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伏龙塔上陈参谋正说道:“那夜席间,我因为交谈中听到绍德市长早年曾跟随中山先生,在日本与黑龙会有过交往,便随口问市长以往可曾听说在日本本土有没有什么组织,习惯蒙面穿黑衣,胳膊上还有犬形文身的。市长说从没有听闻过,旁边一名年高的幕僚正好酒多了,笑着插嘴道:‘犬形文身没见过,穿黑衣蒙面的绍德倒是天天见,城里那么多收尸人不都这副打扮吗?’”
“这句话让我打了个激灵: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在瑶光死后第三天离开南京的日本特使团,难道和电文所指消失在绍德城里的寿老人是同一伙人?那绍德城不就是特使团的最后落脚点?这场鼠疫的形成,难道是丧心病狂的日寇为了掩护特使团进城而不暴露身份所制造的烟幕弹?老幕僚接下来的话更验证了我的想法,他愤愤地絮叨道:‘说起这些收尸人,真是人心不古,贪婪败德!早前收尸的人手原本够用,不料用着用着人头就少了,想是因为趁火打劫从死人身上搜刮财物,眼看捞够了就跑路了。’”
“这种丧尽天良的做法,跟掘墓挖坟又有何区别?记得几十年前在绍德城就发生过多起发死人财的盗墓案,导致民愤鼎沸,一致要求将盗墓贼砍头示众,结果还是让犯人逃了。所以这次我一发现这种情况,没来得及汇报市长便让卫兵在城门设下关卡,规定出城必须检查搜身。”
“封城搜身一举真是天助我也,那日本特使团因此被卡在城里出不去的可能性是相当大的。只听老幕僚还在摇头晃脑地表功:‘当年讨伐盗墓妖人的罪檄正是我亲笔所写,曾在绍德城轰动一时,传诵经年,檄文里说,兹有妖人……’我慌忙打断他的炫耀:‘老先生所说甚是有理,收尸人此举实在可恶!’”
“既然染病的尸体烧得差不多了。若不怕被非议为过河拆桥的话,还请市长先生立即下令逮捕所有收尸人,如搜查出趁机打捞死人财物的,必须严惩以儆效尤。否则只怕他们捞顺手了,捞完死人就抢活人也难说得很。暗想事急从权,虽然我这么说对绍德城里的收尸人有失公允,但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老幕僚一听我赞扬他的主意,大喜:‘真是英雄所见略同,陈长官的建议实在刻不容缓。市长你想,抢劫活人还算好的,万一今夜外面的收尸人眼见尸体烧得差不多后面没财路走,想着最后捞一笔,拿闷棍打死活人搜口袋怎么办?你说这人一被打死往火堆里一扔,回头谁知道是得鼠疫死的,还是闷棍打死的?他们捞完钱就跑路,留下的罪名大家难免算在……’市长听得张口结舌酒醒了一半,连忙安排宪兵配合我们突击逮捕了所有的收尸人。细审之下还真揪出了几个害群之马,不过更有价值的情报是,正如那位幕僚先生在席间所说,在扑灭鼠疫的过程中,确实有十几个收尸人不见了。”
“据有的收尸人回忆,这次确实见过同行里面有人在搬运尸体的时候不经意露出过胳膊上的犬形文身。然而我们搜身后发现,捕回来的收尸人胳膊上却全部干干净净。再细审之下得知,很多在不同地方的收尸人都回忆起有同伴在很短的时间内走开一下,却再也没有出现在绍德城里。起先众人还抱怨那些人是不是偷懒想逃避重活,再仔细想想,所有收尸人都惊恐地回忆起,原来早先和自己一起搭尸体的蒙面同伴里,总有个别是从头到尾也没说过话的。而走开后消失的正是那些沉默寡言的收尸人。”
“一两个收尸人这样说还不足为奇,但大量出现这种诡异的现象就完全证明了我的猜想。那些消失的收尸人正是在南京出现过的黑衣日本使团。毕竟日本人和中国人在举止相貌上还是有差异的,而且听南京的洗衣工说,那些日本人也不是能很娴熟地掌握汉语,十几个这样的日本人陡然进入绍德城里,必定难以掩饰。所以为了掩盖这些无法弥补的特点,才有了这场鼠疫,帮助他们化妆为理所当然必须蒙面遮住尸臭的黑衣收尸人,更让绍德居民无法随意行走盘问。”
“而这一切,从使团到达南京,除了统一合身的黑衣就没换过别的衣服看,这根本就是一场在日本本土就策划好了的阴谋,目标直接指向的就是绍德城。可是照席间那位老幕僚先生所言,那么多日本特工是不可能就这样丝毫不惊动关卡走出绍德城门的。那为什么现在他们都不见了,就像绍德城里有什么巨大的隐形怪物把他们都吞噬了一样。”
俞万程听了陈参谋的话,笑道:“你这可说得太玄了,一口一个神魔怪物的,倒让我想起在日本留学时听到的那些关于阴阳师的传闻。”陈参谋眼眸中精光闪动:“哦?师座也相信阴阳星相一类的学问?听说日本最著名的阴阳师是平安时代中期的安倍晴明,被誉为藏传佛教密宗与道教拘神符咒之集大成者,一度被日本皇室持重,不知道可有此事?”
俞万程沉默不语,半晌冷哼一声:“日本自古到今最受尊敬的有安倍、道摩、东乡三大阴阳世家,其中因为安倍晴明曾到中国学习过密宗术法,和当时皇室贵族交往多些,所以相对名气传播广些,实际水平也不见得就比其他家族高到哪里去。”陈参谋惊道:“啊?没想到师座居然如此博学多识,这番评论便是卑职这样专门研究日本情报的,今天也是第一次听说。”
俞万程看向东方,淡淡地说:“陈参谋你也不用套我的话了。实话说,我当年在日本和安倍家族曾有颇深交情,对其家族中一些因循守旧、莫名其妙的规矩很没有好感。由此‘厌屋及乌’,对装神弄鬼、愚民敛财的所谓阴阳法术,是绝不相信的。”
陈参谋正色道:“这个恕卑职无法苟同。古今东西大哲都说过,凡事物被创造出来,必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就说阴阳星相之学,如果不是能解决一些其他途径解决不了的难题,又怎能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占一席之地,始终不被湮没?生疏的不说了,师座应该读过《三国演义》吧,罗贯中在书里所推崇的魏晋阴阳术宗师管辂,留下参透天人合一之奥妙的《周易通灵诀》《破躁经》《占箕》等巨著,为卜相问卦之祖,古贤风采,千年之下依然凛凛生辉,让卑职不胜向往之至。师座怎能用‘装神弄鬼、愚民敛财’来简蔽?未免以偏概全!”
