在绍德城里的日本妖孽寿老人。”
熊孝先“啊”了一声:“拘神捉妖?我说陈参谋你怎么这么处处透着邪门呢,敢情你是道士出身!那抓来的妖孽在哪儿呢?我怎么什么也没看到?”俞万程皱眉道:“孝先你不要再闹了,捉鬼拿神什么的只是笑谈,我愿赌服输,不用浑岔。”熊孝先急道:“师座你也忒老实了!你想,打赌就是做生意,哪有一点儿不讨价还价的。姓陈的答应你的事情做不到,你干吗非要做到答应他的事情?”
俞万程一怔,暗想熊孝先虽然是个粗人,这番话倒是细理。抬头看向陈参谋。陈参谋笑道:“熊营长的话好在理啊,只是,谁说我答应师座的事情没做到呢?”熊孝先催道:“做到了就要让我们看到才行,看到妖神才算你给了交代。”陈参谋声音低了一些:“说得是,如果捉不到寿老人,怎能给自己,不,给师座一个交代。”
俞万程看着陈参谋脸上的神情忽然心里一动,低声问道:“那北斗第七星,可是瑶光?”陈参谋手起第七针钉入七神图中的寿老人的口窍,缓缓道:“知我者师座。不错,这北斗七星最后一星正是天关破军瑶光星,拘邪神寿老人最后一魄雔飞魄。”俞万程顿时心头雪亮:“原来你演这出戏的目的就是为了给瑶光报仇!”陈参谋笑道:“北斗主死,南斗主生。卑职能力不足,既不能请南斗星君让瑶光复生,只能借瑶光之灵请北斗星君送元凶妖神归天偿命,也算得偿所愿。”熊孝先茫然道:“什么瑶光?什么报仇?你们说的日本妖神在哪儿呢?我还是什么也没看到啊!”
此时室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脸,一眼看到作战板上扎满针的寿老人画像吓得一愣。
陈参谋陡然舌绽春雷大喝一声:“七星聚华,北斗追魂,妖孽寿老人还不服罪!”死去的宏一和尚最小的聋哑徒弟福平推门而入,发愣间被吼声惊得慌忙后退,却被后面一群急匆匆的和尚给挤了进来,七嘴八舌道:“师座,原来我们真冤枉了熊营长!刚才福圆听说你们要抓杀我师父的日本奸细,便偷了你的马想逃,却被枣红马摔下踢死了,看来他才是真凶!”
俞万程一惊站了起来:“福圆是奸细?!枣红马有没有伤着?”众和尚看向福平,福平摇摇头。俞万程心系爱马,正要推门而出下塔去现场看个究竟,陈参谋已经站在门边挡住了出路,笑道:“且慢,不知各位大师为何说话前都要询问福平?”
众和尚对望一番,有口舌灵便的绘声绘色说道:“早前勤务兵在楼下说师座已查出真凶是日本奸细,要放熊营长出来派人抓捕,福圆的脸色便变了,说是怕熊营长出来报复他,要去马厩躲一躲。谁知道一去半天没回来,我们想着师父死后寺里没人主持大局到底不行,不放心的就随过去看看。”
“半路就听见枣红马在嘶腾。跑近一看,福平惊慌地躲在角落里,枣红马打着响鼻刨着蹄。福圆躺在地上,脑袋上印着两处马蹄印,一处在脑门上,一处在左边太阳穴,七窍流血眼见活不了了。福平比画了告诉我们,福圆跑到马厩就要牵马走人,福平上前询问阻拦,两人拉扯间情急中福圆忽然一脚踹翻了福平,拽马时却惹怒了枣红马,被腾起的马蹄刨翻在地又踩踏了一下,福平正要去喊我们,可巧我们已经到了,结果在福圆身上翻出了这个。”
和尚们从福圆身上拿到的确实是一份日本字信,陈参谋打开翻译道:“三日内绍德当破,恐枪炮无眼,有伤尊体,盼毋留相关知情人士。落款是犬养崎。”俞万程望向福平,瘦小的孩子受了惊吓瑟瑟发抖,虽然听不见众人说什么,但想是明白在复述当时的情况,只知道拼命点头,俞万程叹息一声,正要走上前安慰几句,却被陈参谋一把拉住,笑道:“看来福圆的真实身份真不简单,居然需要犬养崎亲自写信将他召归。其实哪里需要这么麻烦,也许犬养崎学我在城外一声吼,没准儿城里的奸细就听见了。”
一群和尚和熊孝先还没会过意来,俞万程已经变了脸色:“难道你怀疑……但福平怎么可能……陈参谋你未免多虑。”聋哑的福平眼见众人都奇怪地望向自己,不知道俞陈两人在争执什么,惊慌地左顾右盼。陈参谋眼睛盯着福平:“怎么,福平小师兄又听不见了吗?可刚刚怎么我声音大些就惊吓到你了呢?你以为杀了福圆,再栽赃给他就能转移我们的注意力了吗?”
