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洗七里
年兽被捅死时红珠就在它旁边,眼看发着荧光的红浆从几寸宽的伤口往外涌,愈流愈细,最后再也滴不出来。血浆缓缓地渗入周遭的土地,“刺刺”冒出呛人的烟,在那之前它已浸透了红珠的鞋底,烧得她脚心火燎似的疼,可她动也不动。
这一年,红珠本是献给年兽的活祭品。
村里的王神婆来领人时,屋里静得过分。连以前只会惹麻烦的傻子大哥也消停下来,死咬着嘴,咸水珠“啪啪”打在鞋面上。本来,红珠家每年都是最早去避难的,而如今红珠的娘躺在里屋炕上,背对着外屋,不出声也不回头。于是红珠也不敢出声。她怕自己一开口,蓄在腔子里的那丁点儿勇气就漏光了。她不想看娘肿着眼跟村民撕打,不想让一切看起来像场生离死别。尽管它的确是。
太阳早早就躲了起来,村里人也一样。简单的仪式后,红珠形单影只地被扔在村外简陋的祭坛上。她抠着手指,蹭蹭鞋底,看看左边看看右边。夜在深下去,年兽就要来了吧。它会吃了自己,也许先咬掉右胳膊,也许从腰开始啃,或者干脆囫囵吞掉连块碎衣服也不剩。红珠想着这些,就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些。等了许久,又觉得还不如早点死了痛快。
她开始打哆嗦,肚子也“叽里咕噜”响起来。她想起中午娘给烙的饼,那是世界上她最爱吃的东西。
天黑了又黑,似乎有声响从不远处的林子窜进了附近一人高的草丛,可等红珠绷紧了神经,又再听不见了。她转了几个背风的方向,突然觉得前边的草丛晃动得厉害,仿佛随时有兽要窜出来。她“噌”地竖直身子,惊出一身冷汗,夜风一吹,整个人抖得如筛糠一般。
跑吗?两条腿的自己哪儿跑得过四条腿的畜牲,何况还是个怪物。
就算跑过了,年兽怒了也要去吃其他人,没准就是自己的娘。
草丛静了下来,红珠却更笃定有东西要出来了。她希望那怪物第一口便把自己的头咬掉,这样就不会再觉得疼。
可并没有什么怪物出现。反倒是红珠再也坐不住,她不知哪来的胆子,又或是已经怕到感觉不出怕,竟自己往草丛里走,结果看见的只是几只跑走的大耗子。红珠松了口气,转身往回走,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屎,磕破了嘴皮,脑袋都跟着嗡嗡响,半天才缓过劲。摸索着仔细去看,红珠才发现绊倒她的是把破柴刀。柴刀已经跟泥地一个颜色,覆着草茎,不知丢在那里多久了。
红珠起身提起柴刀,沉甸甸地抓在手里。呼吸里多出了铁锈的味道,她用衣角擦掉刀身的泥巴,再摸摸刀刃,感觉还没有完全钝掉。所有这些感官,都让红珠意识到这条命还是她自己的。
如果横竖是死……红珠把柴刀攥得更紧了。
既然横竖是死,傻子才要乖乖在这里让你啃!红珠的胸口剧烈地起伏。哪怕砍掉那畜牲一只爪子,也算死得值!想到这儿,红珠觉得刚刚撞到的头也不痛了,早就冻透的身子也好像暖和起来了,能走了,能跑了!她跨着飞一样的步子朝村里奔,她不知道其他村民躲在哪儿,但她知道娘在哪儿!整个村子黑漆漆的像个死窖,却还有一点亮光——自己家里的亮光!娘还在家!红珠知道娘不会忍心丢下她,等在祭坛上的时候,红珠每次朝家看去,都看得到那点光。
她要把家里的菜刀一起带去,跟年兽拼命。她要把下午离家时憋在肚子里的话都说给娘听,告诉娘自己不会扔下她和哥哥不管,乖乖去做那畜牲的口粮。
“娘!”红珠飞奔进屋,被门槛绊了个踉跄。娘还躺在里屋炕上,背对着外屋,不出声也不回头。
“娘?”红珠继续叫着,进屋把娘翻了过来。
红珠脸上所有的表情都瞬间僵死,刀也“哐当”掉在地上。
娘裂开的胸口血还未干,湿濡濡地泛着腥味儿。床上的被子已被血水浸透半边,平日家里用来削木头棍子的破短刀触目惊心地掉在一旁。娘青灰浮肿的面目已经干涸,眼泪流过的痕迹烙印般清晰。
娘不会忍心丢下她。
娘会陪她一起死。
墓园一样的村庄里,没人听见红珠撕心裂肺的哀号。
光与暗的交界线扫过村外的破祭坛,年夜过去了。红珠的眼还直勾勾盯着年兽的尸体,脚底灼出的伤已被凝固的血封住。
年兽死了。红珠活着,却再吃不到娘烙的饼。
“哐当!”