俞万程愕然道:“早年我念私塾的时候就读过《三国演义》,不过年代久远,书里出场人物又太繁多,详细的倒真记不清了。即使后来闲暇又翻过几页,看重的也多是里面的计谋策略,斩将夺关的描写,最多能背的出前后《出师表》吧。管辂……有这个人吗?他是哪国将领?”
陈参谋笑道:“原来师座读书独有所好,那倒真怪不得。只因管辂本非魏蜀吴晋任一国的将领,也没有参加过三国纷争中任何一场战役,而是以占卜相卦之学出名,自然被师座忽略了。但罗贯中在整部《三国演义》里,唯一用笔墨最多最集中来描述出场人物传记的,还非管辂莫属。书中讲管辂在与新兴太守诸葛原打赌中,猜出了诸葛原藏在盒中三样东西:燕卵、蜘蛛与蜂窝,而被誉为神算,也被日后算命打卦的术士尊为祖师爷……”
俞万程看看天色,不悦地打断陈参谋道:“陈参谋真是博闻强识,不过演义传奇里虚言妄编本就不少,更多是以讹传讹。我们中国人坏就坏在说话太多动手太少,才会被日本在国力上赶超了去。比如现在陈参谋你,内忧外患之时,你却因为我无意提到一句阴阳术,就跟我把话题扯到古今中外,实在是在谋杀时间啊。”
陈参谋笑道:“实在是刚才师座提到日本阴阳术提醒了我。中日阴阳术法既出同源,中国的法术应该也可以揪出隐藏在绍德城的日本邪神,大白真相。”俞万程苦笑摇头道:“此刻不要说是什么不知所谓的神魔,空荡荡的绍德城里就是去找一个人,也不异于大海捞针。陈参谋你还是不要再说笑了。”
陈参谋摇头道:“唯非常时刻方能做非常之举,解非常之情。不试怎么知道不行?”俞万程冷笑道:“行!那就请你赶紧大显神通,捉鬼拘神吧。只是俞某一介凡夫,帮不上阁下的忙,只能深表遗憾。”
陈参谋笑而不答,转换话头:“刚才师座关于中日国力的话真是发人深省。不错,本来日本只是中华的附庸狭邦,但在明治维新后短短几十年里军力国力直升猛进,将我们泱泱大国逼得捉襟见肘,更在甲午海战一战将死中国,说到底还真是因为比清朝皇室多了点儿奋勉务实的精神。”
“记得前几年在伪满洲国的一场皇室宴会上,一名自称中国通的日本人物酒后当着那些王公大臣的面说,中国人喜欢吃猪肉,所以天性就像猪,总是追求如何让生活过得安逸。而日本人喜欢吃鱼肉,所以天性就像鱼,永远追求在逆水里游向更高的目标。以往溪水里的小鱼看见岸上的大猪,以为庞然大物,自然会心存敬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岸上的猪肥得路都走不动了,小鱼却已经游入深海化为巨鲨,回头再看肥猪哪有不想吞咬之理。”
俞万程愤懑一笑:“一派胡言!虽然现在从战略战备上我们是逊日本一筹,并且中国由于在本土被动作战,资源牺牲也会更巨大一些。但所谓巨鲨,其实巨傻,不过是一只海里全身长刺的大头鱼,最大的本事也不过就是将自己的身体吹得鼓鼓胀胀的,挺着刺到处扎人而已。”
“有人怕疼让它几分,它就愈加横冲直撞当自己是海霸王了。不过时间一长只怕自己先把自己撑炸了。世界上将中国看成肥猪想咬一口的大有人在,不过最后都会发现,看着比猪慵懒的中国其实是一只憨厚的猛象,一旦真正被激怒觉醒,亮出獠牙的时候,只怕打错主意的家伙们只剩下被踏成肉泥的下场。”
陈参谋叫了一声好:“说实话,当时在下也颇有心与他争辩,不巧有任务在身,只好聊做儿戏,在宴会上日本人爱吃的各种生鱼片里加了一些特别的佐料,想是天性如鱼的日本人鱼片下腹后暗伤同类相残,不等宴会结束就上吐下泻个不亦乐乎也是有的。”俞万程忍不住莞尔:“这也算以毒攻毒了。只是皇室宴会戒备必定森严,你是怎么轻易进出厨房的?”陈参谋笑道:“那次我本来扮的就是个厨子,举手之劳而已。”俞万程笑道:“是啊,举手之劳。我正要请你陈参谋举手之劳还孝先一个清白,把他放出来如何?”
陈参谋摇头道:“急不得急不得。师座,刚才我可说了,当年满洲皇室宴会上卑职扮演过厨师,为了不露马脚,也临阵磨枪研究过几天菜谱。要知道天下山珍海味里最难料理的就是熊掌,炖熊掌讲究的就是个火候。火头太急熊掌就会外熟内生,腥臊吃不得,总得文火慢慢煎熬够了时间才能入味,才配端上宴席成为八珍之首。”俞万程叹道:“就怕火头太慢拖的时辰太长,最后席都散了熊掌还在锅里耗着。”陈参谋微微一笑:“不会不会,没有金刚钻怎敢揽得瓷器活儿。若是糟蹋了熊掌,卑职负责还师座一只活熊就是。来来来,趁天未全黑,宴席未开,我和师座对弈一局如何?”
俞万程忍无可忍拂袖而起:“请恕俞某此刻实在没有心情奉陪。陈参谋,凡事不可做绝,总需留三分底线。城外日寇虎视眈眈,城内将士血流成河,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你身居军统要职,却不顾大局,一再给51师掣肘,居心何在?俞某一再忍让,只是不忍祸起萧墙之内而见笑于外敌,就说军统局里高层,俞某也有些许熟人。当年我留学东瀛时的同窗好友马文斌,不知陈参谋可认识?”