熊孝先叫了起来:“你的意思福圆是福平杀的?怎么可能,别说福圆五大三粗,福平弱不禁风根本不是对手。那么多人看见是枣红马的马蹄踏死了福圆,又怎么说?”陈参谋冷笑着慢慢举枪道:“你不是早先说过吗?五寸金针,专封奇经八脉,控制人体都轻而易举,何难控制一匹马?”
众和尚不知道三人在说什么,只是七嘴八舌地解劝,刚才那个说话伶俐的和尚忍不住道:“长官您不要吓着了福平。您大喝之时,必然脸上……那个……有些吓人,福平第一个进来,看见了被吓住也不是没可能啊。我们与福平两年里日则同劳,夜则同歇,便是响锣掉他旁边也没见他惊过,你却怀疑他是装聋作哑,未免想太多了。”
其他和尚连连点头附和,陈参谋不闻不问,盯着福平慢慢扣动扳机:“在南京发现的日本使团里孩童身材的黑色衣服;无亲无故,在两年前那场鼠疫中才被宏一收留。能遮去本来面目的满脸伤斑,更借口聋哑,不会露出语言上的破绽,寿老人不是你还是谁?!我从南京追到绍德,两年不舍不弃,只为今日,难道你还想心怀侥幸从我手中逃出此塔?想必你应该知道我们中国有句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时至今日,你是想作为一个又聋又哑的无名痴呆小僧就此被我一枪了结,还是恢复你一代魔头、金针之术天下无双的东瀛妖孽寿老人的真面目与我搏上一搏?”
群僧惊叫不已,陈参谋大喝道:“他能用金针控制别人,又何尝不能在和你们起居生活时封闭住自己的听闻穴道?寿老人,我数三声,再不现形我就开枪了!一!二……”忽然室里响起一个又干又涩的生硬声音,便如一把几年未磨过的锈刀割着棕缆:“是啊,如果今日不是我准备逃出城去,取出封住自己听宫穴一年多的金针,你哪里发现得了老夫的破绽?”
陈参谋长吁一口气,收回手枪。众人纷纷惊愕。只见这老气横秋怪里怪气的话声,正是从身材稚小又聋又哑的福平口中传出的。但见此刻福平目露邪光,身子站得笔直,再也不像以往那样畏畏缩缩,自有一股择人而噬的妖异气势。熊孝先慌忙拿枪对准了福平,惊叫道:“你是什么怪物?”
福平阴冷的目光从周围和尚身上一一扫了过去,每在一人身上停留片刻,那人便不自禁地打个寒战,只听福平喝道:“无礼!老夫乃天皇御医,守护至高神武天皇的御卫七福神之寿老人!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对我大呼小叫?”
陈参谋接口道:“你更是曾在金陵和绍德兴风作浪,祸害中华百姓,杀死宏一大师和福圆师兄的凶手。”寿老人一笑。陈参谋盯着寿老人道:“福圆身上的字信倒真是犬养崎笔迹,本来是写给你的吧?想必宏一大师对你的真实身份有所了解,你便在收信后应犬养崎之约在撤离前杀了他,对不对?”
寿老人一口中文渐渐流利:“不错,两年前我不小心身染鼠疫,确实被宏一搭救。我便答应他从此洗心革面,不再帮助日本对付中国,只在寺庙做一赎罪的麻面小僧。不过宏一也没做赔本的交易,他本有头风顽疾,发作起来只恨不能把脑袋劈成两半,是我每两个月用五寸金针封刺他的脑中奇穴方免除了他的痛苦。更用从日本带来的活动经费给他盘下伏龙塔寺,才做到今天这份基业。可自从犬养崎进逼绍德后,宏一便对我起了疑心,怀疑我留在绍德另有所图。我便抢先在给他医治头风时下了禁言术。只因昔日我在绍德得鼠疫发高烧说胡话之时,宏一在我病中听到了太多不该听的秘密,要不是碍着昔日相救的情面,我早送他去见佛祖了。”
俞万程沉痛道:“就是这样,最后你也没放过宏一大师。”寿老人狞笑道:“这可怨不得我,你没看到犬养崎给我的信吗?要除知情人的可是犬养崎,我只是替他下手而已。怪只怪宏一自己好奇心太重,知道那么多干吗?”