不知是锅碗瓢盆里的哪样砸到地上,吓醒了阿年。她本来在补裤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摇曳的烛火哄睡着了。响声是从厨房传来的,阿年唯恐事情不妙,扔下针线跑过去了,却已太迟——她的丈夫倒在灶台旁,脑袋和肩膀只有半边还连着,半张脸已经不见,血浆从敞开的伤口喷涌而出。
血腥味钻满鼻孔,阿年抽了抽鼻翼,整个人还愣在原地。
一只猪羔子大小的怪物正欢快地啃着丈夫的尸体,时不时去舔地上积起来的血摊。那怪物身体红得刺目,脸却黑得像半夜的山林,连哪是鼻子哪是眼睛都分辨不出来。它专注地享用着自己刚咬死的猎物,好像突然注意到阿年的存在,龇起挂着血丝的獠牙朝阿年扑了过去……
阿年惊醒。最近几天她一直睡不踏实,总梦见当年丈夫被怪物咬死的情景。屋里飘着儿女均匀的呼吸声,阿年也不再为难自己,小心翼翼下地,披上袄子走到屋外。天连亮的意思都没有,村里起得最早的人也还睡得沉呢。
十年过去了。那日阿年躲过小怪物的一扑,随手抄起铁锅猛敲下去。幸好那怪物还太小,被阿年的大锅底招呼了几下,知难而退窜出了屋。大概是它跑出去的时候正好被巡夜人看见,巡夜人进屋听见阿年在号哭,走到厨房后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如果不是怪物留下的齿印和巡夜人的证词,没人会相信阿年。也正是从那年起,每逢年夜那只怪物都会跑回村子来。它个头长得飞快,第二年村里人非但对付不了它,还赔上了一条人命。到了第四年,王神婆已经在村外张罗起了祭坛。
阿年长长地吸了口气,干冷的空气吸进腔子,让她又精神不少。又到年关了,阿年心想,过了今年年夜,大家都能安稳过日子了。
“咦?!你咋醒着?!”一副破锣嗓子敲破了冬晨的冷寂,阿年不用看也知道是王神婆,声音能难听到这个程度的没别人了。本能地,阿年心一沉。
“大仙也给你托梦了咋的?!”王神婆衣冠不整,三步一踉跄地跑进阿年家院子,嗓门比平日还大。阿年不知她在鬼扯什么,茫然地摇摇头。
“红珠她娘,你听我说……”王神婆神经兮兮地扯过阿年的手,放在自己手里拍着,身上那股难闻的味儿让阿年拧起眉,“夜里有位大仙给我托梦了,说只要今年选上你家红珠送给年兽,那怪物就再不会回来了!”
阿年脸色瞬变,比地上的土灰还难看。
“红珠娘,我知道你不容易,阿宝那样,红珠又那么懂事儿,但你得替村里人着想啊!你丈夫也是被那怪物咬死的,你更该明白!这是为了大家都能安稳过日子!”
阿年胃里翻腾起一阵酸苦,抽回手奔到墙根吐了起来。“不行!”她痛苦地抹了把嘴,“绝对不行!”
王神婆的脸冷下来,像地上结霜的石头:“这事儿你说不行可不好使。红珠娘,你是明眼人,我劝你别添乱。今天让你家红珠吃点好的,天黑前我就来领她上祭坛。”王神婆甩下话走人。阿年只觉得头痛欲裂,捂住脸蹲到地上,可一时间哭也哭不出来,就像脑子还没能消化刚听到的事。
为什么会这样?都到了最后一年了!