陈参谋啊了一声道:“师座何不早说,那说起来真不是外人了。文斌当年就在我隔壁办公,两个单身汉,周末没事总喝杯小酒什么的。不过两年前文斌立下奇功,被上面看中已经调离高升了。”俞万程一愕:“高升了?我这几年南征北战,还真和故友生疏了,怎么一点儿都没听到消息?文斌他现在去哪里了?”陈参谋用官场惯用的语调压低声音道:“好叫师座得知,文斌现在可是贵人了。自从两年前从军统局调入重庆临时组政委员会,现在是深得委员长器重的党国栋梁,算是委员长的贴身秘书,戴老板也得三天两头请他吃饭,才能提前得知委员长的情绪喜怒啊。”
俞万程沉默不语,半晌轻叹道:“往昔峥嵘岁月,少年击水轻舟(化自毛泽东《沁园春·长沙》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等句。其时毛泽东诗词以瑰丽大气、激昂壮阔见称,在国民党将官中也很有部分喜爱者),没想到当年一腔热血慷慨激昂,最后他还是踏入这浑浊不清的政坛了啊。”陈参谋笑道:“师座刚才的两句诗听了有些耳熟啊,小心祸从口出哦。再说,师座也不用给我留面子。从政从军,不都是为国效力吗,总比还留在军统好吧?做我们这行,冒的险不比别人少,流的血不比别人少,可死活最后不都还留个特务小人的臭名声?”
俞万程有些感慨:“大有大难小有小难,户户都有本难念的经。”陈参谋笑道:“却是个人有个人的福分,可既然提到了文斌,说话就亲近了。卑职向师座保证,最多输一局棋的工夫,自会还孝先一个清白。”
俞万程食指在桌上一敲:“君子一言!”陈参谋接口道:“驷马难追。”俞万程对黑白之术甚为自负,料想如此和此人无休止闲扯下去,还不如三两下赢了他利落,便要拿起茶几上的棋盘,陈参谋摇手笑道:“久闻师座阡陌纵横,全军翘首,卑职哪敢自取其辱?还是在楚河汉界上向师座讨教一二吧。”
俞万程看了一眼茶几上围棋盘旁的象棋盒,摇头道:“那可糟了。早前不知怎么,这一直搁着的象棋,少了一只红相,已经很久没人下过了。”陈参谋恭恭敬敬从衣袖中抖出一只木刻红相递上:“不妨,师座未归前,卑职在宏一大师的方丈室恰巧看见一盒象棋蒙尘已久,想也无人用了,顺手便拿了一只相凑满,可巧就用上了。”
俞万程眉毛一挑,眼见对手处心积虑有备而来,此刻必然局无好局。但对方却有所不知,虽然自己对围棋棋力甚是自负,但自从十一年前因一场棋局惨败从而遗憾终生后,但凡怡情消遣还好,若以围棋博彩头,便有心理障碍无法发挥全力,象棋博弈倒还不至于心存芥蒂。眼见陈参谋已经在桌上布好楚汉,执黑棋就等自己刚才接过的红相入局,略定心神,执先手顺势捻红相飞田字格护住老帅。
这路起手有个名堂,称为甘罗拜相。名虽好听,却无多大实际用途,乃在先下手为强的象棋中,执红棋先手者还黑棋尊让红棋先行的人情,以示大度。陈参谋微微一笑:“师座胸襟坦荡,佩服。”跟着放下中炮对右单提马之式,俞万程轻吐一口气,针锋相对,顺炮直车进三兵,就此厮杀开来。
俞万程本料陈参谋必有借棋局拖延时间的想法,当是守多攻少,谁知道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对手,下手狠辣勇猛浑不在自己之下,也是一味地以快打快强攻猛打,转瞬棋盘空了一半,双方损失相当。但正因为棋子少了,棋盘越发显得宽敞,行棋遣子更觉利落,终棋时间反而眼见拉长。
俞万程不禁暗暗心焦,心焦则意乱,兵行险着间却露出了一个好大的破绽。眼见对方若是一个海底捞月,车炮对单车,车做炮架炮打单车,便成白脸将杀之死局。可陈参谋停顿片刻,没有上炮反而回手将黑象又近河界一步,俞万程不由暗呼侥幸。抬头看见陈参谋微笑不语,忽然心头一动:“飞象过河!承让。”
众所周知,围棋有围棋的轨迹,象棋有象棋的规矩。马行日,象行田,过河卒子顶大车,这是铁锤不变的棋理。而象不可过河,帅不可出田,更是千锤不破的界律。陈参谋此刻逆棋理提象近河界近乎废棋,自然不是想推陈出新异想天开,实是还俞万程开始那式甘罗拜相的人情。不过就胜负而言,实在已分高下。放在以往,俞万程早已推枰认输绝不纠缠下去,但此刻棋局胜负却关系到关入禁室之忠心耿耿的部下清白,只好咳嗽一声,低下头当作没看见陈参谋脸上的笑容,乘着对方调象远离之际,回车移帅提马配炮,落井下石暗暗惭愧。
这回轮到陈参谋皱起眉头,掂着黑将迟疑不落,忽然“啊”的一声轻呼站起。俞万程大喜,以为对方自认败局已定,就此不愿和自己纠缠下去,不料陈参谋却是满脸笑容,拍手道:“谁想天下竟有这种巧事,真是天意啊!”
俞万程奇道:“什么?”陈参谋笑道:“眼前这盘残棋,无意中竟和一局绝世棋谱的记载不谋而合。可见世间万物,一啄一饮皆有定数。”俞万程心中冷笑:我就知道你要输了,事便来了!脸上却做关切状道:“哦?那可真是巧事啊!是《竹香斋象戏谱》,还是《心武残编》,或者《渊深海阔谱》?这都是俞某有闻而无缘一见的佳谱妙局,陈参谋你既然见过,就快快走几步让俞某长长见识吧。”
陈参谋笑道:“这几部棋谱虽然著名,但到底还是世俗的棋谱,称不上绝世。面前这局残棋,却是天上有地上无的局面,说起来,恰巧开局前我还和师座提过相关的趣事。”
俞万程愕然道:“提过?我们开局前有提过什么棋谱吗?”