熊孝先骂道:“你这日本老小子可真够狼心狗肺的,算忘恩负义到家了!这种话也说得理直气壮,难怪你一脸麻子,果然不要脸!”寿老人怒道:“你这粗坯知道什么?我对宏一可谓仁至义尽,下针时答应他留给他二十四个时辰活着处理后事,足够抵偿他救我一命的恩惠了。”
陈参谋点头道:“果然如熊营长所说,五寸金针能掌控人的生死时间。你在昨夜下手,今夜宏一大师才死,我们当然找不到现场的凶手。不过你还是留下了破绽,想必昨夜你在宏一大师太阳穴下针,所以大师头上的狗皮膏药才会被揭下,又因为日久失去黏性换了块新的,是吧?”
寿老人狞笑道:“是又怎样?宏一嘴上喊得响亮,什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到我下针的时候身子都吓抖了,害得我从不见血的金针也扎出血来,可见他离看破生死的境界还远着呢!”
陈参谋冷笑道:“你当真以为宏一大师就束手就擒甘心为你荼毒吗?那是他要故意留下血迹给我们线索。你再看宏一大师还留给了我们什么!”
寿老人看到陈参谋手中的金针怒道:“这个老滑头,原来我丢失的那根金针是被他偷了去。”陈参谋笑道:“你不知道的多了。宏一大师不仅昨夜骗过了你,更早就在伏龙塔里留下伏笔防你日后翻脸。”寿老人一惊:“什么伏笔?”陈参谋一指八仙图,笑道:“这幅在伏龙塔挂了两年的八仙图另有千秋,你没看出来吧?”
寿老人大怒:“宏一居然阳奉阴违。很好,这样我也不用遵守跟他的许下承诺了。”俞万程问道:“什么承诺?”寿老人嘿嘿一笑:“你们就没想过为什么宏一任我摆布却不敢反抗,我此刻又凭什么跟你们这样嚣张,毫不隐瞒?”
熊孝先怒道:“管你凭什么,等会儿我要亲手拆了你的老骨头!”寿老人嘿嘿一笑,对着众和尚愤怒的面孔一张张看过去。陈参谋和俞万程对望一眼,彼此都读出了对方眼神里惶恐的信息: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原来这就是宏一圆寂时最后一句话的含义!
俞万程怒道:“原来你这恶魔早已暗中对寺里的众位师兄下了毒手,以此要挟宏一大师。”寿老人冷冷道:“我一人身在异国,当然要多些心眼。我吃与他们同吃,睡与他们同睡,谁会提防一聋哑小和尚会在半夜偷偷起身封住能让人昏睡的黑甜穴,再将金针悄悄刺入他们体内的致命隐穴?万一宏一拼了老命要对我不利,他就得先考虑拉上他所有徒子徒孙给我偿命是否合算。”群僧大惊,寿老人冷冷道:“你们摸摸背后脊梁骨倒数第三与第四根算盘珠之间,用劲按下去看看可有异样。”
众和尚纷纷一摸之下,忽然齐齐大喊一声,痛得眼泪鼻涕横流,正在慌张,只听寿老人拊掌哈哈大笑:“好了,好了。其实本来我虽用金针刺入你们体内,却碍着答应宏一不能对你们下手的承诺没触及隐穴。但刚才金针进入你们体内深处的灵梁穴,却是你们自己摁下去的,算不得我动手吧?两个时辰之内,没有我施术解救,你们这群和尚就死定了。”
熊孝先怒道:“他们死了你也得陪葬!”寿老人阴笑道:“他们不死难道你们就会给我活路?或者大家都别死,让这群和尚送我到城外日营,我保证帮他们取出金针保住性命。”熊孝先暴跳道:“做梦!今天你就是插翅也难飞!”寿老人冷冷一笑:“若不是犬养崎派来接应我的人没有准时到来,我早就远走高飞了,便是宏一再耍花样,等你们发觉也是马后炮了,哪需要如此辛苦跟你们周旋?”