天阴沉沉地亮起来,阿年却觉得自己坠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王神婆来领人时,阿年蜷在里屋炕上,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凑不出来。她听到儿子好像在哭,红珠太懂事,不哭不闹,却更让阿年心痛如刀绞。晚些时候村里的人照旧去避难,无论别人怎么劝阿年也不肯走。倒也有人愿意帮忙领上她的傻儿子阿宝,阿宝却久违地闹起来,谁来领就狠劲咬谁的手,把人家都吓跑了。
入夜了。阿年不知独自哭了多久,好像终于把泪哭干了,整个人安静下来,昏沉的头脑也冷静清醒起来。
报应,都是报应……这样想着的阿年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跳动的心脏让她想起自己没有这颗心之前的日子。记不清多少年月,她一直颠沛流离,辗转在偏僻的山林间。大概是本能的指引,阿年总能寻到人畜的踪迹,找到山村。她总是编造各种各样的谎话让村民接纳自己,融入他们普通的生活,直到年夜。
每逢年夜,阿年便会露出真面目,咬死村民舐血啖肉。
她就是人们口中的“年兽”。
年夜变身对阿年来说,就像人几天没睡困到极限,就算再强忍睡觉的欲望,身体也自然会睡过去。对此她多少有过抗拒,但也不会真的多愧疚。十几年前,阿年的身体独自孕育出了后代,自那以后,她就再没变成过年兽。她抱着儿子来到现在的村庄,没用太久就成了亲。拖油瓶不是问题,阿年看起来美貌年轻,尽管她实际上已超过百岁。
安稳日子也过了几年,只是每到年关阿年就要睡不好觉——她知道儿子早晚要兽变。虽然他看起来只是一般的痴傻孩童,但阿年清楚得很——他不是人。
儿子阿宝八岁那年的年夜,事情终于发生了。阿年不过是不小心打了个盹,丈夫就被变成怪兽的儿子咬死,如果不是他当时体型尚小,阿年又熟悉扑杀的套路,怕是根本赶不跑他。第二天阿宝光着身子找回家时,村里人只当他又犯傻乱跑到林子里去来着。
阿年不知为何阿宝变成年兽后会六亲不认,她自身为年兽时并非如此。也许真如那些背后笑话他的村民所说:他是没有脑子的。
丈夫下葬的那天,阿年本打算离开这个村子,但转念一想,自己虽有人形但模样不老,换个地方也早晚会被人发现蹊跷。再说她一去便出现吃人的怪物,人家也自然会赶她走,到最后一样是东躲西藏居无定所。而阿年早已累了,那样的活法她再也受不了。她不想放弃阿宝,红珠也不该跟着活受罪。
红珠虽然年幼,但人人都说她是全村最聪明懂事的孩子,甚至比起自己的丈夫,阿年觉得她更加无辜。
看着跪在丈夫坟前落泪的红珠,阿年终究没有走。
几日后的正午,阿年正在忙活午饭。阿宝凑到她身边,闻了闻锅里的香味,说:“娘,我饿,要吃。”
阿年整个人愣住——那是阿宝第一次规规整整跟别人说话。以前他饿的时候,只知道乱摔东西大叫大闹。
当天半夜,阿年受直觉驱使,掘了丈夫的坟。果不其然,丈夫的尸首没有脑子,显然是那日被阿宝吃了。阿年喘着粗气,全然顾不上尸臭,真正让她肠胃翻搅的是一个想法。
身为年兽时,阿年从来只食血肉,不碰脏器。
也许……
沾满泥土的手指撕开尸体的上衣,透过已经腐烂的伤口,阿年摸出了丈夫爬满蛆虫的心脏。
“他爹,我对不住你。”阿年的表情扭曲着,闭上了眼,张开了嘴。
自从吃了丈夫的心,阿年便真觉得自己有了不同,仿佛更知道累与饿,难过与高兴。第二年村里人对付不了兽变后的阿宝,阿年便提议以后每年年夜大家都去林子里避难,分别藏在不同地方,以免人味太重被怪物嗅出来。自那起,每年她都早早带着儿女躲进林子,比其他村民还早上许多。村里人只当她因为丈夫的事吓怕了,其实阿年是为了在暗中观察大家的藏身之处,这对嗅觉、视觉都很灵敏的阿年来说并不困难。她先安顿好红珠,哄她睡着,再将阿宝绑在山林深处。一切就绪,阿年便摸过去干掉最好解决的人。祭坛建起来后下手就更容易了。阿年先挖出心,再把尸体拖到阿宝附近。她总是把脑子摆到尸体最好吃的部分,这样阿宝兽变挣脱绳索后,便会在附近找到已经准备好的“新鲜年夜饭”,吃饱了就不会再去找别人。