陈参谋笑道:“我们不是提过《三国演义》里的管辂吗?这个棋谱恰巧就出在书中记载的管辂和赵姓少年的故事里。”
“说有天管辂坐在田头看人种田,忽然对着田里一个插苗的少年喊道:‘小伙子你过来一下。’少年听见有名的管神相喊自己,以为有什么好事,连忙跑过来。管辂仔仔细细地对少年的脸看了一遍,长叹道:‘说起来小伙子你眉清目秀的,长得真不错,可惜啊可惜,就是没寿相。我看你还可以活三天,就别干活儿种田了,回去料理后事吧。’”
“少年当时就蒙了,一把拉住管神相不放,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管神仙你得救我,不然我跟你没完。’管辂被他缠得没办法,犹豫片刻缓缓说:‘我不是神仙,但我可以帮你和神仙拉上关系。你看到不远处那座山没有?你赶紧回去,准备一盘鹿脯一坛好酒,爬上那座山找到中间的石亭,亭子里有一个穿白衣服和穿红衣服的在下棋。你别说话,只管倒酒盛肉。等他们下完棋,问你话的时候你就像现在这样使劲哭,求他俩救你一命。’”
“少年连忙回去按管辂说的买好酒肉爬上山。亭子里真有一红一白两个人在下棋。于是少年乖巧地跪捧进肉倒酒,红衣白衣两人正下棋下得入迷,也没看是谁这么殷勤,捻起肉就吃,端过酒就喝,就这样耗了一天一夜后终于棋局终了,抬头一看……”
俞万程忍不住打断陈参谋的话头道:“陈参谋,你不去做说书先生真的屈才了。不过今天我只能再给你三分钟的时间讲故事,说完你就得给我落子。”陈参谋微笑点头,继续道:“好,就三分钟。话说红衣人和白衣人看见少年惊讶地说,这不是赵家的孩子吗?你跑这儿来干吗?赵姓少年就哭喊着要两人救命。因为两人吃了少年敬奉的酒肉,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不好意思甩甩袖子走人,就掏出一本账簿对少年说:我俩本是天上掌管万物生死的南斗星君和北斗星君。南斗主生,北斗主死,今天偷空跑到凡间来下棋,没想到无意中受了你的人情。少年你本来注定后天满十九岁就要死,但我们现在还你的人情,在十字前面再添一九字,让你活到九十九,够意思了吧?不用你说我们也知道这手是管辂教你的,你替我们警告他,再随便泄露天机,必有报应。说完两人化作一红一白两道霓光冲天而去。”
俞万程冷冷打断道:“故事好大的破绽。要知道中国自古北斗就有七颗星,加上南斗星,八星汇聚够打两桌麻将的了,哪里有两人下棋的道理?”陈参谋笑道:“这师座就有所不知了。何止北斗七星,按民间传闻,南斗也有六颗星。但中国自古有北斗分则为七,合而为一,南斗分则为六,合亦为一的说法。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当时赵姓少年因为在供侍南北星君的那一天一夜中,将星君所下的棋路都记了下来,你说巧不巧,里面有一路北斗七步杀,正和此刻师座与我面前的残局一样啊!你看说完正好三分钟。”
俞万程愠怒道:“说了一圈你又绕回来了。可神仙的事你陈参谋又是从哪里知道的?”陈参谋笑道:“好叫师座得知。话说那赵姓少年下山来,感激管辂的恩德无以为报,便将这脑子里记下的星君棋谱赠给了管辂。管辂因为少年转达的仙人警告,也不敢再多惹是非,于是将棋谱封存,作为警诫后人不可挟技妄为的信物,一代代秘传了下来。”
俞万程怒道:“既然是秘传,你又怎么看得到?”陈参谋笑道:“那是因为十年前,上海滩青帮黄金荣黄老爷子送还蒋委员长门生帖的时候,棋谱秘本便是随帖赠宝之一。正巧戴局长和老爷子另一门生杜月笙先生有结拜之谊,便做了转送的中间人。戴先生生性好棋,忍不住做了棋谱临摹,封存在军统局的机密柜里。又恰巧卑职就是保管机密的人,所以……”
俞万程苦笑。要说上海滩乃三教九流的汇聚地,里面出了什么稀罕宝贝都不奇怪。当年蒋委员长还叫蒋志清的时候,在上海当混混捞世界,欠了一屁股赌债走投无路,只好拜在黄金荣门下求庇护,这事自己也有耳闻。后来委员长发迹,黄老头子乖巧会做人,把当年的门生帖封还讨得委员长欢心的事,更是官场溜须媚上必学之教案。可是从陈参谋嘴里说出来,总是让人觉得不靠谱,这不摆明了让人没法查吗!四个证人:委员长、黄金荣、杜月笙、戴笠!又是揭伤疤的事,中国还有谁能、谁敢去找这四尊佛爷核实真相?
陈参谋也看出了俞万程的不忿,笑道:“既然师座对我所说的棋谱来历不信,陈某也不愿被当作信口雌黄之人。不如我和师座重新起个赌注吧?”俞万程反问道:“还有什么比老熊清白更重要的?”陈参谋放下棋子道:“既然天意注定让师座和我的残局暗合古贤佳谱,仙人遗局重现人间,自然不可轻忽,彩头多少也得配得上棋谱的分量——不如我们就以此局胜负,定绍德城的存亡如何?”
俞万程霍然站立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沉声道:“陈参谋,刚才你说的我没听清楚,请重复一遍!”陈参谋随意笑道:“师座哪里是不明白?不过是要落卑职个注脚。不错,卑职的意思正是,孝先的清白分量尚不足压得住仙人棋局的枰星。但只要师座赢了这盘残棋,陈某管保城外日寇退避三舍,51师军威长存……”
俞万程一把按住桌上的手枪,死死盯住陈参谋:“陈参谋!你到底是什么人?”陈参谋笑道:“中国人!”俞万程沉声道:“那你可知,若是中国人为日本人当说客便是该杀!”陈参谋笑道:“师座多虑了。陈某虽然不才,还不至于忘本叛宗。”俞万程盯了陈参谋眼睛半晌,见不到一丝畏惧退缩的痕迹,才缓缓坐下低声道:“那你凭什么做这样的担保?”