陈参谋皱眉问俞万程道:“师座您以为如何?”俞万程紧锁眉头道:“不能见死不救!”陈参谋惊道:“您同意让他走?”俞万程咬牙道:“虽然我从心里压根不想放他走,但既然宏一大师最后遗愿是我们救出他的一众徒弟,方可含笑九泉。我们怎能无视?”
陈参谋道:“放虎归山,后患无穷。这个魔王在伏龙塔待得太久,城内军情虚实尽知。如果出城见到犬养崎……”俞万程心乱如麻,反问道:“那你说怎么办?”陈参谋声音压低:“情分亲疏,命分高低。”俞万程一呆,半晌摇摇头:“不行,51师的兄弟,和这些无辜的和尚,对于我来说虽有关系的亲疏,却没有生死的高低。”
陈参谋声音虽低,寿老人也听在耳里,怒道:“我和你素不相识,你为何一再和我作对,非要赶尽杀绝?”陈参谋轻笑一声:“你是不认得我,但我有几位朋友可受过你的好处。”寿老人奇怪道:“你的朋友?中国人吗?我来中国数年,除了绍德伏龙塔里的和尚,不记得和别的中国人有过交往。”陈参谋慢慢道:“南京城里也没有吗?”寿老人摇头道:“没有,有也不记得了。”
陈参谋道:“不记得?难道你在南京城里没有用金针帮特高课审讯过中国人?”寿老人恍然大悟道:“原来是那件我一时兴起之事,过了这么久我哪里记得。怎么,那些人里面有你的朋友?”陈参谋声音沙哑道:“那你还记不记得有个瓜子脸、个子高高、笑起来右边脸蛋有个酒窝的女孩子?”寿老人冷冷一笑:“有吗?不记得。你们中国人在我眼里,和我幼年时师父教我练针用的草靶也没什么分别,哪里记得什么男人女人!”
俞万程攥住陈参谋颤抖的手拉离了枪把,怒喝道:“看你这么不可一世,全忘了你自负的金针绝学,根源还是中国。”寿老人冷笑道:“那又如何?你们中国人自己笨看不住东西,被我们日本人拿去发扬光大,应该感激才对。”俞万程啐道:“什么,发扬光大?救死扶伤的圣器,被你们改造成了控制人的邪具,这分明是一种堕落!”
寿老人摇头道:“和你们中国人是说不通的。你们太懦弱了,永远故步自封,不敢走得更远。中国医术奉行的仁道,就是金针之学最终在中国失传却在日本流传下来的根本原因。能掌握五寸金针的,除了个别百年难遇的天才,其他人是要解剖很多活人,直接用眼睛来看,用手来摸人体穴位才能学会的。”
陈参谋深吸一口气,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笑道:“按这种说法,显然阁下不算天才了。”寿老人“哼”了一声道:“你们中国有句俗话,勤能补拙。”陈参谋笑道:“你真是一只自以为是的井底之蛙。五寸金针之所以在中国失传,不是因为我们故步自封,而是在唐朝之后,宋朝医士又发明了更简单实效的针术,将五寸金针之术替代淘汰了而已。只有日本这样的狭邦小国,消息闭塞,才会拿着过时的东西敝帚自珍。”
寿老人额头青筋暴起,怒道:“污蔑!你们中国人除了信口雌黄还剩下什么能耐?”陈参谋笑道:“我们还剩下仁爱、道义、进取的毅力,和你们日本人永远也学不会的可以海纳百川的包容和融洽。”寿老人冷笑道:“说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就能掩盖你们民族的无能吗?真有比五寸金针更高明的针术,你施出来给我看。”
陈参谋微笑不语,寿老人得意道:“只能用尴尬的笑容来掩饰你的失败了吧!就你那残缺的手指,能学会精密复杂的针术吗?还在这里信口开河!”陈参谋大笑:“我笑不是因为无语,而是笑你的无知,如瞎子一般看不见眼前的明灯。”寿老人顺着陈参谋所指看去,看着七根钉在七神东来图上寿老人七窍中的定纸针,脸色从困惑变得凝重,再从凝重变得惶恐,忽然不顾熊孝先对着自己的枪口走上前去,轻轻地轮流摸着七根针头,喃喃道:“侍犬!伏豕!雀吟!噬鲗!绯独!畜慧!雔飞!七星入窍,安魄定神!难道真的是七星针,记载在宋金穴道铜人图上,不用触及隐穴,通过最简单的针扎外穴组合便能封住人体奇经八脉,破风灭邪的七星定神针真的还有流传?穴道铜人图不是早在燎起欧亚战火的蒙元征服战争中化为灰烬了吗?为什么七星定神针还会传承下来?”