十年过去。
如今的阿年已有了老态,阿宝虽然仍不如普通同龄人懂事,但也已经能跟年纪小的孩子玩在一起了。去年年夜后阿年找到睡在林子里的阿宝时,发现祭品的尸体剩下很多,周围有很多阿宝挣扎的痕迹,想必他变成年兽后已多少认得出人了。
本来阿年已经决定今年年夜是最后一次动手。明年起阿宝肯定能够分辨对象,大可跑远些去寻找其他猎物,这个村子里不会再有人受害。
屋外的一阵响动让阿年回过神来。
阿宝……阿宝在哪儿?红珠呢?还等在祭坛上吗?阿年连滚带爬下炕,刚跑出屋便撞见院子里的阿宝,他的五官已统统移位,身形骤变,身体不断发出骨骼移位的声音,衣裤撕裂露出了逐渐覆盖身体的红色毛发,口中的低吠夹杂着痛苦和愤怒。
“阿宝!”阿年见状,立即冲过去死死抱住阿宝,她宁愿阿宝在这儿吃了自己也好过他去吃掉红珠!阿宝的兽变尚未完成,本来就在挣扎之中,几次甩开阿年又被她冲过来搂紧。
“阿宝!我是你娘!你认不认得我!”阿年声嘶力竭,阿宝的前肢用力一挥,竟将她打飞出去,重重撞到自家墙上!阿年头晕目眩地咳着血,这一下撞断了她几根肋骨,额角也滴下了血。
彻底变成年兽的阿宝稳定下来,过去用前爪推推阿年,试探性地嗅着,但没有进一步攻击。
阿年虚弱地眯着眼,看不清阿宝的脸,只模糊地看到他刺目的红色身形在自己身边晃动一会儿,然后跑远了。
“红珠是无辜的,要救红珠。”阿年昏沉的头脑里只剩这一个声音。她害死过无数无辜的人,但此刻,她的心里只有红珠。也只有红珠,阿年无论如何想让她活下去!阿年撑住一口气,动弹分毫都是钻心的疼,但她把这些疼都当作力气来用。她跌跌撞撞朝村外跑,抻着脖子往祭坛那边看。可她跑得近些,再近些,仍看不到红珠那身本该很显眼的衣裳。
红珠呢?红珠呢?!阿年“扑通”跌坐到地上。红珠被阿宝吃了!阿年瑟瑟发抖不敢再往前走,她怕看见红珠的尸首横在地上,就像当年的丈夫一样。
她脑袋里最后的那个声音也消失了,只剩一片空白。
恍惚间已感觉不到痛,眼前的一切都是晃动的、模糊的。阿年觉得自己好像走到了丈夫的坟头,再看又觉得是回到了自家院子。她什么都看不清晰,唯独院子里那把破刀,在月光下明晃晃地看着真亮。
手握着刀,阿年再次栽回里屋炕上。一歪头,看见红珠就在炕边,已经只剩半拉身子。红珠身后是没有了半边脸的丈夫,伸着手在跟自己讨心。阿年尖叫着转过身对着墙,一低头却看见无数蛆虫正从自己胸口钻出来。
她不知道红珠没有死,只是在草丛里摔了一跤。身体和精神上的打击已让她神志不清。她不知道这十年来她一点点偷来的心不只让她变成人,也让她变得跟人一样脆弱。
阿年拍打着胸口的蛆虫,但它们仍源源不断钻出来。她突然想起自己手里有刀,于是手起刀落,划开了自己的胸膛。
炕边的红珠不见了,丈夫也不见了。阿年觉得好冷。她想看看那些蛆虫是不是也不见了,低下头,却看见自己的心,果然还是缺了一小块的。
红珠从家里出来,一手提着柴刀,一手拖着浸透娘的血的棉被。棉被扔到地上,血腥味被寒风吹散在空气里。红珠双手握紧柴刀,等着年兽嗅到这股浓重的血味,她已不在乎自己的命。
一切都是那么安静,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头痛却找了回来,痛得眼珠快从眼眶里爆出来。红珠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只见一道刺目的红光窜到眼前,接着就是野兽粗重的鼻息喷到脸上。
年兽迅猛地扑到红珠面前,却突然刹住,它收起獠牙,辨认出了面前的人。
这片刻的停顿。
红珠已将柴刀送到年兽腹中,用尽她所有力气,那么深,连手也快没进去。
一切仍是那么的安静,红珠面无表情。
日出。青白的曙光盖满村子也只用了一会儿的工夫,村民们陆续从藏身的地方回到家中。
年兽死了。红珠活着,被村民感恩戴德地送回了家。阿年的尸体还横在里屋炕上。
全村的人,都在庆祝。