陈参谋笑道:“牌局未开筹码先露,那赌得还有什么意思?师座放心,陈某敢夸海口,自有一手王牌。就不知师座你敢不敢赌?”俞万程再次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面前棋局,觉得总是胜多败少,但还是不放心地追问一句:“那如果我输了又如何?”
陈参谋低声道:“如果师座输了,卑职只求师座答应陈某一个要求。”俞万程追问道:“什么要求?”陈参谋笑道:“什么要求现在还不到说的时候,只肯定无损民族大义。”俞万程点头斩钉截铁道:“那好,只要不伤大节,即使俞某人的性命前途,我也可以交给你。”陈参谋沉声道:“君子一言。”俞万程回道:“驷马难追!请落子。”
陈参谋鼓掌道:“师座爽快!请看北斗七步杀的第一步,诱虎夺穴。”眼见陈参谋拐马退车反行卧槽马杀之式(马位于对方咽喉线三七路位置上将死对方的杀法),俞万程功败垂成,反而丢了一过河小兵,不禁变了脸色,但心道这一着果是极精妙的棋子,赞了一声好,也调出了车横冲,却见陈参谋微笑看着自己并不落子,心里实在有点儿怕了这位花样百出的对手,小心翼翼问道:“又有什么事?”
陈参谋道:“卑职就是想,哪怕赢了面前这局棋,只怕师座也不会打心里相信世间有可通星宿之术,棋谱出自星君对弈。”俞万程微微一笑不理会,陈参谋正色道,“看来只有卑职请下南北斗星君,捉拿异国邪神寿老人归案,才能重得师座的信任了。”
俞万程还不及说话,陈参谋已转身将七神东来图贴上作战画板,指着画上瘦脸长须手持宝杖的寿老人义正词严厉声喝道:“便是此尊邪魔,先后在金陵、绍德兴风作浪,丧心病狂,残害中华,天怒人怨。今日卑职要当师座之面请南北星君审判此魔,扫荡邪气,还人间一个公道。”
俞万程苦笑道:“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只求你快快落子。”陈参谋笑道:“古有关云长下棋时刮骨疗伤,今有卑职陪师座落子间降魔拘邪,都是佳话。相传人无三魂则亡,神无七魄则灭。这神魔七魄便藏于面上七窍中。待卑职先请出北斗第一星阳明贪狼天枢星,拘寿老人左眼窍侍犬魄到。”
陈参谋迅速捻起桌上一根定纸的细针钉入图画上寿老人的左眼窍中,回身笑道:“拘魄不误落子时。师座请看北斗第二杀,浪后洪波。”遂移马进宫形成挂角马杀之局(马位于底线或宫顶线两个肋道将死对方的杀法)。俞万程不得不移帅以避其锋,陈参谋乘机转身再将一根细针钉入寿老人的右眼处,沉声道:“有请北斗第二星阴精巨门天璇星,拘寿老人右眼伏豕魄到。”
一针既下,陈参谋转身落子,却是八角马杀(马与将位于九宫的对角,用其他子一举将死对方的杀法),配合黑马越过河界的却是俞万程以为无用未及出手除去的过河黑卒,他看了一眼后悔不已的俞万程,笑道:“这是第三杀,暗度陈仓。”
俞万程沉思片刻,毅然举车吃卒,随即红车也被跟在卒后的黑马吃掉,虽然以车换卒损伤巨大,但车卒同归后红方棋局豁然开朗,倒不像刚才容易顾前失后。俞万程长舒一口气抬头见陈参谋正将第三针定入寿老人左耳窍,沉喝一声:“有请北斗第三星真人禄存天玑星,拘寿老人左耳雀吟魄。”
第三针后陈参谋也弃车保另一黑马过河,依然紧盯红帅不放,没几步就形成双马饮泉之势。眼见刚刚豁朗的红方棋局变得比刚才黑棋卒马起举时更加举步维艰,俞万程茫然抬头道:“这招又叫什么名堂?”陈参谋笑道:“星宿七步杀第四杀,疾雷贯耳!师座您慢慢想,待卑职请出北斗第四星玄冥文曲天权星,拘寿老人右耳噬鲗魄。”说话间第四根针已定入寿老人右耳窍。
俞万程不理会陈参谋的神神道道,看棋沉思。他对陈参谋的这套类似神棍的把戏嗤之以鼻,但对面前所谓的星宿残局却不敢掉以轻心。从第一步诱虎夺穴到现在的第四步疾雷贯耳,确实称得上精妙佳作,倒不像陈参谋临时编出来骗人的。棋即是局,棋局即是布局。但凡布局的目的无外乎给对方设套。棋局越是精妙,只怕陈参谋给自己设下的圈套越复杂。可是自己既然已经应战,一只脚已经踏进泥潭里去,想抽身哪里找得到借口?
陈参谋看俞万程举棋不定,微笑道:“师座有心事啊?关心则乱,乃对弈大碍。”俞万程没好气地回道:“当然有心事。既然你已经将赌注改为绍德存亡,那孝先的清白又何时得证?”陈参谋“啊”了一声笑道:“我倒险些忘了这茬儿。看在师座答应卑职如此爽快,卑职也还师座一个人情,你只管放孝先出来好了,我自会让真凶现形。”
俞万程凛然道:“这不是你陈参谋随口搪塞的事情。放孝先容易,可你若是不能随之证明他的清白,伏龙寺僧人必然认为我们51师草菅人命。现在51师死伤殆尽,前途迷茫,更不能最后留给绍德城一个蛮横霸道的口碑,否则下去了,你让我怎么面对八千死去的兄弟?”