陈参谋静静道:“不得不佩服你是皇庭御医,医学大家。不错,这正是中国北宋御医院研究多年,在靖康之难中又被金军掠走发展,集宋金两代针灸术之大全的医学瑰宝,穴道铜人图中最高绝学七星定神针。是我为了对付你,从军统局宗卷库里查出又花了三天三夜才学会的针法。”
寿老人拼命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我的五寸金针从开始练习到完全学会花了四十年,四十年啊!就算这七星定神针是真的,你这样的废人花三天三夜就能学会?世间绝没有这等不公平的事情!”陈参谋嘲笑道:“公平?世上哪有什么公平的事情?是你自己笨选了一条吃力不讨好的路而已。”寿老人眼中几欲滴下血来,手掌一翻,一枚闪闪发光的金针已刺入自己虎口泣神穴,让自己冷静下来,低声道:“我死也不信,你一定是在骗我。”
陈参谋静静道:“我没有骗你,七星定神针只需以简单的下针顺序和普通的穴道方位组合,便能达到神奇的效果。不要说我是还有三指的成年人,便是十岁孩童的手中施出来,也比五寸金针效果好。”寿老人低吼道:“七星针绝不能胜过五寸金针。”陈参谋笑道:“那你要不要和我打一个赌?”
俞万程和熊孝先听到个赌字,忍不住齐齐对望一眼。寿老人已经完全冷静,摇头道:“不赌。如果七星定神针能破五寸金针救这群和尚,你才不会跟我耗着提什么打赌。我现在只要这群和尚做护身符送我出城,七星定神针和五寸金针孰优孰劣,不妨日后比过。”
陈参谋笑道:“那就请行吧,反正俞师长已经答应放你走了。”寿老人看看陈参谋,想了想又道:“你也要跟我走!”陈参谋摇头道:“这个可不在我们事先约定的范围。”寿老人急道:“绍德城破在即,子弹不长眼,万一你死在城里,我日后找谁比试?”陈参谋笑道:“我死了还用比吗?那时候你一针独大,尽可吹嘘五寸金针盖过了七星定神针。”寿老人摇头道:“不好。”
熊孝先插嘴道:“那你就和陈参谋赌啊!”寿老人又摇头道:“更不好。我没你们想的那么笨。此人跟我仇深似海,时刻想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只要我答应留下,拖到绍德城破,我与你们同归于尽,金针绝学失传我怎么对得住日本历代医圣?”熊孝先摸摸脑袋:“原来你也不傻啊。不过要是你不敢赌,已经足以说明五寸金针不如七星针。说书的有句话叫败军之将何足言勇,谁又在乎这种败家玩意儿传不传的下去?”
寿老人像被敲了一记闷棍,怒吼道:“你这样的粗人也敢看不起我的针术?!我练了四十年,他只练了三天,三天!我怎么会输?五寸金针怎么会没有流传下去的价值!”这时候连熊孝先也看出来了,虽然这寿老人阴险狡诈,却算是个医痴,又自大成癖。在这样的一激再激之下,患得患失已乱了方寸。
俞万程也冷冷道:“你话里自负,但声音却充满了畏惧。我知道你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四十年的勤学苦练,最后被证明只是个笑话。今日不比出高下,你日后传授五寸金针给徒弟的时候,可还能心安理得?”寿老人暴跳道:“畏惧?我有什么好畏惧的,我正要让你们知道,只有我们东瀛的五寸金针才是举世无双的医学绝技!说!你要怎么赌?!”
寿老人怒指陈参谋,陈参谋微笑道:“五寸金针里你可有什么最得意的招数?”寿老人扬眉得意道:“禁言术和牵神引。”熊孝先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说人话,听不懂。”寿老人大怒,陈参谋抢先道:“估计就是让人说不出想说的话,和让人说出不想说的话。”
熊孝先嗤笑道:“这算什么绝招?骗小孩儿的把戏吧。你爷爷想说什么,不想说什么,还由得你做主?”寿老人狂怒,指着熊孝先还没说话,陈参谋已经接口道:“好,我们就赌你最擅长的禁言术和牵神引。第一局禁言术设字句,以一炷香时间为限,我说出来便是你输,说不出来便是你赢!”
寿老人道:“好,要是我禁不住你的言,牵不了你的神,就算我输,我立刻就将这群和尚体内的金针吸出来。你要是输了,你也得和和尚们一起跟我走,出城后将七星定神针的用法详详细细写给我。”陈参谋道:“好。不过丑话说在前面,没了金针附体,众位师兄不用出城,阁下也得留下。”寿老人怒道:“我不会输的。你先写出字句团在纸上,我们抓阄,谁抓着有字的纸团谁就先施针。”
陈参谋看了俞万程一眼,略一思考写下“日落危城”四字,对众公示后和另一张白纸抓成两团,却是陈参谋抓个先着,正要把先前拔下的定纸针往自己眉心扎下,寿老人喝了一声:“慢!”
陈参谋愕然道:“怎么?”寿老人道:“我不相信你,你是有备而来,我怕你事先服用了什么定神养性的药物。要公平,这两场赌赛都要在不相干的人身上试针。”陈参谋皱眉道:“你想在谁身上施针?”寿老人再指熊孝先,狞笑道:“就是这嘴里不干不净、身上皮糙肉厚的家伙,试针最适合不过了。”
陈参谋还没说话,熊孝先已经大叫道:“好啊好啊,你熊爷爷几天没洗澡身上正痒痒,巴不得你这老小子拿针挠挠。”陈参谋低声道:“老熊你不要乱答应。这次赌赛凶险得很,不是闹着玩儿的。”熊孝先低声回道:“我的好参谋,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就是因为凶险,你拿自己身体跟他试针,出了什么岔子那第二局我们也不用比了!那时就成了孔夫子搬家——左右是书(输)!”
陈参谋一怔,熊孝先说的这点自己还真没想到。没等他深思,熊孝先已经搬椅子在当中坐下,直拍胸脯:“来来,陈参谋你朝这儿扎,老熊身上痒得慌,等不及了。”陈参谋还没动,寿老人狞笑抢上前:“既然换了靶子,下一局不用抓阄就让你先,这局我先来。”手里一抖,软绵绵的金针立刻硬直得像根锥子,对着熊孝先眼睛就刺。熊孝先慌忙躲闪,大叫:“你这老东西公报私仇不怀好意,哪儿都能扎,但这眼睛可不行,一扎我老熊不就真变熊瞎子了?!”
寿老人斜瞥熊孝先:“怎么,你这浑人也有怕的时候?”熊孝先大怒:“我哪里怕了?难道你故意要废我双眼还不准我躲?”寿老人冷笑道:“谁稀罕你这双牛眼?我是要从你眼眶中空的承泣穴进针,让针尖进到你右脑里的言思隐穴……”熊孝先不耐烦打断道:“别说听不懂的,就说万一你扎坏了我的眼睛怎么办?”寿老人怒道:“要是你眼睛被扎出毛病,下一局也不用比了,都算我输。”熊孝先这才放心地闭上眼睛:“这买卖倒也划算,你爷爷就信你这老日本一次,扎吧扎吧。”寿老人冷哼一声,一针扎下。
果然入针位置是眉骨中空的承泣穴,熊孝先动也不动,眼泪却顺着两颊流了下来。俞万程不放心地问道:“孝先你没事吧?”寿老人冷笑道:“问也白问。金针一入脑,只能听到我的话,就是外面雷声阵阵他也听不到。”俞万程和陈参谋对望一眼,掌心里都捏了把汗,暗道要是这寿老人突然翻脸背信,那可是在一群和尚外又加了熊孝先的命做筹码。好在寿老人显然对自己的金针绝学极是自负,连着三针扎入熊孝先眉心附近后,在熊孝先耳边似念咒般低语几句,便负手走开道:“行了,现在他可以听见了,看你如何让他说出‘日落危城’四字。”
俞万程愕然道:“这便完了?”寿老人理也不理,熊孝先缓缓睁开眼睛,俞万程不放心地问:“孝先你没事吧?”熊孝先嘿嘿一笑:“没事,啥感觉没有。就知道这老小子是个大骗子,看我老熊来拆他的台。老日本你听好了,你熊爷爷要说话了,说那……”
“日落危城”四字尚未出口,突然熊孝先一声凄厉的大叫,手里椅子的扶把硬生生被捏得粉碎。
寿老人怪笑:“说啊,你继续说,我等着你拆我的台呢。”俞万程和勤务兵慌忙要上前查看,熊孝先嘶吼一声:“别过来!我就不信这个邪!听好了,我要说的是……”咔嚓一声,屁股下的椅子被熊孝先坐得粉碎,翻倒在地。