陈参谋笑道:“师座不必担心,此刻真相虽然犹抱琵琶半遮面,却离水落石出不远。只要孝先出现在这个屋子里,真凶必会随之现形的。”
俞万程深知面前这个人,不想说的话不到时候,就是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不会吐出来。摇摇头大喊一声勤务兵,刚从城门处跑回来气喘吁吁站在门外的大胡子勤务兵连忙喊了一声:“到!报告师座,我还没来得及去烧晚饭。”俞万程没好气地训道:“就知道吃!谁问你晚饭的事了?你去楼下把熊孝先给我放了。要是福圆和尚他们拦阻,就说……”
俞万程望向陈参谋,陈参谋笑道:“就说宏一是被日寇派入绍德的间谍杀的。我和师座已经在宏一的遗物中发现指证真凶的证据,放出孝先就是让他亲手抓人洗清冤屈。”大胡子勤务兵吼了一声:“知道!放出熊营长我就去烧饭!”噔噔噔下楼去了。俞万程摇头对陈参谋苦笑道:“这家伙!全师最能吃的就属他了。以往有事找不到他,去厨房一捉一个准儿。不过从两天前刘厨子去找做菜的材料被日机炸死后,他这勤务兵连厨子的职都兼了。虽然难为他,不过那饭菜做得那叫一个难吃……来来,承你情终于要还孝先清白,我再落一子。”
俞万程推红士上前,逼住黑马脚。陈参谋点点头,立马抽车,几步间逼得俞万程红士又缩回盘底,笑道:“第五杀,白马现蹄。勤务兵做饭菜虽难吃但忠心可嘉。你听,他这嗓门吼得整座塔都听得见。”说话间第五根针已定入寿老人左鼻窍拘寿老人绯独魄,请的乃是北斗第五星丹元廉贞玉衡星。
不用陈参谋提醒,俞万程也听得见楼下勤务兵的大呼小叫:“让开让开,师座让我放熊营长出来抓杀死宏一大师的日本间谍。什么?我们怎么知道的?陈参谋在宏一大师遗物里找到线索了呗!哎呀,熊营长你看仔细,不是福圆是我!别打别打!”
随即另一条大嗓门加了进来:“福圆秃驴你给我站住别跑!你敢泼老子污水!老子……我的枪呢?大胡子你枪借给我,我打得你福圆浑身是嘴让你赖个够!啊!别咬,小和尚你给我张嘴!啊!疼疼!”大声的呼疼声中夹着勤务兵惊慌的叫喊:“枪,熊营长你不能拿我的枪砸和尚的光头啊!师座和陈参谋正等你上楼带人抓间谍呢!哎哎,当心枪走火!”
忽然楼下砰的一声枪响,一片惊叫后陡然寂静。俞万程和陈参谋一惊,顾不上下棋都站了起来。片刻后,只听熊孝先大吼道:“陈参谋!老子被关起来全是因为信了姓陈的鬼话!臭和尚都给我滚开!老子上楼跟姓陈的拼了!”俞万程有些担心:“老熊好像真毛了,不会打伤人了吧?要不你先避一避?”陈参谋摇头笑道:“不会,要是枪走火打着人,现在就该有和尚哭了。师座你不用管我,我要的就是借熊营长现在这股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冲霄怒气帮我诛邪。”话没说完,熊孝先已经目露凶光旋风一般举枪冲进了作战指挥室。
俞万程连忙站起喝道:“熊孝先,把枪放下!”熊孝先怒火中烧,连连摇头:“师座,这回老熊可不能听你的,我真是被这姓陈的坑苦了。老子今天……”熊孝先越说越气,猛地把枪对准了陈参谋。
俞万程拍桌子怒喝:“反了你了,信不信我先一枪把你崩了?!”熊孝先喘着粗气一只手抖得持不住枪,看看俞万程又看看陈参谋,憋屈得眼睛都噙着眼泪,忽然大吼一声把另一只手也放上枪柄紧紧握住,黑洞洞的枪口只对着陈参谋的眉心颤动:“福圆他们咬定我杀了宏一,说到底还不是姓陈的让我帮他抢了宏一方丈室引起的?和宏一有仇的是他,他才是真凶!”
陈参谋长叹一声:“陈某死不足惜,只可惜51师战死的兄弟们的清誉,和剩下弟兄们的性命,都这般轻轻葬送在熊营长手中。”熊孝先又气又急:“姓陈的你死到临头还含血喷人,你说,我怎么对不起兄弟们了?!老子杀了你这个骗子怎么就对不起兄弟们了!”
陈参谋轻轻坐下,掂起棋子:“熊营长你想知道吗?想知道就先把枪放下。陈某人没有对着枪口说话的习惯。”熊孝先恶狠狠地对着陈参谋看了又看,忽然松开左手啪啪地打了自己几个耳光,怒道:“操他娘的!明知又要被你套住了,但就是不能不听听你到底要放什么屁!憋死我了!”用力地把枪砸在地上,吼道,“你说!我怎么就对不起51师的兄弟们了!”
跟进来的勤务兵连忙把枪捡走。陈参谋不理暴跳如雷的熊孝先,掂起棋子对俞万程笑道:“师座,现在熊营长放出来了,我们可以继续专心下棋了吧?”熊孝先大吼道:“棋?下棋?我被冤枉被关押的时候难道你们就在这儿下棋玩儿?!不行,姓陈的你得给我说清楚,否则老子立刻掀翻了你们的棋盘。”俞万程连拍桌子轻喝道:“孝先你不要吵!”随即对陈参谋道:“不过孝先说得在理。如果陈参谋你还不把事情说清楚,我心里也堵得慌乱,不能凝神下棋。”
陈参谋点头道:“好吧,既然师座和熊营长都这么坚持,那我就从宏一之死说起。确实,正如师座所料,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熊营长绝对不是凶手!”
熊孝先立刻跳了起来:“他娘的,敢情姓陈的你开始就存心冤枉我啊!”陈参谋点头道:“不错。不过熊营长你不要冲动,听我把话说完。我所以先定你的罪,是为了要让真正的凶手放松警惕。也就是说,现在能揪出真凶,第一功正是你熊营长立下的!师座,这里我建议给熊营长记上忍辱负重、引蛇出洞的头功。”
俞万程“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熊孝先摸摸头上缠着的绷带嘿嘿笑了:“是吗?嘿嘿,不就被关了会儿吗,就算我立功了?这样不好吧,要不这头功还是让给你陈参谋……不对!我被关半天你这么轻描淡写地一说就算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俞万程不耐烦地打断熊孝先:“孝先你不要闹!陈参谋,当时宏一身死,身边只有孝先,但陈参谋你却说从开始就知道孝先不是凶手,不知是何缘故?”
陈参谋朝熊孝先一笑,从军衣袖中掏出一样东西:“因为昨夜我曾在方丈室床下搜出此物,只想不明白是做什么用的。今日听到宏一大师两句遗言,才明白此物就是问题的关键。”俞万程低声回忆道:“唯愿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赐济世金针,度人间悲厄,解人世忧虑。原来宏一死前这句遗言,是想告诉我们解开一切疑问的最终线索,就在你手里的这根针上。只不知最后一句‘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又作何解?”
陈参谋手中捻着的,正是一根针。但远比在作战画板上定纸的细铁针来得细,有的部位还依稀带有金色光泽。陈参谋见俞万程目露好奇,索性将针放在手掌上摊开。这时俞万程才发现,原来这根细针本是被陈参谋折在手中的,一摊开就恢复了原来的长度,比定纸针长出太多,且质地异常柔软,不像铁质。大部分针体已经日久暗淡,只隐约闪着金色的斑驳部分像是鎏过金,随着陈参谋呼吸在掌心微微颤动。
陈参谋收针回袖,摇头道:“大师每句话都有深意,我等俗人也不见得能句句揣摩出玄机。但熊营长占据方丈室后,直到昨夜之前,我日日搜索也从来没发现过这根针。而有方丈室钥匙的只有我、熊营长、宏一三人。所以看来宏一大师今天要对我们说的话,早在昨夜就已经安排下了伏笔。”
俞万程沉吟道:“这么说,宏一早就看穿了你和孝先演的双簧,在努力想把什么信息透露给你。但他有很多和我们单独相处的时间,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们呢?”陈参谋低声道:“这正是我们要解开的谜啊。师座刚才问我为什么能确定孝先不是凶手,是因为我知道这根针有可能关系到宏一死亡真相的时候,立刻回忆从昨夜这根针出现在床下,到今天晚上宏一身死之间,宏一可曾有异于往日的穿着、打扮、举动。然后我把注意力放在了宏一尸体右边太阳穴贴的膏药上。”
俞万程愕然道:“怎么?狗皮膏药这种东西有什么异常吗?”陈参谋笑道:“师座可能没注意到,宏一今天早上终于换新膏药了,而换药时间,也是昨天夜里。”
陈参谋道:“宏一太阳穴上的膏药从我们来绍德见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染满油汗肮脏变色了,可见很久没换过了。便到昨天下午,我印象里他贴的还是那块旧膏药。偏偏今天早上见到他的时候,换成了干净的新膏药。”
“这种去头风的膏药,要保持药效,最多三五天就得换帖新药,我早就觉得宏一始终贴着一块旧膏药不合情理,只是怕也有可能是宏一生性吝啬的原因,询问的话有伤体面。可师座您记得在楼下谈话时,宏一不止一次摸过太阳穴上的膏药吗?于是当时熊营长和福圆争执时,我趁乱偷偷揭开那块新贴的膏药看了一下。”
俞万程追问:“你发现了什么?”
陈参谋道:“血点。在膏药上有非常非常小的一个血点,联想到宏一留下的金针,我才能在血点对应的宏一太阳穴上找出一个细到极致的针孔。由此可见,宏一在昨夜就料到今天会被人用针刺入太阳穴而死,才会去方丈室床下放上这根针,并换了膏药提醒我们。可奇怪的是,那块新贴的膏药上却没有针眼,说明凶手作案的时候是揭开半边膏药刺针入颅后再贴复原位,这种精细的近身操作绝对不是宏一看见就躲的熊营长所能为,所以……”
俞万程点头道:“说得没错,就这奇怪的致命伤完全可以洗刷孝先的罪名。”陈参谋摇头道:“还不行。我始终无法解释,凶手是怎样做到在没有一个人看见他真身的情况下下手杀害宏一的。”俞万程也摇头道:“确实难解释,我也从来没见过这种形状的针,看这么软的质地,当然是没法扎进皮肉做凶器的。不知道宏一又是从哪里弄来……”
忽然一直发愣的熊孝先叫了起来:“怎么没办法扎进皮肉?这根是针灸用的金针啊,在医生手里多糙的皮肉都扎得进去!”俞万程愠怒道:“孝先你不懂不要乱说话,中医用的金针最多也就二寸六七,这四五寸长的软针如何受力能扎进皮肤?”熊孝先急得乱跳:“乱说话我就是和尚生的!师座你是没遇过高手啊,那二寸六七的金针都是徒子徒孙用的!我跟你说,当年我……”
俞万程眼见刚洗刷清白的熊孝先又要自己跳回泥潭,急怒道:“闭嘴!”陈参谋慌忙对熊孝先笑道:“陈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没想到熊营长居然深通悬壶济世之术!”熊孝先嘿嘿一笑:“你可别抬举我。老熊大老粗一个,哪懂什么看病治人啊?不过我老熊参军前开武馆的时候,隔壁就是有名的孙家医馆,馆主老孙秀才一手好针术,每个月都得给我扎个两三回。这针一扎下去人就不能动了,就留个嘴巴说话。我就跟孙秀才拉呱儿啊,然后就听他说这金针吧,软软的……”
俞万程忍不住喝道:“说重点!你在孙家见过这么长的金针?”熊孝先不服气地顶回道:“我这不是边说边想吗?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好不好?师座你别打岔,一看你吹胡子瞪眼我就会忘事。”陈参谋忙道:“不急不急,熊营长你慢慢说。”熊孝先挠挠头皮道:“我记得孙秀才说,说什么的?”
陈参谋微笑着接道:“他说金针是软软的。”熊孝先一拍大腿:“对啊!老孙秀才说这种针灸用的针都是银子做的,银子这东西时间长了会发黑生锈。”俞万程忍不住道:“什么生锈?银子变色那叫氧化!”
熊孝先不满地瞅了俞万程一眼道:“哪有洋化,金针是中国的,洋人不会用金针!所以怕银子生锈外面还得再涂一层金。银子本来就软啊,再拉这么长做成细针,你说得多难使唤?”