熊孝先只觉要说出日字的瞬间全身像有人将万把刀子插了进去,插出万个小洞后再倒入万桶水银,又用一万根钢筋在水银洞里搅动一万次那么疼。偏偏这一切还都在同一秒之内发生,让人毫无忍受延缓的余地。
熊孝先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用火条烧过伤口,用尖刀剜过烂肉,自诩就是关二爷再世和自己比刮骨疗伤,也不过就能胜个天生红脸,从来没有想过世间还会有这样的疼痛。惊惶之余也不禁有些佩服面前这个阴阳怪气的日本小老头,居然用三根金针就能制造出这种绝不应属于人间的疼痛,真不愧了陈参谋早前对他的称呼:妖神。
周围的人看不到熊孝先的心中所想,却都惊讶地发现熊孝先全身肌肉在军装下不停地颤动,或者应该用游动形容。就像有无数食人鱼在熊孝先的全身经脉内啃食乱窜,可见其在承受何等不可思议的痛苦。俞万程拔枪对准寿老人怒吼:“要是孝先有个好歹,我立刻就让你给他陪葬!”寿老人冷笑道:“你的枪,应该对准提出赌赛的人。这一切都是你们自找的。”
俞万程急急看向陈参谋,不料本该施针救助的陈参谋此时脸色比熊孝先的还要糟糕,望着全身痉挛的熊孝先惨白着脸,嘴唇抖动也不知道在念些什么。俞万程心里一动,暗叫不妙:想必当年代号北斗瑶光的军统女特工,在金陵茶楼上陈参谋面前承受的痛苦,正和熊孝先此刻一样吧。场景的重现,难道不经意间将陈参谋拖回了当年的噩梦里?
俞万程一把握住了陈参谋的右手,死死地暗捏他的虎口,低声道:“快救孝先。再拖孝先就被活活疼死了!”陈参谋茫然地看着俞万程,痴痴地问:“孝先,谁是孝先?我不能动,不能动啊。一动瑶光就会爆炸了,她身体里有炸弹。你又是谁,你看到她手里那只笔了吗?我动了瑶光就会引爆的!”
俞万程颓然松手。正被他不幸料中,两年前瑶光受到寿老人的荼毒,忍受莫大痛苦与陈参谋会面的画面,每天夜里都会出现在陈参谋的噩梦中。从1938年离开台儿庄战场,五年的隐秘战线工作,历经阴谋,斗尽手段,当年那个冲动热血的青年军人陈泉早已养成喜怒不形于色,万事皆可一笑置之的深沉心机(陈参谋,即陈泉的早年事迹详见《日落危城》前传《多了一个》)。但在陈泉内心最深处,也许自己都看不到的地方,那股与生俱来无法磨灭的执着,却像压不住的火焰越燃越炽。恋人瑶光对陈泉而言,犹如茫茫沙漠中行走的旅人身边最后一壶清泉,曾是他在暗夜行走却不慎坠入无底泥潭的明亮火把,那种依赖和深爱实在不是外人可以感受的。
瑶光死去的那一瞬间,陈泉已经将自己所余不多的感情封闭起来,只为找出真相为瑶光复仇而活。他并不知道瑶光当时是受制于五寸金针这种不世出的异术,但是苦思瑶光临死前的反常行为,他还是察觉必有某种迷神夺魄之邪术的存在。从找到破邪定神的七星定神针到学会,其中艰辛实在是外人无法体会到的。
而在对寿老人的研究上陈泉更是下足了苦工,可惜从所得到的零星情报分析发现,这个从未谋面的怪物似乎没有任何对人间欲望的执着。他就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怪,没有人类感情的弱点,无欲无求,没有任何牵挂的东西。
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条狗,在寿老人眼里都没什么区别,都只是一具可以施针的木偶,根本没有感情可以寄托。这对于一心复仇的陈泉来说实在是莫大的痛苦。陈泉发誓一定要让荼毒瑶光的元凶尝尽自己由此经历的哀伤与痛苦,然而只怕就算将寿老人乱枪扫射,这个怪物也只觉得人生来不是被针扎死就是被枪打死,没什么区别。
有什么酷刑能造成超越五寸金针的痛苦?作为世上唯一活着的五寸金针的掌握者,还有什么痛苦会为寿老人忌惮呢?