“那就得拼指头上的功夫,全靠巧劲认穴下手。练金针扎穴都是从半软不硬的竹签子练起,从粗到细,最后练到竹丝扎毛孔,合格了才能用二寸金针。再从短到长,越长越是显本事。他说人身上,除了穴道图里画的三百六十五处明穴,还有七十二处隐穴,也叫经外奇穴。”
“扎明穴没啥了不起,位置就在皮肤表面。但隐穴可了不得。隐穴是穴道图上不标的,因为它不在皮肤表面,躲在人身体里十万八千里,两寸多的金针根本够不着。孙秀才说只要能控制隐穴,就可以让活人随便什么时候死,也能让死人随便什么时候活。不过隐穴特别娇贵,除了细如牛毛的金针,稍微硬点的东西碰了,会发生啥事就谁也不知道了。所以一般师父怕出事,都是不敢教徒弟的,这样知道的人越来越少——要不是你们这次遇见我……”
俞万程阴沉着脸道:“遇见你特别能扯是吗?”熊孝先又要急,陈参谋打圆场道:“隐穴之说应该不是熊营长乱说。卑职曾查阅过军统记载奇闻逸事的档案,说清朝时候有太医因家中变故分神,失手扎重了道光皇帝的一处隐穴,害的皇帝年纪轻轻就开始咳血,连夜脱逃后流落民间,也许这位孙秀才就是当年太医传人也未可知。”
熊孝先一拍大腿:“哎呀,这你都知道?孙秀才说学金针扎穴是要天赋的,他自己用的金针长三寸两毫,能够着一两处隐穴,在街市已经是一等一的高手了。而他祖父昔年用到了三寸五毫,所以稳坐太医院第一把交椅。传闻只有他祖上在唐朝太宗年间人称药王的孙思邈能用五寸金针,《西游记》里说的唐太宗游阴司后来又返阳活了十二年,其实就是皇帝病得假死都放到棺材里了,又被赶来的孙思邈一根金针扎隐穴抢救过来的。不过后来这五寸金针的功夫只被唐朝开元年间一个日本人学了去,那个谁,那个名字很怪的谁谁……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就记得那名字太难念了……”
陈参谋缓缓道:“忆昔开元盛世日,天下朋友皆胶漆。档案里记载当年传承金针之术的人是阿倍仲麻吕。”熊孝先一拍桌子:“陈参谋你真神了!对,就是‘阿爸肿马脸’!不对,你冤枉我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可不能夸你!哎,师座你说会不会这日本人出生时他爸长着一张马脸还被人家打肿了,才取这怪名?”
俞万程低声道:“孝先不要乱说,阿倍仲麻吕是历史上一位值得尊敬的日本友人。”随手棋盘上炮借帅做炮架,一记海底捞月,直打对方单车。眼见对方不回马自救便得双车尽灭,才长吁一口气轻声吟道:“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但我觉得称他的汉名晁衡更合适。”陈参谋点头道:“是啊,卅年长安住,归不到蓬壶。一片望乡情,尽付水天处。史载晁衡活着未能回归东瀛,直到去世方由后人护送遗物归国。想必五寸金针之绝学就是在那时传入东瀛。没想到昔日中日友谊的见证,竟成为今日的杀人利器。”俞万程亦点头道:“如此看来,宏一之死,果然和日本人有关,只是何时动手的还是个谜啊。”
原来俞陈二人所说的阿倍仲麻吕和晁衡,名虽不同,实为一人。阿倍仲麻吕是唐时大和国(古日本)著名遣唐留学生,中日交流杰出的使者,因慕中土文化漂洋过海,在唐期间改中华名字晁衡,和当时的名士李白、王维等皆有过命的交情,亦被誉为天才诗人,聪慧敏捷之称盛于一时。晁衡留唐五十四年,历仕玄宗、肃宗、代宗三朝,为促进中日文化交流鞠躬尽瘁,建立了不朽的功勋。俞万程早年初留学东洋,常以此贤精神勉励自己,自然不会陌生。
但近年来日本狼子野心毕露,贪婪地鲸吞蚕食中华大地,两国关系交恶到无以复加,阿倍仲麻吕这一具有和平使者意义的名字双方自然都不愿提及,没想到今日却和此时绍德城中伏龙塔的凶杀案扯上关系。陈参谋望向塔外夜色道:“有谜必有解,听了熊营长刚才所言,我倒是忽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只怕我们早前关于宏一死因的推测,很大部分被自己的眼睛误导了。会不会有可能……”忽然沉默不语,低头看向棋局,啊了一声道:“原来师座已经落子了。那就请看我的第六杀,劈开苍穹。”单车不退反进,吃掉红士,俞万程毫不犹豫,下意识地将红炮跳过帅头,打去黑车,忽然一声惊呼,持炮的右手微微发抖。
熊孝先不懂象棋,一时不知道发生何事,连问师座怎么了,陈参谋掉过头去,轻轻将第六针往画上寿老人右鼻窍刺入道:“请北斗第六星北极武曲开阳星,拘异国邪神第六魄畜慧魄到。”俞万程疲倦地摆摆手道:“陈参谋你不用拘神捉鬼了,你就说这七步棋从地狱所得,我也信了。棋是死的,人是活的。看来棋艺到底没有心机重要。”
陈参谋似听不出俞万程言下的讽刺之意,依然一步拐上黑马,逼紧红帅。此时俞万程红帅前方已被自己的红车堵住,下方被自己中落的红士堵死,往左便是凑上请黑马斩杀,往右正与黑将相对,已成困毙之局,茫然问道:“这第七杀可有名称?”陈参谋低声道:“有,唤作日落危城。”俞万程闻言望向窗外渐浓的夜色,想到51师眼前的困境已不可解,低声道:“呵呵,日落危城,日落危城。真的是四面楚歌,日落危城啊!”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连忙抚额遮掩。
一时作战指挥室里寂静无声,便是粗犷的熊孝先也察觉了俞万程情绪的低落,不满地对陈参谋道:“我说陈参谋,师座都认输了,你还要推石头下井把人往死里逼!这最后一步不走完能挖了你的心还是怎么的?”俞万程摆手阻止熊孝先说下去:“既然输了,不知陈参谋你要求我所为何事,便请直言。”
熊孝先摇头叫道:“姓陈的也哄你打赌了吗?师座你这可上了大当!这姓陈的居心不良啊,我帮他捉弄宏一也是跟他赌宏一私酿的老酒年份赌输,没办法才答应的!”再要说下去,忽然塔楼下和尚们不知为什么叫嚷起来,吵闹声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