生理上的痛苦寿老人视其如皮毛,但是对五寸金针的自负在寿老人而言已经成了一种依赖、一种支柱。逼寿老人现形后不久,陈泉便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本来陈泉在七神东来图上布下七星定神针只是作为辨别真凶察言观色的工具,可是当他发现了寿老人对针术的痴迷后,陈泉决定要当着寿老人的面,让他知道他用来残害瑶光的绝学其实一钱不值,他的一生都是在虚度而毫无价值。
就像用一把榔头狠狠地砸在一块玻璃上,看着玻璃四分五裂,化为齑粉。看到寿老人的眼睛再也没有自傲的神采,将寿老人的自尊如一泡狗屎踩在自己脚下,慢慢感受那报仇的快感。
七星定神针破除邪术的一个关键就是必须看到或者预测到对方施术的方位手法,来确定被术法破坏的人体具体器官与感官,从而通过针刺人体七窍部位的不同先后组合,来预防官能受损或恢复官能。从寿老人在熊孝先身上的下针手法,陈泉已经可以断定其实熊孝先的身体器官并没有受到实质伤害,所有的疼痛都来自被寿老人控制的神经系统的隐穴,凡是任何外露跟“日落危城”四个字有关的举动,都是打开这把疼痛阀门的钥匙。
不能说,也不能写。这种暗示出来的神经疼痛远比具体器官受到的肉体疼痛强烈,因为想象是无止境的。无止境的想象造成的疼痛程度也是没有止境的,它会在瞬间打断一个人有意识或者下意识的后续动作。作为情报人员,陈泉曾听说过这样一个案例:美国情报机关曾蒙住一个死刑犯的眼睛,象征性地在他手腕脉门处划了一道口子,然后将他倒悬,底下放上一只铁桶,再告诉他鲜血正一滴滴从他身体里流失,直到死亡。
实际脉门处的伤口并没有流血,滴在铁桶里的水声只是由旁边一只没关紧的水龙头发出的。但是身体没有受到任何损害的犯人就这样在以为自己血液丧失的感觉中死去。而且死去时嘴唇苍白,身体萎缩,正是失血过多死亡的症状。这就是当年的瑶光和现在的熊孝先遭遇的状况。寿老人的金针,就像蒙住犯人眼睛的布条,任何和他们要说的话有关的信息,都是想象中滴在水桶里的“血液”。金针和信息连成了一个导体,牵在每一根疼痛神经上。如果硬要说出来,那在出口前就被活活疼死了。
好在陈泉已经看到了寿老人的下针顺序方位,如果用定神针里的阻字诀,走雀吟,入伏豕,挑噬鲗,相信可以阻断五寸金针产生的假想效应。但是此刻的陈泉,就像一个从出生就幻想着拥有某件玩具的孩子,当这个玩具真的出现在眼前唾手可得的时候,他却禁不住畏缩害怕起来,生怕这只是一个幻影,伸出手时就会像肥皂泡一样破灭。
他怕万一失败,自己这两年的坚持算什么,对瑶光的誓言算什么,信任自己而又受牵连的熊孝先和俞万程又会怎样看待自己。一根针不觉有千斤棒那样重,怎么也拿不起来。这样喜悦与恐惧并存的激烈心理矛盾不停地替换冲突,足以让陈泉神志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茶楼上与瑶光生离死别的那几分钟。两年来,潜意识里陈泉总觉得如果不是自己约瑶光见面她就不会死得那么惨,自己才是真正逼死瑶光的凶手。如果时间再来,也许自己宁愿和瑶光永不相见,也不愿去寻找真相,逼得瑶光粉身碎骨。
此刻承受寿老人荼毒的熊孝先无疑在陈泉眼中成了瑶光。可熊孝先和当年的瑶光又有不同。瑶光和宏一都是聪慧之人,他们都选择避开人体无法承受的痛苦以暗示的方法达到了目的,而熊孝先却是要强逞能之人,在赌赛中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说出来就是赢说不出来就是输,除了不顾一切硬闯到底也没有其他路走。
就如寿老人所愿,只要熊孝先再冲一把,必然无法对抗自身神经系统的阻碍,造成脑部溢血而死。那时就算七星定神针有再多奇妙也无法让死人说话,也一样是输了。这正是寿老人抢先下手的目的。偏偏陈参谋在此刻又如梦游一般举止不定。熊孝先两侧眼角不再流泪,直迸下血滴来,眼珠凸出比往常高了一半,一个日字到了喉间,硬生生不顾一切狂疼就要蹦出来。
而出口之时,就是熊孝先的身亡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